趙氏走了,張憲薇又閑下來了。她不想讓李顯的話老在心頭繞來繞去,那些不平、不甘、不快都是上輩子的了,這輩子她有了貞兒,就該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不能再讓那些惡心事纏著她了。


    她不會順李顯的意的。


    孽都是李顯做下來的。說起來,從朱錦兒到她,從李克到李華,都是被他給害了的。


    ……算了吧。


    張憲薇這樣一想,心裏突然就輕鬆下來了。


    對,都算了吧。李顯的錯是李顯的,跟其他人沒有關係,她隻恨他一個人就夠了,犯不著把剩下的一個個都算上。


    朱錦兒一身是病,從上輩子就沒活過她,這輩子又早早的生了一身的病,天天喝藥,誰知道她還能活幾年?跟這樣一個人計較沒必要。


    李克又不是她生的。是死是活,過好過歹都有旁人替他操心。在她這裏,他隻要安安分分的就行。


    至於李顯想把李家全都給他,她自然會想辦法對付李顯,對這個孩子……既然她不忍心,幹脆就當沒他這個人吧。


    心裏一鬆一寬,她就想再做點好事把這段時間的鬱悶衝一衝。既然李華要來了,不如給他們一家人準備些禮物。


    “去開箱子,拿幾個元寶出來。”她跟良緣說,“一會兒你去咱們家的金店,挑幾個吉祥如意的好樣子打幾副長命鎖。”


    良緣道:“太太想給誰打?”


    “老二一家子就要來了,我這個當奶奶的第一次見孫子,怎麽著也要送幾份禮才不丟人。”說起來李華的幾個兒子上輩子她都沒見著,這次可真是第一次見麵了。李克那邊既然說要丟下,他什麽時候生兒子也跟她沒關係了。


    良緣說:“要不也給南兒和單兒都打一副?”


    張憲薇一怔,拍道:“對了!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呢?”她可真是糊塗了!李單和李南來了都快半年了,她每天隻記著他們吃什麽穿什麽,說到底連一件正式的禮物都沒給他們準備呢。


    良緣見她著急,笑著說:“太太何必呢?單兒和南兒一直住在這裏,太太對他們是什麽樣,他們心裏都清楚呢。隻說最近單兒從曹家送信回來,也不是隻問南兒一個了,他也問貞兒的學問呢,還問太太的身體,這不是挺好的嗎?”


    “話是如此。但是人人都給了,他們兄弟反倒落下了那也不好。不能仗著親熱就把該給人家的給忘了。”張憲薇盤算著,既然人人都有,幹脆也再給貞兒打一副新的。她原來那副也舊了,也小了。舊的送去炸一炸,新的再換個別的吉祥花樣。


    良緣開箱子拿了四個二十兩的銀元寶。一副長命鎖不過二兩就夠了,隻是李華的兒子是第一次見,一把長命鎖可不夠,還要再配上手鐲、腳鐲,再配個項圈。李南和李單跟他們還不一樣,李南年幼,長命鎖和手鐲、腳鐲就行了,李單那麽大了,不能再用這些。


    “單兒買副玉佩給他,挑個好的。”張憲薇道。


    “玉佩好,挑個好兆頭的。幹脆南兒也加一塊玉佩,小孩子戴玉也養人。”良緣更偏向李單兄弟兩個,畢竟在她看來,李單和李南日後就是張憲薇和貞兒的依靠,李華再好,日後張憲薇也靠不著。


    張憲薇明白她的心思,她本來想一碗水端平。可轉念一想,李華在李家長到十幾歲才出去,平不平的他心裏自有一杆秤。


    “就照你說的去辦吧。”她道,剛才的興頭全下去了。等良緣出去,她還是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窗外的天漸漸陰下來,風吹動樹葉沙沙的響。


    李家真是一本爛賬,根本料理不清。她以前什麽都不明白時,看李家隻覺得樣樣都好,李顯最好。她沒生下一個兒子,可主母之位從來沒有動搖過。朱錦兒雖然是他心愛之人,可是也照樣在她麵前立規矩。


    她以前一直感激李顯的。


    可如今都看清楚了,就像撕開了漂亮的緞子枕頭,露出裏麵汙爛的內芯。


    朱錦兒病體沉屙,說到底該怨誰?她做了一輩子妾,心裏應該也是積了一肚子的怨氣的。雖然她總是背地裏做些小動作,可是上輩子張憲薇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沒翻出個天來,重來一次就更沒這個機會了。


    李克,心高位低。上輩子他是最不平的,就算那時大半的李家都交到他手裏了,可是他還是怨恨的。張憲薇上輩子就看出來了,當時朱錦兒病重,幾次要求搬到李克家裏去住,可李顯都把她給勸下來了。


    當時,她以為是李顯舍不得。可李克就真的願意接她過去?


    不接過去,他在外麵是李家長子,稱張憲薇為娘。接過去,讓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有個姨娘當娘?讓他的妻子有個明麵上的姨娘婆婆?讓他的兒子有個姨娘太太?


    李華,這個李家的二兒子。上頭的李克跟他的出身一樣,可是在家裏的待遇卻天差地遠。張憲薇當時覺得他能夠帶著江氏離開李家,回江氏的家鄉,一家團圓是幸福,可是對李華來說,他就一點都沒有怨恨嗎?


    張憲薇越想越煩。


    她剛回來時,隻想著報複李顯!她要有個自己的孩子!她要生個自己的孩子!所以就強抑著羞恥勾|引他。現在想一想都覺得羞恥。


    她不是那些下□□|蕩的女人啊,怎麽能主動求|歡?


    可她就是做了。如果放到現在,她絕對沒有這個膽子了。那個時候她真是瘋了。


    貞兒出生了,她一天天長大了。張憲薇就覺得這天變得越來越晴朗,心變得越來越快活。她想讓她過得好,讓她幸福長大。


    她又遇到了李單和李南兄弟,她想彌補當年的遺憾,想跟李南做真正的親密的母子,不是母子,勝似母子。想幫助李單,看著這個孩子邁過坎坷,一步步改變命運,就像她也變得高大,變得有力量了。


    現在,她又想到了李華。她也想彌補這個孩子,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想證明李顯錯了!把他的卑鄙和無恥揭露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窗外的風越刮越急,丫頭們趕緊把窗戶關起來。過了一刻,豆大的雨滴砸下來,暴雨驟降,地上升起一股塵土的氣味。隔壁屋裏的南兒和貞兒好像被雨聲吵醒了,柔萍和柔箏在勸他們不要出去,兩個小的卻好像在嘻笑。


    她能依稀聽到他們的聲音。


    貞兒在說:“好大的雨呢。”


    李南在說:“說不定城外的河又要淹了。”


    貞兒還在說自己的,“說不定能衝上來一些小魚呢,虎兒說他們家村口的小水潭裏有小黑魚。長大後會長成青蛙。”


    “那個叫蝌蚪。”李南說。


    貞兒道,“他還說要給咱們撈點帶過來呢,你說咱們準備一個魚缸好不好?能不能跟我的魚養在一起?”


    李南跟她說到一起去了,“不能吧,不知道它們長大吃不吃你的魚。讓柳嫂子找個小瓷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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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憲薇聽著聽著,慢慢就笑了。柳嫂子是良緣,李南跟她也漸漸熟悉起來了。她又想,李單那裏有一缸魚,貞兒也有一缸魚,好像隻有李南什麽都沒有,也應該給他找個玩意兒養著。


    她走到門前,看到屋簷下他們兩個並頭蹲在那裏,柔萍和柔箏守在旁邊,防著他們跑到雨裏去。


    現在再看陰沉沉的天和這暴雨,卻覺得心曠神怡,神清氣爽,好像心中的陰鬱都被這大雨滌清了一樣。


    她回屋讓丫頭找出來兩幅水墨山水圖,還有幾幅煙雨寺院,叫兩個孩子回來給他們看。


    “啊,這畫就像是下了雨的!”貞兒驚歎的說。


    李南應該見過不少,並不驚訝,他一本正經的給貞兒解釋這是怎麽畫出來的。貞兒讓他畫,他說:“我不會,哥哥會。哥哥畫的可好看了。”說著就要去李單的院子拿畫。


    張憲薇攔住道,“正下著雨呢,等雨停了再去。”一邊讓人拿來紙筆讓他們畫著玩。畫她也學過一些,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叢雨中的芍藥花。花瓣的紅色暈在雨色中,向外散開。


    “真漂亮!”貞兒跳著拍手,抓著她讓她再畫一幅。


    李南卻拿了另一隻筆,在花叢下添了兩塊石頭,這幅畫立刻生動起來了。張憲薇摸摸李南的頭,她剛才畫的還是繡花的樣子,單是一叢花,沒天沒地。李南一添就真成一幅畫了。


    貞兒也拿了支筆,沾了墨後卻不知道該往哪裏添。李南給她換了一支筆,沾了綠色的顏色後教她畫草葉子。筆尖在紙上一頓,再向上一挑,一條綠色的葉子就出來了。


    這個簡單,李南試了幾回就讓貞兒來了,她拿著筆興奮得很,一開始頓得太用力,挑上去也太用力,綠色的顏色就甩到牆上去了。李南把著手教她,畫紙上不一會兒就到處長得都是草。


    張憲薇坐到一旁,讓他們兄妹兩個一起玩。


    外麵的雨漸漸停了,烏雲也散開了。


    吃晚飯前,良緣回來了。她去的是張家的金店,挑的是今年新出的樣子。“貞兒也該打耳洞了,我讓他們打幾對耳鐺。都是南邊傳過來的新花樣。”她說。


    “還打了幾對銀鐲子,幾對壓鬢釵。都是銀的。”良緣疼貞兒也是從心眼裏疼的,雖然是守孝,可是這孝守的又不是李顯的父母。她平時就常常偷偷給貞兒開小灶,怕她守孝時吃不好。


    張憲薇便隻是笑一笑,沒說她做得不對。


    “雖然是守孝,可過年也不能一點都不準備。等過了年貞兒就六歲了,也該打扮起來了。”


    “再等兩年吧。”張憲薇道,良緣不解,她說:“小時候的日子最舒服,過一天少一天。既然是守孝,不如就讓她再多鬆快兩年。咱們都給她準備著,不會誤事的。”


    良緣還要說,她小聲勸她道:“你也知道老爺的,咱們多守兩年,他一定更高看貞兒了。”


    這絕對是真的。李顯其實也挺好猜的,張憲薇帶著貞兒多替李芾和薛氏守兩年孝,他一定認為這都是看在他的麵子上,也會認為她有心,貞兒有孝心。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他高興了,對貞兒的前程絕對是有好處的。


    貞兒現在還小,還不會討好李顯。既然這樣,她何不先替她把這個種子種下來呢?有了這一次,以後李顯再看貞兒,總會覺得她更好的。


    良緣左右為難,但一時的痛快比不上貞兒的一輩子,何況隻是委屈一次,換來的卻了李顯的另眼相看。她深深歎了口氣,道:“那打來了,總要戴幾次。”


    張憲薇安慰她,“我知道。一次兩次沒事,隻是不能太過了。”打幾對耳鐺和頭釵沒事,吃幾次肉也沒事,但是不能顯得不想守孝了。要像他們都很願意守孝,多守幾年都沒關係的樣子才行。


    貞兒和李南畫夠了,身上、臉上又成花貓了。良緣趕緊再帶著他們去換衣服洗臉,張憲薇也過去,一人照顧一個。李南在那邊跟良緣說讓她找兩個幹淨的瓷缸子,要大口的,養魚用。


    良緣說吃了晚飯就替他找來,又問是幹什麽用?


    李南很聰明,沒說是良緣的小兒子虎兒要給他們抓蝌蚪,隻說自己有用。


    張憲薇這邊的貞兒聽著隔壁的聲音就在捂著嘴偷笑。


    趁著吃晚飯前還有一點時間,張憲薇跟良緣說想給李南找個小玩意兒。


    良緣道:“這個簡單,我讓我們當家的去找條小奶狗不就行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李顯又是沒回來。張憲薇照舊還是帶著兩個孩子吃,看著他們吃飯,連她都覺得桌子上的菜香多了。


    有條小狗也不錯,她本來就怕這兩個孩子天天圈在院子裏,人給圈呆了。可是也不能天天帶他們去張家。


    就讓他們跟小狗玩吧。


    晚飯後,李南和貞兒又是比著背書,又是在屋裏你追我、我追你的打鬧,要麽就是藏在丫頭後麵跑來竄去。不隻是李南越來越開朗,就是貞兒也比以前開心多了。


    李顯回來的時候,外麵又下雨了。稀稀瀝瀝的小雨纏綿不絕,他進來時鞋和袍子角都是濕的,肩上也濕了一片。


    張憲薇趕緊讓人去端熱茶,她迎上去道:“先去換衣服吧,在外麵吃飯了嗎?”


    “沒有,隨便端上來點吧。”他說,仍是滿麵疲態,眉頭緊皺。他掀了簾子進裏屋,她讓丫頭進去侍候他換衣服,她出去給他吩咐晚飯。


    廚房裏有現成的粥和饅頭,菜要現炒。良緣跟過來說:“老爺氣色不對,上點清淡的吧,別的怕是沒胃口的。”


    她也是這樣想。一盤醋溜綠豆芽,一盤蒸茄子,用醋、醬油和蒜汁拌一下。良緣看著嫌少,又讓炒了一盤雞蛋。“我看還是有點少。”她說。


    是有點少,可是晚上廚房已經不剩什麽菜了。張憲薇說:“這些先端出去,我這邊再做一盤。”


    良緣把菜端出去,廚房的婆子三娘給她打下手,問她:“太太想做道什麽?”停了一下又說,“我看那幾道都是酸的,雞蛋也是淡的,不如做味道重點的?”


    於是張憲薇用熱油炸了一碗辣椒末拌花椒末,讓人趕著去外麵買了幾塊臭豆腐。就這麽胡亂弄了兩碗。良緣過來端的時候一見臉色就不對,跟她一起把東西端回去時,出了廚房的門到了暗處就憋不住笑了。


    “太太,這也……太敷衍了……”她彎著腰笑道。


    “留神你手裏的碗。”張憲薇板著臉訓她,說完也笑了。其實她也確實好幾年都沒親自下廚給李顯做吃的了,以前好歹還用心給他燉過補湯,給婆婆煮過藥。雖然都是丫頭下手,她看著。


    但是確實是越來越敷衍了。


    張憲薇現在是不耐煩侍候他了,道:“別看這東西便宜,可是絕對下飯。”


    這倒是實話。端進去時,李顯已經快吃完了。可是見到這一碗又麻又辣的炸辣椒和那一碗臭豆腐,又就著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個饅頭。


    “不能再吃了。”他放下筷子說,“再吃就吃撐了。”


    張憲薇讓下人收拾,笑道:“老爺是在外麵餓狠了,才覺得這等上不了桌的家常小菜好吃。”


    李顯仰著笑道,“正是家常小菜吃著才香呢。”她看到他手邊有一幅畫,仔細一看才發現正是李南和貞兒下午畫的。


    大概是剛才她不在時,他換了衣服就去看孩子們了。貞兒越來越不怕他,想必是向他顯擺了下午他們畫的畫。


    他鋪開在桌子上,邊看邊滿意的點頭,對著那稚嫩、拙劣的筆觸欣賞不已,倒像是什麽名家大作。


    他指著那滿畫紙到處開花的草葉子笑著問她:“這都是貞兒畫的?”


    她笑著點頭,雖然貞兒畫得毫無章法,幾乎將整張畫紙都占滿了,天與地也無從找起。可是她就是覺得哪一筆都畫的好。


    李顯大概也是一樣的意思,他輕輕撫摸著畫上的草葉子,說:“我看貞兒倒是有些靈氣的,日後請個師傅好好的教她。雖然是閨閣女子,但是有才也是件好事。”


    雖然貞兒是她的女兒,可她卻沒辦法在這樣的一幅畫上看出她的靈氣來。她喜歡它都是因為這是貞兒畫的,換個別人畫的,她最多看一眼。


    李顯看著就是認真的,她卻不願意讓貞兒被他再給教壞了,什麽琴棋書畫都是虛的,陶冶性情還好,卻不能當正經學問認真。孩子正是年紀小的時候,當大人的先給她定了性,日後萬一不對路怎麽辦?難道還能讓她重新再來一回?到那時就什麽都晚了。


    她正想說點什麽,外麵突然傳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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