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不到入冬,大雪就下了一場又一場。


    貞兒越來越可愛,活潑、好動,愛說愛笑。隻要有她在,屋裏就滿是歡聲笑語。年前她身邊的丫頭也增至三個,新添的丫頭叫柔綃。


    張憲薇也想過,要不要把貞兒教成一個溫柔的女子,就像朱錦兒那樣,招男人喜歡。這樣日後她嫁出去也能多得幾分丈夫的歡心,不會落到她的地步。


    但是她又覺得,女人隻要守住自己的本心,那是什麽災難都不用怕的。如果換成朱錦兒在自己的位子上,隻怕她聽到李顯的話就該去上吊了。


    所以,張憲薇決定讓貞兒自己選。哪一種都不算最好,哪一種也各有益處。她把柔綃給貞兒,就是因為聽說這個丫頭在家裏被母親打罵,被兄弟姐妹欺負,後來到了張媽媽那裏,常常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她的饅頭、餅和菜總是被人搶走。


    她不敢告狀,連哭都不敢,隻會躲著那些欺負她的人走。


    柔綃剛到了貞兒身邊,貞兒還是挺喜歡她的。


    她是新來的,柔萍、柔箏都是看慣的了。貞兒貪新鮮,總愛跟她說話,想讓她陪她玩,有事也喜歡喊她。誰知柔綃一直低著頭,問一句話半天不答,連笑都不會笑。


    貞兒像張憲薇,喜歡聰明的、會說會笑的伶俐人。這樣的柔綃,貞兒當然不喜歡。


    李家還是有亂七八糟的人的,雖然是貞兒身邊的丫頭,可她是新來的,張憲薇又不見得多看重她,她自己受了欺負都不會說,所以慢慢的,她的東西總是不見,或者少點什麽。有時在外麵的院子裏,隨便哪個人都會叫她去幹活,跑腿。


    貞兒的身邊就這麽三個人,她又剛得了柔綃,正是新鮮的時候,就是不喜歡,不見了也要問一問。


    她的年紀雖然小,卻是被張憲薇寵慣的,別的不說,脾氣已經養大了。在她的心裏,這屋裏的東西連丫頭都是她的,既然是她的,當然就都歸她。


    別的丫頭都在,柔綃為什麽總不在?


    不是說她就缺柔綃陪她玩,但是小孩子護東西,就是她討厭的,也要霸在身邊,讓她送給別人也要噘一陣子的嘴。柔綃慢慢從‘不喜歡’變成了‘討厭’。她討厭柔綃就用小孩子的辦法欺負她,一見她過來就扭臉,故意隻讓別的丫頭抱她,看見柔綃碰她的東西了就不高興,要麽就找張憲薇告狀。


    這些張憲薇都由著她,但是不肯把柔綃送走,再給她換個新的、好玩的丫頭。這個丫頭是她給貞兒挑的,用來磨貞兒的心性。有這麽一個人在她身邊,她就會知道有時候受了委屈自己不嚷出來,自己不想辦法是不會有人過來幫她的。


    一直下去,越是這樣,越是招人討厭。


    年前李華來了信,說他在那邊成了親,媳婦已經懷孕了。張憲薇讓人隨著過年的東西又給他多帶了三十兩銀子,就當是給孩子的落生禮。而且一年前她把江氏也送過去了,那是李華的姨娘。上輩子就是這樣,這輩子不過是照原樣重來一回而已。


    正月末,外麵的雪積了二尺厚。官府在府衙外設了粥棚,讓乞丐、貧苦人家的孩子能吃飽飯,不至於寒冬再凍死人。張憲薇問了李顯後,送過去二百斤糙米。


    她記得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雪格外厚,不但城裏凍死了人,城郊鄉下還壓塌了民居,有一個村子的幾十口人都餓死了,燕城的縣令第二年就給調走了,換了個新來的姓付的。


    外麵不好,家裏的日子也不好過。


    李克新抬回家的小妾的肚皮爭氣,進門不到三個月就有信了。這本來是件好事,可趙氏知道以後又跑到張憲薇這裏哭,哭完了還要去照顧小妾的身體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朱錦兒特地把她叫去囑咐,這個孩子絕不能有事!


    趙氏心裏當然憋了一肚子的火。


    不說朱錦兒不是她正經婆婆,就真是正經婆婆,難道一個小妾的肚子就能貴重成這樣?她背地裏罵朱錦兒的話都讓良緣後來學給張憲薇聽了。


    “‘她自己是小妾上來的!又生了個爭氣的兒子!結果是個小妾都成寶了?呸!!’。”


    張憲薇歎氣,讓良緣不要管。這個孩子她記得,沒有平安生下來。李顯的兩個兒子都是趙氏生的。


    趙氏剛進門時也是個溫柔和順的小女子,可慢慢的就變了。張憲薇記得,趙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臉上就像掛了一層皮,不管是笑還是說話都不像真的。她當年就不喜歡這個庶出的兒媳婦,覺得她心內藏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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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想想,當好人沒好報,由不得不當壞人。


    她現在可是一步步看著趙氏變的。沒人疼她,沒人管她。丈夫又不信她,不變難道等死嗎?


    當時,她還想李顯對她還是不錯的,至於比起李克對趙氏,他對她還是可以的。李克對趙氏除了要求還是要求,卻一直覺得她不好。看不起朱錦兒,也看不起他。他對小妾倒是都不錯,可惜趙氏看到了李家上一代的事,絕對不會讓它在自己身上重演。


    張憲薇當時也看透了這對小夫妻,心裏報怨過李克,他隻覺得小妾親近,小妾受委屈,趙氏是趙家嫡出的女兒,所以看不起他和朱錦兒。可當時要是張憲薇真給他挑了個庶出的姑娘當正妻,也不見得他就會感激張憲薇為他著想,反而更添怨恨。


    瞧瞧,左右都是錯,又還不能不做。張憲薇隻能守住本心,她問心無愧了,別人怎麽想她就管不著了。


    她那個時候也心疼過李克,覺得這個孩子是被誤了。如果小時候好好教他,他能跟她親近些,也不至於現在夫妻兩個過得離心離德。


    現在她覺得,這都是李顯的錯。他把他的兒子教壞了。


    真是活脫脫的現世報。


    往年過完十五就要準備李顯的生日了,李顯的爹娘都去世了,家裏他是頭一個大的,他的生日是一定要大辦的。張憲薇明知這個生日過不成,卻還是從賬上提了二百兩銀子,擺出一副大辦特辦的樣子來,回頭就把這筆銀子收到她的小金庫裏了。


    良緣不明白她為什麽明明置辦了各色請柬,又準備了給燕城顯貴的禮物,準備一家家親自送過去,到時好來喝杯水酒;而府裏的下人也都準備起來了,給下人、主人做的新衣服連布料都扯好了——卻隻是做個樣子而已。


    除了請柬是親手抄寫的以外,別的都停下不動了。


    張憲薇每天當著李顯的麵親手抄寫請柬,把他送到朱錦兒那裏去,她自己屋裏的燈日日過了三更才熄。李顯感激,讓她不要太勞累了。


    張憲薇打著哈欠滿麵疲憊的微笑:“老爺的生日,我就是再辛苦也甘願。”說完繼續把他推到朱錦兒的屋裏去。然後她扭頭就去了貞兒的屋子,她的屋裏的燈照舊點著,燈油加到一半,三更後沒油了,燈自然就滅了。


    將將要到壽宴的前一天,澠城來信了。


    來人急火火的進門就去了李顯的書房,不到一刻,李顯急火火的又進了張憲薇的屋子,進門就說:“大伯重病!我要去看一眼!”


    張憲薇立刻從炕上下來,屋裏堆得亂糟糟的,到處都是為了辦壽宴準備的東西。李顯在屋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張憲薇一邊給他收拾行李,一邊問是怎麽回事。


    李家上一輩的兄弟三個,李顯的爹李慕排行第二。幾年前李顯的爹和娘前後腳的沒了,隻剩下這個澠城的大伯跟他還算親近。所以一說李家大伯病重,年紀又大,今年冬天又冷,李顯當即就害怕了。


    他收拾好行李,隻帶了三、四個人就坐著車往澠城去了。


    壽宴當然不辦了。張憲薇讓人把東西收了,再送禮到各家去道歉,說李家大伯病重,李顯連夜去澠城了,請大家勿怪。


    良緣好奇的問:“太太是早就知道了?”


    張憲薇隻是笑著說前年大伯也是冬天病了,今年過年前下雪時李顯還特地送信問有沒有再病。“人的年紀大了,這年也越過越艱難了。”


    由冬到春,經春到夏。李顯一直在澠城,李家大伯的病也一直沒好。如今不但李顯去了,李家不管是嫁到外頭的還是分家出去的都派人回去了,李家大伯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


    此時不燒香,又待何時?


    張憲薇隻是覺得好笑,李家大伯確實沒熬過今年去,當年李家可真是吵得格外熱鬧。棺材還停在院子裏,一屋子孝子賢孫都快把房頂吵翻了。


    八月,李克的小妾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李顯不在家,李克成了真正的當家人。朱錦兒的屋裏天天有人奉承,她把這個小妾接到她的屋裏去,請了不少穩婆來相看,個個都說必定是個小子。她聽了就高興,臉色也越來越好了。


    趙氏被擠兌的連手裏的管家權力都要拿來奉承這個‘姨娘婆婆’,心裏是什麽滋味就不用提了。張憲薇偶然見了她一回,隻覺得已經不是那個會在她的屋裏哭訴委屈的小女人了。


    這時,澠城來信,李家大伯這回是真不行了,就等著咽氣了。


    張憲薇當然該去,車很快準備好了。問題是誰留下,誰跟著一起去?


    上一次,張憲薇帶著李克去了,朱錦兒沒去,她是一個妾,有什麽必要去?趙氏也沒去,小妾要生孩子,她不看著,誰看著?何況當時的張憲薇覺得家裏正經人都走了,難道把家留給一個妾當著?這顯然不合適,於是就把趙氏留下了。


    李家大伯的喪事還沒辦完,趙氏送來信說小妾生了,母子兩個都不好,孩子在娘的肚子裏憋久了,有些弱。又過了半個月,又來了一封信,說大的小的都死了。小妾是生了產褥,小的落地就體弱,那麽小連藥都喝不下去,熬了幾天也沒了。


    因為當時正在辦李家大伯的喪事,一個小妾和剛落地的妾生子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李顯隻囑咐趕緊下葬,天熱不能在家裏放太久。


    這一次……


    張憲薇叫來趙氏,讓她跟著一起去。


    趙氏低頭說:“雪蘭正懷著孩子,眼看肚子都這麽大了,兒媳走不開……”


    “她不過一個妾,還能讓她誤了正事?你也別太看重她了。”張憲薇皺眉道,“你是咱們家老大的媳婦,這次是你嫁進來後第一次去咱們老家,怎麽能不去?”


    李克是一定要去的,趙氏也去。張憲薇帶著貞兒,家裏就交給了朱錦兒。


    “我可把咱們家交給你了。”張憲薇把朱錦兒叫過來,握著她的手囑咐說:“你可不能讓我失望。”


    朱錦兒前頭病了幾年,張憲薇後來也沒有細看她。這陡然湊近一瞧,眉梢、眼角、鼻翼、嘴角和脖子都有了皺紋,人也看著老多了。雖然還是穿著一身粉色柔緞的裙子,卻更襯得臉色發黃、發暗。


    張憲薇一口清氣瞬時盈滿心間,頓覺神清氣爽。


    女人比什麽?頭一樣就是臉,第二個就是年紀。朱錦兒比她小四歲,看著卻像比她大了十歲。


    等到晚上,張憲薇撥亮燈,在燈下仔仔細細照鏡子,越照越覺得自己漂亮,銅鏡中的自己比朱錦兒年輕,比她漂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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