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偷來的。”那小妖篤定地道,“賊贓也想拿來抵債?掉在昌碣城的東西,本就是我主之物。你要麽是偷竊,要麽是欺瞞,總歸都是大罪!嗬。”


    他將扇子收進自己腰間,單手抽出刀,朝趙餘日走了過去。


    邊上有人橫撲過來偷襲,小妖眼也不眨地一刀砍去。


    那人敏捷地躲了下,手臂被刀鋒掃到,傷口入骨,一時血流如注,躺地痛嚎。


    小妖抖了抖刀上的血,冷漠地道:“還敢來攔?這樣的暴民,全給我殺了。如果都不聽話,整村的都殺了,屍體掛到外麵去,叫附近的人奴來看看,這就是敢忤逆的下場。”


    傾風用左臂支撐著坐了起來,翻過身,想要下床,不料直接摔了下去。


    她剛從長久的昏迷中脫離,眼前一片昏花,如蒙著厚重的水霧,唯能看見大片的白光。


    邊上的女童滾下來扶她,被傾風搖搖手揮開。


    傾風踉蹌地爬起來,摔了兩下,已能搖搖晃晃地站穩。她摸到大門,朝外推了推,再朝裏拉開,赤腳走了出去。


    第125章 千峰似劍


    (這裏到處是陳腐爛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傾風的衣服被趙餘日換過一身, 而今罩著的寬□□衣該已是對方最新的一件了。隨她這一動,那些沒好全的新舊傷口複又崩裂開來,自粗糙的布料中滲出數道交錯的血痕。


    透過那幾條細長平直的線段, 可以輕易辨識出傾風的傷口大多出自於刀劍鋒銳的餘勁。


    她頂著一身沉屙,呼吸間都似乎帶著衰微的病氣,不出一聲,不具威脅,但陌生的麵孔驚得在場眾人都靜了幾分,紛紛朝她看了過來。


    趙餘日忘了對準她的那把刀尖, 在眾人尚且失神之際猛衝過來想推開傾風。


    豈料傾風看著步履蹣跚,她這倉促下奮力的一撞,竟未能撼動分毫。


    傾風直挺挺地站著,肌肉緊實而有力,如同一棵紮根破岩、頂風抗雪的鬆柏,雖不是淩雲木,卻峭拔而堅忍,還反手托了趙餘日一把。


    趙餘日驚愕下泄了力氣,虛脫地滑坐到地上。


    仰起頭, 看著傾風的臉,隻覺對方的眸光清透且平淡, 冷冷地掃視著四周,仿佛此間所有的人影物形, 倒映在她瞳孔中, 都不過是隨意著墨的一筆。


    唯有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指節繃緊、肌肉輕顫, 暴露出她平和下隱忍的怒火。


    “這人是誰?”小妖的刀鋒與步伐同是一轉, 目光從眾人臉上迅速掠過, 繞了一圈,最後興味地落在傾風身上。


    見農戶神色中都有些難掩的迷惘,不待人回答,便知曉傾風是個不速之客。


    “看來不是你們村莊的人,連不明身份的外客都敢收留,難保你們沒起反心。這可叫我怎麽辦才好?”


    小妖說著,手中寬刀下懸,擦著踩得堅硬的路麵,帶著與細小石子碰撞發出的沉沉響聲,朝傾風踱步過來。


    那雙眼睛不住在傾風身上打量,眉眼神色俱是猥瑣地道:“倒是個清秀可人的漂亮姑娘,受了那麽重的傷,是從哪裏來?該不是哪位老爺家中私逃的美妾吧?”


    邊上一群人奉承地哄笑。


    傾風眼前的天光雲影一陣搖晃,酸澀中生出的水漬將她視野中的茫茫白霧洗刷下去,剛能看清一些景色,便對上小妖那張麵目可憎的臉,對方眼中的輕浮更是令人生厭。


    見小妖抬起一隻髒手,朝她下巴輕佻地伸來,傾風連“滾”字都不屑得說,唇角抿成一線,出手如電,驟然劈在小妖的手腕上。


    小妖全無防備,傾風這一招也確實沒使什麽力氣,並未覺出疼痛,可自穴道中生出麻意迫使他直接鬆開了手。


    小妖目光飛速下移,五指抽搐地曲張了下,再想去抓刀柄時,那刻著花紋的長柄上已有了一雙修長白淨的手。


    那隻手操著刀刃朝上傾斜,止住下落的趨勢,向他脖頸貼來。金屬的刀身反出道灼目的白光,一閃而逝,刀鋒便已滑似地割開他的皮肉。


    傾風這一記上削幹淨利落,如虹的利光消逝後,眾人都沒見到她是怎麽出的手,甚至覺得自己連眼睛都未眨,下一瞬,空中憑白有血液飆濺出來,灑在黑黃的土地上。


    小妖也大睜著眼,不知自己已經死了,錯愕地愣在原地,良久後,才在聲浪的推動中倒塌下去。


    傾風抓著刀,依舊是半斂的眸光,微涼的眼神,這回臉上身上都沐了血,便有種格外陰邪的煞氣。


    隨行的走卒們總算是回過神來,被傾風側目一掃,兩股戰戰,轉身就逃。


    傾風挑中個同樣騎馬來的小妖,縱身要追,卻拔不起腿了。


    終究是虛張出的聲勢,自己也不敢露出破綻來,她定在原地,手腕輕轉,腰身一擰,用全身的力氣將長刀從空中擲了出去。


    刀鋒擦著小妖的頭頂飛了過去,削去他一縷頭發。那獐頭鼠目的青年心中恐懼,下意識便勒緊手中韁繩。


    馬匹本就因突如其來的兵刃受驚,再一吃痛,發起癲來,嘶鳴著抬起前腿,將馬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後蹄還重重蹬了一腳,疾馳而去。


    邊上的村民亦從錯愣中驚醒,沒空權衡什麽利弊,見領頭的小妖都被殺了,這幫人方才還放言要屠盡他們村莊,何其歹毒,哪有什麽好再忍?


    抄起一旁的家夥,打斷了那個叫“阿彥”的青年的腿。


    有人帶動,其餘人跟著要打。


    可惜那幫狗腿別的沒有,見風使舵最是擅長,等眾人反應的功夫,早已逃沒了影。


    現場除卻“阿彥”,隻有被抹了脖子的一具屍體,以及那個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妖族。


    傾風將喉嚨湧上來的一口血咽了下去,調整了呼吸,才走上前去。


    村民們看著那疼得滿地打滾的妖族,常年來深入骨髓的壓迫,到底是不敢動手,隻拿著農具圍成一圈,不安地等著傾風過來。


    傾風揮揮手指,青壯們自覺散開。


    小妖被馬踢中胸口,不知肋骨斷了幾根,疼得兩眼發黑。見傾風出現,卻是連嚎叫也忍住了,捂著胸口往後退去。


    傾風抬腳踩在他的腿骨上,沒有施力,那小妖自發停了下來,不敢再動,好似壓在他身上的是什麽鎮山用的巨石。


    傾風上身前傾。臉上染著的血此時已順著皮膚滑落,連帶著單薄的衣服猩紅了一片,遮掩住她麵容裏的憔悴跟疲憊。


    好似一隻剛飲過血的凶獸,冷酷的眼神越看越是邪戾。


    她腦海中轉過諸般念頭,在殺與不殺間短暫思忖了遍。


    如今已有不少小卒逃走,殺這妖族滅口無用。


    整村百姓的命都係在她身上,而她連把劍都握不穩,不能凡事圖求一快。


    猛獸被拔去了爪牙,麵對萬千的敵手,又能怎麽辦?


    傾風陡然想到祿折衝,又想到林別敘。甚至連狐狸有時候也是滿肚子的花花腸子。這幫人虛虛實實叫人琢磨不清,這樣才更受人忌憚,叫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而今少元山上異象頻出,聽狐狸所述,妖境各族之間並不平和,趁著池子的水正亂,她該往裏多扔幾塊石頭,將它徹底攪渾。管那幫心思比螞蟻窩還繞的人能從中推敲出什麽陰謀來。


    傾風考量著,扯起唇角,衝那小妖溫和一笑,問道:“知道我是誰嗎?”


    小妖被她笑容激得寒毛卓豎,不敢不答,怔怔搖頭。


    傾風頓了頓,表情微沉,左手抬起。


    妖族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朝自己逼近,當即驚惶萬狀地喊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是故意得罪!真不識得大俠!請大俠……求求姑奶奶繞我一次,我不過也是聽人辦事,受人差遣,圖口飯吃!”


    說得眼淚鼻涕一成把地流,為了活命,什麽可憐的模樣都擺出來了。


    傾風定定審視了他片刻,才垂下手,放在膝蓋上,接著道:“我在此地修養,你們非得過來叨擾,不留我安生。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你的主子是誰來著?”


    小妖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嚇得大腦發空,血液退盡,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澀地道:“不、不知大俠問的是哪位?”


    傾風用手背拍打著他的臉:“我不管他是誰,回去告訴他,我在此地暫歇兩日,叫他少來煩我。我不想多生事端,可爾等若非要求死,我也願意全你們心意。”


    那妖族不躲不避,甚至還將臉湊過去些,頻頻點頭。


    傾風退開身,將手背在趙餘日肩上擦了擦,睥睨著道:“滾回去,好好傳話,我這人耐心有限。”


    小妖此刻顧不上她的羞辱,見她肯放自己離開,四肢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前還朝她彎了兩次腰,儼然在謝什麽救命的大恩,隨後才忍著被馬蹄踩踏的痛楚,屁股尿流地跑了。


    傾風看著這滑稽的一幕,心中無半點笑意,胸腔被沉沉的悲哀壓著,一口氣也喘不上來。


    這世道終生皆沙塵,誰又能笑誰?


    苟活於世的弱者在強者刀下乞憐求存,再提刀向更弱者。掙紮萬般,也都不過是權勢者手上用以逗笑的一隻喪家犬。


    林別敘說得對,妖境是個禍結釁深的地方。這裏到處是陳腐爛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傾風抬起頭,轉過身,腳步挪動間,身形不由朝側麵一歪。


    趙餘日穿過人群緊跟上來,一把抓住傾風的手臂,從邊上撐住了她。


    這個女人渾身戰栗不止,連眼神也空洞一片,三魂七魄不知還剩下多少,脆弱得如一盞風中殘燭,卻在一幹搖擺不定的火焰中,堅強地挺立住了。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過的韌性,把一身的脆弱,從蒲草生生擰成一股繩。


    隻有她知道,傾風是從鬼門關裏一腳跳上來的,完全不如眾人以為的那麽厲害。


    傾風要是這時候倒了,整個村莊裏的百姓,都跟著要倒。


    趙餘日心神一念間,渾身的力氣都迸發了出來,傾風掙了掙,她才意識到自己力道失控,趕忙鬆開些,硬邦邦地道:“女、女俠,我先送你進去吧。”


    百姓們茫茫然站在原地,見傾風肩背筆挺,果然未察覺出她傷重。此刻平靜下來才感到後怕,看著手中的農具,不知所措起來。


    他們自出生起便是人奴,哪怕天性裏刻著不屈的血骨,也被世代的奴役埋得太深。分明對活著沒什麽深切的願景,可卻古怪的,那點想反抗的銳氣稍一露頭,就被不知從哪裏來的恐懼重新覆蓋下去。


    大抵是行屍走肉地在痛苦中煎熬,沒有活過來的勇氣。


    這裏隻有一個人與他們不同,於是眾人都將所有的目光投向了傾風。


    哪怕不知她的來曆、底細、善惡,還是期望傾風能為他們決斷,幫他們處理這無從收拾的狼藉。


    傾風按住趙餘日的手,停在原地,朝眾人回望過去。


    最先動手的一個青壯指著地上的“阿彥”問:“請問……俠士,他該怎麽辦?”


    那賣族求榮的奸賊正閉著眼睛裝死,苟縮在地上,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顫了顫。猶豫著要不要轉醒,與那妖族一樣跪地求饒。


    女人都心慈手軟,她肯放走妖族,多半也不會與他這樣的小人物計較。


    隻是他瞧不起這村裏的農戶,曆來將腳踩在他們頂上,總覺高人一等。此時心底那扭曲的自尊止住了他所有的盤算,不想在這幫人麵前露出那等醜態。反倒比他侍奉的小妖更放不下身段。


    還沒等他下定決心,傾風先開了口。


    “綁起來,放到屍體邊上,等他們過來拖走。”傾風想起他方才那副仗勢欺人的做派,補充了句,“你們要是想打他一頓泄憤,也可以。”


    一青年駭然道:“他們還要來?!什麽時候?”


    傾風斜他一眼,沒做回應。帶著趙餘日走到那名叫“趙杞”的人族麵前。


    難怪趙餘日求人給他留一具全屍,這人的手臂被生生扯斷了,胸口也被掏出一個大洞。臉上沒一塊好肉,看不出原先的五官。


    眾人時刻關注著傾風的舉動,她走一步便跟著走一步,生怕她拋下村莊獨自離去,順著視線落到那屍身上,先前被驚懼壓製住的悲憤再次滿溢出來,帶著滾燙的淚湧流而下。


    就近幾人“噗通”跪到地上,再次抱著趙杞的屍體低聲痛哭。


    趙餘日的臉紅腫不堪,說出的話也因此變得含糊,她別開視線,忍著哭腔對傾風解釋道:“他是我們村最厲害的勇士。城裏的那些權貴,每月會從各個人奴的村裏挑出幾個人來,叫我們互相打,他們在台上看,高興了丟下一點吃的,叫大家跪著去撿。贏的村每月能多領一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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