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這一天,針對崔家的致命一擊終於到來了,兩封彈劾奏疏擺在了承平帝麵前。


    一封是來自京東路的,奏疏由京東路漕司、憲司聯合上達,彈劾的是一名品級並不算高的提舉倉官。


    根據奏疏所言,京東路漕司在上月初便發現該路常平倉失陷粟米五千石,漕司自查無果,即報憲司請求協查。經憲司多方調查,發現此案為提舉倉官監守自盜所致,遂將人羈押問訊,審訊中該員供認,所盜部分粟米已經轉售牟利,部分粟米則送至其恩師三司使崔慎府中。


    二司遂將案情據實以報,呈送禦覽。


    承平帝勃然大怒,崔慎下獄問罪,崔府抄家,同時命禦史台派出巡察禦史至各路核實常平倉倉存。


    而另一封則由國子監祭酒李絳和太學司業範宗諒聯名上奏,彈劾舉人崔鳴出言不遜、指摘聖上。


    承平帝冷笑兩聲,直接給了唐履忠一份手諭,令他將崔鳴提到宮門前當眾杖斃。


    可憐崔大公子,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身子連三十板子都沒能捱的過去,便被活生生打死在刑杖之下。


    也由此,崔鳴成了崔家此次大劫中慘死的第一人!


    這天傍晚,在席安的新宅中,一名僧人悄悄到訪。


    “我是該叫你鄴兒還是叫你空受大師?”望著麵前的僧人,崔與之雙目之中隱隱泛出淚花。自從席安新婚後,他便跟著弟子住到了這裏,隻是沒想到眼前之人竟也打聽到了他的住處。


    “不孝兒拜見父親大人!”空受連叩三個響頭,觸地有聲。


    “唉!既已出家又何必回來?”崔與之嘴上說著“何必回來”,卻還是將空受拉了起來攬入懷中,仔細端詳著他的麵孔,“十年了,你倒是沒多大變化,隻是瘦了些。”


    “父親卻蒼老了許多。”空受疼惜地望著老父親,心中五味雜陳。


    父子二人略敘別情,不免談到了崔家目前的處境上。


    “今日聽一位香客說大房的三哥也被抓了,崔鳴——被打死了,阿彌陀佛......”


    “是啊,幸虧敬止前日將你這侄女嫁了,否則為父如今怕是連棲身之所都沒有了。可憐鳴兒......死的慘啊!”想到死無葬身之地的侄孫,崔與之老淚縱橫。


    空受一陣沉默,半晌之後問道:“崔家真的沒有活路了嗎?”


    崔與之卻反問道:“鄴兒,我聽說你認識那位秦王殿下,以你對他的了解,你覺得他是凶殘暴虐之輩嗎?”


    空受立刻搖了搖頭:“非但不是,反而是大慈大悲之人。”


    “哦?”崔與之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能否給為父講講他的事情?”


    空受遂將祁翀的為人處世及擔任京兆府府尹後查辦的諸多案件都一一講給了崔與之聽,尤其是懲治惡少、抓捕人販子、開辦太平惠民院和安濟坊等,末了又補充道:“秦王殿下雖做了這許多好事,但聽其言觀其行,似乎這還不是他最終的目的,我猜他最終想要實現的目標應該是——天下無貧!”


    “天下無貧?”崔與之連連搖頭,“這怎麽可能?自三皇五帝至今,天底下就始終有貧有富,怎麽可能做到天下無貧呢?縱是堯舜禹湯再世也做不到啊!”


    “若是別人這樣說我也不信,可放在他身上,我卻覺得並非虛言。父親,您要不要親自跟他談談?”


    “我之前倒是想通過柳德甫的引薦與他聊聊,隻是他不肯賜見啊!你有辦法?”


    “明日到寺中一見吧!”


    轉過天來便是七夕,女學今日放假,婉月照例邀請了小姐妹們在家中乞巧,自然也包括杜心悅。


    因為有別家的姑娘在,祁翀便不好硬去湊熱鬧,隻好老老實實待在府中無聊地看府裏的小丫鬟們比蛛網,餘光忽然看見如淳和尚從廊下經過,便叫住了他:“大師,幹什麽去呀?”


    雖說當初約定,隻要抓住如海,如淳便可離開,可真抓到如海了,如淳卻又不急著走了,說是要等到送大師兄最後一程以後再帶著他的骨灰回寺裏。祁翀巴不得他多留些時日呢,便由著他了。如今他每日不是教授新收的小徒弟道生讀經,便是去陪祁清瑜和鄭老太太講經,也是逍遙自在的很。


    “回殿下,空受住持派人傳話來,說今日寺中曬經書,喊貧僧過去幫忙。”如淳雙手合十道。


    “那我也去!”祁翀當即命人備車往大覺寺而來。


    到了寺中,如淳跟著空聞去後院曬書不提,空受則將祁翀迎進禪房喝茶。


    “這是今年的新茶,上個月家裏剛給我送來的。”提到家裏,空受神色一黯。


    “這次崔家難免傾家蕩產,甚至會搭上幾條人命,你心裏一定也在怨我吧?”祁翀平靜地看著空受問道。


    空受舉著杯子的手在半空微微一滯,隨後放下茶盞輕輕歎了口氣道:“要說絲毫不怨,那是假話,可貧僧既已出家,又豈能再陷入俗世恩怨之中?”


    “那你把我引過來,又是為何?”


    空受一愣,隨後便笑道:“殿下既知貧僧是故意引您來的,您又何必非得來呢?”


    “因為我想驗證一下自己是不是猜對了呀!”祁翀狡黠地一笑。


    “哦?那殿下猜的是什麽?”


    “是後渠先生要見我吧?”


    “殿下果然聰慧過人!”


    “其實也沒什麽難的,手底下人按照崔家族譜抓人,卻發現少了一個,幾番問詢之下才知道此人已經出家了。少的這個人名字叫崔鄴,我記得你提過一句,你俗家名字就是這個,對吧?”


    空受笑著點點頭:“殿下記得準。”


    “關鍵是按照族譜記載,這位崔鄴正是後渠先生的幼子!後渠先生共有三子,長子、次子皆早亡,惟其中年以後所得之幼子長大成人。知道了這一點剩下的便不難猜了。”


    “那——殿下可要見?”


    “來都來了,見就見唄——不過不急,還要再等兩個人。”祁翀故意賣了個關子。


    “對了,你既是後渠先生之子,為何我從未聽別人提起過此事?”


    “我從不提此事,別人又怎會知曉?”空受笑道,“出家之人,斬斷父母親緣,何必再提?”


    “那你還幫他辦事?”


    “就算沒有了親緣,就不能幫個忙嗎?”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不多時韓炎來報,寧遠郡公和奉祀君到了。


    “人既已到齊,那就請後渠先生一起來見見吧!”祁翀笑道。


    “殿下這邊請。”空受在前,將祁翀、柳明誠、孔維翰引到了原先孤兒們居住的小院內。


    院門大開,二進院內一名書童正候在院中,見到人來忙進去通報。


    一名鶴發老者在席安的攙扶下從屋內步出,走到祁翀麵前先是端詳了片刻,隨即叉手躬身:“老朽崔與之參見殿下!”


    “後渠先生免禮,先生乃是先父之師,理應是小王大禮參拜先生才是。隻是,今日既要論道,便不必拘於禮數,否則如何能夠暢所欲言?”


    “殿下知道老朽求見殿下的目的?”崔與之微微有些驚訝。


    “不把事情說清楚,先生心裏怎麽能服氣?”祁翀邊說邊笑著走進了正堂。


    正堂之內已經重新布置過,不是原先女童們雜居的樣子了,而是改成了佛堂,地上放置了幾個蒲團。


    祁翀當先盤膝而坐,示意崔與之等人也落座,眾人告座後便各自在下首坐下了,韓炎關上了房門,和書童一起守在院中。


    “先生心裏有什麽困惑,直說便是。”祁翀大喇喇道。他這話極不客氣,說得倒像是身為當代靜學第一人的後渠先生倒要向他請教一般。崔與之倒沒有說什麽,他身後的席安眉頭微微一皺,顯然不大高興。


    “既如此,老朽就直言了。老朽也曾聽犬子講起過殿下的所作所為,上守君臣之禮,下愛生民之命,可稱得上是賢王。”崔與之邊說邊不經意地看了在旁邊點茶的空受一眼,柳明誠、孔維翰聞言俱都向空受投去了驚訝的目光。


    “崔家此番獲罪,固然有不肖子弟自作自受之故,但絕不至於全族十房一體株連,既然如此,殿下此次針對崔家的種種嚴苛做法便讓老朽有些不解了。”崔與之繼續道,“有人說殿下這般做法是為了圖謀崔家的家財,可老朽不這麽看。殿下仗義疏財,將大把錢財用在為百姓看病、撫育孤獨之上,這顯然不是一個守財奴的作為。


    可若不是為了利,那又是為了什麽呢?為功?那就更不對了。殿下已位極人臣,又是儲君的不二之選,實在無需錦上添花。為名?得罪了門閥世家,殿下隻會落得個殘酷的惡名,以殿下的聰慧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


    因此,老朽這些天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殿下什麽都不為,隻是要整垮崔家,甚至是整垮所有的門閥世家。那麽,老朽就想不通了,門閥世家何處得罪了殿下,竟讓殿下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還望殿下賜教!”崔與之說這番話時神色平靜,似乎真的隻是探討學問,而不摻雜任何私人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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