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豪在車行裏一直待到快到中午時,做了好幾個生意,正感覺有點餓了,拿起手機打算點外賣時,胡梅突然打電話進來,語氣很急促,讓他馬上去鎮衛生院203房間,然後再沒有多餘的話,就掛了電話。


    他沒有來得及追問原因,還以為母親出了什麽事,一秒也不敢耽擱,出門騎上摩托車就直奔衛生院而去,來到203病房,一眼就看到了母親。


    “媽,您沒事吧?”胡家豪一個箭步竄到胡梅麵前,上上下下打量著她,見她毫發無損,又看到她目光憂鬱地望著病床上的人,這才將目光轉了過去。


    胡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狐疑地問道:“這人……誰呀?”郭鵬飛聽見說話聲,緩緩睜開了眼睛,望著胡家豪,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


    胡家豪看著床上的人,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可他隨即想起母親跟他提起過的得了絕症的父親,真想轉身就走,可雙腿已經不聽使喚。


    “他是你爸!”胡梅在他來之前,心裏沉甸甸的,就已經猶豫了好久,不知道倆人見麵時該如何介紹彼此,這會兒終於說出這句話時,雖然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卻也沒輕鬆多少。


    胡家豪已經猜到了,他曾經無數次在心裏勾勒父親的樣子,出現過無數張不同的麵孔。當這一刻真的見到這個人時,卻根本無法將他與腦海裏那些麵孔對照起來。


    郭鵬飛似乎使出了渾身力氣,才總算抬起了胳膊。胡家豪迎著他的目光,像一根冰冷的木頭,沒有任何表情,也一動不動。


    胡梅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我本來沒想給你打電話,可他沒多少時間了,走之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見你一麵。”胡家豪就像沒聽見她說話,依然無動於衷地看著病床上的這個人。


    “對……不……起!”郭鵬飛艱難地說出這三個字之後,又無力地垂下了胳膊,眼裏閃過最後一絲光亮,笑容慢慢凝固,最終消失。


    胡梅知道郭鵬飛走了,在看了兒子最後一眼後走了。她緊緊地捂著嘴,淚水在眼裏打轉兒,差點沒失聲哭出來。胡家豪親眼目睹這個對自己沒有半點養育之恩的父親,僅僅在跟自己說了三個字之後就撒手人寰,似乎也全然沒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和波動。


    很快,醫生進來宣布郭鵬飛死亡。胡梅終於沒忍住哭出了聲。她畢竟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當年郭鵬飛背叛家庭,倆人離婚時,他要孩子的撫養權,可她竟然選擇了主動淨身出戶,然後帶著孩子,靠著自己的努力打拚,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她曾經在走投無路時,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假若老天再讓她遇見他,她會不會恨他。可是,她找不到答案,直到郭鵬飛離開人世間的這一刻,那個問題的答案迎刃而解。


    從郭鵬飛被送到火葬場,再到下葬,全是胡梅一手操辦。沒有葬禮,也沒有其他客人。而自始至終,胡家豪麵無表情,都沒有披麻戴孝,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晚上回到家裏,又把自己鎖進房間,再也沒出來。


    胡梅獨自一人在客廳坐了許久,最後在沙發上睡著了,也不知什麽時候,突然被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驚醒。她聽見哭聲是從兒子房間裏傳出來的,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去敲門,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又回到沙發上,蜷縮在角落裏發呆。她以為兒子鐵石心腸,原來那都是他裝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思考了很多關於生命的意義。突然,房門開了,她看見胡家豪站在門口,眼睛通紅。


    胡家豪慢慢走到胡梅身邊坐下,胡梅憐愛地望著他,幽幽地說道:“你爸臨終前實現了最後的夢想,也能瞑目了。”胡家豪問道:“他有留下什麽話嗎?”胡梅歎道:“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想親口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胡家豪想起他臨終前看見他時的表情,以及那一句似乎用盡全身力氣說出的“對不起”,沉沉地閉上了眼睛。胡梅又在他耳邊說道:“當年你爸離開我的時候,我恨死他了,甚至連殺人的心都有。我知道你也恨他,可現在他人已經沒了……”


    “媽,我不恨他!”胡家豪打斷了她,“我打小就沒見過他,也沒有感受過父愛,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失去父愛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胡梅極不信任地看著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剛才那番話究竟是真是假。他接著說:“我哭,並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我這輩子都以為不會見到他,但在見到他之後,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是啊,我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跟他見麵。”胡梅揉著微微有點疼痛的太陽穴,“對不起,媽之前瞞著你去見他,是媽不對。媽去見他,也是因為不信他得了絕症,為了勸他不要打擾你,沒想到……沒想到他這一次沒有騙我……”


    當年,在胡梅還懷著孩子時,郭鵬飛就經常夜不歸宿,每次都聲稱在外麵喝酒或是打牌。而胡梅每次也沒多想,直到後來偶然一次發現他出軌的證據,對他的信任土崩瓦解。


    所以,這一次當郭鵬飛找上門來,聲稱自己得了絕症,想要見兒子一麵時,她依然對他充滿了不信任,以為他隻是在為見兒子找借口。


    “媽,您對他還有感情嗎?”胡家豪問出這個問題後,立馬意識到太多餘,又換了個話題,“小時候,我也曾羨慕過很多孩子都有爸爸,可後來我長大了,不再羨慕他們了。我覺得跟您一起生活挺好的……”


    “我這又當媽又當爹的……其實我很擔心你在單親家庭長大,會因為父愛缺失而造成性格缺陷,可後來我發現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也就放了心。”胡梅的聲音融合夜色,平靜如水,“我甚至一度害怕你會因此害怕婚姻,直到我看到你對韓姝的情感,才終於放下了所有的擔心。”


    胡家豪笑了笑,說:“他當年丟下您跟我,讓您經曆了太多生活的苦,這些我其實小時候就都知道了。可我沒辦法幫您,所以長大後,我希望您可以輕鬆一點。後來我遇到了韓姝,我想對她好,希望將來可以給她最好的,不希望她受到半點委屈。”


    “這就是你一直陪在媽身邊的原因?”胡梅明白了兒子的心思,他是因為不忍心她一個人操勞,所以才沒有離開自己,沒有離開巴山鎮。


    胡家豪緩緩搖頭道:“是,也不是。我之所以還留在您身邊,是因為您是我媽,我不舍得離開您。我這次去了上海,其實感觸很深。給您說句實話吧,那邊真的挺好的,將來我跟韓姝結婚之後,您這車行生意就不做了,跟我和韓姝去上海享清福。”


    胡梅笑了起來:“你這也想得太遠了吧,還結婚呢,韓姝什麽時候答應要嫁給你了?”胡家豪自信滿滿地說:“您盡管放心吧,我保證把韓姝娶回家,給您做兒媳婦。”


    “好好好,你跟韓姝隻要過得幸福,不用管媽。”胡梅知道兒子心疼自己,孝順自己,特別的欣慰,“你可不能一直陪著媽。將來你跟韓姝結婚後,就去上海找個工作吧。媽將來退休以後,就留在巴山鎮養老,你們有空就回來看看媽。”


    “那可不行,您要是不去上海,那您的大孫子誰帶呢?”胡家豪的話逗得胡梅開懷大笑,她樂道:“我可不僅要大孫子,還要個大孫女。沒有大孫女,媽不去上海。”


    “好啊,我跟韓姝商量一下,要是她同意,我給您生一支籃球隊。”胡家豪和胡梅笑得前俯後仰,歡快的笑聲,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就像花兒一樣的綻放。


    崔潔和她那些老姐妹們,和著悠揚的音樂聲,令舞蹈室裏熱情洋溢,氣氛濃鬱。韓世川和劉娜今天來給崔潔送換洗的衣服,站在一邊欣賞著母親的舞姿,也開心的和著音樂打起了拍子。


    “唉,我可是發現了,媽隻要一站在舞台上,就什麽就正常了。”劉娜感慨道,“媽天生屬於舞台,隻可惜生錯了年代。”


    韓世川笑道:“媽沒有生錯年代。不管什麽年代,都要有一顆敢於追求夢想的心髒,否則就算你生活在再好的年代,那也沒用。”


    倆人言語間,音樂聲停了下來。劉娜上去將崔潔攙扶過來休息,還幫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韓世川關心地問道:“媽,您累了吧?”崔潔說:“媽不累。媽隻要往這舞台上一站,就一點兒都不累了。”


    “看您滿頭大汗的,您可悠著點,別又……”韓世川話未說完,突然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了門口方向,轉身一看,隻見韓勇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


    崔潔眼裏流露出欣喜的表情,正要朝著韓勇過去時,卻被廖豔梅擋住了去路。廖豔梅直麵韓勇,眯縫著眼睛問道:“這不是老韓嗎,今天怎麽又來了?不會又是走錯路,一不小心就走這兒來了吧?”


    “你少給我陰陽怪氣的,你管天管地,還管我走路呀。”韓勇滿臉不屑,“廖豔梅,我可告訴你,要不是看在當年咱倆一個廠子工作的份上,我非……”


    “怎麽的,想抽我呀?你還打算使出你那臭流氓的伎倆,嚇唬誰呢。”廖豔梅也不示弱,“我可告訴你,你這一套放別人身上好使,我可不怕你。還有啊,崔潔也不是怕你,她就是心軟,換做是我,早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韓世川和劉娜聽見二人拌嘴,不插話也不阻止,就像看戲似的。


    韓勇“喲喲喲”地嚷了起來:“廖豔梅,你還真是不害臊,什麽叫換做是你?我韓勇當年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能看上你?對了,我今天過來,要把崔潔帶回去,你要是非攔著,我、我……”


    “你想幹什麽,明搶啊?”廖豔梅雙手叉腰,“你要敢硬來,我這群老姐妹可不是吃素的。”她這話一說出口,眾人又將崔潔給護住了。韓勇暴脾氣一上來,突然拿出手機,大聲嚷道:“我現在就被派出所打電話,告你們綁架。”


    韓世川和劉娜沒想到他今天過來竟然會演這麽一出戲,立馬上去攔住了他:“爸,您這是幹什麽呀?”韓勇指著廖豔梅吼道:“我幹什麽?我要把崔潔接回去。”廖豔梅輕描淡寫地問道:“你到底是想把人接回去,還是氣不過,覺得我打了你的臉,不服氣,才跑這兒來撒野?”


    “你才撒野呢。”韓勇回擊道,“你們別攔著我,我今天就要把人帶回去,你要還敢攔著,從這兒回去,我就上派出所告你綁架……”


    “好啊,我還怕你不告呢。有本事現在就去,你告我綁架,我告你罵老婆,打老婆,看看派出所聽誰的。”廖豔梅不甘示弱,倆人像孩子一樣吵來吵去,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來勁。


    “老韓,你鬧什麽呢?”崔潔忽然開口了,“別鬧了,我跟你回去。”現場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廖豔梅轉身看著她,繼續勸阻道:“崔潔,你忘了我跟你說的話了?這次他要是不道歉,你就不許回去。你這次要是服了軟,下次他會變本加厲地對你。”


    崔潔慢慢走到韓勇和廖豔梅中間,看看韓勇,又看看廖豔梅,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廖姐,這兩天住你家裏,你伺候我吃,伺候我穿,我謝謝你。可這兩天我也想明白了,我也不能老是住在你家,總有一天還得回家去吧。”


    “怎麽就要回去,我樂意伺候你。”廖豔梅接過話說,“我可提醒你,你就不怕回去這個小混混又對你吼,衝你罵?”崔潔轉頭看著韓勇,問他:“你還吼我不?”


    眾目睽睽之下,韓勇勉為其難地搖了搖頭,說:“不吼了。”她又問道:“還罵我不?”韓勇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原本陰沉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歎道:“不罵了,再也不罵你了。”


    韓世川和劉娜相視而笑。韓世川衝廖豔梅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廖阿姨,這些日子真的太麻煩你了。既然我爸已經道歉,那我們今天就把媽接回去了。”


    “哎哎哎,我什麽時候道歉了?”韓勇話音剛落,韓世川就懟了回去:“爸,您少說兩句吧,還想不想把媽接回去?”韓勇於是支吾著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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