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岡,東海廳,靈堂。


    山風襲入,門口的挽聯簌簌作響,白綢孝幛隨風飄起,神台上燭火攢動。


    龍逸塵的鬢發揚起,拂過蠟黃的臉。他一身孝服,膝下墊著“跪草”,雙手置於腿上,低首默坐。


    堂內陳放一副杉木棺槨,蓋著功布。祭壇上的靈牌寫著龍放嘯的名諱,桌案擺著一柄大刀:大夏龍雀。


    八名僧人手持法器分立兩邊,各司其職誦經超度,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他精神不振,鬱鬱寡歡,原因並非為已歿的父親守孝。


    而是今早收到飛鴿傳書,他派遣追殺大哥的殺手冷氏父子,徐淼水盡數失手。


    龍逸凡沒死!


    他活著,就是威脅。


    威脅到自己地位,權勢,名望,乃至於性命。


    龍逸塵害怕失去所擁有的,尤其是這一切取來不易,得之極難。


    “咚咚咚……”木魚的敲打聲,好像撞擊的是龍逸塵的頭,折磨他的神經。


    倏地,侯中健急匆匆的走進大廳,到了龍逸塵身旁,弓身低聲道:總局主,大夫人來了。


    龍逸塵緩緩抬頭,收縮著眼瞼,露出慵倦的目光道:請。


    “是。”


    大夫人是他的嫂嫂,大哥龍逸凡的妻子,“湘江劍客”鹿玉章的獨女,傳聞是兩湘第一美人。


    名字叫鹿念晴。


    當她邁入靈堂那一瞬,仿佛走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遞入一縷柔和的曙光,使一切人和物蘇醒,發芽,滋長,續存。


    鹿念晴雲髻露鬢,峨眉鳳目,膚色白皙如溫玉柔光若膩,薄唇不點而赤,一襲白色孝衣難掩其優柔的體姿,鬢邊戴著一朵略顯憂悒的小白菊。


    傳聞是真的。


    她美。


    很美。


    比傳說中還美,那是極為罕有,使你吃驚且癡迷的美。


    盡管她微顯倦容,略有疲態,但依然風姿秀逸,清麗綽約。


    不止龍逸塵,連誦經的法師們都油然升起一種遐想。


    那孝服穿在鹿念晴身上,猶如披著五彩霞衣,熠熠生輝。白菊花則綻放絢麗的光芒,散發出神聖的美感,猶如在世蓮花,不染塵埃。


    她美的不可方物,使人神往,令人驚豔。


    誰能相信眼前的女子已是嫁為人婦,女兒亦是豆蔻之年。


    歲月不饒世人,卻獨饒過她。


    鹿念晴身後緊跟一名中年文士,相貌堂堂,也是披麻戴孝,兩胯掛著一對螳螂刀。


    龍逸塵認出此人,大哥在晉中鏢局有兩員大將,並稱“文武雙傑”。


    武指“開路先鋒”高天勝,文則是“遇水搭橋”馮雲定。


    他們忠心耿耿,屢立戰功,龍逸凡非常倚重二人。


    “大嫂,你總算來了。”


    龍逸塵起身,麵朝鹿念晴一拜。


    鹿念晴凝視靈台,目光落在牌位上時,眼圈倏然泛紅,眼眸像被雨水打濕一般。


    龍逸塵遞來供香,淒淒然的說:大嫂,先給父親上炷香吧?


    鹿念晴接過香,點燃插入香爐,又俯身下跪磕頭拜祭。


    馮雲定也上完香,“嘭嘭嘭”磕了三記響頭,聲音竟蓋過木魚聲。


    鹿念晴注視龍逸塵,說道:我有話問你。


    龍逸塵頓道:嫂嫂,請講。


    “父親是怎麽死的?”


    龍逸塵一怔,隨即答: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嫂嫂。


    鹿念晴翻動細長的睫毛,像一條優美卷翹的流蘇,隨著眼瞼下眨而飄動。


    宛如她的眼睛會唱歌,睫毛會跳舞。


    “我要你說實話。”


    龍逸塵微微一歎:是大哥他……


    他話語一頓,神情十分難過的繼續說:他勾結五澤盟偷襲總局,並趁父親閉關時,先下毒再加害他老人家。


    龍逸塵語氣哽咽,低頭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淚痕。


    鹿念晴正色道:你說謊。相公不會那麽做。


    龍逸塵表情複雜的望向鹿念晴,眼神裏滿是疑惑。


    “我沒有騙你,說的都是真話。”


    “我不信,相公為何那麽做?”


    龍逸塵又哀聲歎氣的說:這事也怪我不好,父親閉關前曾囑咐我。說他老人家七十壽辰之日,即是金盆洗手之時,他到時會宣布我是總局主的繼任者。


    鹿念晴細眉一蹙,龍逸塵觀察她的神色後又說:我當時竭力推辭,大哥是長兄,論才幹,名氣均在愚弟之上,總局主大位當然該由他來坐。父親則說大哥近年來江湖聲望漸盛,行事開始越來越極端,更有消息說大哥欲攀附朝中權貴,結交奸黨,意圖做大稱霸武林,已不能勝任風雲鏢局的總局主。我當時覺得父親與大哥之間可能存有誤會,便書信一封將此事告訴大哥,借此化解其中矛盾,消除誤解。畢竟我心裏,大哥才是總局主的不二人選,誰知我一番好意居然害了父親。大哥應該是看到信後,便懷恨父親,起了殺心。暗中聯絡野心勃勃的蔡般若,在中秋節裏應外合,搶班奪權。


    龍逸塵話止,便斷斷續續的飲泣起來。


    鹿念晴道:你的故事編的不錯。


    龍逸塵哭止,茫然反問:嫂嫂,此話怎講?


    鹿念晴道:相公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若父親真有意傳位於你,他定坦然接受,還會衷心祝賀你,以後更全力輔佐你。他確實有雄心壯誌,要帶領風雲鏢局有所作為,但絕不會為了權力幹出喪失人倫的事。


    龍逸塵臉色愈黃,愈冷。


    “嫂嫂這般幫自己丈夫,我亦無話可說,畢竟你們是一家人,我是外人而已。”


    鹿念晴厲聲道:住口。相公時常在我麵前誇獎你,說你再磨煉幾年。他計劃把風雲鏢局往南方發展,到時南邊由你負責主事,兄弟二人齊心協力,把家業發揚光大。他豈能把你當外人?


    龍逸塵一聽,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之色,稍縱即逝。


    “嗬嗬嗬……嫂嫂的這般說詞,是想替大哥開脫罪名吧?”


    鹿念晴嗔道:你把我和相公看的太不堪了。他是你親大哥,豈會不真心實意?


    龍逸塵道:嫂嫂,你的心情我理解。你與大哥婚配多年,親情甚深,感情甚篤。突然得知丈夫是個道貌岸然,虛偽狠毒的人,是難以接受。但事實就是如此,由不得你不信。


    “二公子,你這話說的太武斷了吧?”


    說話的人是馮雲定,龍逸塵與鹿念晴的對話,他盡收耳底。


    他邊聽,邊想,邊判斷。


    馮雲定的武功略遜高天勝,可心思縝密,有勇亦有謀。


    龍逸塵冷冷的瞥向他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馮雲定揖手道:屬下隻是有幾個不解之處,還望二公子賜教。


    龍逸塵道:你且說說。


    馮雲定道:請問龍老局主要傳位於你,可有證據?譬如親筆書信,密件,或者有身邊人的見證?


    龍逸塵答:傳位的事是父親閉關前對我親口所講,當時未有書證,亦沒旁人證明。


    “哦,那就是二公子一麵之詞,真偽恐怕不作數吧?”


    龍逸塵冷哼道:你是懷疑我的話?


    馮雲定道:不敢。隻是事關重大,牽扯極廣,不能任由一家之言。


    龍逸塵道:大哥與蔡般若密謀攻打總局,使眾多兄弟折損,此事總不會有假吧?


    馮雲定道:誰能證實你說的?


    龍逸塵答:晉北鏢局的顧局主,忠義鏢局的田局主。


    “他們?”馮雲定笑道:顧奇峰自己底子就不幹淨吧?聽說“大順錢莊”,“通寶商號”鏢銀被劫,他也有牽扯不清。還與沈虎禪發生衝突,聽說死了不少人。我就奇怪了,顧局主自己家的事不管,反而對總局的事很上心,看來他對二公子挺忠心的。


    龍逸塵目光一寒,盯著馮雲定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至於那個田曠……”馮雲定搖了搖頭說:忠義鏢局原先的局主“百步連環槍”秦鍾鳴死得蹊蹺,田局主上位倉促,他的話別說我不信,估計忠義鏢局的人未必能信。


    龍逸塵語氣陰冷的說:你是懷疑我與顧,田兩位當家串通,汙蔑大哥?


    馮雲定反問:難道不可疑嗎?大公子和蔡般若一起謀奪總局,那為何今天掌權者是你二公子,官府通緝的是大公子?難不成大公子費盡心機,背上弑父罪名,到頭來則是白忙一場,為你做嫁衣?倘若真是如此,大公子挺蠢的,挺笨的,還確實配不上總局主。二公子的福氣未免太好了些。


    龍逸塵拳頭攥緊,迸出“格”的一記骨節聲。


    “龍家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


    鹿念晴道:馮鏢頭所言,亦是我想講的。我有沒有資格談龍家的事?


    “嫂嫂,你別聽他胡言。他是大哥一手提拔的人,自然向著大哥,替他開脫。”


    馮雲定肅然道:我隻是說實話,說心裏話。


    “你滾下去,別在這裏混淆視聽,顛倒黑白。”


    馮雲定一愕,反問:二公子著急趕我,是不是心裏有鬼?


    龍逸塵高喝一聲:來人,把他趕出去。


    廳外竄進來兩條人影,手握雙棱白穗點鋼槍的侯中健,手持一對梅花虎頭鉤的洛同艾。


    鹿念晴見狀,斥責:你們要幹什麽?


    龍逸塵道:把這沒規矩的人弄出去。


    馮雲定道:我是晉中鏢局的人,沒承認你這個總局主,不用守你的規矩。


    龍逸塵眼皮一抬,凶芒乍現。


    同時,侯中健挺槍前衝,一式“長蛇出洞”就猛紮過去。


    洛同艾疾步連走,雙鉤銀光炯炯,勾向馮雲定。


    龍逸塵疾聲道:不可傷了大夫人。


    他這一聲,使侯中健,洛同艾略有遲疑,動作也頓了頓。


    馮雲定的螳螂雙刀鏘然出鞘,遽然出招。


    兩道刀光交織,寒芒展動。


    馮雲定瞅準時機,左手刀把侯中健的槍尖架開。右手刀一招搶攻中門,把洛同艾搪開八九步遠,然後回斬,又逼退侯中健。


    侯中健,洛同艾兩人聯手,實力勝過馮雲定。隻是龍逸塵的話,讓他們有了顧忌,猶豫間出手不夠堅決。


    二人正要再攻,忽聞龍逸塵吼道:退下。


    侯中健收槍,洛同艾撤鉤,馮雲定雙刀護在鹿念晴身前。


    龍逸塵殺氣騰騰的望定馮雲定:聽說你的螳螂雙刀用的不錯,我也使雙刀,不知誰的更好。


    “少說廢話,放馬過來。”


    “好!”


    龍逸塵“好”字一出口,已騰身彈起,淩空翻轉一個跟鬥,掌心已多了一對蝴蝶刀。


    馮雲定雙刀據守,定睛一瞧,心裏悚然大驚。


    龍逸塵人在半空,身軀兩邊各有一排銀色刀影,宛如蝴蝶展翅飛舞。


    銀白的刀芒陡然聚攏,合成一根銀線,迎麵襲來。


    瞬間,龍逸塵如棉絮般落地,身姿很瀟灑。馮雲定麵目震怖,胸膛則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水汩汩往外湧出。


    他連慘叫都來不及,就斷了氣,栽倒堂內。


    龍逸塵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不自量力。


    倏地,寒光一閃,鹿念晴悲憤中掏出懷劍刺向龍逸塵。


    龍逸塵側身一讓,右手蝴蝶刀柄戳點鹿念晴的腰腹穴位,令其頓時麻軟暈倒。


    龍逸塵一手扶住她,兀自道:嫂嫂,何必呢?


    他搖首,收刀,轉身看了看做法事的僧人們。


    他們早就被堂內的打鬥,嚇得不知所措,渾身哆嗦不止。


    龍逸塵嬉笑道:師傅們,都別停下。請繼續超度我父親的亡靈,拜托諸位了。順便幫這位也一並超度,多謝。


    他說話的語氣,哪裏像剛剛殺完人,反而像在捐贈善款。


    侯中健,洛同艾走近跟前問:總局主,大夫人怎麽處置?


    龍逸塵道:把她帶到雙鳳閣,要毫發不傷的,聽懂了嗎?


    “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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