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刀的顯然是個老手,刀工快狠準,奚茴眯起雙眼看得仔細,瞧見那些被他片下的肉未沾分毫血跡,一片片晶瑩剔透如白瓷琉璃般在盤子上薄薄鋪了一層,一碟碟送往不同的餐桌。


    最好的那塊肉自然是留給二樓雅間幾人的。


    奚茴這邊得到了一盤,這回端著魚碟上來的還是方才那名侍女,隻是其身後還跟著兩名姑娘贈了些其他小菜,三人步入房中放下餐碟還想再看雲之墨一眼。


    一抬頭,身形高大偉岸的男人閑適地以手支著額頭,臉上戴了半麵的蝴蝶麵具,那一看便是女子麵具,套在他的臉上也不違和,隻是遮住了驚為天人的相貌,旁人沒有那個眼福了。


    三名女子悻悻離去,奚茴笑得挺開心的。


    她坐在桌旁,端起平滑的瓷盤嗅了嗅魚肉,沒聞出什麽奇怪的味道來,再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放進嘴裏,入口軟綿也彈牙。此魚無骨,口感如幹嚼菌菇,是鮮甜的味道,的確頗為新奇好吃。


    “這瓷魚魚生就是要配燒花紅。”隔壁傳來一聲讚歎,一群年輕的聲音嚷嚷起來。


    雅間兩側有屏風和珠簾遮擋,勉強能看見隔壁的影子。


    奚茴聽這聲音耳熟,掀開珠簾瞧了一眼,果然看見了不久前於客棧樓下玩兒小蟲子的一行人。。那死了常勝將軍的少年顯然心情尚未平複,便是吃魚生也沒怎麽高興,隻端起燒花紅連飲幾口,恨恨道:“那女人踩死了我的常勝將軍!”


    “林少爺,你也別氣了,便當自己憐香惜玉不與那姑娘一般見識就是。”


    “不過你這腦袋還得敷一敷,否則這般模樣回到晏城,咱們還不得被王爺罰一頓板子。”


    林霄現在想起來就是後悔,怎麽說也要那女子把銀子賠來才是,可他又實在沒與女人說過幾句話,偏生那姑娘長得還挺好看,他更提不出要求來了。


    這也怨不得他。


    林霄為晉嵐王獨子,自幼在王爺跟前長大,而王府裏連庖廚的都全是男子。晉嵐王看管得嚴,林霄沒與女子接觸過,後來與這些狐朋狗友出來閑玩,便是碰到女人也說不出話來,總覺得不好意思。


    在外,這些人都叫他林少爺,待回到晏城,人人都認得他了,他便要做回世子爺。


    奚茴聽了會兒覺得他們談話無趣,倒是燒花紅引起了她的興趣。


    長這麽大,奚茴還從未喝過酒。


    之前一直與謝靈峙等人住在一處,那幾個人吃得比和尚還素,奚茴沒機會碰,如今離了行雲州,她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何不要一壺嚐嚐?


    “哥哥。”奚茴轉身,對雲之墨笑了笑,話還沒說出口雲之墨便知道她要什麽。


    方才進來的三個侍女中便有一人捧了一壺燒花紅,這也是潼州當地的名酒,雲之墨既能入這間雅座,酒樓自是該有的都要一應備齊。


    見雲之墨將那壺酒從餐盤架子上取下放在魚生瓷盤旁邊,奚茴便湊過去坐在他身旁,胳膊挨著胳膊,捧起酒壺嗅了嗅。


    燒花紅的味道聞起來溫和,似牡丹香味兒,喝起來勁兒卻很大,奚茴嚐一口辣得舌尖痛,再吃魚生嚐到魚肉味更甜了,便又飲了一口。


    不過淺淺三杯下肚,從未喝過酒的人臉上便泛起了駝紅,從眼尾一路染上了耳根,奚茴連握著筷子的那雙手指骨節處都是薄粉色。


    燒花紅的酒香味兒飄出雅間,雲之墨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於圓凳子上晃,少女睜圓了眼瞪著手中的酒杯,自以為是嘀咕,聲音卻比往常說話還要大一些。


    “好辣啊……”說完,奚茴咬著舌尖,再委屈地看向雲之墨,口齒不清道:“舌頭疼。”


    雲之墨見她整個人如樹上熟透了的水蜜桃,從裏到外都泛著一層紅,舌尖仿佛能滴血似的被門牙咬著,可憐兮兮地朝他撒嬌,眼神逐漸變得深了。


    雲之墨掐著奚茴的臉,將她拉近自己:“過來,我替你瞧瞧。”


    奚茴整個人處於混沌狀態,看雲之墨也不太清楚了,一旦湊近,雲之墨在她眼裏便變成了兩個重疊的影子,左右皆模糊,她一時不知要看向哪一邊。


    “哥哥你別晃頭。”奚茴雙手捧住了雲之墨的臉,她以為是他在動。


    雲之墨嗅了嗅她身上的酒味兒,心情不錯地笑道:“你喝醉了。”


    奚茴的確有些醉,搖頭晃腦地讓雲之墨別動了,結果她自己眨了眨眼,一頭栽進了雲之墨的懷裏昏睡了過去。


    哪兒有人三淺杯就倒得這麽徹底的?雲之墨將人抱在懷裏笑了笑,心想日後還是要避免奚茴喝酒,她竟靠在他的心口發出微微的鼾聲了。


    將奚茴抱出酒樓,雲之墨的臉上還戴著那張暗金色的蝴蝶麵具。


    月上梢頭,天色已暗,瓷魚鎮上的光皆靠著湖麵倒映的燈火,銀光月色透過薄薄的一層雲灑向腳下,雲之墨摟緊睡熟的人,一步步往客棧走去。


    方才在酒樓裏奚茴吃魚生喝燒花紅那沒心沒肺的模樣閃過腦海,雲之墨又想起他與奚茴準備出門前千目突然出現,對他說的那番話。


    不過才短短幾個時辰,岑碧青那個女人便從漓心宮的長老之位掉下來了。


    除此之外,關於奚茴的身世千目也從另一個眼線那裏聽到了些不同的答案,千目猜不透,雲之墨亦尚未去細想。


    千目說,鬼域裏的惡鬼中曾有一個見過岑碧青,就在十八年前。


    那時雲之墨以魂魄形式吞噬命火,鬆動了問天峰下的封印,致使問天峰通往鬼域的縫隙中有許多惡鬼逃竄了出去。這於他而言不過是一件小事,對行雲州而言似乎頗叫他們費心。


    後來便是奚茴的父親奚山用請神之術在鬼域縫隙的一線天中填補了封印,付出了生命代價。


    那件事並未對雲之墨吞噬命火造成多大的影響,可當時急著逃出問天峰的惡鬼卻見到了岑碧青捧起一汪輪回泉飲下。


    從她喝下那一口輪回泉時起,輪回泉中的光便暗淡了許多,從那之後能夠度過輪回泉投胎轉世的鬼魂就更少了,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這麽多年輪回泉逐漸幹涸,其神靈之力正在消失,可事實經不起人細想。


    岑碧青喝下輪回泉前她還懷了孩子,當時她摔了一跤,若不飲下泉水她與腹中孩子皆死,可誰又知道那孩子是不是當下已死在了她的肚子裏,而奚茴的第一次死亡也不是在三歲那年,或許更早。


    雲之墨沒想那麽多,是他不願去想,正如奚茴不在意他的過去一般,他也不在意奚茴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怪。


    可……她自己想知道嗎?


    關於她的由來,還有她不死的真相。


    如今她什麽也不知道,隻當自己是個小怪物,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似乎過得也挺好。


    客棧到了,雲之墨揮去那些淩亂的想法,至於奚茴想不想知道她的身世,也得等她清醒了才行。


    小鈴鐺渾身酒氣,被風吹得挺舒服,用臉蹭了蹭雲之墨的衣襟,不知哼唧一聲什麽話,渾然放鬆的模樣直叫雲之墨的心也跟著軟了幾分。


    笑容才爬上嘴角,忽而渾身一怔,雲之墨眉頭緊蹙再轉身,懷中抱著的少女刹那不知所蹤,客棧前的燈光明亮,整條街巷中的人都在一瞬消失。


    風停,聲止,靜謐的長街上沒有半絲生氣,雲之墨微微抬頭看向客棧對麵胭脂鋪屋頂上的女子,暗金色的蝴蝶麵具上閃過幾絲異彩光芒。


    女子身背五彩光環,紗衣如雲似霧,金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泛著淡淡的光,周身都籠罩在朦朧中,精致絕美的麵容看向世人慈悲,在見到雲之墨的刹那多了些許類人的情緒——驚喜。


    雲之墨低頭看向空空的雙手,亦知道自己陷入了結界中,更擔心奚茴此刻如何了。


    “我找到你了。”空靈的聲音似從遠方傳來,幽幽喚了一聲:“司玄。”


    聽見這聲,雲之墨咬緊牙根,藏匿於麵具下的雙眼透出凜冽的殺意,喃喃而出對麵女子的名。


    “寧卿——”


    作者有話說:


    來遲啦~


    第71章 淩霄鎖月:三


    ◎她叫——奚茴。◎


    寧卿所設的結界並非虛構的小世界, 而是基於現實暫停外界生命,即便他們在結界中待上三年五載,於外界而言也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


    雲之墨先穩下心神, 安慰自己寧卿畢竟是由蒼穹而來,她從本性與司玄是一樣的, 憐憫蒼生, 不會傷害任何一個生命, 與行雲州不同。所以即便此刻奚茴不在結界中, 應當也不會遇上什麽危險, 倒是他與寧卿之間必須得有個了斷了。


    月下女子踏著一陣風,輕飄飄地步入長街上,她赤著足, 腳背閃爍金彩花鈿,未褪去神女麵容,行至任何一處都有五彩光芒都隨之而來, 與十步之遙的雲之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寧卿看向眼前男子, 身形一如往常記憶中的模樣, 可畢竟六萬多年未見,他總歸會有改變, 雲衫化作烏墨, 金光更成火紋,就連臉上也戴著一張曦地才有的麵具。


    暗金蝴蝶麵具下, 那雙眼與記憶中的不同, 倒是很像多日前寧卿所見的畫像, 她抹去了畫像中不相似的地方, 唯獨那雙淩厲的眉眼不論如何也恢複不到往日溫潤清朗了。


    “司玄, 何時醒來的?”寧卿朝雲之墨走近。


    她的雙足未觸及地麵, 足尖輕輕劃過一陣微風,尚未近身便有一道命火在長街中心點燃,從頭至尾將長街一分為二,火焰跳躍的光芒與寧卿周身熒光不得相融,如鬥法般叫囂。


    “我不是司玄。”雲之墨道:“司玄已死,你回吧。”


    “你就是司玄。”寧卿不懂為何司玄不認自己,更不懂鬼域的命火如何會被帶到人間,她的眼神滿是詢問:“你何時吞噬命火的?”


    幾萬年前司玄以自身化作結界牆沉入了鬼域,從那之後他們便再沒見過,寧卿想司玄如今既已醒來,還吞噬了命火,甚至彌留於曦地必有他的理由。


    灼熱的暗紅色火光將長街點亮,隔著這層火,寧卿更看不清司玄的相貌,她自然可以滅去火焰,卻在此刻不敢輕舉妄動。


    司玄從未如此對待過她……


    寧卿不知他經曆過什麽,便也不敢輕易越過他化出的界與鴻溝。


    “司玄,鬼域陰寒,你必受了許多苦楚……我於行雲州設陣召喚不見你歸來,還以為你遇上了難纏的麻煩,如今見你安然,一切皆好。”寧卿緩慢地朝雲之墨伸出手,聲若從空穀傳來:“司玄,曦地如人間煉獄,我們攜手破除厄難,還曦地生靈天明可好?”


    “他們是死是活,與我何幹?”雲之墨再重複一便:“司玄已死,我亦不是他。”


    寧卿金色的瞳孔中倒映著火光,像是要看破他麵具下的臉。


    雲之墨道:“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百日之陣無用,便表示司玄不會回來了,如今找到我跟前無非是因為這具身軀上還殘留著司玄的氣息。我生他死,這便是事實,不論你是想拯救蒼生也好,還是想找回故人,我都奉勸你別將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我亦不想見到你。”


    雲之墨慢慢抬起右手,掌心的火光直衝雲霄,對準了銀月而去。


    世間萬物皆可被寧卿操控,但遠在蒼穹的月不能,方才那一簇命火燃燒長街而寧卿不踏過來,便表示此處非幻境,而是基於現實世界的結界,破開的方式隻能是燒天。


    月色暗淡了幾分,雲之墨抬起雙臂輕巧地摟住又突然出現於懷中的少女,他垂眸看了一眼奚茴,她果然還在沉睡中,燒花紅的酒香從她的呼吸中傳來,遠處還有行人的談話聲。


    客棧門前掛著的燈籠隨微風搖晃,身披五彩異光的女子褪去了神明模樣,再低頭看長街中心燃燒的火焰,便是破除了結界,雲之墨也未破除與她之間的界線。


    “別再出現在我麵前。”雲之墨最後警告一句,轉身便要踏入客棧裏。


    “司玄!”寧卿滅去命火,才上前幾步便被一股氣勁衝撞,她被打得猝不及防,身形陷入了身後的異光中不過刹那便在長街消失。


    雲之墨腳步未停,一路將奚茴抱回了客棧房內,輕巧地將人放在床上,再彎腰為她褪去了鞋襪。


    奚茴的襪子脫掉後腳趾舒適地舒展開,翻了個身,抱著柔軟的被褥睡得更加安逸。


    雲之墨又打了溫水,打濕毛巾後替她分別擦臉、擦手、擦腳,等做完這些桌上的蠟燭都燒了一半了。


    雲之墨拆了她的發帶,將她的頭發散披在枕頭上,自己合衣側躺在床外側,奚茴感受到了暖源便不自覺地朝他靠近,從抱著被褥改為抱著雲之墨的腰。


    司玄與寧卿同生同死,可方才他將寧卿打出千裏之外,這具身體卻無任何反應,此一點便足以證明便是殘留著司玄氣息的身軀也不再屬於司玄,他與寧卿毫無幹淨,也與司玄的過去斬斷了。


    -


    寧卿被雲之墨那一道勁推離了潼州,穩住身形時已重回了京州白洞城,此地為京州少有的幾處寧和之地,行雲州漓心宮的幾人亦在此地暫時歇息養傷。


    鬼域多處同時與曦地融合,蒼生大禍亦不是說說而已,便如眼前這般迅速,甚至要不到十年整個曦地便會被鬼域的陰寒之氣覆蓋,又因地勢更改,被海水淹沒。


    一切脫離了軌跡,比六萬多年前還要迫在眉睫,若有一日鬼域融合向曦地已占一半,那輪回泉也會徹底枯竭,不再有人新生,亦不會有真正的死亡。


    寧卿的手輕輕捂住險些被衝破的腹部,滿心不可置信與無解,她不明白司玄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更不懂他如何能對她出手?


    他們曾在天池共同生活了幾十萬年,彼此是最了解對方的人,寧卿不禁回想腦海中司玄的模樣,卻發現除卻相貌,便是周身氣質也與方才所見的人完全不同了。


    曾經的司玄,看向她的眼神不是這樣冰冷厭惡的。


    他的眼中永遠倒映著她的模樣,隻要寧卿去看,便能發現司玄的視線是落在她身上的。他總帶著溫和的笑容,像是一汪溫水包容萬物,司玄明明……分外溫柔。


    寧卿還以為他們再次相遇,即便因時間分隔而擁有了秘密,卻也不會生疏,更不會……兵刃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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