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喜歡你不與我說話。”雲之墨的指腹擦過奚茴的臉頰,鬆開後取掉她鼻尖的柳絮,道:“那個女人,叫寧卿。”


    奚茴以一種占有的姿態挽住雲之墨的胳膊,與他並肩走在林蔭下,沿著湖邊往有人家的地方去。


    “她似乎是與我同生同死,那些記憶都太久遠了,我也記不太清。”雲之墨仔細回想了一下,腦海中關於寧卿的記憶的確很淡薄,若是司玄的意識還在,他大約會想起更多。


    “同生同死?”奚茴聽見這個詞便渾身別扭,仿佛獨屬於自己的東西莫名被旁人在上麵落了款,她皺眉問:“她死你也死?”


    “應當不會。”雲之墨蹙眉。


    他曾想過殺了寧卿,卻沒把握,又因為他的靈魂本就源自於司玄,司玄還在,他便動不了寧卿,故而沒那個機會。


    “那若有機會我見到她,我捅她一刀試試,看看她身上流血,你會不會痛。”奚茴朝雲之墨呲牙,擺出一副凶狠的模樣。


    雲之墨卻笑了起來:“也可一試。”


    “你與她……青梅竹馬?”奚茴又問。


    雲之墨沉默了許久才道:“準確來說,不是。”


    他有意識之始,寧卿與司玄已經共存了許久,從上古至曦地分為九州,期間變化幾十萬年,他存在於寧卿之後。


    司玄是司玄,他是他,雲之墨將這一點分得很清,便不會將司玄的過往經曆套在自己身上,也不認下他與寧卿之前共存的感情,他對那女人隻有避之不及的厭惡。


    “不過你倒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雲之墨的目光於奚茴身上掃視,一句話叫奚茴啞言,莫名生出了些許羞赧。


    確定了雲之墨與寧卿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關係,奚茴也就不將她放在心上了,於是扯開話題揪下了一片銀杏樹葉,問雲之墨:“銀杏樹幾月黃?”


    “九月吧。”雲之墨道。


    奚茴疑惑:“這裏的葉子怎還這麽綠?”


    雲之墨的目光朝遠方望去,目之所及,褪去潼州這片湖藍草綠,四季如春的假象,他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枯萎與蕭條。


    “大約是因為,你我誤入畫境。”雲之墨的這聲回答很輕,奚茴也不是真要他的回答,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她也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


    過了一片平林,便能瞧見人煙。


    汪縣的瓷魚鎮中有一道有名的特色菜,是用凜湖中的瓷魚做一道美味的魚生。


    瓷魚鎮便是因此魚得名,據說瓷魚魚肉光滑如白瓷,入口彈牙脆爽,吃起來的聲音像生嚼薄薄一層的瓷片故叫瓷魚。瓷魚生於凜湖,因那凜湖地處位置不同,水溫較於其他湖泊更低,養出來的瓷魚也與眾不同,就是把魚苗放在其他的湖裏也養不活。


    瓷魚離了凜湖活不了太久,就是用冰塊保存也會壞了口感,故而為了一口魚生,許多達官顯赫寧可多走幾步路,特地趕來瓷魚鎮嚐一口鮮。


    奚茴沒吃過魚生,據說魚生是要將魚從水裏打撈起來,在其還活著的時候剔鱗削肉,不可開膛破肚,以免魚肚中的五髒汙了魚肉的味道,那薄薄的肉剔下來,僅剩一身魚骨的魚嘴巴還能動。


    聽起來很瘮人,也叫人更好奇了幾分。


    瓷魚鎮經多年變化,靠近凜湖邊上便建造了許多半邊房屋架入水中的客棧,客棧有後門還有小舟,客人可以直接從後門踏入小舟劃到湖中央去現撈現吃。


    傍晚時分瓷魚鎮便點了燈,靠近湖的那一側湖麵上倒映著昏黃的燈火,奚茴站在一家客棧前手裏捧著熱騰騰的魚糕,眼神落在另一家客棧桐樹下正圍成一團的年輕人身上。


    奚茴與雲之墨落住客棧,華燈初上,二人才準備沿著街道走一走,千目便出現了。


    此刻雲之墨與千目在客棧院子裏說話,經過早間在銀葉小舟上偷聽那一出,奚茴也知道他們一人一鬼怕是說不出什麽叫她高興的內容來,倒不如不聽,省得自己想得多。


    於是奚茴先一步出了客棧,就在客棧燈下等著。


    魚糕吃了兩口,一群少年的歡呼聲吸引了她的目光。


    桐樹下十幾個人都是一般年紀,與奚茴差不了多少,被圍在最裏側的是兩個衣著鮮亮的少年公子。其中一個因相貌俊逸有些鶴立雞群,瓷白的臉上眉頭緊皺,手中捏著一根竹簽在竹筒裏戳來戳去,嘴裏念念有詞。


    “咬他,咬他啊!”


    “哎,你別怕,沒用的東西,小爺可花了百來兩買的你!”


    “好寶貝,你可別輸了!”


    奚茴聽到了些許蟲叫,她不知那些人在玩兒什麽,一個個精神奕奕地喊著聽不懂的口號,於是她上前兩步,也往人堆裏湊了小半邊身子,瞥了一眼竹筒裏的“寶貝”。


    兩隻蛐蛐兒纏鬥在一起,你死我活的架勢在竹簽的刺激下打了半晌。


    奚茴嘀咕了一聲:“那蟲子腿被吃掉了。”


    這一聲才落,果然其中一隻被咬得動彈不得。


    相貌好的那個急得不行,一看被人烏鴉嘴,頓時就要掀桌子,惱怒地抬頭罵了句:“那個王八蛋咒小爺……”


    對上奚茴的視線,到了嘴邊的髒話卻說不出來,少年頓時噤聲,一張臉漲得通紅,反倒是奚茴聽到了一聲“王八蛋”,秀眉皺在一起,抄起竹筒就朝少年的臉上砸過去。


    眾人隻聽見一聲“咚”,少年的額頭被砸出一個紅印,雖未見血,可聽那聲音便知曉絕對不輕。


    “林少爺!”一群人惶恐地圍了過去,誰還在意蛐蛐兒,紛紛擔心這位小爺被砸壞了哪兒,待回去他們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林霄的臉還是紅著的,看著奚茴那張臉他也說不出其他話來,被人揉著額頭他才想起來重點,低著頭在地上找:“我的常勝將軍!”


    “快快快,幫林少爺找常勝將軍。”一群人又彎下腰。


    奚茴隻覺得莫名其妙,正欲轉身離開,突然一隻蟲子跳到了她麵前,她本能地抬腳,輕輕一跺,隻聽見一聲哀嚎。


    “啊——”


    蟲子自不會叫,叫的是那個額頭紅了一大塊的林霄:“常勝將軍!”


    奚茴將腳挪開,那蟲子腸穿肚爛,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你你……”林霄指著奚茴,看了會兒又臉紅,隻能氣得拂袖,拽著身邊幾個人道:“走走走!”


    一群人走得也快,隻是被眾星捧月的那位三步兩回頭,每回回頭都要瞪奚茴一眼。


    看完全程戲的客棧小二哈哈笑了起來,對奚茴道:“我聽說那林小爺從未與姑娘說過話,一說話就臉紅,還以為是旁人編纂的,沒想到確有其事。姑娘真是走運,否則任誰踩死了林小爺的常勝將軍,都討不了好的。”


    奚茴瞥了一眼蟲子屍體,挑眉咬了一口魚糕。


    心想雲之墨到底還要和千目說多久,怎還不出來?天都快黑了……


    第70章 淩霄鎖月:二


    ◎她自己想知道嗎?◎


    千目來找雲之墨未到一刻鍾, 待雲之墨從客棧出來,天還是深藍色的,說好了在門前等他的人竟坐在客棧邊的台階上靠著掛路燈的燈柱睡著了。


    雲之墨走到奚茴跟前才發現她不是閉眼小憩, 而是睡熟了過去,便是有人靠近也未反應。奚茴的手裏捧著未吃完的魚糕, 因為睡得挺安穩的, 嘴唇微微張開, 路過好幾個人都沒忍住朝她投來目光, 心想這是多心大的姑娘才會在路口睡去。


    雲之墨遮住了那群人的視線, 彎腰朝奚茴看去,見她連睫毛都未顫動不像是裝的樣子,這才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沒過一會兒奚茴便皺著眉頭醒過來了, 她張嘴猛地喘了一口氣,瞧見捏自己鼻子的是雲之墨才從迷糊中清醒了些許。


    雲之墨見她那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沒忍住笑出了聲, 問:“怎麽才這會兒功夫就睡著了?”


    奚茴揉了揉眼, 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就睡著了, 心中亦萬分驚異,這一覺睡得迅速且莫名其妙, 若不是雲之墨捏著她的鼻子叫她醒過來, 奚茴恐怕完全不知自己是睡過去的。


    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明明才過去不久。


    “我方才在那兒看一群人玩兒蟲子, 後來他們走了我便想著在門前再等一等你的, 誰知竟就睡著了。”奚茴又揉了揉臉, 嘀咕了一句:“我該不會是被什麽東西迷暈了吧?”


    否則怎會睡得無知無覺?


    雲之墨聞言收起笑容, 掌心拂過她的臉前, 並未探出什麽迷暈人的藥或符, 懸著的心才放鬆了下來。


    奚茴見雲之墨未說其他話,也知道被人下藥不過是她自己想多了,便道:“走吧,去吃東西。”


    她餓了一天,本想吃魚糕墊墊肚子的,誰知竟然睡去,此刻魚糕已經冷了,沒那麽好吃,奚茴更想去嚐嚐瓷魚鎮出了名的魚生。


    能吃魚生的酒樓也在客棧這一排,臨水而建,這個時辰酒樓門前已經排了好些人,若還想一飽口福的便隻能在外等候。


    也有別家做魚生,隻是據客棧的小二說,這家歡賓樓裏的魚生最為地道,還有殺魚表演。


    雲之墨自然不是排隊那類人,他牽著奚茴的手大咧咧地順著歡賓樓的大門朝裏走,幾名酒樓的小廝本想攔著,還未開口出聲,便被一股熱風吹上麵龐,焦急煩躁的臉上也立刻堆著討好的笑。


    “二位裏頭請!”三兩個小廝對著雲之墨與奚茴點頭哈腰,恭敬地將兩人迎了進去。


    這陣風帶來了一股盛夏的燥熱,雲之墨展開金骨墨扇扇了扇風,兩鬢發絲微微揚起,不必他開口便有酒樓管事的領他去到二樓的雅間,可以清晰地觀看舞台中央的殺魚表演。


    能上二樓雅間的非富即貴,酒樓一般會預留兩間給突然到來的貴客,至於樓下門外等著的那些,不過是尋常百姓或當地豪紳,沒什麽官職,不怕得罪。


    二樓的雅間都有凸出來的一小塊半圓台,方便看客看表演,從上往舞台居中去看,便如同往內盛放的蓮花瓣,而架了半人高的舞台便是蓮心了。


    奚茴早將魚糕丟了,跨入酒樓便能聞到一股飯香,還有牡丹花味兒的酒氣。


    到了雅間,她率先衝上了花瓣似的圓台,圍欄不高,才到腰下,一不留神便能從上頭摔下去。


    有身形曼妙的侍女端上了茶水與果盤,安靜地放在桌上便要退下,隻是臨走前悄悄朝靠坐在太師椅上的雲之墨瞥了好幾眼,臉紅著離開。


    奚茴靠坐在圍欄上,目光隨著退下的侍女一路到了雅間珠簾前,待瞧不見那名侍女了才走到雲之墨的跟前,雙掌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朝他湊近,臉與臉之間就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


    雲之墨昂著頭看向她,眼也不眨,任由奚茴的目光在他臉上打量。


    “話本裏說,長得好看的人都是禍水。”奚茴的手輕輕點了一下雲之墨的額頭,哼了一聲道:“哥哥也是禍水。”


    這角度還得雲之墨抬著下巴配合她,奚茴頗有些居高臨下調、戲人的味道,於是他放鬆姿態眉眼帶笑,問:“小鈴鐺要我怎麽做?挖了那些人的眼不許他們看?”


    奚茴提裙坐在了他的腿上,方還慵懶的雲之墨被她這一坐立刻緊繃了起來,含笑的眉眼淩厲了幾分,扶在扶手上的手也不禁抓緊了打磨圓潤的獅頭,手背青筋弓起。雲之墨沒動彈,隻喉結吞咽了幾下,嗅著奚茴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


    “可這世上愛美的人那麽多,哪兒有可能挖去每一個人的眼?也不怪他們看你,這說明我的人是最好的,隻要是好的就不能怪旁人惦記,何況你最好。”奚茴說起情話來雙眸眨也不眨地盯著人的眼,渾然不覺自己的模樣有多誘人。


    雲之墨知道她大概率是在裝,小鈴鐺亦是小騙子,哄人的手段對旁人未必奏效,可雲之墨很吃她這一套。


    好話聽進了耳裏便當真,雲之墨認下她給的“最好”二字,順著她的話道:“小鈴鐺也是最好的。”


    雲之墨的手本架在扶手上,不知何時掐住了奚茴的腰。奚茴坐在他腿上也不安分,因雲之墨高出她一截,故而她的腳尖碰不到地,正晃動著一雙小腿笑盈盈地望著他,配上那雙狐狸眼,當真像個魅惑人心的妖精。


    奚茴於欲、望間開了竅,很會拿自己的手段去牟利,尤其雲之墨對她有求必應。


    “我想給你買個麵具。”奚茴用最乖巧的口氣,說出占有欲十足的話:“日後隻要你出門就戴上,好不好?”


    這種情況下,雲之墨說不出“不好”,何況他根本不想拒絕奚茴。


    戴麵具又不是什麽難事,他信手一翻,忽而一張麵具出現在奚茴麵前。描了暗金色花紋的蝴蝶麵具展現,奚茴頓時覺得眼熟,兩次眨眼便想起來,這不是她在繁城給雲之墨買過的麵具?


    當時奚茴買了兩張,一張蝴蝶一張梟麵,她自己的那張梟臉麵具早就不知丟哪兒去了,意外雲之墨竟將蝴蝶麵具還留著。


    “就戴這個可好?”雲之墨問。


    奚茴連連點頭,拿起麵具笑道:“甚好甚好,我來給你戴上!”


    少女薄紗似的袖子掃過雲之墨的臉頰,她俯身而來時淺香繞於鼻尖,雲之墨任由她將麵具替自己戴上,隻是雙眼透過暗金蝴蝶麵具的洞恐看向奚茴帶著笑意的臉,心道一聲幼稚鬼。


    麵具戴好了,台下傳來一陣驚呼,奚茴從雲之墨的身上起來,幾步走到圍欄邊朝下看,看見一條好大的魚。那魚比一個十歲的孩童還要長些,近乎百斤,魚身纖長,尾鰭為淡藍色,鱗片上還帶著水,在寬大的砧板上蹦跳。


    隻需一張濕漉漉的布蓋在魚的臉上,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魚立刻便安分了下來,接下來殺魚的過程便很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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