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硯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了一眼天,又伸手撥弄了一下身旁的花草,指尖觸碰到花瓣的刹那心也平靜了下來。石桌上放了一枚引魂鈴,那是趙欣燕的,做工精巧用的是南湖玉,是與她本人一樣張揚的明黃色。


    荀硯知的手掌輕輕蓋在了引魂鈴上,一聲鈴響,數十鬼魂從引魂鈴中飄了出來,那些魂魄的眼神很渾濁,並未清醒意識,滿身鬼域而來的陰氣與鬼氣。


    鬼域寒冷,魂魄身處鬼域未有感受,可一旦帶著這些陰氣和鬼氣回到曦地,那些寒冷便會侵蝕靈魂,故而他們要吸食曦地陽氣來緩解痛苦,同時也能清醒意識。


    清除他們身上的陽氣,送他們離開,便是荀硯知此刻要做的事。


    謝靈峙與客棧的人交代了這方院落不許人靠近,可還是有個身影鬼祟地跟來了。


    荀硯知雙掌合十,低聲喃喃往生咒時餘光瞥到了那抹影子,心下微動,又恢複鎮定。待送走了一批鬼魂後他才抬頭朝桂花圍滿的院牆上看去一眼,奚茴正半掛在上麵,對上他的視線絲毫沒有被人捉到的局促,反而笑了出來。


    “奚茴姑娘。”荀硯知起身。


    他知道是她,他看見了她手腕上引魂鈴內的金光,隻是荀硯知不知她為何要來。


    “你那院子門鎖起來了。”奚茴也不覺得自己翻牆有何不妥,反而怪荀硯知鎖門,害得她隻能翻牆過來。


    荀硯知想了想,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要找梯子讓奚茴下來,奚茴自己挪了挪,在圍牆上坐好了。


    她道:“我就不下去了,省得等會兒再爬一次。”


    荀硯知眨了眨眼,哦了聲,反倒比這來窺看他的人要無措了。


    “奚茴姑娘找我有事?”荀硯知問。


    奚茴的確找他有事,可那件事先不急,她方才半掛在圍牆上時瞧見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便問:“你方才念法咒時,我看見那些鬼魂身上有些寒氣冒出來了,那是什麽東西?”


    那些寒氣,甚至將院中的花草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奚茴難免想到雲之墨,她想雲之墨也是從鬼域裏逃出來的惡鬼,接連幾回喊冷,上一次在繁城甚至冰凍了整間屋子。聽秦婼說荀硯知也死了幾千年,說不定知道的比謝靈峙他們多,或可找到方法根治雲之墨的“病症”。


    荀硯知道:“那是鬼域陰氣,陰氣生寒,附著於那些魂魄上,因我將他們魂魄裏的曦地陽氣抽出,所以才會使寒氣外泄,正因如此,軒轅城才會於一夜間降溫。”


    奚茴點頭聽得認真:“可有辦法清除這些陰氣?”


    “陰氣怕陽,若可見日光便會被曬散的。”荀硯知以為奚茴真是來學知識的,便又說:“若似如今軒轅城這般情況,想要緩解陰氣之寒便需陰陽調和,曦地花草陽氣是其一,凡人陽氣是其二。這些魂魄如今還隻會吸食曦地花草上附著的陽氣,尚未禍害到人的身上,奚茴姑娘大可放心。”


    奚茴醍醐灌頂!


    所以雲之墨冷時總抱著她,是為了吸食她身上的“陽氣”緩解鬼域裏帶來的寒冷?這般就能理解了。


    “可有更快陰陽調和之法?”奚茴道:“如何根治啊?”


    “人之陽氣盛,最快也要從人身上取,可吸食人身上的陽氣輕者會使人病重癡傻,重者甚至會死……鬼域陰氣不可根治,奚茴姑娘切莫冒險。”荀硯知提醒她一句。


    這一句叫奚茴警惕了些,她方才問了許多,也暴露了自己許多,不過才一息她便重新對荀硯知笑了起來,誇讚道:“你知道的還挺多。”


    “能幫到奚茴姑娘就好。”荀硯知頷首。


    他的確是個挺溫和的人,對奚茴也沒有惡意,奚茴想他曾與趙欣燕唱反調幫過她一回,還因此被趙欣燕打傷就覺得可惜,誰叫他跟錯了人,這就要怪他自己咯。


    奚茴晃著雙腿道:“我聽人說你生前是個盲的,此生沒見過光?”


    荀硯知微怔。


    他眼盲之事趙家祖先都不敢提起,卻被奚茴大咧咧地問出來,被戳到自尊荀硯知也不惱,畢竟這是事實。


    他點了點頭,奚茴又道:“我還聽人說,你在謝靈峙麵前替我說過話。”


    荀硯知知她說的是年城一事,他當時也隻是實事求是,並未替她說話,便不認下這個功勞了。


    奚茴也不在意他沉默,她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要離間荀硯知和趙欣燕,與他交好是第一步。


    奚茴坐在牆頭,荀硯知站在牆下,他昂著頭見少女隨手朝他扔來的一樣東西,合掌接住後還未來得及去看,便聽見奚茴道:“這是送你的謝禮。”


    說完這話,奚茴轉身便跳下了牆頭,連帶著她手腕上的那抹金色異光一並消失於荀硯知的眼前。他能聽到她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似乎心情不錯,蹦蹦跳跳的,像個小孩兒。


    荀硯知失笑,手中物件有些沉,像塊石頭,當他打開手掌時才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那是一塊未經打磨的明晶,粗糙的棱角割著手掌,在荀硯知失神的片刻又穿過他的掌心落在了草地上,照亮了周圍草地散發著幽幽綠光。


    荀硯知重新凝了魂魄,低頭看了明晶片刻,說不出什麽感受,有些像第一次見到奚茴那樣——驚訝,靈魂生燙。


    他彎腰撿起那枚明晶,實則他的這雙眼也看不見明晶的光,他此生見過的唯一的光,就在奚茴手腕上掛著的引魂鈴上。


    趙家世代對他都算尊重,卻也無人為他如此考慮過。


    趙欣燕向他賠禮道歉,送的卻是掛在玉佩上的穗子,她將他當成了玉佩,也將那玉佩當成了她的附屬品。


    奚茴的謝禮或許沒有那根穗子值錢,她還以為他白天雙眼看不見,便將行雲州內最普通的明晶送上,倒讓荀硯知第一次覺得,他不再是作為一個鬼使而存在於這個世上。


    奚茴從荀硯知的院牆上跳下來又走了一小段便沒離開了。


    她知道荀硯知能力不俗,離得太近對方會發現,離得太遠這一趟過來意義過小,於是奚茴便就站在要去荀硯知那小院的必經之路處,挑了塊不那麽潮濕的石頭坐下。


    陰雲遮天蔽月,這處偏僻,就連長廊頂上的燈滅了也沒人換燭心。奚茴倚靠著一叢美人蕉,摘了其中一朵抽出花心放嘴裏嚐了嚐。


    將謝的美人蕉花心甜蜜,花瓣還有清幽香氣,奚茴一連摘了五、六朵後才聽到了腳步聲。


    她先前在前院聽見趙欣燕與謝靈峙對話,知曉她今晚會來荀硯知這邊一趟,才特地選了這個時段這個地方等著對方。


    奚茴沒打算與趙欣燕碰麵,隻是在聽見她腳步聲的同時跨出了花叢,一派悠閑模樣背對著對方從長廊的另一個方向往自己的住處走,足夠趙欣燕看見她的背影就好。


    趙欣燕的確看見了奚茴,她也知道奚茴的住處不在這邊,再看向奚茴來時的方向,一條小路曲徑通幽,隻有一個目的地——荀硯知送鬼魂回鬼域的小院。


    趙欣燕擔心奚茴對荀硯知不利,又忌憚奚茴身邊古怪的力量,她明明可以叫住奚茴卻還是在她離開後才快步朝荀硯知那邊走去。


    在奚茴離開荀硯知的院子後沒多久,他便將院門上的鎖給拆了。荀硯知心裏有個預感,奚茴不會隻找他這一次,小姑娘坐在牆頭上笑得天真爛漫,可她能與惡鬼相處必然不是表麵上看過去那麽單純無害。


    雖不知對方到底想做什麽,但荀硯知對奚茴的感官不差,甚至因為她手腕上引魂鈴中的金色異光而生了些許親近與向往。


    荀硯知背對著院門方向將手中明晶握緊,又走到桌邊放在了桌麵上,繼續放出引魂鈴中的下一批魂魄,再誦經超度,把他們送回了鬼域。


    趙欣燕到時,荀硯知剛將一批鬼魂送走,他消耗了許多魂力,便斜靠在石桌旁喘了口氣。院子裏的陰氣過剩,整個兒院落的地麵上都布上了薄薄一層寒霜,天無光芒,寒霜卻在微光中閃爍著。


    趙欣燕一眼就看見了不屬於這個院子裏的東西,那塊放在桌麵上的明晶原石,甚至沒有打磨,又因明晶質地並不純,散發的光芒也是細微的。那光照亮了荀硯知半邊魂體,另外一半隱於黑暗中,就像他隨時都會隨風而去般。


    趙欣燕徑自走到桌邊問:“送走了多少?”


    “一半。”荀硯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向她。


    趙欣燕的視線一直落在那塊明晶上:“這是誰丟在這兒的?”


    荀硯知伸手要去拿,趙欣燕卻快他一步,劣等明晶的光投在了她的臉上,比以往的月色還淡。


    荀硯知起身朝趙欣燕伸手:“這是我的。”


    “奚茴來過了,對嗎?”趙欣燕沒將明晶還給荀硯知,隻是皺眉道:“你為何會與她有所往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曾差點殺死我!荀硯知,你也被她迷惑了?就因為她好看?還是因為她會裝可憐?”


    “趙姑娘,你誤會了。”荀硯知的臉色冷了下去,伸出的手卻一直沒有收回:“明晶還我。”


    “不給。”趙欣燕見荀硯知沉著臉,又軟下聲音道:“你若喜歡明晶,我大可以送你更好的,奚茴便是想討好你給的也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


    說著,趙欣燕從收納法器裏拿出了一塊被打磨得光滑的玉佩環,是上等明晶所製,純色無雜,被她用力地放在了桌麵上。


    “你超度他們吧,我不打擾你了。”說完這話,趙欣燕轉身要走。


    荀硯知看向桌麵上的明晶,的確比奚茴給他的好上百倍。


    趙欣燕一步跨出院子,又聽見身後荀硯知傳來的聲音:“趙姑娘,你把我當做什麽呢?”


    “你是我的鬼使。”趙欣燕沒回頭,卻因荀硯知這一問而莫名生了些許慌亂:“你永遠都隻能是我的鬼使。”


    到底是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荀硯知沒去碰那塊昂貴的明晶,又因趙欣燕的話生出些許無奈的苦笑,是鬼使嗎?


    曆來行雲州人與鬼使亦師亦友,或如親人摯交,他與趙欣燕,甚至於與趙家先輩都算不上是這種關係。


    荀硯知深知,他是浮萍。


    平靜水麵上,唯一的浮萍。


    第58章 烈陽之風:六


    ◎我看你已經夠傻了。◎


    奚茴並未回去自己的住處, 她迫切地想要見到雲之墨,再將荀硯知告訴她的事說給他聽。


    荀硯知雖說讓她不要冒險,但他也告訴了奚茴如何緩解鬼域陰氣之寒的辦法。


    到了雲之墨的住處外, 奚茴揮開攔路的花枝,衣袂蕩起了花瓣, 幾步跑到二層小樓前。


    屋內沒有點燈, 她推門而入。因天無月色, 進了房子就更昏暗, 奚茴看不見屋中陳設便伸出雙手朝前去探, 開口喊了幾聲哥哥。


    不見答應,奚茴便停在原地沒走了。


    安靜的黑暗中透露著絲絲詭異,一股寒氣從地底鑽出, 奚茴的視線尚未完全適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可她畢竟在淩風渡裏度過了很長時間,早訓練得敏銳, 屋中的細微動靜都能立刻捕捉。


    那氣息非常古怪, 帶著淡淡的血腥味又卷起花香, 順著地板遊走,如數十條交纏在一起的蛇, 在靠近奚茴的腳踝邊時慢慢交匯變幻成一隻漆黑的手, 眼見著就要抓上她的腳。


    奚茴的結印生成得很快,念出法咒將結印扔出的刹那, 她腕上的引魂鈴竟射出了一道金光, 那光芒如線, 從她的手腕直往地麵而去, 霎時照亮了這間屋子。


    這一瞬如雷霆照明, 一閃而過, 不過眨眼奚茴便看清了此刻屋子裏藏匿的東西。


    無數條交纏在一起的漆黑黏膩的蛇無頭無尾,像一團團交織的觸手攀附於牆麵,將整間房子的門窗都覆蓋上了,所以屋子裏才會黑得離奇。


    而奚茴方才打上的黑影不過是那一團團黑中的一小部分,是其分支而化,立刻在地麵上流下了一團焦黑的液體,像是腐爛的屍水,又像是血液。


    腥氣由此而來。


    奚茴立刻知道,這是一個頗為強大的惡鬼,藏身於客棧裏甚至沒被謝靈峙等人發現。


    她心跳劇烈,手指捏著引魂鈴晃了好幾下,這回沒有鈴鐺聲響,可每一次鐺撞擊鈴時,她手腕上的金光便越發強烈,直至照亮這棟屋子,叫她徹底看清那些蠕動的黑。


    奚茴沒出聲,她甚至沒敢動,心中無數疑惑這團黑是什麽東西,雲之墨為何不在?


    是他出了危險,被這黑東西所傷,還是當真有事外出了?


    惡鬼並不打算放過奚茴,奚茴身上的陽氣不重,可她手腕的引魂鈴中散發出的氣息卻分外吸引人,是讓人畏懼又貪婪地想要將其吞噬的光。這惡鬼倒是不介意在吞噬那團金光之前,先把奚茴身上薄弱的陽氣吸食幹淨。


    奚茴懂的伏鬼法術不多,即便是伏鬼陣也需要提前布下才能施展,僅記得幾個結印手勢在這會兒功夫裏也都用盡了,可對那惡鬼效果微乎其微。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鎖定正前方的大門,此刻大門已經關上,離她約十步左右。


    就在她閉上眼準備往外跑的那一瞬,無數化作鬼爪的觸手朝她一並伸了過去。奚茴提起裙擺朝外跑,腕上的引魂鈴散發出的金光卻越來越盛,甚至星星點點如碎金般落在了地麵,隨著奚茴的奔跑而綻放燃燒,猝然化作一團火焰。


    火焰攀上了那些朝奚茴而來的鬼爪,燎過了她的發尾,刹那將整棟小樓內都燒了起來。


    奚茴推門而出,埋頭用盡全力去逃,一陣寒風吹散了屋中腥濕的氣味,而她直接撞入了一堵溫暖的懷抱中,被對方摟著腰抱起,又為緩解她跑過來的衝勁而原地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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