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哥哥,我好無聊……”


    “肚子好餓,我想吃雞……”


    雞?


    因為看見他殺人而被他抹脖子的那些東西?


    聽這小丫頭叨念了許多回,莫非真是什麽人間難得的美味?


    “因行雲州內有神明坐鎮,屬下不敢靠近,隻是聽已經從鬼域逃出的舊識說起,他們似乎在找什麽人。”千目說著,突然被雲之墨打斷。


    “行了,去弄隻雞來。”關於蒼穹之上神明的一切雲之墨都不願聽,更何況他已然知曉從天上下來的是誰,便能輕易猜到對方的目的。


    “弄、弄隻雞?”千目愣了一瞬,不明白焱君怎麽會突然想要吃雞?


    隨後一想自出行雲州後,焱君一直跟著那個凡人小姑娘一道,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對她便諸多順從,想來雞也不是焱君自己要吃的,多半是給奚茴。


    “不知焱君想要什麽雞?”千目謹記,關於奚茴的事半分差錯也不容有失。


    雲之墨微微眯起雙眼,冷冽地看向千目,這一瞪便險些叫千目渾身的眼珠子都散了,他立刻明白了過來:“屬下這就去辦!”


    什麽雞?


    凡是雞,都給他弄來就是了,總有一樣是奚茴喜歡的。


    千目走後,雲之墨才抬頭望天,夜風撩過的雲成了薄薄一層霧,明亮的月光探入深巷,甚至在斑駁的紅牆上留下忍冬花藤的倒影,順紅牆而下的,亦是他投在牆上欣長的影子。


    雲之墨心中忽而生了惱怒。


    單看身形,太像那個人了,他不喜歡。


    他已經從問天峰下離開,也重新擁有了這具身體,曦地凡人不足為懼,蒼穹誅仙也奈何不得他,偏偏來行雲州的女人頗為棘手,與那人同生同壽,記憶中那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寧卿。


    想起這個名字,雲之墨沒忍住輕蹙眉頭,垂在廣袖中的手因不受控製而握緊,他咬緊牙根,深吸一口夏夜涼風,暗火從袖擺灑下,掉入水中呲呲作響,而他拂袖的瞬間才感覺到突如其來的壓力消散,不禁於心中冷哼。


    “無能的東西,單單一個名字便叫你如此動容?”雲之墨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影子上,姿態慵懶地扭著手腕放鬆,背過身去麵對頭頂的月亮,他緩緩勾起嘴角,年城上空的風忽而停止,烏雲重聚,轉瞬便遮蔽了彎月。


    深巷裏的身影在月光消失的刹那散做一縷煙。


    小屋內窗戶敞開,雨停後忍冬花的香味便放肆地鋪滿了整間客棧,奚茴嗅著花香吹著涼風不知何時睡了過去,隻是她手腕上的鈴鐺偶爾晃動,叮鈴鈴、叮鈴鈴,幾乎與她的心跳聲一致。


    一團黑影忽至身後,化作高大的男子,奚茴的發絲掃上了雲之墨的衣袂,二人相距極近。月光被遮蔽,可奚茴依舊白得發光,因生病更顯脆弱,讓人單靠近她便下意識地放輕呼吸。


    奚茴生了一張絕對不單純的臉,像是隻沒力氣傷人卻滿肚子壞水的小狐狸,因睡熟而乖順,纖白的脖子細瘦到隻要他伸手輕輕一掐便能折斷,就是這樣一個人,雲之墨在靠近她時才能感覺得到從四肢百骸傳來的暖流。


    那股溫暖,熨帖著他的心口處。


    “小鈴鐺。”雲之墨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沒用多少力氣,可還是讓奚茴的腦袋用力晃了晃:“別在窗前睡。”


    “唔。”奚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和溫度後她毫無防備地昂起頭,眼未睜卻先露出一抹笑:“影子哥哥你來啦?今年是哪一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從這裏出去啦?”


    下意識的詢問讓雲之墨微怔,幾息過後奚茴才意識回籠,呆呆地哦了一聲,像是反應過來自己早已離開了淩風渡。


    “影子哥哥你去哪兒了?我一整天都沒見到你。”奚茴似是埋怨地說了一句,那聲軟綿綿的用鼻音哼出來,更像是撒嬌:“我生病了,可難受了……以前在淩風渡都沒這樣生過病。”


    “生病了還不好好休息?”雲之墨下巴朝窗台微抬:“故意吹風?”


    “你舍不得我吧?”奚茴些許得意:“我就知道!”


    沒有界限地撒嬌,卻不知她究竟將他當成了什麽人,在得知他是從渡厄崖下爬出的惡鬼後,還能這般信任他。


    “日後不可這樣任性。”雲之墨說罷,轉身的刹那小窗“砰”地一聲關上,奚茴揉著眼睛也不反駁,反正她的目的達成了,便高高興興地跟在雲之墨身後,乖乖巧巧地上了床,蓋上被褥。


    黑暗的屋子裏油燈早已熄滅,奚茴躺在床上努力睜圓雙眼,趕走瞌睡,一瞬不移地盯著雲之墨的方向,隻見他的掌心忽明忽滅,是偶爾綻放的火焰。


    許久之後,雲之墨沉聲問了一句:“還不睡?”


    “不困。”奚茴道。


    雲之墨甚至不用看她的眼便說:“慣會撒謊。”


    “我睡醒了之後,你還在嗎?”奚茴知道自己瞞不住他,其實,她也未必能睜眼撐到天亮。


    “……”雲之墨覺得她太孩子氣,可還是應了聲:“嗯。”


    得了肯定的回答,奚茴就像是要到了糖的小孩兒,閉上眼睛前還喃喃一句:“我覺得你生前一定是個非常好且溫柔的人,真搞不懂行雲州的人為何會將你投入渡厄崖下。”


    片刻後,她自己得出結論:“一定是因為,他們才是壞人。”


    溫柔?


    倒也有人曾這般說過他,紅楓成林,秋風拂過記憶裏那雙金色的眼睛,女子朝他靠近,雙眸緩慢地閉上,過長的睫毛掃過他的臉,恰好一片楓葉落在二人中間,隔著薄薄一片葉,怦然心跳。


    “司玄是溫柔,不是木訥。”


    那女人曾這樣說。


    雲之墨攥住手心裏的火,撇了撇嘴,險些就要翻一個白眼,再看向躺在床上的奚茴,反駁道:“我非善人,亦不溫柔。”


    “真的?那可太好了,這樣說來我在影子哥哥這裏就是獨一份。”奚茴打了個哈欠,笑得挺歡心。


    非善人卻護著她,不溫柔又順著她。


    “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影子哥哥!”奚茴說著,就要坐起身來。


    雲之墨見她又要起來,心想自己不該與她搭腔,便開口:“睡覺,現在睡著,明早醒來,我送你一些東西。”


    奚茴乖乖躺回去,閉上眼後沒一會兒便徹底睡熟了。


    第26章 百鬼夜行:六


    ◎哥哥,是不是很疼呀?◎


    青雲客棧一樓堂內, 趙欣燕給了葉茜茜一記眼神,讓她時刻盯著奚茴的屋子,就怕方才那隻渾身長滿了眼睛的惡鬼去而複返。


    葉茜茜悄聲上了二樓正好與秦婼碰上了麵, 她上前一步,問秦婼:“今日可見過徐菱?”


    秦婼搖頭, 臉色難看得緊。


    她的確已經一天兩夜沒見過徐菱了, 白日還好安慰徐菱許是與趙欣燕等人碰麵, 誰知趙欣燕與謝靈峙歸來也未見徐菱跟著, 他們信符傳話更不見徐菱回。在趙欣燕他們眼裏徐菱是消失, 隻有秦婼覺得,徐菱怕是已經死了。


    如此,秦婼更是害怕。


    她慶幸自己沒將瀉藥下入奚茴的藥裏, 更害怕奚茴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鬼使,或許那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隻要她稍出紕漏, 便會與徐菱一般結局。


    人死了, 好歹得見屍啊, 徐菱的死與那喪生於萬年密林裏的兩位師兄一般,悄無聲息, 魂魄跟著灰飛煙滅, 一絲蹤跡不留。


    秦婼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奚茴有多敢下狠手,更不敢忤逆奚茴, 隻要是葉茜茜來問的, 她一概說不知道。


    葉茜茜也在奇怪, 徐菱消失沒了蹤跡, 也不知與這滿街遊魂是否有關, 便是她出事前遇上危險也應當來得及傳信告知他們。


    “你在這裏守著, 若裏麵的人有什麽奇怪的舉動,你便來找我們。”葉茜茜瞥了奚茴的房間一眼,秦婼連連點頭。就在葉茜茜下樓後不久她便聽到了奚茴的聲音,她又開始自言自語,與她綁在一起的鬼使似乎是個男的。


    因為秦婼隱約聽見她喊他“哥哥”。


    葉茜茜回到堂內,謝靈峙正與戚楓提起他們的來意,告知戚楓他們並無惡意,緩解了戚楓的緊張,再聽戚楓說年城究竟曾發生過什麽事。


    趙欣燕眼神詢問葉茜茜,葉茜茜隻能低聲對她道:“徐菱真的失蹤了,沒回來過,也聯係不上,我擔心她已經出了意外。”


    所謂意外,便與生死有關。


    趙欣燕正要開口,戚楓卻深吸一口氣,似是被謝靈峙說服,也願意將自己知道的事告訴給他們聽,於是趙欣燕隻能按下不表,待眼前事解決完,隻低聲讓葉茜茜繼續聯係徐菱。


    聽謝靈峙說,戚楓才知道自己往日聽說過行雲州仙使的行跡印象都有些偏頗了,原來不是所有仙使遇見鬼魂都少言寡語直接收鬼的。其實事實上,若非年城的遊魂太多,謝靈峙也不會如此有耐心在這裏耗去時間。


    戚楓低聲道:“我知道年城與我一般想要歸家的鬼,至少得有三萬。”


    這個數字一出,直叫在場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陸一銘與齊曉互看一眼,他們還以為隻有一萬多,卻沒想到實際死亡數比他們估算的多了一半。


    要提起年城過去發生過何事,難免與戚楓生前經曆相關。


    戚楓本是百花州奉城人士,做些布匹生意家境殷實,他還有個堂兄早些年考取功名,已在京州做了官,官至正二品,連帶著他們這些旁支兄弟的生活也跟著好了許多。


    戚楓的夫人是當地州府的侄孫女,兩家比鄰,二人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十二歲定了婚事,十五成婚,夫人身子骨弱,養了三年二人才得了一個女兒,取名嫋嫋,嬌養著長大。


    許是因戚嫋嫋為早出的孩子,身子柔弱,隻要磕了碰了總是難好。冬日不外出吹風,夏日不外出暴曬,說是捧在手心裏也不為過,便是這樣養著,戚嫋嫋也難免會出些小意外。


    戚楓一邊做生意,一邊到處托人打聽是否有江湖有名的神醫能請來府上看診,他不在乎花費多少銀錢,隻要將妻女的身體養好了便行。


    為了戚嫋嫋,戚楓甚至還找過行雲州的仙使,請仙使賜靈丹妙藥,他碰見過幾回騙子,留下來的丹藥請人看過之後都是一些尋常補藥,未有能救戚嫋嫋的法子。


    戚嫋嫋長到五歲時時常暈倒,身體虛得連走路都不太穩當,戚楓找了京州當官的堂兄請了一個太醫院退休的老太醫在府上養著,給他夫人調理好了身子,卻始終拿戚嫋嫋的病症無法。


    老太醫說,戚嫋嫋得的是弱血之症,她若受傷,血液無法自行凝固會一直流下去,小傷用金瘡藥還好使,若是傷口大些血止不住便有性命之憂。何況戚嫋嫋的肺腑弱,近時還有肺出血的情況,依他所見,未必能活過兩年。


    戚楓心中難過,戚夫人也傷心欲絕,便在這個時候與戚家交好的經商友人與戚楓提起了一個他在年城見到的奇聞。


    “我可是親眼所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子被兩個四十好幾的人抬著,他們都喊那小子祖宗!”那友人道:“便是金靈寺裏年近百歲的主持都曾受過那小子恩惠,你說這是什麽稀奇事兒?聽人說他的一滴血就能讓人延年益壽,被人稱為活佛子!”


    戚楓聞言心口砰砰直跳,卻又理智地問了一句:“會不會是什麽江湖騙子?花了大價錢請人陪著演戲,就為了騙你們的錢財?”


    “騙什麽錢財?那活佛子不收錢,隻講緣,你若跟他有緣他分文不取都能給你延長壽命,你哪怕七老八十快死了,他與你無緣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你死,一滴血也不會分給你的。”友人說罷,拍著戚楓的肩膀道:“嫋嫋我也是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好端端的怎會生這種古怪病?依我看被我撞見了這事兒就是上天指引,戚兄你倒不如往年城走一趟,碰碰運氣,說不定嫋嫋就有救了。”


    戚楓也是這般想的,他想去一趟年城,想給戚嫋嫋尋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回到家中入夜,戚楓便要與戚夫人提起此事,話還沒開口便見戚夫人難得有了笑臉,與他說她身上又懷了個孩子。


    她既高興,又擔憂,高興嫋嫋因身體原因不常出門,總說在家中沒人陪著玩兒無趣,給她生一個弟弟或妹妹她也高興些,可戚夫人也擔憂她腹中的孩子會落得與戚嫋嫋一般的病。


    戚楓讓戚夫人莫要胡思亂想,他想上天應當是知曉他一生沒做過壞事,這幾年為了給戚嫋嫋積福沒少施齋布粥,故而還給他一些福報了。


    嫋嫋的病似乎有了轉機,他與夫人又將迎來一個孩子,這必是大好兆頭。


    戚楓想帶戚嫋嫋一並前往年城,他怕自己孤身一人前去會被那活佛子說心不誠,又怕活佛子沒見到戚嫋嫋,不知她的病症,便是有救治的法子也無從施展。戚夫人雖擔心他們,但年城好歹就在百花州內,坐馬車前去五至七日也就到了,往年做生意戚楓還跑過更遠的路,戚夫人還是安下心為他們二人收拾了行囊,連帶著幾個伺候的仆人、車夫也給安排好了。


    “我此番定會早去早回,隻是苦了夫人懷著身子還要一個人操持家裏了。”戚楓舍不得戚夫人,走時眼眶含淚。


    戚嫋嫋倒是沒想那麽多,她以為爹爹終於能帶她出門玩兒了,這回不是隻在大門前的長街走一走,他們要離開奉城,至少半個月才能回來,如此一想,戚嫋嫋說話都帶著興奮。


    父女二人很順利便在第七日抵達年城,卻從未想過此一去便是一生。


    年城的確有個活佛子,慕名而來的遠不止戚楓,幾乎百花州境內所有城池中都有人聽聞活佛子的名號,或為求身體健康,或為延年益壽,或身懷惡疾想要活命,又或者單純是湊來看熱鬧的,許許多多,各類鄉音夾雜。


    有比戚楓早來的,也有比他晚來的,陸陸續續的人幾乎擠破了小小年城的城門,甚至城內住不下人的都去城外十二縣裏找住所,或住在人家,或暫留村舍。


    戚楓讓家仆與照顧戚嫋嫋的嬤嬤看顧著女兒,自己求見活佛子多日未果,終有一日得了通知,說活佛子將於十二日後的盂蘭盆節在年城靈子閣現身,屆時會尋有緣人,廣結善緣。


    戚楓想他既已到了年城,便不在乎多等幾日,書信一封讓仆人快馬加鞭地送回奉城戚家,便於年城外買了個小宅,帶著戚嫋嫋住了進去。


    他穿的是綾羅綢緞,花錢也毫無顧忌,隻想給女兒安排最舒適的環境等待活佛子現身,亦沒想過如今年城人多手雜還來了不少江湖人,戚楓露了財便被賊給惦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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