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玉昭霽拿著一本奏折,奏折上的靈墨蜿蜒,在他掌心顯出一些痕跡。


    可玉昭霽並沒去管那些靈墨、奏章,他保持著不動的姿勢,眼睛好似還在看著奏章,實際注意力早就神遊而去。


    “殿下、殿下。”陳瑜接連叫了他好幾聲,才算將玉昭霽的注意力喚回來。


    玉昭霽:“愛卿有何要事?”


    陳瑜咳嗽幾聲,很有眼力見兒地遞了個話梯子過去:“殿下,臣這身子骨自去歲開始就不太中用了,許是此次議政時間太長,臣,咳咳,臣現在有心無力,隻怕就要倒下去了。”


    “還望殿下恩準魔醫來給臣看看、咳咳。”


    玉昭霽了然,陳瑜是個聰明魔,這是用自己做梯子來成全他。


    能在玄天殿議政的魔都極有城府,他們也都明白陳瑜是什麽意思,當即也露出疲憊之色。


    玉昭霽果然啟唇:“是孤大意了,此次議政的確太久了些,諸卿平日為我魔族鞠躬盡瘁,已經足夠疲憊,此番不得休息,是孤之錯。”


    他拍拍手掌,魔仆無聲進來。


    玉昭霽:“去準備凝魂蓮、萬年雪魄,給每位大人帶回府,溫補身子。”


    凝魂蓮、萬年雪魄都是魔族特有的寶物,一朵凝魂蓮就足以讓一名化神以下,卡在進階關口的修士進階。萬年雪魄更是難得的補藥,一朵可漲三百年修為。


    玉昭霽複又“看”向最累的陳瑜和陸錦:“你們二位更是辛苦,一會兒去孤的私庫,看上了什麽東西,自己挑一件拿走。”


    玉昭霽一向賞罰分明,他折騰了陳瑜和陸錦,但也賞下寶物安撫。


    果然,魔臣和幕僚們原本疲累的身子都像有了力量,為殿下辦事,雖然累是太累了,但殿下如此賢明大方,他們還有什麽好挑剔的呢?


    玉昭霽把魔臣和幕僚們打發走,才去找希衡。


    他迫不及待想再聽剛才的笛聲,玉笛飛花,那樣好的笛聲,為什麽她忽然不再繼續吹奏?


    玉昭霽找到希衡時,希衡在魔宮清池之畔,她背對著玉昭霽,手執毛筆,墨發垂下,在紙上寫著什麽。


    玉昭霽所有迫不及待和慌張的心情,都在感受到希衡的存在時煙消雲散。


    仿佛她在這裏,他的心就會穩定下來。


    玉昭霽走過去,聲音低緩:“希……太子妃,為何不繼續吹奏剛才的樂曲?”


    他的話語中沒有一絲責怪,隻有無盡的懷念:“相思深處,才見情濃,剛才的樂聲本要到相思處,卻戛然而止。我想繼續聽,太子妃可願奏給我聽?”


    照理,希衡這樣的劍修,不會將自己的後背留給一個玉昭霽這樣的大魔。


    每個高階修士都是從無盡的搏殺中成長,因此,保持安全是希衡的本能。


    可在這一刻,玉昭霽靠近時希衡原本繃緊的脊背、自然而然升起的劍意,都因為他的話化作了綿軟的柔情。


    她身上連一絲防禦都沒再升起來,希衡和玉昭霽早就是能托付後背的關係,但那是在合作時,而現在,他們兩心一同,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可以信任彼此。


    希衡握住手中玉笛,回轉身子,和玉昭霽麵對麵。


    玉昭霽“望”著她,這麽近的距離,他能清晰感受到希衡的呼吸,能想象出她的眉眼。現在是傍晚,魔宮的傍晚向來有微風,有晚霞,晚霞波譎雲詭,瞬息萬變。


    玉昭霽想要在多變的晚霞中,和希衡合奏一曲相思。


    玉昭霽輕聲:“你可願合奏?”


    不等希衡說話,他就如青山溫言:“我想合奏。”


    他想要和希衡合奏,共譜相思,將昨夜那點點微不可見的嫌隙全部填滿、一點縫隙也不留。


    希衡同樣有這個想法,她現在已經越來越習慣玉昭霽的直白熱烈,希衡道:“我本就在等你。”


    這下輪到玉昭霽微驚,他眼中聚滿晚霞:“你等我?”


    她停下吹奏樂曲,不是因為不想吹,而是因為在等他?


    “嗯,剛才我吹笛時,總覺得曲聲中欠缺了什麽,當時我吹的是南陵先生譜的《湘水》”


    希衡和這位南陵先生素不相識,她出生時,南陵先生早就身死道消。


    但希衡出身儒修世家,博聞強識,她看了許多書,包括遊記、生平誌,其中就包括南陵先生的生平。


    南陵先生原本是一個凡人,他是宮廷樂師,一生都在為帝王歌功頌德,譜一些歌頌太平盛世的樂曲,這些樂曲頗具匠氣。南陵先生,原本也隻是諸多宮廷樂師中的一個。


    轉折發生在南陵先生的妻子遭逢大病。


    南陵先生擅樂、妻子擅舞,他們一人奏樂、一人起舞,本是難得的恩愛眷侶。


    但妻子患上重病,藥石無醫,在死前的三個月,妻子想和南陵先生共同完成一曲最雅的樂、一曲最美的舞。


    他們夫妻合力,南陵先生甚至告老還鄉,不再去皇宮為帝王奏樂。


    三個月的時間,南陵先生陪著日漸憔悴、生命力緩緩流逝的妻子,飽嚐了世間與所愛分離之苦,他用心血譜成了一曲《湘水》


    而妻子,雖然日漸乏力,一日中醒著的日子很少,卻也合著拍子、同《湘水》配合,編出了名為《山陵》的舞蹈。


    湘水湯湯,悠長不絕,卻也難以跨越山陵。


    就像南陵先生和妻子,無論他們的愛多麽深,相思不絕,也永遠跨不過生和死的界限。


    但是,縱然山陵高遠、沉默,湘水也永遠繞著它、守著它,在生命的這頭,永遠懷念死亡懷中的妻子。


    《湘水》為魂,《山陵》為骨,當南陵先生和妻子一人吹笛、一人起舞的那日,妻子身著舞裙,忘情旋轉,她將生命中最後滾燙的鮮血都獻給了《湘水》和《山陵》


    這一次吹笛、起舞,直接連通了天地。


    《湘水》中所含的至樂和《山陵》中所含的至舞,使得南陵先生和妻子當場被天地灌入靈力,踏入修士之途。


    他們一躍便成為金丹修士。


    隻可惜,南陵先生還沒來得及查探自己新得的靈力,撫摸自己褪去皺紋、光潔的臉,就見到自己的妻子七竅流血,周身靈氣飛散,生命力如同飛絮逃出去。


    她的妻子天生死脈,無法承受靈力,注定無法修道。


    這是連天地都無法挽救的必死之局。


    等南陵先生踉踉蹌蹌朝妻子撲過去時,隻來得及抓住一截碎裂的舞裙。


    他大笑三聲,吐出一口血淚,折了自己的笛,和妻子碎裂的舞裙埋葬在一起。


    妻子已死,《山陵》不再,《湘水》又怎能獨活呢?


    白日成丹的南陵先生,自絕於此,一生未踏足修真界,他知道修真界是更寬廣的天地,那裏有更多的樂曲更多的舞蹈,但他心裏的人已經去了,那些樂和舞再美,又有什麽意義呢?


    《湘水》自此成為絕響。


    希衡見過《湘水》樂譜,默記於心,隻是以前她並未動男女之情,一直沒有吹奏過。


    直到今日,希衡在魔宮中醒來時,發現玉昭霽還在玄天殿議政。


    以希衡對玉昭霽的了解,很容易能猜出玉昭霽是在折騰陳瑜和陸錦,他從不是喜歡吃虧的魔。


    玉昭霽隻甘願在希衡麵前吃虧。


    希衡醒來時不見他,修煉完了也不見他,她這時對窗眺望,發現自己心裏再度多了沉甸甸的感情——思念。


    她待在天之極冰牢時,和玉昭霽分別四年,會思念他。


    現在隻是分別一日,居然也會有思念?


    希衡從不是逃避自身情感的人,既有思念,玉昭霽也想要她的思念,她就不會隱忍不發。


    隻是,她並不會去幹擾魔族內政,便隻吹奏了《湘水》


    希衡在樂上的造詣自然絕佳,但是,她越吹越覺得差了一點東西。


    不是因為愛不夠,而是她的悲傷沒有那麽濃。


    在天之極冰牢的希衡,一定能把《湘水》吹好,因為思念情濃,現在隻和玉昭霽分離一日的希衡,卻難以吹奏出這個感覺。


    《湘水》是南陵先生妻子重病時譜寫的曲子,南陵先生壓抑絕望、痛苦、悲傷難以自抑,他本就是被生活折磨的人,手無縛雞之力,越是這樣的人,越能體會到那種拉扯心扉的感覺。


    而希衡是劍修,不是樂修,她本就理智太多。


    她修為高絕,玉昭霽也獨步天下,希衡和玉昭霽湊在一起,彼此心意相通後,實在不知絕望二字如何寫。


    因此,希衡無論如何也吹不出真正的《湘水》


    她在那時停止吹奏,就是這個原因。


    希衡:“現在我難以領悟《湘水》的心境,因為現在的你我情深意篤之餘,並無悲傷分離的境遇,但是,若我們共同合奏,回憶以前分別被困時的思念,也許能試一試重現《湘水》”


    至於《山陵》則無法,希衡和玉昭霽都不會舞。


    玉昭霽果然來了興致,他眼中的晚霞越漸璀璨,“凝望”希衡。


    她想和他重現《湘水》,在她心中,他們之間的情誼並不比《湘水》和《山陵》少。


    玉昭霽也喜歡樂曲,何況這是希衡提出來的提議。


    他道:“好,隻是《湘水》的琴譜我要再看看。”


    希衡早就準備好了,她剛在在紙上寫的就是《湘水》的琴譜。


    玉昭霽接過琴譜,上邊的靈墨再度被他感知到,他看完後,先大略彈一遍試試。


    希衡就在旁邊,偶爾說說自己的看法:“這裏要再柔一些。”


    她和玉昭霽並排而坐,相互聽琴聞笛,時光靜默。


    玉昭霽在這樣好的風光,這樣美的氛圍中,突然覺得有些可惜。


    他想見希衡了。


    不是聽、不是感覺,而是用眼睛真切地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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