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衡靜靜聆聽。


    玉昭霽格外適合做萬花樓的拍賣者,他宛如天生的黑暗生物。


    漠然冷酷的口吻配上鬼戲子們似有若無的哀婉吟唱,一舉將萬花樓的吊詭氣氛推至頂峰。


    這裏猶如真正的,黑暗國度。


    鬼客們聚精會神、身體前傾,水鬼的座位下已經堆疊出一堆濕漉漉的青苔和枯水,吊死鬼長長的舌頭卷著香燭,連咀嚼都忘記。


    一根斷裂的香燭咕嚕嚕滾到地上。


    希衡也目不轉睛盯著台上,那位被拍賣的女人的生平,是希衡解開萬花樓之謎的重要節點。


    “陳彎月,己卯年生人,雜三靈根,無特殊體質。”鬼戲掩映中,玉昭霽念下第一句。


    那名斷了一根臂膀、一隻手指的鬼女聞言鬆了口氣,繃緊的身子陡然放鬆。


    天賦差、無特殊體質,其餘鬼客們看上這名被拍賣者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


    她……可以順利還陽了吧?


    可下一句,玉昭霽便捏著信封,平淡而殘忍的語氣:“陳彎月出生時紅霞滿天、喜鵲齊鳴,陳彎月自小運氣便非常好。”


    “她五歲時受野豬攻擊,關鍵時刻,野豬掉入獵人陷阱,她撿回一命。”


    “八歲時,她出門摔了一跤,磕在青石板上,撿到一本修士遺留下的功法,踏入修真之路。”


    “十二歲時,她被雲遊的道人看中,收入妙音門。”


    鬼客們越聽,脖子伸得越長,屁股抬離座椅。


    希衡聞到陷阱的味道。


    修士什麽最重要?氣運、機緣最重要。


    天賦再低、靈根再差,隻要有強大的氣運在身,還愁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功法嗎?


    一時間,萬花樓的鬼客們全部躁動起來,交頭接耳,連男鬼客都覺得如果能以這具氣運充足的身軀還陽,對自己的未來有莫大助益。


    更何況,陳彎月的骨齡還這麽年輕。


    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起初出價的那名鬼女也感受到這個氣氛,她麵色慘然,猛地從座位上坐起來:“你起初沒有介紹這些!”


    她付出了一條手臂、一根手指的代價,就是想找一具普通的軀體奪舍還陽。


    可現在,這個拍賣品一定會多出許多鬼競爭,她的代價,也許白付了。


    鬼女的臂膀還在呼啦啦慘然滴著血。


    黑暗中,玉昭霽微微側頭,帶著些彬彬有禮的笑意,盡職地扮演萬花樓拍賣者的角色。


    數十個薄薄的紙童子童女,臉上畫著血紅的微笑和腮紅,踮著腳靠向鬼女。


    它們詭異微笑著,手裏拿著狼牙錘和殺威棒,一動不動。


    鬼女單手抓緊座椅。


    玉昭霽出聲:“鬼女,這是你自己的疏忽。”


    玉昭霽的聲音涼薄如水:“每一位拍賣品都如同寶物,區別隻在於諸位鑒寶者能不能分辨它的價值。她天庭飽滿、耳垂肥厚,這些都是麵相上的氣運特質。”


    “剛才,鬼女你獨具慧眼,拍下了她,這是你的優勢,在你之後的鬼客要拍下她,都要付出雙倍代價。”


    “但你的缺陷在於,剛才出的價不夠高。如果剛才你出價是一隻手、一隻腳,甚至更多,現在別人要起拍就得付出雙手雙腳的代價,也就自然沒太多鬼客和你爭搶。”


    鬼女臉色煞白,眼眶中眼球震顫。


    她猛地癱軟下身子,玉昭霽揮揮手,拿著狼牙錘的紙童子童女們朝她福了福身,安靜退開。


    玉昭霽一勾唇角,帶著某種煽動、蠱惑,“一會兒你可以繼續競價,也可以及時收手。”


    “我們萬花樓的規則,公平公正。”


    台下的希衡心道,玉昭霽真適合這樣冷心冷肺算計一切的戲碼,恐怕真正的柳南衣來,也不會比他做得更恰當。


    對於萬花樓所謂公平公正的規則,希衡則不以為然


    這樣的規則,完全是鮮血淋漓,剜盡別人的血淚。


    接下來,在萬花樓的威懾下,無鬼敢作亂,鬼戲且收,玉昭霽重新退回黑暗幕後。


    陳彎月如同待宰的貨物般,血紅綢緞反綁住她的雙手,孤零零跪在台上。


    這一次,鬼客們的態度熱情許多。


    最先開始競價的是另一名鬼女。


    她臉上蒙著漆黑麵紗,二話不說,讓紙童子童女砍下自己的兩根手臂、一根手指、一隻腳趾,作為起拍入場券。


    然後,她再讓紙童女砍下自己的腿,作為她加價的籌碼。


    此刻,這名鬼女已經鮮血淋漓,失去站立、坐下的能力,被紙童子童女們恭敬地架著,鮮血染紅紙童子童女的身體。


    以鬼身換人身,隻要她成功還陽,這具鬼身就沒有用了。


    可是,想要還陽的豈止她一隻鬼?


    起初那名競價的鬼女已經付出了手臂的代價,又怎會收手?


    一場鮮血淋漓的殘忍競價由此開始。


    參與的鬼不隻有兩名鬼女,還包含一些男鬼客。


    他們失去了許多東西,每個鬼客都付出太多,不會輕易放棄。


    到後來,這場令人毛骨悚然的競價已經演變成——


    每個紙童子童女排列成一排,都捧著一個個瓦甕,瓦甕裏則是一名名鬼客氣息奄奄的頭顱。


    他們聲如遊絲,用微弱的聲音,將自己的鬼壽作為代價,來買修士陳彎月的人身。


    瓦甕中好幾名鬼客已經從青絲變白發,眼眶凹陷。


    腐朽的頭顱上隻剩下欲望和執念是鮮活的。


    他們的怨氣、貪婪、不甘和遭受的痛楚、執念都在這一刻迸發出來,匯聚成紫色的情感,朝空中升騰。


    希衡的麵色已經全然冷下去,萬花樓比她想象中還要邪惡。


    這裏作為血食的不隻有修士,還有這些鬼客。


    詭異至死,娛樂至死,真正的勝者隻有一個:萬花樓事件的操縱者,凶獸燭明。


    鐺!鐺!鐺!


    鬼戲子們再次開鑼,頭戴花翎,在戲台上翻著跟鬥。


    紅綢從萬花樓高層掉落,萬千紅燭全部大亮。


    萬花樓內一名名衣著清涼的男女從高樓探出頭來,動作大膽、聲音撩人地朝諸位鬼客表演著令人臉紅心跳的戲碼。


    區別是,以前是那些外客采補萬花樓的人,現在則是萬花樓的人采補他們。


    玉昭霽道:“這是給諸位鬼客的中場休息時間,請諸位慢慢欣賞。”


    說完,他退下戲台,衣袂翩翩,直朝希衡的座位而來。


    他伸出雙臂,發絲垂在腰後,身子微傾,將座位上的希衡直接懷抱起來。


    他俊美的雙眼本格外孤冷,此刻卻像含著春水桃花一般,定定看了希衡一會兒,抓起她身上蓋著的錦緞,在空中一展。


    錦緞牢牢蓋住玉昭霽和希衡二人。


    玉昭霽覆上去,密閉的錦緞中好似正在盛開春天。


    胡作非為般的響動。


    其餘的鬼客心照不宣笑了笑:“看來咱們的拍賣師柳南衣,也是一名性情中人。”


    “把女人看得比眼珠子還緊,我剛才就發現他冷冰冰站在台上,目光一直往他女人身上瞟呢。”鬼客們調笑幾句,也開始享用萬花樓的男男女女。


    事實上的錦緞內。


    玉昭霽用手撐在希衡兩邊的座椅上,希衡也以手抵住他的胸膛,隔出一點距離。


    兩人之間靠得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玉昭霽定定看著希衡,尤其看向她清冷如往常般的眼眸。


    沉靜如水,好似他和別人並沒有任何區別。


    玉昭霽忽然以單手撐住座椅,希衡因他忽然變幻的動作而蹙眉,玉昭霽抬手在她細膩的手心上寫下:


    “現在是你我唯一能交流的時間,希衡,裝得像些,別露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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