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訝然,揉了揉額角。


    那聲音在雷聲籠罩中十分模糊,她實在分不清是誰,虛弱的神魂經此一番折騰,也變得疲倦無比。


    她強打起精神:“師兄如何了?”


    係統嗓音帶著喜悅:“渡劫成功了!”


    悠悠鬆口氣,緊繃的心弦放鬆後,才感覺不僅神魂充滿倦意,全身也疼得厲害。


    她看了眼左手,掌心的夢魘紋已經消失了,悠悠順勢躺在草垛上,揉了揉酸疼的手臂,揉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麽,撩起袖子瞅了眼。


    “……”


    這疑似咬痕的紅印是怎麽回事?!


    係統:“放心吧,你神魂是受了點傷,但不至於化作魂印,過不了幾日就自動消失了。”


    悠悠長歎口氣,垂下手閉了閉眼,本想入睡,腦海中卻回響起顧赦那句把她扔出去的命令。


    她神魂離體前在地牢裏,醒來時卻在臥榻上。


    悠悠忍不住想:是師弟抱她去臥房休息的嗎,既如此,為何又要把她丟出來,難道她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嗎?


    悠悠躺在亂糟糟的草垛上,輾轉反側,百思不得其解,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鐵鏈摩擦聲。


    鐵牢的房門打開了。


    悠悠眯著惺忪睡眼,對上蕭善木垂落的目光。


    “公子病了。”他道。


    “現在很不好。”


    悠悠豁然坐起來,睡意全無。


    外界天已經完全黑了,被一望無際的夜幕籠罩,蕭善木替悠悠推開門,隨後持劍守在了門口。


    轉角黑暗處,抱臂倚牆的君夜塵,側過臉,不讚同地皺了皺眉:“不該讓人去打擾他,這種時候需要靜養。”


    蕭善木不置可否:“或許吧。”


    “不過。”他回頭朝室內望了眼,“也許就是沉寂太久了,也說不一定。”


    *


    顧赦頭疼欲裂,識海裏,充斥密密麻麻的聲音與形形色色的身影。


    自三年前他醒來後,便時不時聽到眾生苦念。


    “為何人要活著……”


    “我病了,病痛纏身,不如死了……”


    “原來我也會老,魔修為何不能像仙修一樣,隻有短短歲月,真不公平!”


    “我快隕落了,可我想活,誰來救救我……”


    在這世間,有人苦生老病死,有人苦愛別離,有人苦怨憎求不得,有人苦五陰熾盛……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八苦,將顧赦層層圍住。


    仿佛他天生該代蒼生受過般,隻要世間有人感受到痛楚,這抹苦痛便會湧入他的識海,清晰地烙在記憶深處,與他融為一體,猶如他親身經曆,以至於,有時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


    眾生的苦念,宛如懸在顧赦頭頂的警鍾,隻有他稍作鬆懈,便會被鋪天蓋地的怨念圍剿。


    明眾生苦,解蒼生怨,為靈魔界這片落寞已久的遼闊土地帶來新的輝煌,背負無數魔族先輩的夙願重振上古魔威,仿佛是他唯一解脫的方式。


    三年來,顧赦不曾有過一日安眠,閉上眼,便被蒼生苦念包圍了。


    他隻能晝夜不歇地盤算、籌謀,將靈魔界曾經斷層的曆史,一點點挖掘出來,在一片混沌中找到出路。


    他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夜這般,識海一片混亂,到處是充滿怨念的陌生聲音了。


    識海裏太多嘈雜的聲音,顧赦自身意識不得不在無邊苦海沉浮,幾乎快被淹沒。換作往日,他此刻多半已神誌不清,變成了六親不認的瘋子。


    但今日,天雷擊在神魂上的真切痛感,倒讓他保持著一絲理智。


    可這份理智並不讓人愉快。


    他難以遏製地想到心魔劫內所見場景。


    一襲紅衣的女孩,紅著眼眶,雙手緊緊抱著她的師兄,任由對方咬她,竟也一聲不吭,眉宇間流露出的溫情,讓他隻想撕碎這個‘他疼她也疼,郎情妾意’的畫麵。


    顧赦往常隻嚐過旁人的怨憎,從來是心靜如水,頭一次,自己內心被陰霾籠罩。


    無處排解的憤懣,讓顧赦本該被掩埋的意識,一次次破土而出,仿佛不得到解決,天王老子的八苦來了,都得在旁等著。


    渾渾噩噩間,顧赦感覺到一抹冰涼落在眉間,輕輕劃過。


    待意識到不是錯覺,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眉眼如畫的瑰麗容貌,女孩發絲還有些淩亂,斜插著幾根枯草。


    “……”


    他扣住纖瘦皓腕,用盡力氣狠狠甩開。


    “別碰本君。”


    悠悠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原本看顧赦躺在榻間,一臉陷入夢魘的痛苦樣子,眉頭緊鎖,她想著幫他舒展眉頭,指尖剛在俊眉摸了摸,手腕就被捉住了。


    顧赦半睜開黑眸,沒等她驚喜,就被他丟開了手。


    再蒼白的臉色,也妨礙不了他凶神惡煞。


    看著手腕留下的淺紅指印,悠悠心情複雜。


    一是感到震驚。


    她沒想到之前還好好的師弟,對她的態度一下三百六十度大反轉,仿佛給她貼上了不可饒恕的標簽。


    二是感到有些好笑,因為青年方才鉚足全力使出的勁,跟給她撓癢癢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哪受傷了,反正顯而易見,他此刻處在極度虛弱中,還想試圖凶嚇她。


    悠悠微挑了下眉,視線落在顧赦重新闔上的眼眸。


    顧赦閉上眼,在識海一片嗡嗡嗡的嘈雜怨念中,試圖找到一片淨地,平複今日格外浮躁的心境。


    但沒等他尋到,眉心再次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帶著微末癢意。


    顧赦長睫微顫。


    提前預判的悠悠,及時縮回手,卻低估了顧赦速度,還是被捉住了細腕。


    幽然燈火下,他眼底浮現出慍怒,拇指摩挲著她的腕骨,想要碾碎般,收緊了頎長蒼白的五指。


    “本君再說一遍,滾——”


    手又被丟開了。


    悠悠眨了眨眼,看到原本平躺著的顧赦,改成側臥,將寬闊的後背對著她。


    他穿著妥帖的銀白裏衣,即使躺在榻上許久,也難在衣上找到半點皺褶,勾勒著暗金繡案的墨底腰封,一絲不苟地束著腰身,就像時刻繃緊著神經。


    看著將背影甩給她的青年,悠悠莫名發笑。


    雖不知顧赦在惱怒什麽,不過比起之前,猶如隔了層厚重麵具與她講話,令她完全捉摸不透,眼前的師弟,至少能讓她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情緒。


    雖然三番五次被推開,她也有些怒了。


    悠悠微眯了眯眼,安靜了片刻,悄無聲息地湊去臉。


    顧赦終於得到片刻安寧。


    這些年他身為魔君,不管底下那群人有多大的狼子野心,至少明麵上,無人敢明目張膽忤逆他。


    他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了。


    意識到麵對路杳,自己過於激烈的情緒,顧赦調整吐息,緩緩將心境歸於死水般的沉寂。


    識海裏四麵八方湧來的蒼生苦念,雖難熬,他卻已經習慣了。


    無論塞給他那些人多痛苦的記憶,他都擔得起,隻要撐到這些怨念喧囂消失便可。


    沒多久,顧赦識海中的這些聲音確實消失了,如潮水般退去。


    隻不過,不是主動散去的。


    因為一抹悠悠的低聲細語,在那刹那,取代了它們所有的喧囂,以王者之姿占據了顧赦識海每個角落,成為他深深銘記的東西。


    燈火昏黃,床邊垂簾泛起漣漪,暗香隨風湧動。


    一縷柔軟的烏發,擦過顧赦臉側。


    女孩貼近,輕輕淺淺的呼吸掠過他耳畔,顧赦長睫忍不住顫了下,就在他微微睜開眼時,耳邊傳來一聲清越的:“我就不滾。”


    她道:“有本事你跳起來,咬我呀!”


    顧赦:……


    他要殺了這個女人。


    第97章


    “公子精神了許多。”


    眉飛色舞的悠悠被帶回去後, 蕭善木進屋打量道。


    支起上半身的顧赦,倚靠在榻上,蒼白臉色多了些生氣, 最重要的是,眼睛黑白分明,看得出神誌十分清晰。


    顧赦掀起眼皮,看了眼他,似乎有話想說,但忍了忍最終沒開口。


    “重焱來了。”蕭善木道。


    “說有要事麵見公子。”


    他話音落下, 一個裹著黑袍,遮得嚴嚴實實的身影, 跟在君夜塵身後,進入室內。


    “拜見君、公子。”重焱嗓音微啞。


    他行禮後, 掀開兜帽,露出鼻青臉腫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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