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佩服你,居然敢和阿兄那樣講話。”邵聰跟在謝知鳶身邊,圓溜溜的眼睛在圓滾滾的臉上,越發像一隻糯米團子了。


    謝知鳶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在她眼裏,邵大人氣勢令人畏懼,對不認識他的人而言確實有些嚇人,可接觸過後,會發現他再隨和儒雅不過,邵聰又怎會如此怕他。


    還沒等她想明白,明禮堂便到了,許是方才才同山長講過話,又或許是這一月來的勤勉,謝知鳶看著考場裏來來往往的師長們竟不覺緊張,直至坐到位上,心中都是一片坦然開闊。


    泛黃的卷子到了手裏,謝知鳶一看,小題都是自己溫習過的,她忍住激動,提筆刷刷刷寫滿了整整一張,到了策論題,她倒是有些苦惱,畢竟孟公子離京後便在無人同她講述朝堂之事,


    她咬著筆杆子,放空腦袋,拋卻所學,直接將所想全給寫了上去,是難得的順暢。


    大堂裏整整齊齊擺著紫木檀桌,桌上的小香爐嫋嫋吹著煙,謝知鳶寫完時還剩一小半,她就著桌上洗墨瓷淨了淨手。


    她的坐的位子恰巧被安置在窗邊,日色透過半開窗牖跳躍至水間,連帶著玉白的小手都是波光粼粼的一片。


    半幹的指節握上白玉秋毫,稍稍蜷了蜷,謝知鳶到底不是“好學生”,她生不起半點核驗的興趣,在將卷子完成後便百無聊賴地坐在原處,思緒拐到今夜該去吃些什麽,才好犒勞既做了卷子又要麵對表哥後精疲力竭的自己。


    正想到水晶小籠包呢,細微的腳步聲忽地從窗外入耳,謝知鳶側目望去,透過大片快枯萎的粉白芍藥,正好瞧見方才同他們說先行離去的邵大人與她今晨才看見的山長鍾莫相伴而行。


    明禮堂的窗外是提墨河,河邊小道上的風總是要比其他地界大一些,河風卷起男人的絳色衣擺,其上以金絲織就的張牙舞爪的四爪飛魚閃著光,連帶著男人清雋斯文的眉眼都帶上一層戾氣,


    這個熱鬧本不該瞧,可謝知鳶實在過於空乏,索然無味到竭盡全力才忍住在卷子上畫小豬的念頭,她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覷了幾眼周遭,師長們並未注意到這邊,自顧自地在遠處轉悠,


    她這才鬆口氣,用右手支頤擋住所有能注意到她愣神的視線,心安理得地朝窗外繼續張望,


    邵大人和山長在河堤處停下,他們似乎聊得很不愉快,末了山長拂袖而去,隻餘邵大人望著河麵,秋風將他的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謝知鳶目光在他腰間的玉玨處凝滯一瞬,窗欞離那不過十數步的距離,她得以瞧清楚其上的紋路,龍首鳳尾,配以雲紋,倒是奇怪得很,卻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餘光中廣袖已輕移,謝知鳶思緒早已迅速回歸,可動作不可避免慢了些,她被邵大人抓了個正著。


    日光將男人臉部輪廓暈了層光圈,唯有一雙射過來的清淺眼眸相對分明,


    四目相對之下,女孩黑溜溜的眼裏泛上怔愣。


    雖然隻有一瞬,但謝知鳶還是捕捉到了邵大人那幽冷銳利的目光,夢中早已塵封的記憶忽的襲上心頭,要她一下子想到冰冷的鞭子上的血腥味,以及強硬地將她下巴抬起時的觸感,脖子抻得連呼吸都不受控製得急促。


    篤篤兩聲如投入鏡麵的石子,畫麵破碎時,恰好將謝知鳶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她茫然地偏頭朝聲響發出之處望去,


    男人骨感帶著厚繭與傷口的手指將將離開桌麵,他手上的傷口與表哥手上的不同,猶帶著年歲賦予的頓感與參差。


    這雙手太好認了,謝知鳶曾無數次在工科課上細細端詳它,拿著機關樣式的紙鳶、兔子,各種精妙至極的木樣。


    “景師長,”謝知鳶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眸,臉頰因日曬泛起薄紅,她迅速在男人齊整的眉目上掃了一眼,小聲道了句抱歉,


    景硯依舊是那副寡冷的模樣,普通的圓領青袍,脊背筆直,眉眼是與這身氣質極為相符的清冷靜肅。


    他朝她寫的滿滿當當的卷子上掃了一眼,聲線如人般沉穩整肅,“雖說做完了,卻還是要認真些,多核驗總不會出岔子。”


    景硯生性嚴謹,平日裏絕不多說廢話,講課鞭辟入裏,實操也極為驚豔,


    但他對學生要求嚴恪,謝知鳶先前在工科課上做不出複雜的機關,他便將她留下,不厭其煩地替她改進,末了察覺她確實沒有那根筋,甚至於說簡直爛的不像樣,這才放棄,


    他瞧著是一副冷硬刻板的樣子,可謝知鳶知道他私底下再好說話不過,現在同她說的話雖不好聽,但他卻並無任何惡意,隻是怕她被其他夫子察覺,又要惹一通罵。


    方才他說時謝知鳶隻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他的話,這下才反應過來,她乖乖應下,直到男人清臒的背影消失在餘光中,才敢偷偷瞄一眼窗外,邵大人早已消失不見。


    *


    考完後,謝知鳶收拾了下書袋,才行至門口,身後忽地傳來喚聲,“阿鳶——”跑到她身邊的姑娘今日著一襲青裳,裙擺層層疊疊飛揚,滾紗閃著細光,


    陸明霏小喘著氣開口,“等等我嘛——”


    她前些日子鬧著要跟著鏢局與謝家商隊去外縣看看,鎮國公早已不想管她,陸夫人久不問世事,陸老夫人又寵她,這一下子竟讓她成功溜了出去,一走便將近一月,連庶長孫的宴席也未去。


    謝知鳶許久未見過她,一下子沒繃住,眼圈兀地紅了。


    “你怎的去了那麽久,學府也許你去?”


    “別提了,”陸明霏出去一趟,臉倒是黑了不少,越發顯得英氣活潑,“院長讓我將課業補上不說,還要我前來參與考核嗎,你看我,昨夜才到的陸府,今天不就在你麵前了嗎?”


    謝知鳶偷笑,傷懷的情緒被她的話消去不少,


    陸明霏今日穿的束袖,小臂順著流暢的線條被月白色係帶收攏,謝知鳶伸手捏了捏她明顯有了肌肉線條的手臂,羨慕道,“可是去鏢局學了什麽功夫?下月騎射必又能取得頭名了。”


    同男子一月一遭不同,女子的騎射考核是一年一回,謝知鳶吃的雖多,可身子骨不大硬朗,今歲還好,去歲每每逢春都要往床上躺一遭,謝府大量名貴藥材也全用來給她調理身子了。


    往年她都是上馬走兩圈就算了事,但依她如今的心態,那名次當然是越高越好,是以她同陸明霏約好了幾日後教她去騎馬。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到了門口,陸府的馬車早已候著,通身玄色,就算在日色下也宛如蟄伏在靜夜中的巨獸,


    最先瞧見的是陸明霏,她疑惑地偏了偏頭,“這明明是三哥的馬車,怎會停在這裏。”


    她可有自知之明,萬不會生出陸明欽是來接她的荒謬想法。


    果不其然,陸明霏的車夫在下一瞬到了她的跟前,“小姐,這大學府門前太過堵塞,您且跟我來。”


    聞言,陸明霏怔愣了下,她側眸望向謝知鳶,對方在她目光下擠出一個害怕痛苦的笑容,


    是等阿鳶的?莫不是又闖禍了?


    不對——


    陸明霏腦子裏電光火石之間閃過了什麽,


    先前阿鳶定親後,三哥的無動於衷讓她以為他對阿鳶並無意,


    可現下看來也不全然是那樣,大學府門前車馬擠擠挨挨蔓延了半條街,她同阿鳶出來卻第一眼便瞧見了三哥的那輛——


    那三哥該是等了多久。


    陸明霏一時之間百味陳雜,若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她從小敬仰三哥,卻不敢靠近他,在她偷偷張望時,阿鳶就已在其生病時照顧上他了,她的哥哥與其他女孩子更親,這樣的感觸令小時候的陸明霏甚至討厭過謝知鳶一段時間,可那個小傻子卻全然未察覺,將自己最好的東西同她分享,讓她完全嫉妒不起來。


    如今大了,那些幼稚的想法才全然消散,甚至於她而言,阿鳶比三哥還要更為重要一些,


    眼下陸明霏看見阿鳶害怕的模樣,偷偷在她耳邊念叨道,“阿鳶不是喜歡三哥嗎,沒什麽好怕的,想什麽說什麽便是。”


    謝知鳶手指捏上勒住肩膀的書簍藤條,輕輕應了一聲,她不敢多耽擱,同陸明霏道別後便朝著車輿行去。


    “謝姑娘安好,”車廂前,疾燁一席慣常的勁裝,眉眼是似沒睡醒的怠惰,唯一雙烏黑的眸透著不凡的銳利,他俯身把謝知鳶拉上馬車,這才笑道,“世子爺已在裏頭候著了。”


    什麽叫候著......


    這話說得謝知鳶心驚肉跳,她抿了抿唇角,躬身鑽進車廂裏,黑溜溜的大眼小心翼翼窺向坐在主座的男人。


    車廂內的陳設於她而言早已見過千遍萬遍,謝知鳶本應該坦然自若如入無人之境,可不巧的是,每回上表哥的馬車都是有要事發生,導致她一入這片狹隘的天地,細碎的呼吸便先開始不順暢起來。


    表哥倒不像是以往那般拿著書冊看,他察覺到她來了,掀起眼皮子越過成山的文牘望向她。


    他似是有些累了,指腹略撚了撚眉心,放下折子後曲指在軟座旁敲了敲,


    又是有些擠挨的位置。


    謝知鳶沒敢反抗,提起裙擺踮著腳正要過去,可沒想到馬車似是不小心拐了道彎,她身子不受控製地隨著車的擺動一扭,腳也沒站穩,女孩的輕呼聲伴隨著伴雲的喝罵聲一同響起,


    她直直倒到了表哥身上,


    男人神色帶上幾分錯愕,卻依舊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她。


    侵略而來的清冽氣息無孔不入包裹著女孩,好似秋日晨起時周身環繞著的雨霧,


    這於她而言雖說再熟悉不過,兩人比這般親密的動作也不是沒有過,但在表哥還清醒的境況下,謝知鳶隻覺臉上的溫度不受控製般猛烈地燒了起來。


    “主子--”外頭伴雲解釋了一句,“方才有個不懂事的孩子橫衝直撞,馬車便拐了道,未受驚吧?”


    疾燁在一旁偷笑,伴雲每回撒謊時對世子爺的稱呼都是主子,可他自己卻從未意識到,這次想來也是要受罰了。


    車廂內,陸明欽眉頭稍斂,他感受著懷裏的小姑娘僵得一動也不敢動,放在她肩上的手掌不緊不慢順著細瘦的肩胛骨拍了兩下,才淡聲道,“自行去領罰。”


    說完沒管外邊的反應,手握住她的肩峰,將她安安穩穩地放置在了邊上的席位裏。


    謝知鳶感受著肩上襲來的力度,沒敢亂動,男人的鼻息就在她頭頂,不同於那日的灼熱,此時清清淺淺,分毫未亂。


    就如同表哥這個人一般,有條不紊,連呼吸都是控製好了的,如他在那日生辰席上的失控,簡直是少之又少。


    待到臀尖陷入軟墊裏,謝知鳶才撲扇著睫抬眸,男人清俊的臉離她很近,近到連他的睫毛都根根分明,他垂眼替她理了理衣袖,


    今晨謝知鳶的目光沒敢往他臉上瞧,現下她才發現,表哥似是累極了,眼底帶血絲,眼瞼下也有烏青。


    “表哥又犯頭疾了?”謝知鳶脫口而出。


    陸明欽並未作答,他拾起方才因意外而掉落至地上的折子,輕輕擱在矮桌上,垂著的睫鋪了片陰影,竟同眼瞼下的烏青合在一起。


    他似是歎了口氣,下一瞬抬睫朝她望來,烏黑沉寂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麵容。


    指節輕輕敲在桌案上的細碎聲音響起,他靜靜看著她,答非所問,“那日我提議的,阿鳶可是想好了?”


    作者有話說:


    表哥:——給了這麽多天思考,總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吧


    第82章 、驚慌


    “那日我提議的,阿鳶可是想好了?”


    這話一出,謝知鳶原本看向他的動作僵在原地,原先因為不可置信隻是粗略地把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反應過來時,她眼眸慢慢睜大,目光不自覺泛上迷茫無措,就像是小孩子聽不懂大人的話般,揪著下衫處的流蘇看著表哥。


    可眼前的男人完全不吃她這一套,或者說以往的縱容不過是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一到這些他不容許出差錯的環節,他就會變得格外強硬起來。


    不管怎麽說,陸明欽控製欲極強,所有的寬宥都隻是為讓獵物掉以輕心心甘情願落入他圈套的手段,


    他靜靜地看著她,清冷的眉眼波瀾不興,


    因俯視而微垂的長睫落了陰影在眼裏,墨黑瞳仁沉寂。


    在這樣的目光下,謝知鳶的表情逐漸失控,她垂首避開那雙眸,手裏的布衫因不受控製的力道變得皺巴巴。


    陸明欽漫不經心摩挲著手中的香囊,指腹下是因金絲織就而突糲的觸感,


    那是謝知鳶上回在長孫宴席上落在廂房裏的香囊,此時在他手裏安安分分地待著,其上的流光穗子輕輕劃過骨節分明的手指。


    他的話語再加上手裏的香囊,全然在提點著無措的女孩他指的是哪句話。


    陸明欽耐心地等著,他並未出聲,眼睫也因她避過的舉措而半闔著,一時之間空中隻餘女孩混亂細碎的呼吸聲。


    他一下便聽出,她在緊張。


    陸明欽指尖的動作一頓,微掀長睫,眼神幾乎是下意識落在她發白的指骨上,


    男人的目光清正克製,並未如那日般帶著令人無法忍受的灼熱,可明明他什麽都沒做,甚至貼心地不去看她,可謝知鳶卻從這份耐心中察覺出淩轢,


    他方才問那句話時的語調儼如隨口一提,好似所問並不是什麽要緊答案,卻不喜人答非所問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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