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斯嘉大陸,正經營生的人決不會靠近安那馬拉。


    這座位於普雷尼亞、坦帕斯兩大帝國夾縫間的邊緣都市以赤裸裸的暴力出名,比起濃妝豔抹的南方聯盟,更具有原始性。各式各樣的高危份子充斥其中,每天都有大量的金錢交易明目張膽地進行,從走私武器、黑貨脫手、奴隸拍賣到情報谘詢。私下解決的賬目糾紛也很多,警備隊隔三差五就要處理的屍體就是一例,而他們不得不醉醺醺搖搖晃晃來拖麻袋的根本原因是再不管會發臭。


    一個披著旅行者鬥篷的女子風塵仆仆地走進城。


    她有些年歲的臉龐十分普通,還有細小的傷疤和風霜痕跡,更是減損了姿色。令她引人注目的是一頭跟在她身邊的白狼——優秀的斥候,北部高山的王者[冬狼]。這種高傲有靈性的動物隻有一個職業的人會去特別馴養:獵魔人。不用看女子隱藏在鬥篷下的徽章,人們就猜出她的身份。


    習慣性地掃視周圍,安那馬拉和她十多年前離開時毫無二致,髒亂,陳腐,唯一的活力是矮破的建築裏傳出的叫罵聲,賭場通常就是酒館的代名詞。路人麻木不仁的臉色中透出貪婪和酒色紅光,能讓他們興奮起來的也隻有賭博和酒精。


    民舍前麵擠坐著大陸各地流浪來的乞丐,死氣沉沉,疲憊不堪。他們偶爾會為一點惡意投下的發黴食物瘋狂爭搶,活著的人又再氣息奄奄地爬回去,死了的被踢到路邊。剛剛巡邏隊收走一批,包括幾個還在哼哼的,街上彌漫著一股屍臭味。


    女子的視線停在一處,不是這些人中有誰引起她的警覺,而是非理性的注意。那是個瘦弱的孩子,雙手抱膝蜷成一團,亂糟糟的頭發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沒什麽特別,比他更小的孩子,更消沉絕望的大人比比皆是,那個姿勢與其說是拒絕全世界,不如說他隻是累了,坐著休息一會兒。若他醒著,就會直勾勾盯著每個來往的行人,不管麵對的是折辱還是施舍……不知為何獵魔人就是有這股感覺。


    白狼發出低低的吼聲,突然奔向他。


    “艾莎!?”獵魔人為搭檔異乎尋常的表現大吃一驚。


    同樣吃驚的還有被撲倒的小乞丐,他仰起頭的刹那,獵魔人看見一張讓人驚怖的臉,結痂的疤痕足有七、八道之多,所幸沒有傷到眼睛,但已是徹底破相。


    他的雙眼空虛地大睜,一直平視著某個定點,女子一開始以為他是盲人。但是,當背部的震動傳遍全身,他就像一個從雲端跌落到地麵的人那樣,眼底浮現出刻骨的依戀、惘然的痛苦、切齒的憎恨和一抹糾結的哀傷,這眼神是如此深刻淒怨,獵魔人不禁懷疑他看到的並非一個編造的虛幻夢境,而是活生生的事實。


    隨即,那些情緒都不見了,被鎖進了層層寒氣,凝結成冰,隻餘灰燼似的殘光。他和每個如夢初醒的人一樣眨眨眼,看清趴在身上的雪白巨狼,露出遠比同齡孩子鎮定,但還是有些微恐懼的神情。


    冬狼伸出舌頭舔他的臉頰,粗糙的狼舌在蜜色皮膚上擦出紅印。感到對方是在表示親熱,男孩微微放鬆下來,四下卻響起好幾個嘲笑的聲音:“看哪,這頭狼要開夥了!”


    “艾莎。”獵魔人低斥。白狼怏怏不樂地跑回她腳邊,臨走前還用尾巴拍了拍男孩。


    再次細細打量,女子對這個奇特的孩子產生了興趣,卻無法付諸行動,這次任務還沒結束,節外生枝是獵魔人的大忌。略一思忖,她裝作輕辱的樣子拎起他,按到狼背上磨蹭:“不和我的狼打聲招呼嗎?”笑聲更響,還有人用力拍打大腿,做鬼臉,啊嗚啊嗚地叫。


    男孩的身體先是僵硬,表情變成不透光的平板,驀地一震,眼裏有微光閃動。


    他跌坐回塵土,一霎不霎地目送獵魔人和她的狼遠去,良久,悄悄抬手摸到完好的左袖。


    那裏有兩枚銅幣。


    ******


    夜晚的安那馬拉早早屈從了黑暗的壓迫,街道上隻有醉鬼和乞丐的身影。秋末冬初的寒風吹拂在房屋之間,尋找著任何可覓的縫隙穿透,無論是木板的蛀洞、爬出肮髒老鼠的陰溝、被拋擲的屍體僵硬的傷口。


    希達輕巧地貼著牆疾行,身旁是她多年的戰友——冬狼艾莎。空氣裏濃稠的血腥味一如既往,偶爾順風傳來打鬥聲和慘叫。這個世界大概早沒有一寸淨土,與魔族漫長的鬥爭中,所有的可用力量幾乎都被擠出,鮮血流盡,膿水侵吞著社會的每個角落。沉重的戰爭稅、年複一年的征兵、強盜和魔獸的侵害,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一對母女躍入獵魔人的視角,她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卻擁抱在一起,可以彼此取暖。希達不由得想起白天遇到的男孩,他顯然是一個人……搖搖頭,她將思緒轉回眼前最緊要的任務。


    艾莎感應到主人的心情,低咆了一聲。希達安撫地摸摸它的腦袋,從牆後探出頭。交叉的石坡道上,一家酒館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牌子在不明亮的光線中晃蕩。


    慢慢蹲下,她抽出背上的巨大闊劍。黝黑的劍身足足有五尺長,一尺多寬,隱約泛著暗紅色的光。這把隕鐵打造的[星屑劍]成就了她獵魔人紅榜第一的威名,也是她能成為獵魔人的原因,普通的武器根本無法傷害那些甲殼硬得異乎尋常的魔獸。


    她今年三十五歲,不再是能夠信手揮劍的年齡,長年累積的舊傷也到了她必須正視的程度,如果不是拜訪友人渥休的時候碰上一件她不能不管的事,她已經打算找個接班人退休了。


    渥休是個煉金術奇才,她的救命恩人,認識後他們互相合作,她提供材料,而他研究她帶回的魔獸血肉、骨骼、內髒和魔族最重要的動力源——魔核,想讓人類也擁有魔獸那樣強大的自我恢複力和奇妙的異能,卻陰差陽錯發現了魔核的[振動波狀性]。這種類似元素共感的震波,就是讓魔獸絕對聽命於高級魔族,互相之間交流、無論距離遠近都能迅速集結的奧秘。狂喜之下,這位年輕的天才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製作出一塊性能相同的[喚魔晶]。雖然範圍有限,隻能下達簡單的指令,但也是自魔族出現在世上,能人誌士一直苦無對策的黑暗曆以來最偉大的一步。偏偏這麽寶貴的成果,被一個該死的盜賊偷了!渥休本人也不幸喪命。


    根據現場留下的記錄水晶和故友藏起的日記,希達推測出來龍去脈,憤然追殺凶手。她很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那種人才不會把喚魔晶用在正途上,相反,要是落在野心家手裏,說不定會製造出比魔族更可怕的敵人,那就是人類這個最貪婪、最自私、最殘酷的怪物。好在調查下來,那個盜賊隻是驅使魔獸殺人劫材,還未出售喚魔晶,但是他的行為遲早會引來有心人懷疑。


    熟悉了手感,希達還劍入鞘,起身準備狩獵。


    ******


    老舊的木門向外推開的聲響如同驚雷,在她邁步的前一刻,一個黑糊糊的影子打著酒嗝罵罵咧咧地走出酒店。


    瘦削、左臉有疤、爛菜葉似的綠色背心,還有腰間的小刀和偷盜工具,正是她追蹤的那人!


    眯細的眼射出凜冽的殺意,獵魔人直直跑下坡道。白狼仿佛離弦之箭撲向盜賊,抓破他的肩頭後敏捷地跳到一邊,吃痛的盜賊驚呼:“狼!有狼!”


    希達反手拔出星屑劍下劈,顧慮喚魔晶,她不敢使用劍氣之類威力過大的招式。


    嗖!盜賊緊急間投出的匕首落空,他顧不得傷口劇烈作痛,連滾帶爬地往後躲。希達豈容他逃命,突如其來的敵意卻在這時包圍住她,數十道寒光劃破夜空,手持弩弓的人影從道路前後跑來。希達一一撥落射向自己的箭枝,皺起眉頭。艾莎跑回她身邊,狺狺而吠。


    “哈、哈哈……”盜賊發出驚魂未定的笑聲,左右張望了一下,忽然跳起來衝回店裏。


    “抓住他!”一個急切的喊聲告知了希達這批人的來曆,看來她白天詢問的情報販子起了貪念,畢竟她也算是個名人,別人很難相信她追尋一個小賊隻是因為他得罪了她。


    庫拉伍東躲西藏地穿過城區,慌亂的喘息和心跳像是急促的鼓點,伴著他失去了平日輕捷的腳步聲。


    媽的!哪裏跑出來的悍鳥?


    冷不防踩到一隻野貓的尾巴,淒厲的貓叫差點嚇破他的膽,踉蹌後退,反射性地亮出刀子亂揮。逃開的貓一溜煙竄進垃圾堆後麵,庫拉伍剛鬆了口氣,一雙眼睛嚇了他一大跳。


    琥珀色,在暗夜中灼灼發亮的眼睛,宛如擇人而噬的猛獸。


    握刀的手發軟,庫拉伍吞了一口唾沫,才看清那是個髒兮兮的小孩,緊靠著土牆蜷坐,全身上下沒半點出奇,唯獨雙眼亮得可怕。他抱著那隻貓,一點點朝旁邊挪動。庫拉伍頓時聲勢大振,吐了口痰。


    “呸,原來是個乞丐。”他揮舞小刀,齜著牙威脅,“小鬼,滾!不然我宰了你!”


    男孩沒有尖叫逃跑,隻是慢慢站起來,麵對他一步步倒退。也幸好他沒有驚慌失措,如果他掉轉身,已經非常緊張的盜賊很可能會拿刀捅他的後背。


    又啐了聲,庫拉伍收起刀離開。


    輕微的吐氣聲響起,男孩靜靜站在原地,側耳傾聽動靜,確定那人的確走遠後,才真正放鬆下來,放手讓貓落地。


    他沒有坐回去,臉色蒼白疲倦,卻毫無睡意,眼底始終像在醞釀著什麽一般,暗流湧動。不知過了多久。一簇白影掠過他眼前,緊接著是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女子。


    她半邊鬥篷撕爛了,露出一隻與身材不符的粗壯手臂,盡管裹著繃帶,還是看得出是隻銳利的獸爪,在月下說不出的可怖。男孩驚訝地睜大眼,不知她是人是鬼。


    那女子跑得飛快,但驚鴻一瞥的印象異常深刻,她滿臉冷汗,牙關緊咬,似乎受了重傷。再回想那個鬼鬼祟祟慌不擇路的男人,他眼神一凝,摸到兜裏的硬物。


    冰冷的金屬卻讓他的手心發燙,一種熱切的渴望再也無法抑製,他想抓住那溫暖,明知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深呼吸,反複告訴自己這隻是報恩,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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