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陽光穿過葉縫,閃閃發亮宛如碎金,又仿佛燦爛的寶石群,透過這個景象望出去的天空十分瑰麗,吸引了樹下人的注目,也勾動了吟遊詩人特有的浪漫因子。


    “真是漂亮……”


    “你是不是沒搞清楚自己的狀況啊!”


    隨著一聲粗吼,一隻大腳丫印上殷紅的長發,踢得可憐的肉票滾倒在地。因為雙手被縛,連爬也爬不起來。


    “那…那個,君子動口不動手。”紅發青年沒有生氣,還好言勸說。清俊的臉龐安詳而無辜,絲毫沒有人質的自覺,就像一隻誤入獵人陷阱的稚鳥。


    眾搶匪聞言爆笑:“哇哈哈哈!老大,你聽他說什麽?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是君子?君子!”


    “這隻是一句諺語,沒有特別意思,不過生命之間是應該和平共處,你們需要錢的話,我可以雙手奉上,沒有必要搞得這麽難看,傷了大家的和氣。”某人繼續碎碎念。一個強盜不耐煩地踩上他的背:“閉嘴!小子!我們幹嘛跟你羅嗦!直接搶不就完事了!”


    這樣的結果就是你們什麽也搶不到啊……維烈歎息著看向翻他背包的三名男子。果然不一會兒那邊就叫起來:“這小子窮得叮當響!那麽大個包,裏麵居然才一點衣服,連幹糧也沒有!”


    “什麽!怎麽可能!”


    “沒幹糧他怎麽活!一定有夾層!”


    其他盜匪紛紛叫囂,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沒有!我們全翻過了!”


    幸好昨晚以防萬一施了障眼法和保護結界。維烈暗暗慶幸,但是他太不會掩飾表情,盜賊頭領敏銳地發現:“不對,這小子一定有鬼,再查!還有搜他的身!”


    “呃,這是人身侵犯……”


    無人理會他微弱的抗議。


    “找到了!錢包!”


    “哦!一麵鏡子!”


    另一頭依然毫無收獲,搜身的人相繼歡呼。維烈一震,抬頭對拿走手鏡的盜賊喊道:“等等,錢包你們盡管拿去,鏡子還我!”


    “沒錯了,肯定是寶物!”盜賊頭領得意洋洋,命令手下上貢。維烈大急,扭動被綁在身後的雙手:“還我!還我!那個真的不值錢!”


    “哈,你當我傻瓜?”嘲諷一笑,盜賊頭領把鏡子拋給罵罵咧咧的手下,“用這個試試,說不定就是用什麽小把戲藏起了食物,流浪藝人最擅長騙人。”


    晶瑩的鏡麵反射著陽光,刺痛雙目,回過頭的盜賊沒接住,眼睜睜看著它掉落。


    “啊!!!”


    維烈發出淒厲至極的慘呼——他沒有對鏡子設結界,這一摔,鐵定碎掉。


    當!一片綠葉從樹冠頂部射出,不偏不倚地砸中鏡子,帶動它翻了兩圈,穩穩當當地墜落地麵。


    “什麽人!?”盜賊頭領大喝。維烈鬆了口長氣,整個人沉浸在放鬆的情緒中。


    “連一個瞎子也欺負。”


    屬於少年的清亮嗓音從眾人的頭頂灑落,音質醇厚,語調有力。從樹枝間露出的身形披著泛白的淺灰色鬥篷,披肩下隱約可見淡綠上衣和下擺。五官挺拔,柔軟的亞麻色直短發下係著一根白頭巾。右手掛著連接大劍的皮繩,看似閑散,擺放的位置卻無懈可擊。一如他的眼神,平淡中包含銳利。


    盜賊頭領不由得退了一步,他走南闖北多年,多少有點眼光,對方看上去年紀小,氣勢卻不同於常人,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你什麽時候上去的?”


    “我一直都在啊,是你們吵了我的午覺。”少年懶懶地道,視線在每個人臉上溜了一圈,“這裏是我的地盤,念在你們是初犯,我不收保護金,趕快滾吧。”


    “臭小子你說什麽!”幾個不長眼的盜賊怒吼,聽到一聲清啼,當場變色,魂不附體地道,“難…難道你是……”


    “知道了就快滾。”


    “走!”盜賊頭領果斷地道,不忘示意部下扔下財物,這是道上的規矩。


    少年輕巧落地。一隻矯健的蒼鷹拍拍翅膀,停在他的左肩上,和主人一起好奇地打量還趴在地上的維烈。


    “肥羊,你沒嚇傻吧?”


    “謝謝你!”維烈衷心感激。少年興趣缺缺地用腳尖挑起錢包,踢到手上,熟練地打開檢查:“不用謝啦,我要報酬的……唔,你還挺有錢,外表看不出來,拿你三分之二好了。”


    “沒關係,你全部拿去好了,隻是那麵鏡子,可不可以還給我?”


    沒有為難他,少年揮劍割斷他的繩索。維烈踉蹌爬起,如捧至寶地拿起手鏡,細心地擦掉上麵的灰塵。


    “你老婆的?”少年狀似無心地問。


    “不,我朋友的。”


    果然。少年在心裏聳肩,看那鏡子的材質,就知道不是什麽寶貝,那幫沒眼光的家夥。


    “你是魔法師吧,為什麽任他們宰割?”


    維烈一訝:“哦,你看得出?”他還以為這個城市的人不但對魔法有偏見,還非常無知。少年盯著他前額的龍形額飾:“那個是[精靈之眼],不是嗎?能使用魔道具的法師,應該不會差到哪去。”維烈謙和地笑道:“魔法隻是我的副業,吟遊詩人才是我的主職。”


    少年沒有起疑,對方看起來就像把“柔弱”二字寫在額頭上的落魄法師,兼三流的吟遊詩人。


    “那個,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收拾好行李,維烈再次鄭重道謝,向隻到他胸口高的少年深深鞠躬,誠懇地道,“有什麽我能回報你的,盡管說!啊,我叫維烈,你呢?”


    “貝姆特。”少年用一種稀罕的目光瞅著他,開口道,“綿羊……”


    “呃,我不叫綿羊,叫維烈,維烈。”以為他沒聽清,維烈好脾氣地糾正,一臉和煦的笑意。


    知道你不叫綿羊,但是你就是一頭善良好欺活象祭品的羊羔!貝姆特腹誹,當仁不讓地揮手:“正好,我缺一個燒飯打雜的小弟,跟我來。”


    “啊?”沒料到是這樣的回報,維烈傻眼。


    “還愣著幹什麽,過來。”


    “是……是。”


    ******


    貧瘠的西城,隻有少數城鎮聚集在有水源的中部地帶,其他地方不是荒涼惡劣的自然環境,就是擠在邊緣的小村莊群。


    貝姆特和維烈邂逅的小樹林位於貿易都市渥桑附近,徒步需要半天。到達目的地時,西方的天空已被夕陽染成金紅色。


    “除了唱歌,你還會什麽?”基於強盜法則,貝姆特開始挖掘新收小弟的最大價值。


    “彈琴。”


    “除了音樂以外。”


    “呃……沒有特別的本事。”維烈漲紅臉,看得貝姆特又暗歎了一聲好個皮薄的綿羊,“不…不過,我長期一個人旅行,所以野外技能之類,都還可以。”


    “嗯。”貝姆特滿意頷首,把廚藝也包括在野外技能裏,“那以後這些雜事就交給你,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的。”維烈包容地笑了:“好。”被使喚並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把對方看作年幼需要照顧的同行者,也就沒什麽抵觸了,何況他原本就是寬宏大量的人。


    經過一家打鐵鋪時,貝姆特仿佛想起什麽:“你身上還有武器嗎?有沒有被那幫家夥收掉?”


    “那個,我本來就沒戴武器。”話音剛落,維烈看見對方瞪大眼,滿臉難以置信:“你你…居然能活到現在!運氣真不是普通的好!在這裏待著!我買把防身匕首給你!”


    “不…不用……”


    “閉嘴!”貝姆特不由分說地一揮手,跑向不遠處的武器店。維烈呆呆目送他,半晌,輕笑出聲。


    嗯,是個好心腸的孩子啊。


    他馬上就發現他錯得多麽離譜。


    當少年走出店鋪,看到他的新同伴蹲在路邊,將一隻熱氣騰騰的紙包遞給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


    “維烈!”揉揉眼,再揉揉眼,直到聞到一股食物香氣,貝姆特才回過神,飛奔過去,一把拎起讓他氣炸肺的小弟,“你這白癡!你在做什麽!”


    “咦?”紅發青年一頭霧水地回望他。女孩狼吞虎咽,連袋子也來不及拿掉。


    “慢…慢點,還有,紙不能吃!”維烈關懷地勸阻。貝姆特深呼吸,又將他拖出幾步:“我要被你氣死了!你居然買吃的送給乞丐!”看看周圍那些呆若木雞的市民,全傻了!


    “不是,是我帶的幹糧。”


    “幹糧?”幹糧怎麽會是熱的?算了,這不重要,“哪有你這樣大方的施舍!給錢也罷了,食物決不能給!下次再犯,我割你的肉吃!”維烈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道:“沒……沒這麽嚴重吧?”貝姆特逼近他,灰眸燃燒著熊熊怒焰:“你說呢?”


    “……”自動消音,不敢回答。


    “真是沒見過比你更白的羊。”認命地歎了口氣,貝姆特揪著他跑路。維烈跌跌衝衝地走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道:“貝姆特,那個小女孩很可憐,她是肚子餓,當然給她吃的不是錢,所謂燃眉之急……”


    “你不是隱捷敏亞人吧?”貝姆特倒是鎮定下來,沒有再被怒氣衝得團團轉。維烈點頭。注意到他一頭紅發,貝姆特微微眯起眼:“梅迪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嗯,大陸的人。”


    “那我現在告訴你,給我記好——在這裏弱者沒有生存的權利!唯一的覓食方式不是偷,就是搶!乞討是罪惡,施舍更是罪惡!”


    “可…可她還小,腿又瘸了,既不能偷,也不能搶啊。”維烈不是不了解西城的民情,當下從人道和事實兩個角度反駁。貝姆特叉腰道:“就是看在她還小,才沒打扁她和你。不是我們狼心狗肺,而是沒有餘力再同情她!你白送她一頓飯,對那些辛辛苦苦弄到糧食的人多麽不公平!”


    “……是。”維烈無言以對地垂下頭。見狀,貝姆特緩和神情。雖然他年紀小,但是相處了一段時間,他不自覺地以長輩和老大自居:“好啦,不知者不罪,看我買給你的匕首,一級貨哦。”說著,亮出一把犀利的鐵劍,用嫻熟的手法比畫。


    “這這……太鋒利了吧。”維烈被那寒光閃得心慌,他是標準的和平主義者。


    “就是要鋒利才好。”貝姆特又拿出皮繩,撩起他的袖管,做了個簡易的伸縮裝置:“看,這麽一按、一抽,就會彈出來——這是最簡單的袖劍了,再學不會你就去自殺。”


    “嗚……”維烈隻得認真記錄他的步驟,幸好的確不難,很快就學會了。監督他演示了兩遍,貝姆特點點頭,指了個方向:“走吧,填飽肚子。”


    旅館兼酒館“長短劍”裏,傳出歡快而悅耳的旋律,混合著拍手、跺腳、和口哨聲。這首曲子名叫[風之狂舞],是傭兵和冒險家常唱的小調,長短劍的客源也主要是這些人,氣氛自然火熱。


    隨著夜幕的降臨,店裏的位子全部客滿,站著的人比坐著的還多,餐廳裏充斥著亂七八糟的歌聲,醉意與酒氣彌漫。


    哦,原來是一流的吟遊詩人,人不可貌相。一邊嚼黑麵包,貝姆特一邊意外地評價。在西城賣藝賺錢可不容易,開始維烈自告奮勇解決晚餐費用時,他是抱著讓他碰一鼻子灰的不良居心,沒想到結果出乎意料。


    “貝姆特,給。”維烈開心地呈上酬勞,完全進入小弟的角色。


    “你拿著吧。”貝姆特推拒,今天既然已經收了一個錢包,他就不會再收任何進帳,這是原則,“快點吃飯,明天還要起早。”


    “你有什麽事嗎?”


    “嗯,我要去南邊的礦山調查一下。”垂下的雙眼閃過剃刀般冷厲的光弧。維烈心滿意足地喝清水配麵包:“是任務嗎?你也是冒險家?”貝姆特差點噴水,定了定神才想起吟遊詩人確實算冒險家,奇道:“你怎麽不跟人搭檔?”


    “呃,我不太喜歡和人深入交往。”


    “哦?”貝姆特歪了歪頭,颯爽的眉宇第一次裸露出一絲符合年齡的稚氣,“我還以為你是太沒用被踢出隊伍。”維烈有些受傷:“我…我也不是那麽沒用。”


    “法師脆弱並不丟臉,對了,你擅長哪些法術,可以說說嗎?”


    “嗯…我的火焰魔法還可以。”


    貝姆特驚訝地睜大眼——會火焰魔法的法師在西城可是炙手可熱,這樣的人物,為何會被一群小賊打劫?正懷疑間,鄰桌的交談聲傳入耳中:


    “喂,聽說沒,羅威特那人渣在招兵買馬。”


    聽到“羅威特”這個名字的瞬間,少年震了震,臉色變得蒼白。瞥見這一幕,青年露出擔憂之情。


    “活該,想宰他的人太多了啊,不但滅了兩大世家,還動不動搞屠村——瘋子一個!不盡義務,妄想霸著城主的位子,等著被拉下來吧。”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至少他現在還是城主,而且耳目眾……”


    一言未畢,幾個麵目猙獰的大漢拍案而起:“你們倆,嘀嘀咕咕什麽!”


    “怎麽,還不許人說?”西城的男子沒有窩囊廢,即使實力差一目了然,還是不甘示弱地頂回去,引來一室幫腔的叫好。


    “維烈,走。”在騷亂擴大前,貝姆特克製內心沸騰的殺意,用壓抑的語調道。他身邊有個累贅,這種狹窄的地方大劍也施展不開,不宜大動幹戈。維烈慌慌張張地拿起還沒吃完的麵包跟上,節儉是他從小養成的美德。


    “滾開!別擋路!”沒等他繞過桌子,混戰就開始。一人推了他一把,同時一隻啤酒杯飛來,萬分湊巧地砸中他的後腦勺,澆了他一頭濕。


    轟隆!群毆的人們僵住,一齊看向聲源:四分五裂的桌子和一個半昏迷的男人。


    啪!剛剛扔酒杯的大漢被禮尚往來地潑了一臉水。


    一手將還迷迷糊糊的紅發青年護在身後,少年拔出背上的大劍,露出辛辣的笑容。


    “敢打我罩的人,找死。”


    “臭小子!”


    被潑水的大漢抹了把臉,怒氣衝衝地掄拳揍他。貝姆特翻過劍,用平麵狠狠擊打他的腹部,同時一腳踢中他膝蓋,讓他跌倒在地。


    在旅館之類的營業設施不得鬧出人命,這是隱捷敏亞不成文的規矩。加上隱藏身份的必要,即使在盛怒中,貝姆特還是控製住殺人的衝動。


    大漢抱著肚子口吐白沫,顯然那一擊甚重。他的同伴發出憤怒的咒罵,紛紛搶上。


    “等等,不要動粗!”


    維烈舉起右手,一道青色的氣牆拔地而起,硬生生擋住包抄過來的敵人。正要退到店外的貝姆特愣了愣,其他客人驚惶地喊道:“是魔法師!”


    風係。因為有個法師姐姐,貝姆特判斷出那道牆擋不了多久,封閉環境也不利風魔法發揮,連忙拉著同伴往外退:“用風箭射他們!你做得出風牆,應該沒問題吧?”


    “可…可是……”維烈實在不想殺生,但眼下的情況有一半是他的責任,緊急開動腦筋,喜道,“有了!”說著,從腰包裏掏出一隻小瓷瓶,拔開木栓,配合起動語平揮:“狂風術!”


    正好打破風牆衝出來的眾人迎麵撞上一股大風,搖晃片刻,相繼倒地。


    “這是怎麽回事?”貝姆特不解:狂風術沒有這種效果啊。


    “麻痹粉。”


    “你這笨蛋!”貝姆特急忙閉氣,這裏是上風處,揮發的藥粉隨著氣流回返,等於是無差別攻擊。當下四肢酸軟,頭暈眼花。維烈也發現自己的失誤,手忙腳亂地扶住他:“你你……沒事吧?”


    “我會被你氣死。”本來想一人補一劍,這下隻好走為上策,貝姆特勉力攀住他,“快點,在警衛隊來之前離開!”維烈也不廢話,帶著他使用移動術。


    跳躍了幾次,兩人來到下午見麵的樹林,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維烈小心地將年幼的同伴扶到樹下,貝姆特沒好氣地道:“你倒沒被麻痹粉放倒。”


    “那個,我的體質不同於常人。”


    貝姆特沒有聽出真正的含義,隻接受了表麵意思。藥師因為職業的關係,的確比一般人具有抗藥性。見他還是不能動彈的樣子,維烈說了聲抱歉,食指劃了個符文,一顆晶藍的水球憑空出現,豁然爆開。貝姆特打了個寒噤,酥麻的身子被冷水一衝,頓時恢複了幾分行動能力。


    “這、這是水球?!”初春的夜晚很涼,但是讓他結巴的卻不是寒冷,“你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啊?我城很幹旱,隻有高段水係法師才能釋放出最低級的水球術,你還會風魔法、火焰魔法——有這麽強的能力,還當吟遊詩人,任由那幫三流強盜欺負,你腦子壞掉了?”


    “呃……我隻是想安安靜靜生活,那無論當流浪法師,還是吟遊詩人,不都一樣嗎?”


    “這倒是。”看出他說的是真心話,貝姆特不再質疑他的精神狀態。因為兩人是貼身而立,維烈察覺他凍得發抖,急忙讓他靠著樹幹,熟練地生火紮營。


    橘色的火苗散發出暖意,切割出一個明亮的空間。凝視同伴急促中也顯得悠然舒緩的舉止,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溫煦祥和的側麵,貝姆特又感歎了一聲:“你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是嗎?”維烈回了個柔和的淺笑。


    “嗯。”貝姆特從包裏拿出幹淨衣服,大大方方地替換。維烈反而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臉頰泛紅。


    “都是男人,你害什麽臊。”


    “那…那個……”


    “這個,那個,呃——這三個是你的口頭禪。”白了他一眼,貝姆特用毛巾擦頭發,“今晚隻好露宿了,本來還想請你睡床。”維烈真誠地笑道:“沒關係。啊,貝姆特,你不回家嗎?還是離家出走?”看模樣,這個性格頗為早熟的少年頂多十四、五歲,這麽小的孩子就單身在外遊蕩,太不正常了。


    擦拭的手微微一僵,然後是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我家被滅門了,隻剩我和我姐姐兩個人。”


    “啊……”維烈為說錯話懊惱不已,試圖補救,“那個,我也差不多。”貝姆特已調整好情緒:“這年頭這種事不稀奇。”


    一時無話,隻有柴火發出的劈啪聲回蕩在靜夜裏。


    “我去睡了,下半夜換我守。”照顧年長卻菜鳥的同伴,貝姆特徑自做好安排,拿出毛毯。維烈擺手:“你放心睡吧,我設了結界。”貝姆特笑著睨視他:“看來我撿了個寶。”


    第一次看到他笑,維烈情不自禁地回以笑容。這孩子不冷酷也不孤僻,但神色間總有一絲淡淡的抑鬱,唇角上揚的瞬間像清風吹散烏雲,格外燦爛奪目。


    貝姆特把毯子綁在肩上,靈巧地往樹上爬。維烈看得傻眼:“你…你幹什麽?”


    “睡覺啊。”


    “為什麽到樹上睡?”


    “我一向這樣睡。”抓著一根枝椏,貝姆特居高臨下地瞅著他,一臉理所當然。維烈看得心驚膽戰,起身勸阻:“這不是好習慣,快下來。上麵很冷,還是躺在火堆旁暖和。”


    “睡在地上才冷,老了還會得關節炎。”


    維烈一窒,再次說服:“但…但是會摔下來啊。”貝姆特已找到合適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不會,我睡相很好。”拿他沒辦法,維烈隻得歎了口氣,坐回原位。


    熟悉的清香沁入心脾,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少年無聲地歎息,眉間仇恨與懷念交織,漸漸被憂傷撫平。


    也隻有在這種環境,他才睡得安穩,不會被噩夢所擾。


    ******


    破曉時分,貝姆特就自動蘇醒,想起昨天的事,探頭張望。篝火還燃著,旁邊的幾根幹柴動都沒動,顯然不是自然的火。維烈依然睡得香,側躺的身子蓋著毛毯,長發鬆散地用白色發帶紮起,披散在草地上,有一兩縷垂蕩在線條柔和的頰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像一幅畫……


    貝姆特下意識地屏息。這個男人,實在和這個粗獷野蠻的城市格格不入,在這樣幽靜閑雅的自然風景中,倒是無比相融。


    為什麽要特地跑來這種鬼地方?我們想出去都出不去。困惑地揉了揉頭發,貝姆特輕手輕腳地爬下,踢了踢同伴:“起來了。”


    “唔……”維烈翻了個身,先確認腦後的發帶,隨即放鬆下來,慵懶地躺著,似乎在擺脫睡意,過了一會兒,才漾開一貫溫和的笑靨,“早上好。”嗓音溫潤中帶著些微鼻音,比平時更醇柔,出奇悅耳。


    沒忽略那個小動作,也納悶他還閉著眼睛。照理,突然被驚醒,應該會反射性地睜開眼。


    古怪。從頭到腳的古怪。


    “你眼裏藏著什麽寶貝嗎?”偷偷觀察思量不符合貝姆特的個性,彎下腰,直截了當地問。維烈一怔,笑意加深:“不是,我怕…嚇壞路人。”


    “?”


    “我的眼睛,是紅色的。”


    “哦,真特別。”貝姆特沒有恐懼,反而感到有趣,強盜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歡稀罕的東西,“天生的?還是後天,比如魔法失敗?”維烈苦笑:“後天,也算是法術失控吧。”


    “笨哪!把自己搞成這樣!”又踢了他一腳。維烈哭笑不得,雖然貝姆特對事情經過完全不清楚,指責倒是沒錯。


    “起來起來。本來要走十公裏才有條河,有你在,倒是不用打水了,還可以洗臉。”貝姆特對小弟在雜務上的“用途”非常滿意,“早飯想加什麽菜?我以前布的陷阱應該有兩隻野兔或鴿子落網,就吃烤肉好了,別告訴我你吃素。”


    “不不,我不吃素。”維烈坐起來,開始勤勞地打雜。先疊好毯子,整理儀容;再把錫壺裝滿,放在火上加熱。水開時,貝姆特正好拎著戰利品回來,一並交給他處理。


    “我第一次在野外吃這麽好。”


    啜了口香濃的咖啡,少年感動地道。他出身商賈人家,小時侯生活條件優渥,但是自從慘遭滅門後,就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烤乳鴿、野兔肉、雜菜湯,還有地瓜和麵包。這一餐在其他城可能不算什麽,然而在西城,絕對是豐盛的饗宴。


    維烈咬了一小口肉細嚼慢咽,聞言高興地笑了笑。貝姆特無力地斜睨他:“你連吃東西都這麽斯文,是不是貴族啊?”


    “啊?不是不是。”


    “那就吃快點!”貝姆特用力一拍他的背,差點讓維烈嗆住,“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給別人看到你這副樣子,一定笑你娘娘腔。”


    “可…可是……我胃不好。”


    “老天!法師真是脆弱!”少年下了個偏見,驀地一挑眉,扛著大劍站起,手上還拿著一隻兔腿。金黃的顏色催化食欲,令眼見形跡敗露而走出樹叢的數名男子猛吞口水。


    一目了然他們的來意,貝姆特綻開犀利的粲笑:“太好了,有人來搶,吃起來更有味道。”


    我覺得消化不良啊。維烈苦著臉咕噥,鴕鳥地躲在他後麵。隻差沒插一根白旗,表示我是和平大使,大家坐下慢慢談,有事好商量。


    “小子,分點給哥們。”領頭的大漢自始至終盯著食物,連貝姆特的臉也沒注意。


    “抱歉,這是我和我小弟辛苦的成果,恕不分享。”


    雖然覺得分一點也沒關係,維烈還是理智地沉默,畢竟他不清楚這裏的規矩,不適合亂插嘴。


    “敬酒不吃吃罰酒!”眾人爭先恐後地衝上來。跑得最快的一個被踢了個跟頭,其他人也被高速移動的身影打得哀哀叫。貝姆特百忙中對身後的人交代:“喂,至少保護好自己。”本來維烈沒能力自保的話,他不會做此要求。


    維烈點頭,用結界把自己牢牢包起來。


    拉機簧讓陷坑和藏在樹葉間的弓弩發動,貝姆特很快擺平搶匪們。這片森林是他的天下,早就針對各種情況做好萬全的準備。


    “不…不必下這麽重的手吧。”維烈有點不忍。倒不是怕死人,他看過的屍體多了。隻是這麽美好的清晨,見血實在不舒服,何況他在吃飯。


    “沒關係,這裏是樹林,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最好的肥料。”貝姆特無動於衷地坐回火邊,扳下一條腿繼續大塊朵頤,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去搶吃的,也會做好被宰了的心理準備。”


    唉。維烈在心裏歎氣,伸手想拍拍他的頭,被反射性地躲開。


    “……不要隨便觸碰戰士,我不是討厭你。”愣了愣,貝姆特看出他沒有惡意,神色微赧地解釋。維烈回以理解的笑:“嗯…嗯。”


    “你也要盡快適應。”見他隻吃了一片麵包,半隻乳鴿就不再動,貝姆特皺起眉頭。維烈連連搖手:“不是的,我胃口本來就不大。”貝姆特把吃了一半的兔腿往他嘴裏一塞,又扔了兩隻熟地瓜:“我們要長途旅行,這麽點連半天也支持不到。”維烈隻能努力消滅。


    把剩餘的食物打包,貝姆特麻利地熄滅營火,收拾行李。維烈也背起背包,用一隻看不出材料的罐子噴頭發。昨天被酒淋,又在地上躺了一夜,需要清洗一下。


    貝姆特見怪不怪地采取無視態度,法師本來就是一種異次元的生物。


    但是他不知道,維烈的特異已經超過法師的範疇。


    清脆的鳥鳴撕開淡淡的霧氣,隻走了一小會兒,周圍就陽光明媚。隱捷敏亞水源匱乏,植物以生命力旺盛的常綠喬木為主,遍地連野花也沒有,但是青翠的顏色極為醉人,維烈開懷地欣賞。


    “對了,貝姆特,要不要吃水果?”飯後攝取適當的維生素有益健康,野外生活更應該注意營養。


    “水果?哪來的水果?”貝姆特驚訝地轉過頭,他幾乎連水果是什麽都忘了。


    “現在沒有,馬上會有。”維烈打開腰包,取出一小袋土均勻地灑落,蹲下嵌進一粒黑色的東西,“這是蘋果種子,我把它放進去。”


    “……過幾個月,也許是能吃到蘋果。不過很抱歉,我有急事,等不了這麽久。”


    “不是啦!你看著!”


    青年合手施法,伴隨充滿節奏感的咒語,柔和的白光形成類似護罩的光圈籠罩住土堆,星星點點的水珠旋轉舞動,在陽光的照耀下輝映出晶潤的光澤。清新的水氣吹上少年的臉龐,溫柔的感觸將他從驚愕狀態中拉出來。


    奇跡出現了。一株小小的幼苗破土而出,細細的芽孢還沾著一點泥,在澆灌下漸漸舒展開來,分出兩片嫩黃的葉子,中間更小的一點是頂芽,光芒變強,小草的顏色也轉為鮮嫩的綠色,迅速抽高,很快變粗變壯,葉子蓊鬱地增長,化為茂密的樹冠,幾顆青碧的果實也露出羞澀的麵貌,逐漸透出紅色和黃色,最後完全變成誘人的豔紅。


    貝姆特一霎不霎地注視這個驚心動魄的情景,連呼吸都停止了,生怕稍微動一動,這個活生生的夢就會破碎。


    “太厲害了,維烈!你太棒了!”終於回過神後,他激動得雙拳緊握,希翼地望著同伴,“你能種很多棵嗎?很多很多,把全城都種滿?”說著,比了個誇張的手勢,灰眸因興奮而燦燦放光。維烈在他的目光下瑟縮:“呃…那超過我的能力範圍,我一天隻能種一棵,還必須有相應的條件。”


    “這樣啊……”貝姆特失望地歎了口長氣。雖然不是自己的錯,維烈還是很內疚:“對不起。”


    “說什麽呢,你真厲害。”


    再次看向那顆蘋果樹,少年撫mo粗糙的樹皮,感受那真實的觸感,深深歎息,發自肺腑地道,“維烈,雖然你很弱、很笨,但是,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法師哦!這種本領,比吐火啦、噴水啦什麽都棒。”青年的臉色頓時變得比他的頭發還紅。


    “哪。”摘下最大的一隻遞給他,貝姆特卻遲遲不采自己的。神情褪去孩子氣的歡愉,轉為成人的感傷:這樣珍貴的寶物,全城有幾個人有福氣品嚐到?


    “貝姆特?”


    “沒事。”


    甩去這波無謂的情緒,少年摘下一顆湊到唇前,輕輕咬了一口。


    脆嫩而酸甜的滋味,是他生平吃過最棒的美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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