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王者的鎮魂歌


    八月下旬,一陣雨落,涼意隨之降臨,淡淡的桂花香彌漫在風裏,將幽冷的氣息擴散開來,不是真正的凍寒,卻讓人驟然感到:秋,來了。


    以王位的交替為開端,魔導國陷入動蕩不安的局麵,仿佛有不詳的黑翼籠罩住大陸,接連的變故令百姓不知所措,終日惶惶。


    霧之月,王妹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篡位。


    春之月,被囚禁的國王亞拉裏特·裏菲曼·德修普假死逃脫。


    淨之月,戰歌平原的魔獸南進,北三省淪陷。魔武大會上,攝政王以通敵的名義要處決國師羅蘭·福斯,被光複王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阻止,揭露王室的魔族血統,自此開始東城的征戰史。月底,中城滿願師楊陽行刺羅蘭不果,聲名一落千丈。


    花之月,東城城妃朵琳·歐斯達自盡身亡,紅龍騎士團叛逃,青龍騎士巴曼受命追捕。


    空之月,北城城主米利亞坦·歐斯達被刺殺,北城內亂,東城軍乘機吞並,扶植十六公主奧黛露即位,


    螢之月,光複王召喚亡靈大軍,攻陷河口都市。南城發生叛亂,公主希莉絲·馮·休拜卡被懷疑是主謀,中南兩城徹底交惡。東城軍在北城城主的授意,代理城主蕾雪·依娃的允許下進駐,平息戰亂。


    星之月,西城出現異常事態。被證實是惡魔所為,而肇始就是有血魔嫌疑的宰相維烈·賽普路斯。中西兩城的結盟使其他三城的民眾更為群情激憤,視作蛇鼠一窩的墮落行經,格局正式形成了3:2的對壘之勢。


    而東境,也在南北合圍下岌岌可危。


    惡魔的肆虐和四方結界的建立並沒有影響到戰局,螢之月29日,東城軍進駐河口都市凱德蘭,開始對垂手可得的王都表現出強烈的進攻**。又因為帕西斯的離去,羅蘭的無暇失去管束,就此踏進拉克西絲精心設計的陷阱。


    頂著正義之師的名頭,討伐軍當然不能拒絕民眾的求助。中城一方以堅壁清野的策略為餌,一步步誘使貪功的敵人深入。


    帕西斯已經預計到拉克西絲有意拋棄東境,退守西境,也提點過將官們,但短期內,東城方麵隻能控製住北部一帶,內地的間諜工作並不順利。拉克西絲又適時派出小股部隊抵擋,裝出一路潰逃的樣子。


    半個月裏,出征的兩萬大軍一再分散,趕往頻頻告急的各地救援。暗罵攝政王殘忍無道,連自家的村莊城鎮也燒,害他們贏了卻得不到糧食,結果補給線越拉越長,不時遭到拉克西絲事先埋伏的騎兵偷襲。


    雖然有微小的疑慮,但勝利的果實實在太甜美,指揮官格安大隊長隻好分出兵力保護補給。而且敵人似乎快不行了,抵抗越來越弱,也不是每次都趕不上救火,征收的物資勉強還能應付。


    星之月14日,卡德萊平原一役,集結的中城軍大勝,殲敵近一萬人。


    這是東城征戰以來首次戰敗,損失還如此慘烈,羅蘭十分震怒,一完成儀式,就趕來借題發揮,讓部下好好冷靜頭腦。帕西斯也在隨行之列。


    然而,中城雖打了個大勝仗,南部卻作戰失利。


    得到南城暗中援助的國王軍勢力大振,連續攻克四郡,展現出強大的號召力。執法教團的狂信者不但大聲疾呼愚民起來反抗“女暴君”,還在戰場上召喚出“神靈”。不少迷信的士兵當場就跪了下來,士氣大為低落。加持了各種神術的聖騎士團也身先士卒,捍不畏死的凶悍勁直追蠻族。之後查出他們是喝了光複王配製的狂化藥劑,不過戰場上使用禁藥很常見。


    金色死神伊芙·比拿揮軍四萬壓製西境軍,大有越雷池直逼米亞古要塞的意圖,諾因的軍隊就這麽被綁死。南城兩頭支援後勤吃緊,得到從尼普亞斯大陸返航的希頓商會補助才緩和。


    北城扼守邊境監視西城,和舉族遷出死亡沙漠的妖靈有過一次淺戰,雙方都沒討到什麽便宜。青龍騎士巴曼的弟弟特亞修集合兄長的殘部加入東城一方。身兼羽族族長的帕西斯也叫來五千名戰士,一部分做偵察兵,剩下的送給“肥豬國王”和“美人後代”作對。


    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情勢一觸即發。


    ******


    創世曆1038年·星之月22日·米亞古要塞——


    “那老妖婆究竟在想什麽?”


    “她在想你什麽時候能長大。”


    卡薩蘭城主朝心腹投去惡狠狠的目光,嘴唇動了動,陰惻惻地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成了她肚裏的蛔蟲。”


    “不是我有讀心術,是你的乳臭味濃得天下皆聞。”身兼多職的宮廷術士長毫不客氣地還嘴,一邊一心二用地審批報表。他敢擔保他是全要塞最忙的人,盡管部下都很有才幹,但要他決策處理的事還是太多了。而那個好命的主子隻要敲章就行,火得他隻想鬧罷工。


    “你才臭呢!香水味臭得要命!”


    “啥,你有沒有嗅覺?”


    “喂喂,你們到底是來吵架還是來辦公的?”


    最有良知的軍務長打斷兩人沒營養的挖苦,將一遝厚厚的資料放在友人的桌上,“最新戰況。”吉西安哀號:“噢~~~饒了我吧~~~”


    “我來。”諾因難得良心發現,其實是關心親人又不肯承認的別扭心態作祟。


    “斯帕斯港在昨晚被占領,守軍幾乎全軍覆沒,敵人使用了新式武器,一種像是魔導光炮的縮小版,配合水族的鑿船和遊擊,漁網對這個水性精深的種族毫無用處。”雷瑟克扼要匯報。諾因咒罵:“媽的,放毒不就行了。”


    “想必他們會吸取這次教訓。”


    “屁!人都死光了,還吸取教訓!”


    “不許說粗話!”雷瑟克敲了他一個爆栗,神色凝重地道,“海軍可能會登陸,和凱德蘭城的駐軍,亞拉裏特陛下的部隊一起圍攻裏那,情勢非常危急,我們必須想想對策。”


    “有什麽好想的,我的手臂可沒那麽長。她自己不要我幫忙,也許她得了熱病,腦子燒糊了。”諾因惡毒地詛咒。對於主君不分輕重,忠厚如雷瑟克也忍不住捏起拳頭。


    “啊——你看不出嗎?她分明是想把爛攤子丟給我,和羅蘭·福斯或者帕西爾提斯同歸於盡!”


    雷瑟克震住,一臉難以置信。吉西安半點吃驚的跡象也沒有,繼續揮灑紙片堆起文件山:“太不劃算了,元帥那樣的無價之寶竟然選擇自我犧牲,把未來交給你這個可有可無的家夥。”諾因眼中燃起熊熊怒焰,灼熱的視線幾乎瞪穿他。


    “哼,愚蠢。她已經沒有退路了,保存實力是明智的選擇,但她又認為逃離首都是愧對列祖列宗的行為,所以就打算待在那兒等死——蠢透了!”


    “不,如果陛下拋棄那裏的軍民,活下來的人也會瞧不起她。”雷瑟克堅定地反駁,諾因翻了個白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不懂,那是王者的尊嚴。”吉西安懶洋洋地道,轉動羽毛筆,開始想入非非,“那麽近期內我就會收到一筆大錢了——國庫的財寶耶!”


    “又不是你的錢!”諾因鄙視他。雷瑟克沉吟道:“話說回來,陛下為什麽要孤注一擲?以裏那的城防,即使三路合圍,撐到我們趕到也沒問題,還能讓他們碰得頭破血流。”


    “你忘了?帕西爾提斯那老**可是初代國王,會不知道一些隻有他知道的秘密通道?以他的身手,沒人能攔住他。”


    “關於這一點,陛下早就在徹底搜查了。”


    諾因揮揮手:“沒用的,百密一疏。”雷瑟克沉默,不得不承認主君的顧慮正確。就算密道全堵上,帕西斯說不定也能挖出一條,甚至直接擊碎裏那的結界。畢竟他是協調神的附體,劍術又那般出神入化。


    吉西安不以為然:“首都那麽多精英又不是稻草人,元帥一定做好了妥善的布置。光複王再強也是血肉之軀,灑他一把毒粉,或者插十幾把刀子,不信他不痛得哇哇叫。”諾因酸酸地看著他:“吉西安,你很信任我姑姑嘛。”


    “當然,和你比起來,母猩猩也顯得無比可靠。”


    雷瑟克沒能攔住撲向友人的主君。


    ******


    同日中午·西城首府赫拉特·城主府——


    “維烈,你最近怎麽神不守舍的?”


    “……對不起。”


    隱捷敏亞城主瞅著連愧疚表情也做不出,一副神遊太虛模樣的部下,氣不打一處來:“我不管你受了什麽打擊,總之你坐在這個位置,就得給我好好幹。”黑發宰相回過神,遲疑了一陣,囁嚅道:“老板,我可不可以請假?”


    “什麽!這時候請假?你想害死我嗎!?”貝姆特怒極咆哮。某人立馬縮進龜殼裏:“是,我…我不請了。”


    調整呼吸,貝姆特的神色緩和下來:“你是不是有私事要處理?”維烈點頭如搗蒜。


    “抱歉,現在是非常時刻,我實在不能批準。”貝姆特誠懇地道,“可能到戰爭結束都沒空,你知道的,我城的情況。雖然內閣已經正常運轉,但很多事沒有你真的不行。”


    “嗯,沒關係,是我任性了。”維烈笑了笑,收斂心神打開手裏的筆記本,有條不紊地報告,“今年預計能收到比去年多兩倍的糧食。這是加上冬小麥收成的結果。扣除民眾的份,勉強能應付十萬大軍三個月的口糧。但是占領地因為過度的橫征暴斂,產量還會減半,恐怕無法滿足三位團長的需求。”


    “不太理想啊。”貝姆特歎氣。維烈寬慰地笑道:“剛起步都是這樣的。”


    “那你有什麽好辦法?”


    “我不讚成以暴力解決,南城隻是迫不得已才歸順東城,我們不侵略她們,她們也不會來惹我們。”


    “你錯了,一等羅蘭·福斯拿下東境,她們就會要求奪回凡爾加平原。”貝姆特並不意外,他很清楚這個朋友排斥戰爭。對軍事一竅不通,壓根提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但維烈自有他的價值,他擁有穩健的行政能力,人事管理和情報分析的長才,還是統禦所有魔獸的魔界宰相。就算西城沒有探子和信鴿,也能第一時間得知大陸的動態。


    而且說實話,開完吵吵鬧鬧的軍議會,聽著那溫潤沉穩的聲音絕對是一種享受。


    “老板也主張戰?”維烈皺眉。貝姆特咋舌:“別擺這種苦瓜臉,現在的情勢是由不得我們不戰。既然戰了就要占據主動,金色死神目前行軍到紫月森林附近,我想索性和德修普一道拔了他。”


    “伊芙將軍手下有四個弓弩手中隊,一個魔法師大隊,擅長騎射的輕騎,大量的遠程武器,步兵也擅長建築防禦工事,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維烈加重語氣,“更別說他本人所向披靡的戰力,何況,他們還有充足的醫療資源!”


    “嗯嗯,這些我們都考慮到了,不過他的部隊機動性不強,隻要我和德修普配合好,再妥善利用地利,有把握讓他疲於奔命,不攻自垮。”


    “可是他已經沿途設置哨點,建了好幾個營地,擊垮各城鎮的武裝力量,明顯要一口一口吞掉西境。”


    “哎哎,不會吧。”貝姆特傻眼,“這麽穩紮穩打?他不是赫赫有名的戰神嘛!”維烈啼笑皆非:“那隻能說老板不了解他,伊芙將軍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將領,用兵果斷卻正統。最重要的,他可以拖,我們不能。”


    貝姆特陷入沉思:“嗯,我明白了,我會再慎重考慮,你下下去吧,讓軒風做點好吃的給你。”


    “是。”維烈行禮退下。


    因為兼任書記和戰時情報官,他搬出宰相府,在主君隔壁辦公。推開門,一個清亮的女聲傳出來:“啊,維烈,你回來了。快,我做好了蘋果派,趁熱吃。還有一份文件要你簽收。”


    原南城滿願師自發擔任宰相秘書,幫他省去很多麻煩。


    “謝謝。”維烈綻開一貫溫文的淺笑,關懷地問道,“你吃了嗎?”


    “還沒呢,一會兒和貝姆特一起吃。”軒風笑吟吟地解下圍裙。瞥見分門別類整理完畢的奏折,維烈由衷慰勉:“辛苦你了。”


    “不要緊,反正打工嘛,所以要給工資的哦。”


    “是是。”維烈苦笑,坐下習慣性地批閱。軒風凝視他清俊的側麵,抑不住滿腔好奇:“你先別忙,告訴我是不是要打仗了?”


    “你從哪兒聽來的?”


    “瑪莎她們都這麽說。”


    那些三姑六婆的話不可信。維烈歎息著擱下羽毛筆,避重就輕地道:“我剛剛勸了老板,不要輕啟戰端。”


    “可是戰爭要來是擋不住的吧,這道理我都懂。羅蘭城主擺明了要統一大陸,我們不想死,隻好卯足了勁上咯。”軒風深切惋惜和帥哥敵對,她自己是不介意投降,開開心心地做東城的子民,天天瞻仰那絕世容光,和買一送一的銀發美男,但用膝蓋想也知道貝姆特決不會屈服。


    “我是阻止不了戰爭,隻是想盡量避免。”維烈沮喪地垂下肩膀,“可惜,就像你說的,戰爭遲早會爆發,我們隻有祈禱老板平安歸來了。”


    “……我也要去。”


    “什麽!!!”


    軒風哭喪著臉:“首領的女人必須和他並肩作戰,這是西城的傳統。”維烈張口結舌:“不會吧……”


    “千真萬確。”


    “我…我給你幾個道具。”


    “我正想這麽說。”軒風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也不想看見血肉橫飛的殺戮場麵,灰水河一役就夠她看的,“對了,你這兩天怎麽了?老是心不在焉啊。”維烈含糊其辭:“沒什麽。”


    吃著最喜歡的甜點,卻完全嚐不出味道,難以下咽的感覺曼延到胃部,最後是全身,焦躁使得他坐立難安。


    他真想卸下一身職責,不顧一切地打破封魔結界,去地球找基連他們。然而結界一垮,惡魔又會肆虐,席恩也會朝他重視的人們出手,釀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唉。維烈萬分心酸地咽下口中的蘋果派:父親,請再等我一下下。


    ******


    午後·東城占領區·河口都市凱德蘭——


    “費爾南迪先生,這是我親手做的。”


    “哦,謝謝,看起來很好吃呢。”


    **花邊的潔白手絹裏包著剛剛烘焙好的小餅幹,全部都是梨子形,而光複王最喜歡吃的水果就是梨,可見贈送的人有多麽用心。


    得到心上人的誇獎,容貌姣好的侍女羞澀地紅了臉。銀發青年也賞心悅目地瞧著她,他喜歡純情的女孩,雖然那害羞的神情再加點不肯承認的別扭會更好。


    哎呀呀,不好,又開始描繪起菲莉西亞的樣子了。


    “那…那我回去工作了。”對方深鞠一躬,慌忙跑走。帕西斯熱情地揮手:“走好啊~~~”


    挑了一塊塞進嘴裏,鬆脆可口,濃濃的果香味泛開來。正讚好,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男聲:“當心毒死你。”


    “啊,羅蘭。”帕西斯轉向徒弟,笑靨燦爛,“世上有什麽毒能毒死我,嚐一片吧?”伊維爾倫城主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不死之身,而且我不喜歡甜食。”


    “真沒情趣。”帕西斯又塞了一塊嚼嚼嚼。


    “說正事。”羅蘭不跟他廢話,“我打算等馬爾亞姆的部隊匯合後就親征,你不必跟來了。”帕西斯大吃一驚:“為什麽?”


    “師父,我不想瞞你。一些軍官和大臣對你有很深的顧慮,士兵也不適應和亡靈一起作戰。”


    冰藍的眸子明晰而冷徹,帕西斯一陣心虛,情不自禁地別開眼。


    有的事隻能裝傻。一旦挑明,原本和睦的關係就可能破裂。


    但是他逃避,羅蘭卻不願,這也是他造成的。


    如果有一天,這個人擋在我麵前……


    羅蘭眸色變暗,深處湧動著冰冷的怒潮。


    “那好吧。”帕西斯悶悶地道,習慣性地拉拉鬢發,這是他煩躁時的小動作。確認了內心的懷疑,羅蘭的眼神又冷上幾分,淡淡地道:“我走了以後,你可得按時吃藥,別沒人督促就忘乎所以。”


    帕西斯心情激蕩,深吸一口氣,抬起眼,堅定地許諾:“羅蘭,我不會背叛你。”


    微微的酸澀和微微的好笑,羅蘭閉了閉眼,看著對方。


    他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顯然又睡過中午,肚子餓就直接出來找吃的,以前也是這樣。


    “怎麽會有女人喜歡你這麽邋遢的男人。”回過神時,羅蘭已經站在他麵前,幫他扣上扣子。


    “切,本人英俊瀟灑氣宇不凡,不受歡迎才怪。”帕西斯開始一日三吹。羅蘭不理會他的臭屁,近距離鎖住他宛如祖母綠的碧眸。


    “希望你記住你的承諾。”一指點在他的心髒部位,準確地,深深地,“師父,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殺了你。”


    “……”


    帕西斯感到口幹舌燥,喘不過氣來。真正讓他震撼的不是徒弟的狠話,是他暴露出來的情感。若是真的想殺他,羅蘭不會用這種決絕的方式令他警惕,而是在背後遊刃有餘地布置好一切。


    兒女的麵容都模糊了,和眼前的人相處的記憶一點一滴浮上:清澈的湖泊,滄桑的古跡,翠綠的樹林,香甜的野味,追逐著自己的孩子,融化了寂寞和仇恨的溫暖。


    “也許你會因禍得福。”羅蘭輕笑,緩緩收回手。帕西斯神色不豫地瞪他:“別開玩笑了。”


    微笑著,羅蘭把他的扣子扣到喉部,然後狠狠拽起。


    “我不是在開玩笑。”


    “咳咳……是!”帕西斯連忙趕在被掐死之前投降。羅蘭的目光柔和下來,拉平他的領子:“拉克西絲終究是你的後代,就算感情上不在意,在旁人眼中也不好看,你就別湊熱鬧了,嗯?”


    “可是我擔心你。”帕西斯老老實實地道,“她詭計多端,又遺傳了我的硬骨頭,九成會拚著玉石俱焚宰了你。隻要你一死,這場仗等於她贏了。而且我對王都的情況比較了解,可以偷偷潛進去搞破壞。”


    “否決,讓你去隻會賠上你一條命。”


    “為什麽!?”帕西斯是真的驚訝,他有自信在千軍萬馬中輕取目標,何況出其不意,拉克西絲根本來不及反應。羅蘭不答反問:“假如賀加斯出來,他會管這場戰爭嗎?”


    “怎麽可能!他會第一時間抓著他老弟回神域!”


    “這就是了。”羅蘭把他翻過去,熟練地打辮子,用從他兜裏找出的咒帶綁起,“她不必一定要殺你,隻要讓賀加斯占據主導就行了。再說,她也未必殺不了你。”普路托贈送的黯曦,帕西斯的吞日,算下來已經有兩把滅神劍了,王室難保沒有第三甚至n把,真奇怪這樣奇貨可居的東西為何會量產。


    帕西斯明白了,摸摸光滑的下頜:“我的美人後代很看重我?”


    “廢話。你是我城的第二號人物,強大的死靈法師,擁有一支不用補給、不知疲倦、不會死亡的亡靈大軍,還能隨時隨地補充新成員——她不鏟除你鏟除誰?”


    “挑撥我們自相殘殺不是更好?”帕西斯不小心踩中地雷,等著徒弟再炸他滿頭灰,羅蘭卻波瀾不興:“她早就在做了,不然朝野軍中那麽多質疑的聲浪哪來的?但這畢竟是備用方案,我還不至於昏庸到中反間計,直接針對你才是最穩妥的做法。”


    “嗯……為了避嫌,我隻好留下了。”帕西斯怏怏歎了口氣,隨即雙目一亮,轉過頭,“那我去幫伊芙將軍好了!這總沒人說話了!”羅蘭眸光閃動,沉聲道:“你狠得下心和兒子敵對?”


    “反正他又死不了。羅蘭,我是殺不了諾因和莉莉安娜,他們是我的兒子、女兒,但我保證,我會封印他們的能力和記憶,扔到地球去,不讓他們妨礙你。所以,你放他們一條生路,好麽?”帕西斯愧疚又急切地直視徒弟。羅蘭抿了抿唇,轉移視線:“你別這麽說,是我占了便宜。”


    “那就說定了。”帕西斯喜出望外,抓住他鬥篷的環扣,“啊,我還沒吃飯,你親自下廚做給我吃。”


    “好好。”縱容一歎,羅蘭突然想起什麽,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串手鏈,幫他戴上,“這是暮用他的血做的,千萬別解下來。普路托死了,他的神器力量會減弱,隻有咒帶,我怕封不住賀加斯。”帕西斯稀奇地打量那條鮮紅的鏈子:“那頭龍竟然肯放血給我?”巴哈姆斯應該非常討厭他。


    “我說是我用的。”羅蘭淡然道。帕西斯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因為是騙他,我隻好說是為了提升我的潛能,所以這條血鏈的作用並不是封印賀加斯,隻是增強你的精神力。”羅蘭有些憂心,“師父,請務必保重。雙神之間有感應,萬一魔封出了什麽變故,你這邊壓力就大了。”


    “安啦,我決不會讓那個瘟神稱心如意的,我還要親手為你戴上王冠。”帕西斯比了個信心滿滿的手勢,秀麗的臉龐神采飛揚。羅蘭舒展眉宇,浮起如同秋日晴空般清澈的笑容:“那我們走吧,釣幾條彩虹魚吃,味道真的很不錯呢。”


    ******


    中城首府裏那位於地勢平緩的中部平原,宛如一顆綠色絨毯上醒目的明珠,兩條貫穿大陸的要道為它帶來千年的繁榮。來自四麵八方的商隊雲集於此,出售各種商品。一到秋天,楓紅似火,妝點出無盡的絢爛,仿佛對人們訴說著這座城鼎盛的權勢和財富。


    然而如今,街上隻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和不時經過的巡邏隊。商店關門,市場冷清,不安的烏雲籠罩了整個王都。


    總參謀長一手端著盛放有紅茶和點心的托盤,另一隻手輕扣門板,得到允許後,打開門走進。身後跟著四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女,穿的製服也式樣相同。


    “陛下,陛下,好消息。”嘰嘰喳喳活像四隻麻雀。


    窗前站著一個苗條的身影,腰杆挺得筆直,烏黑的發絲與雪白的披風隨風微揚,半合著眼享受陽光灑在身上的暖意,聽到他們進來的聲音,利落地轉身,帶起披風在空中飛舞,跳坐到一旁的豪華沙發上,流暢而帥氣的動作讓在場的人都呼吸一窒,想到同一個詞——女王陛下……


    “關門關門,你們四個吵吵鬧鬧的小丫頭。”帶有命令口吻的嗓音如山中泉水,清脆爽快,“克魯索,幫我捶肩。”早已習慣不合理指示的綠發青年分送完茶點,默默照做。


    “說吧,什麽好消息。”拉克西絲啜了口茶,滿意地挑高眉頭,肩上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力道更讓她愜意地眯眼。


    “陛下,實驗成功了。”四胞胎的大姐塔莉跳起來,興奮地雙手握拳,“比我們預估的還要好,這幾頭大家夥一定能對付那些龍騎士和翼人。”


    “心靈水晶的暗示效果也很成功,哪怕一個騎士學徒騎上去也會乖乖服從。”老二曼莉補充。


    “唯一的弱點——經驗也通過模擬訓練讓它們學會了。實際上陣會比老兵表現更棒。”老三夏莉自信地拍打胸脯。


    “霍特那邊就進行得不是很順利,才剛剛做出一隻石魔像,工序複雜,性能不穩定,好幾次暴走,無法投入量產。”小妹凱莉接了條掃興的尾巴,被姐姐們痛揍。


    和羅蘭一樣,拉克西絲擔任院長和資助人的魔研院也私下從事禁忌研究。禁藥、禁器、魔獸合成、精神控製……曆史還更為悠久。


    大家都不純潔。


    “太樂觀了啊。”拉克西絲也潑了盆冷水,“生手是能操縱合成獸,但隻有熟手才能真正發揮出它們的威力,而全首都拎不出一支象樣的飛行部隊。雖然通過魔法水晶讓它們學習,但這隻不過是知識的累積而已。遇到意外和強敵就會出現致命的思維停止——這種程度還差得遠。”都怪那票貴族不爭氣。沒一個能馴服野性的飛行獸,她手下也隻有極少數獅鷲騎士。


    四胞胎麵麵相覷,很是失望。拉克西絲適時褒揚:“小缺點改進就行了,你們幹得很好。羽族也缺乏戰鬥經驗,龍騎士區區殘兵,我的隊伍就能對付。”隻怕那隻狐狸還藏了什麽。


    “是!我們會努力!”四個少女重拾歡顏,精神地行禮。


    “至於魔像,盡快吧,實在不行交給那臭小子繼續。”拉克西絲最頭痛的不是羅蘭,而是她的祖先。普通人根本打不過不死的亡靈,一旦陣亡還會為它增添戰力。隻有同樣無生命的傀儡能對抗這支賴皮可恨到極點的軍團。可惜研究時間太短,相關的資料也散失太多,目前還停留於起步階段。而由隻懂得溜須拍馬的小人,混分等畢業的世家子弟和死讀書的學者組成的聖職者集團,更別談超度。


    盡管對帕西斯本人有些安排,黑發的攝政王卻沒有十成的把握。就像她了解羅蘭,羅蘭也了解她,彼此多少揣摩得出對方的心思。


    這時,她的心腹報告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東城軍和亡靈大軍有分兵的跡象,看樣子不是先後出發。”


    “難道它們要攻打西境!?”四胞胎緊張地異口同聲,“它們朝哪個方向去?”


    “暫時是北邊。”


    “一定是了!”


    “也不一定,可能是西城。”拉克西絲無意識地將盤中的皇家巧克力蛋糕“分屍”,腦中飛快思量,“亡靈腳程慢,叫臭小子集中全力滅了金色死神的隊伍,不能陷入兩頭作戰的困境。”


    “殿下應該理會得。”克魯索認為她多此一舉。拉克西絲哈了一聲:“我懷疑他被書蟲蛀空腦子了!”


    “無論如何,我們的壓力減輕很多。”克魯索不跟她做口舌之爭,“當然,也不排除是欺敵之計,從伊裏亞河順流而下還是挺快的。”


    “接下來,八成就是挑撥貴族。哼,那幫心誌不堅的家夥滾蛋也好。”拉克西絲的思路已經跳到別的地方。塔莉持不同意見:“敵人的探子不可能和他們取得接觸。就算有少數潛伏在仆役裏,也無法提出任何有力的保證。貴族貪生怕死,不敢的。”


    “可以讓翼人發傳單,帕西爾提斯不會連翼人也全部帶走。”


    “太過分了!”夏莉義憤填膺地站起來,小臉氣得通紅,“那些該死的牆頭草,代代享受王室的恩澤,大難臨頭卻投敵求榮——陛下,統統砍了他們!”拉克西絲不為所動:“我們自己打起來,隻會讓羅蘭·副斯漁翁得利。走了也好,省得我看著煩心。”凱莉沉吟片刻,搖搖頭:“陛下,為了證明他們的‘忠誠’,羅蘭城主勢必將他們當作肉盾。與其便宜了敵人,不如作為奇麥拉的實驗教材。”拉克西絲瞥了她一眼,點頭應許。


    “克魯索,我老哥他們到哪兒了?”


    總參謀長一時反應不過來,眼神不自覺地流露出擔憂,低聲道:“快到風之原野了。”拉克西絲不動聲色地喝茶吃點心:“這樣啊,那我這個做妹妹的,也差不多該去迎接了。”


    “陛下!?”一室驚噫。曼莉不解地發問:“您為什麽放棄裏那的城牆,主動迎擊?讓他們碰得頭破血流好了。”


    “裏那的城牆可沒有你們以為的那麽堅固。”拉克西絲秀麗的容顏泛起一絲冷笑,既是嘲笑這座號稱神跡之城的城塞,也是嘲笑這個破敗的國家。“年久失修,裝飾性大於實用性,投石機和弩炮都過於老舊。雖然當初建造的時候材料加了煉金術的藥劑,城牆上也刻了防護咒文,能夠防禦魔法攻擊,但物理攻擊幾乎是沒轍的。”


    至於城衛兵的素質就更不用說了,虧空現象早已成風氣,軍官虛報人數,將多餘的名額作為外快,平日結黨營私、貪汙腐敗、仗勢欺人。士兵也上行下效,活脫脫的**兵。其他部隊也好不到哪去,缺乏實戰經驗,派係林立,互相勾心鬥角。即使通過魔武大會做了番調整重組,短期內還是無法掃除沉屙。讓這樣一支雜牌軍是守城叫做找死,她自己的精銳又舍不得,損失過大的話,萬一出了什麽變故很難控製住局麵。


    “可是…可是我們有魔導光炮啊!”四胞胎再次齊聲道,神色也是如出一轍的有恃無恐。拉克西絲抬起空杯,示意部下倒滿,輕描淡寫地丟下炸彈:“西麵的礦山出現大批魔獸,暫時停止作業了。”


    八隻圓睜的眼睛,和四張呈圓形的嘴巴。


    德修普家族之所以能支撐千年不倒,一半就歸功於魔導光炮的威懾力。而發動它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可以說是標準的“用錢砸死人”。它發一炮需要3噸高純度的魔晶礦提取出的能量,而年產量也不過才幾十噸。魔晶礦這玩意兒可不比鐵礦,純度高的稀有度不亞於精金秘銀。


    又因為魔晶礦是高危險的物品,城內最多隻能貯藏5噸。


    “那——”四人的臉色由白泛青。拉克西絲頷首:“肯定是那頭狐狸。不過剩下的還能發一次,足夠將他和他的主力轟成灰燼了,小心保護,看準時機用吧——好了帶路,我去看看那幫大家夥。”四胞胎一齊敬禮,當先跑出房間。


    “閣下。”克魯索喚住上司,右手攤開,露出一枚造型典雅雕刻精細的白金戒指。


    拉克西絲險些滑了一跤,心跳失速,用盡全部的自製力才將表情維持在正常範圍裏,舌頭卻不由自主地打結:“幹…幹什麽?”這小子不會突然開竅吧!?


    “奧裏維副院長托我帶給你的法器,說是你叫他做的。”


    “……”


    一把搶過戒指,拉克西絲好不容易克製住一拳揍飛這個人的衝動。


    ******


    創世曆1038年星之月26日,前國王亞拉裏特的[討逆軍]和攝政王的軍隊在風之原野對壘。


    此舉出乎前者的預料,他們原以為會一路太平順利地和東城軍會師,然後一起圍攻那個無恥的王室叛逆,沒想到拉克西絲放棄堅固的城牆,主動迎擊。


    幸好有翼人偵察兵及時傳遞消息,讓他們沒有倉促應戰。


    距首都裏那以南約一百八十公裏的風之原野以盛產風信子聞名,地勢平坦,是展開陣地戰的好地方,這也是貴族最常用的戰法。雙方兵力差距不大,四萬對兩萬八千,都有重騎兵,來自南城的兩個騎兵大隊和百多名神職人員也加入了這場“聖戰”,可以說各有一拚的資本。


    烈日高懸頭頂,晴朗的天空可見幾條稀疏的卷雲,狼煙似的隨風漂移。


    平原上寂靜異常,隻聽見旌旗獵獵作響,逐漸濃厚的緊張氣氛使空氣仿佛凝固,化作沉重的壓力落在每個士兵的肩頭。


    亞拉裏特破天荒地出席了軍事會議,還要求在戰前和敵方主帥對話。在場的成員沒有阻攔他,傻瓜都知道這是個打擊對方士氣的好機會。


    討逆軍並不團結,幾名公侯爵,執法教團的副團長依謝夫,聖騎士團的三位軍團長達夫克、布魯諾和瑞森共同分攤權力。亞拉裏特對軍務一竅不通,根本無法組織起統一的指揮。不過有一位[榮譽客卿]。東城城主派來的索拉恩少將隨侍在側,好歹為他掙回一點麵子,之前在他的妥善建議下也沒出什麽大的差錯。


    羅蘭沒有意外拉克西絲的決定,以裏那的城防絕對擋不住三路猛攻。利用時間差各個擊破是正確的。亞拉裏特是死是活他也不關心,隻要把他最後一份利用價值榨幹就行。


    對方回應了要求,午時14分,主帥出列。


    打著如意算盤的一些人眼中射出殘忍而興奮的光芒,但拉克西絲身邊周密的防護和非常安全的距離讓他們大失所望。有著一頭燦爛金發的年輕少將也微感可惜:如果能從海軍那兒搬台魔核光炮來,就算轟不穿那道閃耀的光壁,至少也能讓那些士兵驚慌一番。


    黑發的攝政王身穿銀白戰袍,內裏鮮紅的白披風舒卷飄逸,臉色有些蒼白,卻不掩容姿的沉穩,翡翠綠的雙眸一霎不霎地凝望對麵的人。


    他瘦了,依稀有了幾分記憶中的模樣,和她相同顏色的眼睛噴射出憤怒、憎恨、傷痛和不解,直直刺進她心底。


    “王兄。好久不見。”


    經過風魔法放大的聲音朗朗傳遍敵我雙方,隱隱透出秋的微涼。


    “為什麽!為什麽背叛我?拉克西絲!”完全沒有跟妹妹虛與委蛇的心情,亞拉裏特直接吼出鬱結多日的怨憤,聲嘶力竭的指控令所有人心頭一震。


    拉克西絲突然有點好笑,到了今天他還問她為什麽,該說他蠢得無藥可救呢,還是……


    “是我對不起你,王兄。”她歎道,真心實意地。


    “那就道歉!”亞拉裏特的怒氣平複了少許,說出讓周圍人汗顏的話,“馬上退兵!跪到父王的墓前懺悔!我可以考慮既往不咎!”


    唉,有這樣的主帥真丟臉啊。索拉恩有了擦汗的衝動。


    “這是不可能的。”拉克西絲畢竟有過無數次經驗,毫不動搖地拒絕,“王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好自為知。”語畢,退回隊伍。


    呆若木雞的亞拉裏特也被簇擁回去,一陣宛如嗚咽的號角響徹平原,正式拉開戰爭的序幕。


    “衝啊!”服了狂化藥劑的達夫克軍團長高聲命令,“重騎兵隊,向敵人兩翼突擊!”


    “不行!”法師隊長急忙勸阻,“閣下,沒消耗完敵方法師的體力前,不能動騎兵!”


    “怕什麽!那些個鳥魔法射得穿我們的盔甲?軍人也不怕傷亡!”


    “不是……唉。”見上司已無心聽下去,自顧自率軍突進,法師隊長隻好趕緊補救,“用移動術跟上,到位後用驅散,第二隊準備火球攻擊!”


    “法師隊,注意距離,第一列沼澤術,第二列防護,第三裏配合信號施放眩光術!”與此同時,注視逼近的敵方部隊,拉克西絲也火速安排。


    一時間各種元素能量在平原上炸裂開來,伴隨著討逆軍重騎兵隊的衝鋒。


    不好!陣頭的士兵感到身子一沉,坐騎竟然陷進泥地。看到前麵的人紛紛墜馬,後麵的慌了手腳,有的試圖轉向,有的勒緊馬首,卻被身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戰友撞上,隊形頓時混亂。


    終於趕到的法師們使用驅散魔法,遏止了一場災難。但是倒地的騎士根本爬不起來——他們的鎧甲太重了!鋪天蓋地的火球緊跟著落下,砸得還沒調整好隊伍的騎兵部隊更加暈頭漲腦。


    “閉眼!騎兵還要蓋住戰馬的眼睛!”各小隊長接到訊號,迅速下令。


    刺眼的白光炸開,已經十分慌亂的重騎兵徹底潰散,受到驚嚇的馬四處亂竄,甚至撞到辛苦趕來的法師。其他法師見狀也忙著閃躲,暫時無暇施法。


    “突擊!”攝政王的軍隊開始推進。


    “第一列用防護箭矢,第二列用凍霧,第三列用群體祝福!”情況緊急,索拉恩顧不得請示旁邊的傀儡主帥,拿著傳訊水晶下達一連串指示,“弓箭手跟上,重步兵保護法師!”


    幾位驕橫的大貴族不買他的帳,而他也沒指望過他們。如果全聽他的,索拉恩自信即使不勝。至少也不會輸得太慘。目前隻好盡量削弱敵人的兵力了,早已和羅蘭合作的布魯諾軍團長和執法教團還是服從他的指揮。


    雙方的聖職者資源都很充足優秀,攻擊魔法起不了什麽作用,那還不如著重於輔助魔法。


    你來我往,殺聲震天。


    閃著綠光的屏障擋下了連片的羽箭,但敵人的弓箭似乎無窮無盡,不斷有士兵倒下,飛濺的血霧猶如一朵朵豔麗的花,染紅了平原,也染紅了每個人的雙眼。隨著尖銳的破空聲,數量驚人的飛斧投出,落在討逆軍的前列,一波接著一波,形成密集的殺戮之雨。但是重鎧士兵事先得到警告,舉盾防守,法師損失不大。


    因為寒氣的影響,身體僵麻的攝政王軍也沒能抓住機會撕裂敵方的陣型。加持了神術的後方士兵勇敢地補上缺口,勉強維持住隊列。


    敵人打得不錯嘛。拉克西絲暗暗驚訝,她可不認為自家老哥有這樣的能耐,仔細眺望,一個身穿東城將官服飾的身影映入視野,不禁狠狠咒罵:金毛的家夥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刀光劍影,五顏六色的魔法光芒交錯閃爍,中央的長槍兵已經絞成一團,整個戰線支離破碎,既有上千人的廝殺,也有數十人的拚鬥……一排排擲斧投下,血染大地。仔細觀察可以發現:討逆軍的防線漸漸崩潰。


    陣地戰最講究陣型,第一線垮了就等於被突破了,後麵的刀盾兵隻有被敵方的長槍兵零零碎碎切割的份。拉克西絲在陣頭配置了足夠數量的兵力,始終確保局部優勢,加上精銳的弓箭營和擲斧手,勝利是當然的事。


    這時,戰場第一次生變。


    “用火龍卷,對準敵方主帥,能用幾個用幾個。”索拉恩一邊發令一邊在心裏歎氣:如果是東城的魔導團,壓根用不著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早就自己看準時機用了。


    一直沒動的南城法師依言吟唱咒文,兩道火焰龍卷逐漸成形,一左一右在前方開路,撕出兩條長長的口子。清一色白色戰甲的執法教團身上亮起耀眼的光輝,以刀尖隊形插進敵軍陣營,拉起一條條血線。


    這群狂信者個個是以一擋百的精英,夾著淩厲的殺氣,口呼至高神,硬生生將敵人的前鋒剖成四半。


    還不夠!眼看重騎兵部隊快要潰滅,執法教團也一時衝不過近衛軍的銅牆鐵壁,索拉恩果斷地亮出底牌。


    敵軍的騎兵成功地包抄,代價是兩翼的失守,隻要他能先打垮敵人的主力——


    數千名翼人從後方升空,很快繞過戰場來到敵人的側麵,一次整齊的低空射擊,急轉往上,搭箭,再次俯衝而下……


    幾輪連射下來,左翼已是稀稀拉拉,瀕臨解體。


    “前進!”由布魯諾帶領的聖騎士團第二大隊展開蓄勢已久的衝鋒,如同銀色的洪流。


    當他們越過平原中央,對麵傳來奇異的咆吼,黑壓壓一大片陰影飛上天空。索拉恩瞪大眼,用對應的通訊水晶喊道:“後退!”


    翼人指揮也不戀戰,連忙率領部下返回。日前兩名巡邏兵在裏那附近失蹤,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可以肯定敵人有了新的空戰力量,對此他們早有心理準備。


    飛行部隊裏,羽族防禦最弱,速度卻最快,然而這支古怪的隊伍打破了這個常識。


    三名羽族當場被撕裂,一部分被結成圓陣的敵人包圍,剩下的還想救援。隻有少數撕破防身的卷軸,用魔法飛彈爭取時間逃跑,應變能力之差可見一斑,索拉恩隻覺慘不忍睹。


    “快給我滾回來!用俯衝脫離!”他的反應就快多了,“法師隊掩護!”


    一俯衝,速度差異立刻抹消,因為體重的關係,飛行騎士們也不敢衝太快,何況還有法師在下麵虎視耽耽。稍作掃蕩,就退回後方。


    隻有一人挑大梁的弱點完全暴露出來:在索拉恩把注意力集中在天上期間,兩翼已經被鏟平,布魯諾的部隊甚至沒能衝進敵陣,那些有翼獸驚了馬。


    瞥眼間,執法教團的白衣被快速變換的敵軍包圍,索拉恩明白大勢已去。


    任何有經驗的將領都清楚,在亂軍中還能調整陣型就意味著占據了主動。再不逃,他就逃不掉了!


    即使投入預備隊也改變不了戰局,南城那點人根本不夠看,還損失不起。所以他一腳把早已嚇得軟癱的國王踹下馬,在親兵的保護下溜之大吉。


    這腳是他長久以來的願望,敬愛的主君也拜托他代勞。


    “凱琳娜大祭司,我們敗了,請快逃吧。”


    身披白袍的聖職者皺起眉頭,會主動參與這場與己城無關的戰役,可見她的虔誠。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提議,索拉恩少將。雖然我們的情形是有點不妙,但我們決不能畏懼邪惡的魔族,更不應該拋棄友軍。”


    金發將官懶得跟她辯,直接拋出殺手鐧:“雙方都是邪惡的,尊敬的女士。”


    凱琳娜沉默了一瞬:“哦,你是對的。”


    不與魔族為伍的東城軍撤了,風之原野一戰以攝政王的勝利告終。


    “陛下。”傳令兵吞吞吐吐地匯報,“剛剛……洛倫少將砍下了敵方主帥的首級。”


    “……”拉克西絲麵無表情,半晌,不帶感情色彩地道,“這是件大功。”


    一旁的總參謀長低下頭。


    ******


    聽到伯父死亡的消息,中城城主毫無感觸,照常辦公。


    “諾因……”楊陽反而比他難過,為不得不弑兄的拉克西絲。


    “幹嘛?老頭子一死,我就感覺空氣清新多了。”諾因實話實說,他對亞拉裏特沒有一丁點親情,有的也隻是當初錐心的失望。楊陽責怪地看著他:“你至少該為你姑姑傷感一下下,還有形式上的悼念。”


    “我隻會為她高興——來人,備酒,慶祝老頭子歸天!”


    說不通,楊陽氣得轉身走人。諾因叫住她:“陽,把血龍王借我。”沒辦法,那頭跩龍隻聽楊陽的,連帶月也身份超然。


    “為什麽?”楊陽很不樂意,她是自願參戰,卻不願牽連朋友們,“你要他做什麽?”


    “帕西爾提斯的亡靈大軍還沒到,但他本人已經開始撒野,夜襲了三個糧倉,守軍連他的影子也摸不著……”


    “你要紮姆卡特和索貝克打!?”楊陽越聽越不對,忍不住打斷。


    “聽著,那老**是騎龍,還是一頭和他一樣**的亡靈龍,隻有真正的龍騎士能攔住他。”諾因加重語氣。楊陽的臉色更難看:“你要月也去?他可不是龍騎士,他是法師!而且他絕對打不過索貝克!”


    “血龍王去了,他會留下嗎?”諾因一疊聲道,“不然你有什麽好辦法?大軍備戰,急需糧草,必須守住運輸線!我不要求他們宰了那混蛋,隻要牽製住他就行了!就算有危險,他們總逃得掉吧!”


    反複思量,楊陽終於屈服了:“我會征求他們的意見。”


    ******


    “不去!”


    聽完楊陽的拜托,紮姆卡特一口拒絕。正在調節風元素的月露出沉思之色,一言不發。


    “為什麽?”楊陽愕然。她本來以為友人會非常樂意,因為紮姆卡特很好鬥,而有冷靜的月看著,也不怕他惹出什麽亂子。


    “帕西爾提斯體內有協調神,他會殺了月!”血龍王神色淒厲,他決不能容忍再一次失去**。楊陽更驚愕,結結巴巴地道:“怎…怎麽會?”


    “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雖然換了個身體,不至於影響法則,但還是會引起小規模的時空混亂。運氣不好,就可能導致魔族入侵那樣的事,以維護平衡為己任的賀加斯決不會坐視。”月平靜地解釋。


    “那你別去了,別去了!”呆了兩秒,楊陽緊張地連連揮手,“我會跟諾因說,你待在這裏!”


    “……我可以去。”考慮到楊陽的難處,紮姆卡特妥協。月睨了他一眼:“一對二,你有勝算?”


    “嘖,不過是神明的附體罷了,我還怕他?另一個就更好對付了。”


    “索貝克很強,你不要小看他!而且諾因隻是要你牽製他而已!”


    “這個姑且不說。”月將法杖斜靠在右肩上,直視少女的雙眼,“我先問你,楊陽,你到底是下了多大的覺悟來打這場仗?”


    “咦?”沒料到會被這樣質問,楊陽有些局促。紮姆卡特像察覺了什麽,皺起眉頭。


    “剛剛的請求,如果是基於你自己的意誌,薩克是無法拒絕的。哪怕結果會害死我,因為他發了誓。”


    如雷轟頂,楊陽臉色慘白地看向友人,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誓言的重量。紮姆卡特反而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沒事,你又不會害死月。”


    “你怎麽能說得這麽輕鬆!我差點就——差點就——”楊陽快抓狂了,全身發抖地轉向另一個人,“月,以後一定要提醒我!”天~~~和龍王締結契約一點也不好玩!他們簡直在作繭自縛!


    “這是當然,他自己亂發誓,活該。”月也覺她大驚小怪。楊陽不禁按住額角。史列蘭以為她身體不適,趕緊扶住她。


    用旋風卷起一張椅子給他們,月淡淡地道:“言歸正題,我和薩克原本以為你鐵了心和羅蘭城主敵對,因為我們聽說你暗殺他,當時很吃驚。不過我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暗地裏幫你招兵買馬。但現在看來,你的決心並沒有那麽大。”


    “是…是的,因為他不是殺害神官的真凶。”楊陽不自覺地握緊拳頭,臉上交織著痛苦和迷惑,“我本來想殺死他,可是那次失敗了。他不會給我第二次機會,我就想…就想打倒他,戰場上總有機會,而現在……”


    深吸一口氣,她才繼續說下去,“被你這麽一說,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我還是不能放過他,但我下不了手殺他,更不能傷害索貝克,他和神官一模一樣。”


    “你自己好找整理一下吧。”月毫不意外地摩挲杖頭的風魔晶,“這件事就交給我們。”楊陽和紮姆卡特驚訝地瞪視他:“月!?”


    “時機不能延誤。肖恩不在,整個卡薩蘭隻有我和薩克能阻擋他了。讓史列蘭去,賀加斯可能會受到刺激跑出來,完全吞噬帕西爾提斯的意誌。”


    “不!”楊陽驚惶地大喊,隨即勉強鎮定下來,起身踏前幾步,“但是你也不能去,月,你別冒險。”月擺擺手:“我可不會鹵莽行事,再說我也不可能躲一輩子,總要有個了結。楊陽,我有個計劃,如果能俘虜帕西爾提斯,也許能讓他和協調神分離。”


    “真的!?”楊陽驚喜萬分,史列蘭也凝神聆聽。


    “神的精神是不可複製的,至少就我所知,魔法和魔耶的技術都做不到這一點,那就不能用薩克和維烈宰相的方法,隻有著眼於帕西爾提斯。席恩應該是用他死靈法師的體質束縛住賀加斯,那把[負力]消除——換句話說,將他與賀加斯的神力同化,就有一線希望。”


    “但力量同化,意識也會同化。”史列蘭一句話使楊陽的心又沉回穀底。


    “對,所以關鍵是快。隻要賀加斯沒有並吞的意願,就能用一個簡單的驅逐將他強製遣返,這樣我也一勞永逸了。”月不掩私心。楊陽委決不下,咬著嘴唇久久不吭聲。


    “嗯嗯,好主意。”紮姆卡特大力讚同,他本來就是主動出擊的性格,隻是本能地敬畏造物,之前才選擇退避。月勸道:“楊陽,不這麽做,他也撐不了多久,那還不如賭一把。我看他有這個勇氣,不過他很高傲,恐怕不願承我們的情,才打算用強的。”楊陽苦笑:“嗯,索貝克是這臭脾氣。”


    半晌,她下定決心:“好吧,需要什麽準備?”


    “一會兒我把圖紙給你,很複雜的法陣,盡量在我們回來以前布置好。”月食指指節輕扣沙發的扶手,語氣一貫的輕柔優雅卻隱含犀利,“還有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其實你已經沒有退路了,除非徹底抽身,不管諾因、耶拉姆、希莉絲他們有什麽下場都別回頭;要麽就挺起胸膛走到底。我個人是不讚成半途而廢。”


    “月,我問個失禮的問題。”漫長的沉默後,楊陽用幹澀的聲音道,“你當年把西城化為沙漠,害死無數人,有沒有後悔過?”


    紮姆卡特微微變色,月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我不後悔,雖然我受到良心的譴責,那是我身為皇子的義務。奧蘭托是小國。被周圍四個強國覬覦,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清除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敵人,才能威懾住其他國家——但是楊陽,你我的情況不同,我還有大義的幌子,而你純粹是私情,要考慮清楚。”


    “我考慮清楚了,我不會退出。我既不能放過羅蘭·福斯,也不能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回地球,或者當第三者旁觀。”楊陽神經質地笑起來,“而且,隻有戰勝者有權處置戰敗者不是嗎……”


    目送她的背影。紮姆卡特罕見地歎了口氣:“她會後悔的。這丫頭和維烈一個性子,天生就不是當壞人的料。”月點點頭:“嗯,她還是個孩子,麵對屍山血海時就會嚐到揪心的滋味。”


    “嗬嗬,月,你在隱射你自己嗎?”


    “我的心腸可比她硬多了。”月滿臉不屑地甩頭,不露半點空隙。紮姆卡特也習慣了他的不坦率,隻道:“其實她沒必要想太多,戰爭又不是她發動的,自衛有什麽錯?而既然打了,就要打贏。”


    “是啊是啊,那請你認真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別到時候又頭腦發熱地蠻幹。”黑發祭司笑得溫柔似水,眼裏卻射出冰劍,“這次再弄出個融合就有趣了,三重人格。”


    “月……你好記恨……”無地自容的血龍王隻有豎起白旗,及早結束一麵倒的戰爭。


    ******


    一得知亡靈大軍有侵略企圖,諾因就命令蒼穹軍團開拔南線。


    金色死神的隊伍已推進到腹地,孤軍深入本是不智的行為,伊芙卻不得不冒險。羅蘭的主力正在進攻王都,他必須讓他無後顧之憂。


    東城軍蠶食的速度並不快,卻極為堅實。在森林麵積廣大的南部林地就地取材,建造一個又一個營地,防禦措施無懈可擊,兵力相差更是懸殊,守軍隻有五十裏五十裏地退。附近的村莊被征糧,倉庫和工坊被搗毀——這場戰鬥的目的不是勝利,而是盡量打擊敵人,伊芙很明確自己的任務。


    當務之急,是消滅這股在領地裏搞鬼的敵軍。但是因為之前出兵南城,後勤方麵暫時無法負擔大軍的補給,諾因隻有先派出蒼穹軍團,和當地的駐軍會合,擋住侵略者的腳步。


    他手下共有四個常駐部隊,分別是城主近衛軍、精兵團、鎮守米亞古要塞的衛戍軍團,和在南部林地作為機動的野戰團。其中隻有衛戍軍團達到一個軍團的滿額編製,其他連下限也不到。雖然有新進的蒼穹和火鳥,以西境的糧產,要養活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卻很吃緊。


    西境本來就不富饒,多草原、多林地,隻有東部的平原種植了大量的糧食和經濟作物,而帕西斯瞄準的就是這些地方。


    一旦亡靈入境,為害絕對非小。諾因打算一等西城的友軍抵達,就挾優勢兵力徹底擊潰這支部隊。


    伊芙的反應也非常迅速,當晚就突襲運輸線上的一個重要據點。這些天他派出的狩獵騎兵和翼人偵察兵已經將地形和敵人的情況摸了個清楚透徹。這一仗,讓被伊芙的用兵手段麻痹的西境軍深刻領教了他身為“死神”的一麵。


    神器[靜默之鐮]也是在這一戰亮相。


    大型的沉默結界籠罩住關卡,駐守的法師完全無用武之地,堅固的石牆幾乎被攻城器械夷為平地。身先士卒的伊芙每砍一刀,漆黑的鋒麵就竄起一股青氣,火光映襯中分外詭譎。即使沒傷到要害,被砍到的士兵也倒下猝死。事後有幸存者形容:“簡直像收割靈魂的死神!”


    敗逃的守軍還被翼人和輕騎銜尾追擊。一般鳥類晚上視力都不好,千年不涉世的羽族卻打破了這個常識,個個像貓頭鷹一樣。最後西境軍不得不躲進林子,東城軍的對策是——燒!


    這把火,燒了足足三天三夜。


    大片物產豐富,可製作成優質弓弩的木材被付之一炬。盡管濃霧使得翼人偵察兵無法繼續搜索,逃出森林的士兵因此撿回一條命,經濟損失卻無法估量,接到報告的諾因差點沒氣瘋了。


    那個縱火犯卻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收攏戰線退了。在此期間,南城方麵已接應了大批來自北城的地係法師,趕赴中南兩城之間的緩衝地帶,開挖壕溝,建起土牆、土柵欄、土堡壘等一係列防禦工事,為將來的防守做準備。


    然後禍不單行,某死靈法師也來插一腳,襲擊了三個糧倉,還騎著龍到處亂竄,攪得東部百姓惶惶不安。


    總算,紮姆卡特和月的離去讓諾因的情緒好了點,有把握俘虜帕西斯的消息更令他心情大好。但轉頭一瞄,他又發現心腹不太對勁。


    “雷瑟克好象很心不在焉啊。”


    諾因一手執筆,一手拿烤麵包,旁邊還擺著蜂蜜飲料和大盤的肉醬麵,更多的是堆積如山的文件。另一張桌子的吉西安就有氣質多了,至少他吃東西不做事。


    “你到現在才發覺?”


    “這麽說你知道?”


    “自己猜,沒良心的家夥。”吉西安懶得搭理,急著吃完中飯辦公,他的事情多多了。諾因哇哇大叫:“我怎麽沒良心了!?”


    這時,靠牆侍立的露蒂絲猶豫片刻,挺直背行禮:“對不起,諾因哥哥,我可不可以請假一會兒時間?”


    “去吧去吧。”她不在諾因反而自在。


    露蒂絲還沒走到玄關,守衛打開門,引進一個身穿桔黃色便服的中年女性。


    “媽媽!”看清來人,露蒂絲歡呼了一聲,撲進她懷裏,激動得熱淚盈眶,“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


    “傻丫頭,讓我看看。”珀西也眼眶微紅,捧起她的臉細細打量。露蒂絲抽噎著擦幹眼淚:“爸爸呢?”


    “他還在魔法師公會呢,要那些法師送他回去,你知道他的脾氣。”


    “是陛下送你們來的嗎?”吉西安起身迎接,俊逸的臉龐滿是欣喜之情。珀西回以微笑:“是啊,還有幾個軍官的眷屬,都在那裏。”語畢,她轉向諾因,卻看到他麵無人色地呆坐著。


    “諾因(殿下)?”


    中城城主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是沒想到友人的父母,而是一直以為他們不會出什麽危險。盡管局勢惡劣至極,他依然堅信姑姑會想出辦法,守住東境,守住卡薩蘭。因為在他心底,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是一座永遠不會倒下的大山。


    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那個人也許會失敗,會死……


    ******


    星之月28日,從河口都市出發的東城軍主力遭遇了最後一道防線。由原中央軍、貴族私兵和已故護衛軍軍團長拉蒙·赫特讚的殘部組成的軍隊被數倍的敵人打得潰不成軍,隻有空軍挽回了一點麵子。但這支傾注了拉克西絲心血的隊伍也敗在羅蘭雪藏的暗軍下。


    合成獸速度快,負重大,能輕鬆馱起一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唯一的弱點是製作不易,數量較少,隻有一百二十多頭。而羽族有三千之眾,可以采用以量取勝的狼群戰術。不過羽族生育力不高,飛行部隊更是寶貴,羅蘭沒有讓他們去雞蛋碰石頭,何況羽族擅長的箭術對同樣是空軍,防禦力高的敵人沒什麽作用。


    他用的是空馬騎士。空馬在飛行獸裏並不亮眼,靈活不及獅鷲,瞬間速度不及飛龍,但是它們擁有驚人的耐力和長程飛行能力。固然負重不是很高,但背著身著輕甲的騎士所能達到的高度大大超過笨重的合成獸。空馬騎士配備雙槍,本來是用來保護坐騎的翅膀,現在瞄準敵人一樣缺乏保護的雙翼也是大收奇效。即使投偏了,也足以擊落乘坐者。


    就如字麵意義描述的,那是一場屠殺。


    然而,被這麽一阻,羅蘭晚了一步抵達首都,沒能堵住從風之原野勝利回師的攝政王軍。


    南部地區淪陷,東部地區淪陷。北部地區淪陷,放眼東境,還掌握在王室手中的隻剩下首都裏那。可用兵力四萬三千,沒有援軍。


    東城方麵,有城主近衛軍兩萬八千人,紅炎軍團全員加參謀部四萬餘人,青雷軍團扣除留守部隊五萬餘人,暗紫軍團的遠程部隊和魔法師大隊,橙光軍團四個突擊步兵團和一個工兵團,其他還有預備隊、雇傭兵團,總計十五萬。另有海藍軍團的海軍,河口都市的駐軍和南北兩城的增援部隊隨時候命。


    因此後世也把這場幾乎覆滅了德修普王朝的攻城戰稱為“沒有懸念的戰爭”。


    接到報告的諾因臉色鐵青,更讓他惱怒的是另一份噩耗:從國庫秘密運往西境的財寶全部失竊!這說明敵人早就看破了拉克西絲的計劃,派專人在暗中監視,然後一舉成功。隻不知是盜賊公會還是盜寶者協會和東城搭上了線。


    敵我實力差一目了然,如今裏那能倚仗的也隻有魔導光炮了,但諾因並不抱樂觀態度,天曉得羅蘭還有沒有什麽後招,他又不是傻瓜。自己往炮口上撞。至於城防魔法陣,結界再強也禁不起密集打擊。


    舒適的行軍馬車裏,滿願師撫摩腕上的象牙鐲子,全神貫注地冥想。這件與[靜默之鐮]同等級的神器[封護之環]在戰鬥中可能會發揮重大作用。


    坐在她身旁的東城城主雙手環胸,盯著懸浮在麵前的一麵大鏡子,眼底盤踞著淺淺的陰影。


    從同步狀態解除,冰宿睇來一瞥:“你在看什麽?”


    “我在找師父。”羅蘭順手將早餐遞給她,視線不離鏡麵,“米亞古的探子來報,血龍王和月祭司離開了,恐怕是針對他的,我想跟他聯絡。”


    “有什麽好擔心的,他不是有很多亡靈烏鴉?”冰宿鎮定自若地嚼著煎蛋三明治。


    “德修普把西境的烏鴉全殺光了。”


    “……”沉默了半秒後,冰宿也不質問諾因為何知道烏鴉是帕西斯的斥候,以及指出這麽做的後果(注:烏鴉,雜食穀類、昆蟲等,功大於過,屬於益鳥),直奔主題,“那你找到他了嗎?”


    “沒。”羅蘭切齒,“水晶鏡不能鎖定高速移動的物體,他肯定又在到處招搖了。”


    “交給別人找吧。”


    “隻能我和他用。”


    “其他聯係方式?”


    “一樣,翼人和信鴿趕不上他亂竄的速度,魔法通訊受到嚴重幹擾。”


    冰宿很幹脆地放棄:“那隻有祈禱他平安無事了。”羅蘭差點吐血給她看:“我要殺了他。”


    “別這麽悲觀,你師父魔武雙修,克拉費裏格也不至於比血龍王差到哪裏去,綜合實力超過對方。”


    “不,以月祭司的性格,不會打沒把握的仗。”羅蘭也拿起自己的烤土司吃起來,停止無謂的焦慮,“算了,也許他們隻是想牽製師父。”


    “你又在找誰?”見影象變換,冰宿奇道。


    “席恩。”


    “上次不是找不到嗎?說明他已經拋棄迪斯卡爾殿下的身體,換別人附身,或者不在這個世界了。”


    “我就找他,試試又沒損失。”羅蘭心底一直記掛著不知所蹤的魔域之王,這位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怎麽沒損失!沒有確切的目標,可能會引起魔力反彈啊!冰宿正要阻止缺乏法術常識的**,畫麵突然定格,呈現出清晰的景象。


    由黃金打造,如同常春藤的紋飾環繞著紫色的穹頂,午後的陽光從藻井和鏤空的小孔柔和地滲進富麗堂皇的大廳。一麵牆上刻滿了氣勢宏偉的浮雕,另一麵依序掛著陌生的紋章旗。高高的寶座上似乎有人,卻看不清楚。排列在紅毯兩邊的群臣,以及羅蘭和冰宿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方向——緩緩開啟的兩扇巨門。


    當先走入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留著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與精致的銀色十字形耳墜相映而輝,顯出一股妖異的魅力;劉海下隱約露出一隻鮮紅的水晶額環,像是血腥冠冕,更為他的氣質增添了一抹詭譎;雙眸仿佛融化的秘銀,透著金屬的質感;五官斯文而俊秀,細膩精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宛如上天的傑作;身穿高領束腰黑袍,下擺長及小腿;底下是繡銀線的黑色牛皮靴;佩劍的位置卻懸了一把發出淡淡銀光的象牙法杖;纖長的手指優美如工藝品,一看就知道是法師的手。


    他的一舉一動都洋溢著精靈特有的優雅,又透出一股無形的魄力,不張揚卻令人無法移開眼,猶如舞台上凝聚了萬千注目的名演員。身後還跟著一個侍從模樣的少年,十三四歲年紀,有一雙純淨而生動的大眼睛,精致的小臉掛著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更後麵是一個看不出麵目的女郎,絲綢衣裙勾勒出她無限美好的身姿,如煙似霧的頭紗隔絕了一切探視,但行走間流露的風情,自然散發的魅惑氣息,都在在顯示了她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


    角度移到黑發青年正麵的瞬間,那雙銀眸立即眯細了,閃過一道鋒銳至極的弧光。同時,冰宿反應迅速地擋在羅蘭身前,抬起的手臂射出銀白色的光罩。


    鏗!光滑的鏡麵爆出數條裂痕,護圈閃爍了幾下變得微弱。


    “啊,我的鏡子!”羅蘭驚呼,心疼地檢視報廢的法器,“嗚嗚,碎了。”


    “差點連你這個人也碎了!”冰宿沒好氣地道。羅蘭敲敲她:“下次別做這麽危險的動作,我有準備。”


    “怎麽樣,有收獲嗎?”冰宿皺著眉回憶,“信息太少了,都是沒見過的人和建築……”


    “有,怎麽沒有。”羅蘭笑眯眯,“太多了,足夠我推出他躲在哪兒,什麽身份,在幹嘛。那個黑頭發的男人不用說是席恩,領口佩帶標誌代表王族(注:頸項有至關重要的含義,表示身份最尊貴的王室成員;心髒有宣誓、忠誠的含義,是貴族階層;手臂一般指大臣;軍官通常在腰帶),橄欖枝背景是通用的使臣象征,雪白的冬狼圖案——這個我一時想不起對應的,不過八成是北國。房間的格局應該是覲見室,覲見室一律朝西,陽光卻從左上方射下,那就不是早上,是下午。可我們這兒還清晨,那不是異世界,就是北半球。北半球隻有一個夏爾瑪大陸有國家。還有最重要的,王座後麵的金色雙頭鴉旗幟,那是夏爾瑪大陸最強盛的國家普萊瑪斯的王旗。”


    “也就是說,席恩以使者的身份,去覲見普萊瑪斯的皇帝?他本身也是某個國家的王族?”


    “沒錯,前段時間夏爾瑪大陸兵連禍結,圍繞西琉斯王國的冰晶礦和製海權爆發了一係列戰爭,最近才在坦丁帝國的調停下熄火——對了對了,那就是西琉斯王國的標誌嘛,冬狼……他怎麽找一個小國的王子投胎?”


    冰宿沉吟道:“跨海戰爭可行性很小,西琉斯王國也沒有這個國力,那他的活動範圍暫時隻限於夏爾瑪。看那陣仗,他倒像是獻供美女去的。”


    “嗯,那女人妖裏妖氣,十有八九是魅魔。”羅蘭語帶同情,魅魔可是會****的啊。


    “**君王?禍國殃民?他有什麽好處?”冰宿對夏爾瑪大陸的國情不甚了解。羅蘭聳了聳肩:“沒有好處。他向普萊瑪斯帝國示好隻會引起坦丁帝國的憤怒,坦丁帝國才是西琉斯王國的友邦,曆來都有姻親關係。即使籠絡了皇帝,實權泰半掌握在七大軍團長手裏,也沒用。”倒是皇帝死了,普萊瑪斯帝國內部會亂起來。


    “席恩不可能連這點也看不出來吧?那他的目的是什麽?”冰宿墨綠色的瞳眸跳躍著思慮的火光,“再次挑起戰亂?顛覆自己的國家?”


    “很有可能。他已經不是人了,得從神和魔的角度推測。看他叮叮當當佩了那麽多東西,恐怕有正式成神的打算。神格的提升會使法器也升華。以他那性子,寧願自己裝備牢靠些也不會花心思製造使徒。而且奧古諾是魔法神,繼承他的神職,對席恩而言可謂如魚得水。另外,他是魔王,老大當然要為小弟考慮,惡魔的食物是負麵感情和血肉。戰爭環境最適合他們飽餐,那麽他的行動就解釋得通了。”


    “這可不妙,得在他的勢力壯大前收拾他,快通知秦蒂絲他們!”


    羅蘭歎道:“在普路托重生之前,秦蒂絲是不會離開神之泉的。她一個人我也不放心,隻得留幾個陪她,剩下哪是席恩的對手。降下神旨倒可以,不過他會攔截吧。”冰宿皺起漂亮的柳眉:“那至少告訴西琉斯的國王……”


    “寫信跟他說你兒子是惡魔頭頭?他會信才有鬼。我的手臂也沒這麽長。”


    “那就一籌莫展?”


    “……事情總得一件件來。”羅蘭也開朗不起來,喝了口變冷的咖啡,“先叫那邊的探子注意,等解決了拉克西絲,我再想辦法。”


    “也隻有這樣了。”冰宿保守地認同。眼下的景況,確實不適宜分心。羅蘭揚了揚杯子,綻開勸慰的笑容:“嗨,冰宿,開心點,先吃飯吧,都涼了。”


    “那個男孩是誰?席恩的仆從?”事實證明,物以類聚,吃著吃著冰宿的思路又拐回正事上,驀地瞪大眼,“我想到了!叫刃霧他們通知你師父!他們是他的使役獸,一定能聯係上他!”


    怔了怔,羅蘭一拍腦袋,好笑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


    同一時刻·西境農業都市羅亞那——


    蘇醒的晨光揭開蒼青色的天幕,東方的地平線微微泛白,視野裏彌漫著牛奶色的霧氣,在戰士的鎧甲上凝聚成細密的露珠。


    守備隊長收回遠眺的視線,投向階梯的方向:“月先生,紮姆卡特陛下。”


    長長的烏絲以天藍的絲帶紮起,身穿高領無袖外袍,內襯白色亞麻襯衫,墜有流蘇的帶子束出纖細的腰身,繡著金色蔓藤圖案的下擺隨著走動掀起,露出同樣做工精良的長褲和皮靴,手握青玉法杖,一身戰鬥法師的裝束掩不住透膚而出的高貴氣質,深邃清冷的雙瞳宛如湖底最冰潔的綠。


    他身後的男子麵帶無趣的表情,一襲血紅的長風衣,袖口和衣角都滾著金邊,和他線條挺拔的俊容一樣,予人鮮明而強烈的印象,如同古老畫卷上鐫刻著精美紋飾的長劍,展露著優雅的鋒刃,肆意披散的長發仿佛鮮血浸染而成,一雙淩厲的眸子也是如血的鮮紅。


    真是華麗。守備隊長感歎:這兩個一出現就叫一切黯然失色……


    “辛苦了,有什麽動靜嗎?”月柔和輕雅的嗓音永遠令人身心舒暢。


    “暫時還沒有,不過從前麵傳回消息,確實是朝這裏。”


    西境的東部平原有五座農業都市,其中三座已經被襲擊了,剩下兩座是二選一的比例。即使在最後一座堵著人,損失也隻能用慘重形容。但月研究了帕西斯之前的行動路線,再對照他的性格,推測會以防守較堅固重要性也更高的羅亞那為目標,果然沒錯。


    這時,一群士兵嘻嘻哈哈地推搡著一個人走上城牆。守備隊長皺了皺眉,大聲喝令他們安靜。月卻捕捉到幾個引起他警覺的字眼:“見鬼?”


    “啊,先生,您不用介意,那小子是個迷信的膽小鬼,三天前值夜時直嚷嚷有鬼火從東南方通過。好端端的,哪會鬧鬼啊。肯定是他眼花了,要麽就是自己嚇自己。”


    “不,我要去問問。”月不動聲色地走向那士兵,丟下一句,“今後這種事最好查證一下。”


    “呃……是。”


    月早就有所懷疑,以帕西斯的實力,不會召喚不出亡靈騎士、囚魂魔這類高階的不死怪物,然而他的大軍裏沒有。隻能認為是藏起來了,等待適當的時機亮出。而現在這個士兵看見所謂的鬼火……


    結合他的敘述以及收集到的一些鄉野傳聞,都指向一個事實。


    一支軍隊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敵境,照理是不可想象的。亡靈騎士卻能夠做到。他們不用補給,有黑夜做隱蔽,坐騎夢魘不會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跡。唯一的破綻,隻有他們燃燒著冷火的雙眼和白天必須找的藏身處。


    報信的風靈雀雖然放出了,時間卻晚得太多。


    “諾因那小子又要跳腳了。”紮姆卡特的語氣有幸災樂禍的成分。月敲了他一杖懲罰他的口沒遮攔:“值得慶幸的,帶兵追擊金色死神的是肖恩,不然一定會遭到滅頂之災。”


    “我們把帕西爾提斯撕碎不就行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目的是俘虜他?”月陰惻惻地道。紮姆卡特打了個寒噤,狼狽地幹咳:“我隻是提出最壞的設想嘛,實在不行,我們也隻好殺了他,反正他是不死之身。”


    “這是當然。”


    負責了望的哨兵突然大叫:“來了!來了!”緊張的氣氛頓時擴散開去。


    身為風元素體,月的視力遠比常人好;紮姆卡特更不用說,清晰地捕捉到逐漸逼近的敵人:一頭澄亮的銀發以黑色的咒帶高高紮成一束。反射出眩目的流光,飛舞著描繪出風的姿態。淺灰色的束腰罩衫合宜地貼裹住他優美修長的肢體,翻領、對襟和袖管用銀線繡出精致的花紋,搭配同色的軟底錦靴,優雅如遠行貴族。肩披黑絲絨鬥篷,秀麗皎潔的容顏卻給人盛開的罌粟花般**的感覺,綠寶石色澤的瞳眸犀利而狡黠,冷漠而嫵媚。


    本能地感到不尋常的氣息,帕西斯眯了下眼。與此同時,一陣尖利的呼嘯劃破空氣,巨大的風卷拔地而起。將他嚴嚴實實地困在裏麵,無數銳利的風刃如同亂箭一般四下亂掃!


    爆炸似的強光漂白了視界,撕裂產生的尖嘯則掩蓋了歡呼。月架起風牆擋下這股狂暴的氣流,輕盈地跳上城垛。


    “薩克,準備!”


    當血紅色的巨龍載著他的騎士騰空而起時,一層拱型光幕罩住整座都市,防止被接下來的戰鬥波及。


    翡翠色的大地在月的身下鋪展開來,原本高遠的天空變得貼近,晨霧被崩潰的颶風吹得一幹二淨,薄金色的光輝不受阻礙地射下,為所有的景物鍍上閃亮的邊框。


    “真是盛大的歡迎。”毫發無傷的人舔了舔下唇,眼裏漸漸聚起混合了興奮的殺氣,“不回禮說不過去呢。”


    “久違了,索貝克。”月鎮靜地招呼。剛才的魔法陣有灑催眠草粉,藥力強得足以讓一頭成龍昏昏欲睡,卻對帕西斯和他的龍毫無作用,那隻有硬碰硬地較量了。這時多套套近乎,一會兒的勝率就會提高些。


    聽到代表彼此同伴情誼的稱呼,帕西斯眼神一動,淡淡的溫和取代了殺意。


    “是啊,好久不見。”一抹略帶揶揄的笑容緩緩綻放,“‘小月月’。”


    明顯的青筋浮現在黑發祭司的額角上,險些化為毒辣的詞鋒回敬過去。


    “想必是楊陽那丫頭拜托你們來的吧,放棄吧,我不想和你們戰鬥。”帕西斯拂了拂有些散亂的鬢發,掃視戒備森嚴的要塞,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我們也不想,但你我都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她還在鬧騰什麽呢,我都答應會把殺死她親親愛人的犯人給她。”


    “你真的會把‘犯人’給她嗎?”月眼中射出冷厲的光芒。帕西斯不置可否地笑了,隨即一轉為嘲諷的大笑:“哈哈哈,沒錯,我大可隨便推個頂缸的。可是反過來,我把真凶給她,她又能分辨嗎?傻女孩,我的分身已經死了,她就算殺盡天下的人,他也活不過來。”語尾透出自嘲和苦澀。


    “所以她隻好把一切罪責推給羅蘭城主了,本來羅蘭城主也要負大部分責任。”


    “哼哼。”帕西斯收起笑意,恢複隱含殺機的冷酷,“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絢麗的火花在透明的防護壁上炸開,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龍威,法師們嚇得一哆嗦,手中的魔力頓時潰散,結界搖晃了幾下,如風中殘燭般消失。


    糟了!沒料到帕西斯在被挑起戰意後還把目標放在糧食上,月瞬間變主動為被動,放出兩發風炮阻擋敵人,示意**再補一道結界。


    帕西斯卻沒有趁勝追擊,發出意外的咋舌聲,責怪坐騎:“小克克,你這是做什麽?”自從離開迷霧森林後,他一直罕逢敵手,不免有幾分曲高和寡的寂寥。好不容易碰上對手,卻尚未開打就被下仆破壞。


    “龍不會和曾經並肩作戰的同族打,我也不想奉陪你無聊的好勝心,別忘了我們的任務是什麽。”


    “哎呀,你和紮姆卡特一起戰鬥過啊?”


    “他救了你!還有那個人類!在你中了席恩的暗算時!”克拉費裏格嚴正地指出。帕西斯默然,眼中的肅殺有所緩和:“好吧,我不殺他們。”


    “這也是忘恩負義的行為。”


    “閉嘴!”帕西斯低喝,取下幻化成手鐲的冥靈之杖,澄碧的眸子再度燃起冰冷的決意,“他們是羅蘭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俘虜了他們,楊陽那丫頭也會安分點,說不定還能讓維烈退出。”那家夥應該也對月一往情深,嗯嗯,一石二鳥。


    “哼,這家夥居然也想俘虜我們。”紮姆卡特不屑地噴出一口氣,被月重重敲了一下:“給我閉嘴!你是在泄露軍事機密!”


    “哦哦,真是巧。好,就看誰俘虜誰吧。”


    聽覺靈敏的羽族族長浮起甜蜜的微笑。


    冥空箭、衰弱射線、無力化詛咒……在自己和坐騎周圍架起球型的亡靈之幕,銀發的死靈法師發動了一連串攻勢。濃厚的死亡氣息席卷了廣闊的空間,甚至遮蓋了晴朗的天空,令城中的百姓驚懼不已。城頭的士兵也心驚膽戰地目送那血紅的龍和他的騎士撕開黑幕,帶起明亮的尾焰。


    氣勢駭人的攻擊完全沒收到成效,元素體對大部分死靈魔法免疫,龍也擁有極強的抗魔力。


    紮姆卡特衝向對手,隨著刺耳的呼嘯。熾熱的火焰彈亂箭般射出,重重轟擊防壁,蔓延開來的焚風不僅遮蔽了帕西斯的視野,也撕裂了黑色的結界球。


    月近距離送出一縷睡眠之風。帕西斯隻覺頭一暈,急忙命令下仆後退,半神體的他也對不少魔法有很強的抵抗力。


    克拉費裏格以和龐大身軀不相稱的敏捷急旋,揮翅拉開距離。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紮姆卡特又是一陣猛烈的噴吐,上千枚炎流矢呈圓環狀憑空浮現,宛如一朵氣勢磅礴的紅雲。層層疊疊地朝中心擠壓,全部是對準帕西斯——他也不想和同族對打。


    失了先機,帕西斯隻能拚命抵擋,還要提高警惕提防月的冷箭。他已經中了三發眩暈和五次催眠術,頭越來越昏,這樣下去可不妙。


    幾個回合的淺戰,銀發青年的弱點清清楚楚地暴露出來:他強歸強,真正的對敵經驗卻少得可憐。過去他是被大家寵愛照顧的小師弟,上陣根本輪不到他,頂多和師兄姐一起練習。被關在迷霧森林裏以後,也是整天對著世界之鑰的結界機械性地揮劍,毫無技巧可言。


    固然練到他那樣的速度,配上無堅不摧的氣劍,也無所謂技巧不技巧。問題是他現在是以俘虜對方為目的,不能使用殺傷力太強的武器。


    而月雖也談不上作戰經驗豐富,但事前針對各種情況做了詳細的部署,又和**配合默契。反觀帕西斯和克拉費裏格,沒互相扯後腿就很好了。


    可惡,幹脆用小克克當靶子任他們轟,我從後麵……帕西斯打起歪主意,隨即搖頭否決:不行不行,難得能像安迪一樣,以龍騎士的姿態耍次威風,怎麽能這麽快就放棄了!


    不知主人的心思,克拉費裏格雖然一直不作反擊,也努力回避以免他遭受太大的火力。這正中月的下懷,經過數輪狂轟爛炸,他們已經來到距羅亞那足夠遠的地方。領會他的意思,紮姆卡特猛地拉起身體,仿佛彈簧繃緊又放鬆,挾裹著巨大的動能撞上不及躲閃的亡靈龍。


    “啊!”帕西斯狼狽地抱住克拉費裏格長長的頸項,才沒掉下去。比他更快穩住的月施放了[沉默]和[風之哀傷],這是有持續束縛和窒息效果的風係高段攻擊魔法。


    如果是原來的月,沒做過戰士訓練的法師體質會受到更大的衝擊,更無法在劇烈的風壓下始終坐穩,集中心力施法,而如今他的適應度可媲美最優秀的龍騎士。


    “聖光之屏!”


    忍著屈辱,快撐不住的帕西斯使用了協調神的力量,順帶解開了風之哀傷和之前的影響。


    璀璨的金芒從神之附體的周身迸出,構成一個完美的球體,彈開了紮姆卡特的衝撞。這回月差點被甩飛,調整了一下狀態,低聲道:“薩克。”


    血龍王血鑽般的紅瞳閃現危險的光輝,赤紅色的漣漪應聲向四麵八方擴散。


    “抱歉了,克拉費裏格。”


    四道高密度的閃電從天而降,炸出尖銳的蜂鳴和燦爛的火花。與此同時,無數鮮紅的火柱從地表噴湧而出,形成衝天的火焰之浪。而這波紅色波濤的頂端,赫然是被閃電轟炸得薄弱的淡金色光球。


    “……該死的。”恐怖的高溫滲進結界,令肉體發出了哀鳴,帕西斯甚至聞到焦糊味,連忙對自己施了個治療術,再披上幾層[元素否決禦盾],喃喃咒罵,“可惡可惡,裸體和光頭可不是帥哥的美學。”


    眼角瞄見幾根頭發真的起火,愛美的光複王發怒了:“小克克,你也別閑著啊!攻擊,攻擊!”


    “我說過……”


    “啊啊!叫你做你就做!不然我給你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在你的尾巴上掛裸女旗幟!”


    這威脅太狠了,克拉費裏格僵硬了幾秒,不得不屈服於無良主人的逼迫。


    灰白的霧氣充斥在球體內。抵消了炎之力織成的天羅地網。趁這個空擋,帕西斯吟唱空間轉移的咒文。


    看到敵人驟然消失,月沒有驚慌,像早就預料到一樣轉向羅亞那的方向:“快!”


    “殺不了那兩個,就用你們平息我的怒火吧。”


    俯視底下亂成一團的都市,帕西斯露出快意的笑容,白皙的掌心聚起耀眼的光芒。他打算一擊粉碎紮姆卡特設下的屏障,再用盛大的光雨徹底殲滅這裏,先完成任務。


    至於幹完活是不是再重整旗鼓打一場,就視心情而定了。


    如流星閃耀的光箭與淡紅的半圓形障壁擦撞出灼目的火屑,穿過飛濺的碎片墜落,在地上留下一個焦黑的深坑。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的黑暗籠罩了身在半空的毀滅者,落差造成的短暫停頓足以讓埋伏的狙擊手瞄準並射擊,劃破空氣的亮線帶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疾射而來。


    什麽!帕西斯的瞳仁劇烈收縮,憑著優異的反射神經躲過了數支,但依然有三枚貫穿了他的雙肩和小腹。


    綠葉的氣息撲麵而來,奇異而美麗的幻景出現在眼前,失去焦距的雙眸緩緩合起。


    “帕西爾提斯!”


    瞥見主人從背部滑落,直直往下墜,克拉費裏格一邊跟著降落一邊化為人形,抱住了不省人事的銀發青年。


    不管此人性格再怎麽惡劣,又是被強迫定下主仆契約,龍也決不會背棄自己的誓言。


    環顧悄無聲息包圍過來,將森寒的箭頭對著他的精靈們,他一時不知所措。


    “請不要抵抗。”月柔和優雅的嗓音借助風魔法直接傳進他耳中,有禮又透出威勢,“我以法師的榮譽保證不會傷害那一位,我們是要帶他去米亞古要塞舉行儀式,讓他和協調神分離。誠然,我們是敵人,但您想必也知道,我們和他的師父有很深的交情。”


    沉默片刻,克拉費裏格向紮姆卡特尋求證實:“他說的是事實嗎?”


    “是事實。”接到**的暗示,血龍王昧著良心撒謊——他沒聽見。


    “好吧,我們跟你們走。”


    城外的小樹林裏,黑耀急得連連跺腳:“怎麽辦?主人被抓了!”


    “他太大意了。”刃霧歎氣,煩惱地撥了撥冰藍色的劉海,“枉費羅蘭還要我們趕來提醒他。”晶羽沉吟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躲進主人的影子,伺機行事,也許我們能反過來倒打敵人一耙。”


    “不通知羅蘭嗎?”


    “不,他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不能分心。不過以防萬一,告訴冰宿小姐吧,她會斟酌的。”


    ******


    諾因此刻的感受是憂喜參半。


    憂的是東境岌岌可危,一支亡靈騎士團藏在境內;喜的是那個萬惡的、**的、欠揍的生父抓到了!


    楊陽等人的心情就單純得多。


    “他……他受傷了?”盯著灰色衣衫上怵目驚心的血跡,黑發少女隻覺心髒絞痛。莎莉耶更怒斥兩位勞苦功高的同伴:“你們下手太重了啦!”


    “嘖,不放點血,能抓得到他?”紮姆卡特不悅地咋舌,“你以為這小子是好對付的?”希莉絲謹慎地確認:“他不會清醒吧?”月擺手表示沒問題:“精靈的幻影箭,我又補了十個睡眠術。要是還不放心,就叫史列蘭加個昏睡咒。”


    “哦。”乖寶寶依言上前,將一個紫色的印記按在銀發青年的額頭上。


    “真的好象神官先生哦。”呆呆看了半晌,昭霆吐出令表姐和師兄深切共鳴的感想。一閉上那雙滄桑的碧眸,帕西斯就和已故的無名氏神官毫無二致,蒼白的臉色更增添了柔弱感。躺在克拉費裏格懷裏的樣子,還讓他們想起神官被雪露特重傷的相似一幕。


    “但他不是。”耶拉姆咬牙道,既是反駁她,也是告戒自己。楊陽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張口想說什麽,被月柔聲打斷:“楊陽,決定的事就不要反悔。如果你害怕,就回避吧。相信我,我有九成的把握。”


    “嗯。”楊陽勉強一笑,卻無法遏止滿腔的擔憂和恐懼。


    萬一儀式失敗……不就等於她親手殺了索貝克嗎!他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神官有血緣關係的人了,身上還有神官的記憶和感情!


    “你要幹嘛?”希莉絲瞥見師兄的小動作。諾因握著羽毛筆堅定地道:“我要在他臉上畫烏龜。”


    眾人錯倒。希莉絲快被他的幼稚和不分場合氣死:“你得了!”


    “我要畫。”諾因堅持,這個執念兜在他心底很久了。


    “不許畫!”莎莉耶護住友人。楊陽也哭笑不得的勸道:“那…那個,諾因,我知道索貝克捉弄過你,但他畢竟是你父親……”


    “不管!”諾因一個箭步衝上去,昭霆和耶拉姆下意識地組成人牆。楊陽和希莉絲一愕後,合力鉗製住那個叛逆的小鬼。


    “別鬧了。”月徐徐眯眼,一股懾人的魄力自然散發,“諾因,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空計較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這副德行難怪你姑姑和索貝克把你當小孩看待。”諾因不由得氣勢一餒,被刺中要害,也讓他喪失了辯解的力氣。


    “你好好反省,不然我就勸楊陽慎重考慮是否繼續幫你,明知是死路還走太不明智了。”發揮一貫的毒辣,月也不管麵對的是一介大城的城主,自顧自教訓得起勁。眾人都覺他說的有點過分,尤其在看到那張清秀可愛的娃娃臉皺得十分可憐的時候——美人總是占便宜的。


    “好了好了,月。”楊陽習慣性地調解氣氛,溫言勸慰癟了氣的某人,“諾因,索貝克也受了傷,就當扯平好不好?”


    “唔~~~”黑發青年悶悶地應道。楊陽突然覺得還是比較喜歡他生龍活虎的模樣,雖然那樣的他很蠻橫,很惹人惱火,卻充滿了生氣和活力,宛如朝陽般光輝耀眼。


    唉,當這個城主,也是委屈他了。


    “怎麽了?”身穿米黃色法師袍的吉西安推門走進,一眼就看出矛盾的起因,“殿下又鬧脾氣了?讓他撒嘛,撒完就好了。”眾人汗顏,諾因哀怨地瞪視心腹,反而嚇了吉西安一大跳:“喂喂,你們說了什麽話害他這麽沮喪?這可不行。”


    ……這也是個護犢的。眾人了然地斜睨明顯心疼舍不得的宮廷術士長。月見好就收:“儀式準備好了?”


    “嗯,請盡管相信我們的辦事效率。”對這位前輩兼同行,吉西安向來抱著尊敬親近的態度。紮姆卡特露出不讚同的神情:“月,你不會要親自——”楊陽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分離儀式不但對帕西斯有危險,對月也一樣!因為協調神會出現!


    “月……”她急著想勸阻,法師微笑抬手:“讓我來吧,吉西安的技術不亞於我,但他終歸不熟悉,由我主持,成功率會提高一些。”


    被同伴如此襄助、關懷和體諒,楊陽更無法說出:她還是猶豫冒這個險!


    ******


    “無關人員不得進入。”


    走到門口,月下達逐客令。原本以為能瞻仰協調神容光的眾人大失所望。


    “我…我也不能進去?”被月的法杖阻攔,史列蘭錯愕:他不是無關人員,是賀加斯的弟弟啊!


    “你最不能進去。”法師眼中射出冷肅的光芒,對黑發少女做了個手勢,“楊陽,看好他。”


    “呃……是。”楊陽一轉念就想通了原因:雙神之間有感應,史列蘭在場可能會擾亂儀式;而且看到他,賀加斯說不定也會情緒激動,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乖,史列蘭。”楊陽安撫麵色不豫的暗黑神,“這是非常重要的儀式,你忍一忍。反正你和賀加斯壽命無限,有的是相處的時間。”


    可是我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麵了啊!第一次,史列蘭心裏湧出強烈的不快。


    沉重的門扉關上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在外麵的人們越來越焦躁不安,尤其是師兄妹三人。楊陽神經質地咬著指甲,昭霆來回踱步,耶拉姆不停地擦拭匕首。


    就看一眼……見沒人注意自己,再也忍受不住思念之情,史列蘭悄悄伸出手。


    附在門上的隔絕氣息結界和防止外人闖入的魔法無聲無息地瓦解,敞開的門板裏透出光線。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繪著繁雜而精致的圖案,以六芒星陣為底。最基本的圓為輔,又用古代語刻出一個個代表不同作用的符號,華麗得令人無法逼視。十幾名高階法師站在邊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身後伴著紮姆卡特,雙目閉闔負責主導的月。


    法陣中央擺著一張靠背椅,還昏睡著的帕西斯就坐在上麵。秀麗蒼白的臉龐低垂著,碧眸被長長的睫毛覆蓋,潤玉似的薄唇逸出均勻而輕淺的呼吸,曳地的長發已經變成了燦爛豪奢的金色。


    史列蘭屏息靜氣地注視,清晰地感到從他體內散發出的神力,那懷念而熟悉的力量……


    逐漸稀薄的黑霧象征儀式已進入尾聲,符文泛著微光脫離地麵,在半空有層次地交錯旋轉,突然亮度大增,法術的主體頃刻間變換了形貌。


    就是現在!月舉起法杖,正要吟誦遣返的咒語,那個不該這麽快蘇醒的神卻醒了!


    宛如初春第一棵嫩芽的清澄綠眸刹時睜開,直直看向一個方向。


    糟了!轉向門口的月和紮姆卡特同時變色。


    “蘭修斯……”水晶般明澈華麗的嗓音帶著一絲惺忪,和尚未清醒的困惑。


    “賀加斯!”暗黑神秀逸絕倫的容顏綻放出奪目的喜色,開心地呼喚兄長。


    完了!這是一瞬間閃過所有法師腦中的共識,激起絕望的顫抖。


    名字,就是束縛啊!


    “天哪!”楊陽這才發現,尖叫著跑過來拽神,“史列蘭,你怎麽……”一言未畢,對上不遠處的協調神。


    盡管在肖恩的記憶裏看過一次,她還是當場震住,大腦一片空白,想象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詞句,完全迷失在那迷離的幻夢裏。


    這個青年全身籠罩在霧靄般的淡淡白光中,就像他的美一樣聖潔,是不容褻瀆的高貴莊嚴。純白的長袍十分適合他,猶如包裹著天下間最精致絕美的傑作。


    適當的金絲花紋襯托出他與生俱來的神聖與威嚴,如同他周身圍繞的,淡漠而疏離的氣質。


    “蘭修斯。”眨眨眼,協調神撐著扶手起身,難以模仿的優美高雅,有了焦距的綠瞳映出弟弟孺慕的笑顏,唇畔也漾開欣喜的笑意,“你恢複記憶了?”


    變故橫生,就在眾人或迷醉或措手不及時,一道白影飛出賀加斯腳下的影子,發出急切的大喊:


    “主人,快醒醒啊!”


    來不及了。月隻微微一愣就鎮定下來,懊惱自己防範措施做得不夠嚴密。協調神已經被束縛在世間,即使將帕西斯的體質轉變回來,也隻是加深他的痛苦,而且他現在恐怕已……


    “主人——”晶羽剔透的紫眸迸出決烈的火光,她能感覺到帕西斯的靈魂還有一絲細微的波動,但不趕快設法,立刻就會被同化!


    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就算趕走賀加斯,因為融合過深,帕西斯也會變成意識殘缺的廢人。她很清楚,以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的為人,決不會選擇這樣的活法,他會掙紮到最後一秒,直到被徹底吞噬。


    唯今之計,隻有……


    “再見了,主人。”


    “小羽!!!”意會她接下來的舉動,刃霧和黑耀臉色慘白。


    爆炸的巨響震撼了整個房間,夾雜著濃烈血腥味的強風把室內的眾人掀飛到牆上,除了中央被鮮血和碎肉淋了一身的金發神祗。


    妖獸的血,也蘊含了至陰之力,正好和賀加斯的力量相對。


    而純粹的魂之力,給了那個快要消失的靈魂。


    “嗚哇——”黑耀放聲大哭。刃霧含著淚撲向呆立的賀加斯,不顧本能的恐懼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快醒過來!不要辜負小羽的犧牲!”


    “肮髒透頂。”


    賀加斯蹙起的眉宇浮起罕見的怒意,白玉雕刻似的手扣住刃霧的脖子。看到這一幕,扶著史列蘭站穩的楊陽驚呼:“不!”


    清脆的骨裂聲震驚了每個人,也使天性懦弱的黑耀爆發出沸騰的殺氣。


    “不可饒恕!你這混蛋神!”


    騰身而起的黑鳳凰一振翅就炸碎了天花板和四壁。悲厲的清嘯和沉悶的爆裂聲掩蓋了莎莉耶驚訝的呼喊,紛飛的石屑被暴風吹散,露出一閃而逝的黑影,宛如一顆漆黑的流星,直擊協調神的眉心。


    時間靜止了,風也停息了,就如這凍結在眾人眼底的一刻。


    刺眼的光束貫穿了黑鳳凰的身軀。


    “不要——”莎莉耶慘叫。


    墜落的妖獸再次濺起血雨和雜亂的羽片,遮蔽了一切。當神智終於回籠,隻見滿地血跡和慘不忍睹的碎屍塊,混合著髒器和黑耀一分為二的殘骸,一片片黑羽都染著猩紅。而銀發青年就呆坐在這片黑與紅的廢墟裏,麵無人色,長發散亂。


    “……!”接觸到那雙呆滯的眼,楊陽發出壓抑的嗚咽,踉蹌後退,心裏不斷狂喊: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莎莉耶的啜泣打破了沉寂,也喚醒失神的人。


    清明的意識慢慢回到碧眸中,伴隨著驚悟和由之而起的狂亂,最後化作沙啞的笑聲逸出唇。


    “哈哈哈……”光複王笑得全身發抖,“多謝各位了。”


    沒有人回答。


    蹣跚爬起,帕西斯走了兩步,被斷裂的石柱絆了一跤,重重跌倒在地,像是看不清楚似的眨眨眼,他低聲道:“小克克,活著就回答我一聲。”


    “對不起。”白龍的化身托住他的腋下扶起他,冷俊的麵容罩著歉疚。帕西斯伏在他懷裏輕笑:“哈哈哈哈,沒什麽,你就是好意嘛,是我自作自受,別放在心上。”


    他不該得意忘形,不該大意輕敵。


    他應該一照麵就殺了那兩個,殺光羅蘭的敵人,除了肖恩師父,其他統統殺掉。


    “唉,算了,我現在力不從心,我們走吧。”


    楊陽泣不成聲,目送昔日的同伴坐上亡靈龍飛走,說不出挽留的話。


    他們曾一起在地下遺跡冒險,刃霧吸收了毒氣,救了他們所有人;


    在南城,他們也曾經騎著晶羽,上山看靈燈花;


    謝神祭時,黑耀闖進賽場,和莎莉耶成為了朋友……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是羅蘭的野心造成了一切,還是她的複仇將大家帶進了死局?


    ******


    城主府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刃霧和黑耀的屍體都被鄭重地下葬;自爆的晶羽就沒辦法收拾;隻有火焚了事;還損失一間珍貴的施法大廳。幸好參與儀式的法師都能力高強,沒有傷亡。


    史列蘭像小狗般耷拉著腦袋,不敢和任何人對視,但又有誰忍心怪他?忍心的月也在自我反省,沒心思理會他。


    當然也有遷怒的:“那隻鳥作死啊!莫名其妙衝出來!沒它攪局就成功了!”


    “不,是我考慮不周。”月沉聲反駁,“從那隻妖獸的決斷來看,她知道我們在做什麽,那她就沒理由打岔。唯一的解釋是:那種方法救不了帕西爾提斯。”被這句話觸動,楊陽瞪大眼:“我想起來了!史列蘭曾說融合超過三分之一的話,分開也是變癡呆!”


    唉,眾人一齊歎息,一連串疏忽造成了這麽慘烈的結局,實在是……隻有再歎氣。


    “那,索貝克豈不是沒救了?”昭霆說出遲來的共識。一陣窒息的沉默後,耶拉姆繃著臉道:“那隻有想辦法殺了賀加斯。”


    弑神?眾人麵麵相覷:這種事,能辦到嗎?對了,有個叫席恩的家夥就辦到了嘛。


    “不行!”史列蘭跳起來,神色酷烈,“誰也不許傷害賀加斯!”


    “你還說!”一直紅著眼圈不吭聲的莎莉耶也爆發了,起身揮舞小拳頭,“都是你的錯!你不進去就沒事了!你老哥也是神經病!什麽叫肮髒?小羽惹到他了?隻不過澆了他一點血!刃霧又惹到他了?他還殺了黑耀!用索貝克的手!”史列蘭縮了縮肩膀,絕美的臉上再度寫滿無助的沮喪:“對…對不起,但是……”


    “史列蘭,這次是你鹵莽了。”楊陽竭力克製自己,好使口氣不要太重,“你哥哥的行為也太殘酷了,虧他還是協調神。”紮姆卡特不以為奇地擺擺手:“這位造物的性子就像獨角獸,對汙穢本能地排斥。”


    什麽啊,這不就是潔癖加神經兮兮嘛。楊陽等人腹誹,可惜了那麽個大美男,盡管他是幹幹淨淨比較好看。


    “不是!妖獸是不自然的生物!是人為製造的!賀加斯隻是在糾正錯誤!”史列蘭急著為兄長辯解。眾人一致白眼: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所謂的自然物種還不是他當初創造的,他可以造別人不可以?


    說穿了,就是感覺自己被冒犯了。


    神明都有這種傾向嗎?楊陽若有所思,觀察顯得越發激動的史列蘭。紮姆卡特不屑地嗤鼻:“月也是不自然的生物,你要殺了他?你最喜歡的楊陽和諾因是魔族,魔族是最違背自然規律的生物,你也要殺了他們?”


    仿佛被最尖銳的針刺中,史列蘭頓時失去血色。


    “我……我……”


    “別這樣,紮姆卡特,史列蘭還是個孩子。”慈母心態的楊陽終究不忍,站起來輕拍視如弟弟的神祗。諾因也皺著眉維護:“他被協調神關了幾萬年,什麽概念都是那**教的,一時拗不過來很正常。”繼生父之後,又一位被他冠上**之名。


    “關鍵是索貝克會有什麽反應。”希莉絲喝了口冷掉的茶,憂心忡忡地低語。莎莉耶雙目一亮:“對了,剛剛耶拉姆的主意很好,殺了協調神,索貝克就能解放了!反正神還可以重生嘛,索貝克死了可是徹底完蛋。”


    眾人想想不錯,月張口正要說話,史列蘭震怒的喊聲響徹席間:“你們要殺賀加斯,就先殺了我!重生……你們把他當什麽?我們可以重生我們的命就不重要了?”


    “史列蘭……”


    “那三隻妖獸是生命,賀加斯的命也是命,我決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我討厭莎莉耶,你隻顧那個人類!楊陽也是!為什麽我和賀加斯有的是相處時間就不可以見他?我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啊!以前他也很少來看我——我討厭你們!”


    “史列蘭!”眼睜睜看著平時溫順聽話的乖寶寶大吼一通掉頭奔出房間,眾人都呆了,好半晌鴉雀無聲。


    “我去吧。”諾因第一個回過神,拎起掛在椅背上的鬥篷,安慰地拍拍最受打擊的楊陽,“他似乎進入叛逆期了,對你和玩伴都起了逆反心理,也許我不在他的討厭範圍裏。”說著,捏捏臉頰擺出一副慈父的嘴臉,追了上去。


    大家也隻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昭霆已經被連續的突變弄得暈頭轉向:“怎麽會這樣?”


    本來不是親如一家?索貝克,史列蘭,刃霧他們……按照正常發展,應該連賀加斯也加入這個大家庭才對——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最鎮定的月將冷茶換掉,慢條斯理地道:“那個主意也行不通,和我之前采用的法子性質相同,何況他們是共生關係,若是對帕西爾提斯做出致命攻擊,賀加斯倒未必死,但帕西爾提斯是必死無疑。”


    啊啊啊~~~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再加無計可施,眾人不禁抱頭哀號,氣氛更灰暗。


    ******


    逃家的小狗變成流浪犬了!


    這是諾因遍尋不獲後,眾人晴天霹靂下的第一感想。


    據說史列蘭一氣呼呼地跑出去,就被一大幫人圍住,關心地問長問短。然後他就消失了,沒再出現在米亞古的任何角落。


    楊陽急得團團轉。諾因倒是難得的沉穩:“他是神,不吃不喝也不會死,就讓他去吧,等他冷靜會回來的。”


    “話是如此,他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啊!萬一像維烈一樣,糊裏糊塗被惡魔吃掉怎麽辦?”


    “這大陸還有惡魔嗎?”


    “看到他的美色,會立刻化身為惡魔的男女比比皆是!”楊陽已經有點抓狂了。餘人默認。吉西安辛辣地指出:“都怪你們平常太寵他,才會這樣。”應該讓那個娃娃神及早知道人心險惡。


    “我教了他防狼術,你就別擔心了。”諾因蹙眉,“要是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他還能有什麽出息?”楊陽大怒:“你——你怎麽能這麽說!”


    這兩個的對話真像為兒子操心的爸媽。眾人浮起相同的感慨,愁緒略消。


    “好了啦,你們倆不要也吵起來。”表姐神智失常,昭霆隻得挑起和事老的重擔。莎莉耶鬱鬱地道:“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他說那種話。”希莉絲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其實你的論調相當正確,但史列蘭還是孩子心態,所以無法接受。”


    “不。”楊陽聽不入耳,“是我沒顧慮到他的心情,是我的錯。”


    “陽,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如果殺了賀加斯能救索貝克,你不會這麽做嗎?這樣索貝克能活下來,賀加斯也能重生,是真正成人的取舍。而在一個孩子看來,就是不可原諒。之前也是,你從優先角度考慮,一點也沒錯。”


    “史列蘭是神啊!怎麽能用人類的論調要求他!”楊陽聽得心如刀絞,隻覺得莫大的諷刺,“而且我是自私的,我重視索貝克遠勝賀加斯,我沒有那麽高尚公平。”


    這就是人啊,你對自己太嚴厲了。希莉絲無奈地看著她。月溫溫地道:“得了,這件事還沒達到人神論的思想高度,關鍵是我們都忽略了史列蘭的成長,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任意使喚,才引起這麽大的反彈。”


    對…對哦,史列蘭多乖啊,叫他往東決不往西,簡直像隻最聽話的小狗狗。


    可是他……是神啊。


    是一怒之下,可以滅世的破壞神——他才是破壞神,不是諾因。


    終於有了真實感,眾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尤其是想起她心目中的乖寶寶有多少豐功偉績的楊陽。


    不不不,那不是小孩,更不是寵物,是不定時炸彈。


    “把他當作成人,好好談一次,他會理解的。”月態度自若地喝茶。女孩們卻嚇壞了,看見她們的神色,他皺起眉頭:“神可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危險,比人穩定多了,雖然他們是能量體,一旦被負麵感情控製很難恢複常態,但能影響他們本質的負麵感情是人類的幾萬倍,又沒有人那麽多雜七雜八的**,安全得很,不會吃了你們。”


    吐氣聲此起彼伏,夾雜著紮姆卡特猛塞豆沙包的聲音。


    “嗯,謝謝你,月。”楊陽綻開一絲笑意,陰鬱的心情有了點曙光。


    ******


    然而,當傍晚下起小雨,她又擔憂起來。


    蘭修斯要她成為史列蘭的神女,當她忍住難堪請求時,史列蘭一口答應卻不知道如何做,結果不了了之。此刻楊陽由衷後悔,就算試也要設法成功,這種時候就能感應到那個孩子去哪兒了。


    自從在紅石山脈初次見麵以來,她就不自覺地以保護者自居,像個母親疼愛孩子一樣。仔細想想是挺不自量力,史列蘭是神,年齡又不知比她大多少,應該是反過來的情況才對。但是她改變不了,也衷心希望兩人的關係能這樣保持下去。


    她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神官的死,將她的心活生生撕成兩半。而帕西斯的遭遇是在這個傷口上灑鹽。也許當他被協調神同化的一天,她會嚐到相似的痛苦。


    朋友和親人的支持是她僅剩的溫暖,史列蘭就是其中寶貴的一份子。


    雨越下越大,楊陽在臥室裏坐立難安,突然聽到敲窗聲,一轉頭,黑眸頓時瞪到最大。


    “天哪!史列蘭!”


    打開連接陽台的落地窗,冷風和雨絲立刻灌進來,借著屋裏的燈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樣:全身都濕透了,黑色的長袍緊貼住肌膚,長長的黑發也濕漉漉的。淩亂的劉海下,一雙清幽的鳳目帶著幾分不安,惶恐地瞅著她。


    楊陽心疼至極,急忙牽起他的手,震驚傳來的冰涼:“快!快去洗澡!”


    “楊陽不生氣了?”棄犬般的眼神亮了一下。


    “是你在生氣吧!”楊陽哭笑不得。史列蘭明顯鬆了口氣:“我亂發脾氣,怕你和諾因生我氣,不敢回來,又好想回家。”


    “傻瓜,你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才不會生你的氣——快進來。”


    “哦。”史列蘭脫下鞋襪,赤足踏上地毯。這是在楊陽的教育下養成的好習慣,因為弄髒地毯,辛苦的會是侍女。


    召喚出身上的水氣,將凝結的水球拋到外麵。他主動關上窗。


    “幹了,不用洗澡了吧?”


    “不行,要洗得幹幹淨淨,快去快去。我會調杯熱飲給你喝。”見他的態度和平時無異,楊陽放下心頭的大石,不覺也使用了一貫的保姆口氣。


    叫侍女通知諾因,她走進廚房,熱了杯牛奶,再加入蜂蜜、檸檬水和一點白蘭地。


    洗完澡的史列蘭沒有換上小狗睡衣,而是穿著侍女特別為他縫製的那套衣服,讓楊陽有點納罕,他一臉認真的表情更令她心下忐忑。


    “楊陽,我是不是很好看?”


    “咦!”楊陽傻眼,呆呆瞪著麵前的神祗。他當然是好看的,好看得沒命,可是因為被視作魔劍的記憶太深刻,過去史列蘭從未意識到自己超凡脫俗的姿容。今天是怎麽回事?莫非也是成長的表現?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暫時擱下疑惑,她誠實地回答,“隻有協調神能和你媲美,紮姆卡特和羅蘭城主也比你差一截。”


    “真的嗎?”史列蘭浮起開懷的笑容,如**明媚,“那,我可以做你的**?”


    火星撞地球,布什炸死**,世間的一切詞語都不足以形容楊陽這一刻的震撼。


    回過神時,她眼前還有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在轉,搖得像撥浪鼓的頭更加深了暈旋感。


    “我我我高攀不起。”


    開玩笑!她會被全世界的同胞踩死的!她自己也熬不了幾天!光是維持平常心,以姐姐的心態疼愛他就很不容易了,還做**?她會嗚呼哀哉!


    而且,和史列蘭成為情侶?她無法想象那樣的光景,哪怕對方是他視若珍寶的至交。


    “為什麽?”史列蘭的神情與其說是受傷,不如說是困惑和少許不甘心,“我本來是劍,沒有手,不能像諾因那樣保護你,現在我有手了,有好看的皮相,配得上你了,為什麽反而變成你高攀不起?”楊陽招架不住他的進逼,尷尬不已,她從來沒被告白過,還是被這樣一個絕世美男告白,實在是對心髒莫大的考驗。


    “呃,史列蘭,我感謝你的好意,我也非常非常喜歡你,但我沒法把你當**看待啊。”


    “喜歡?”史列蘭又高興起來,“那就行了,這不就是**嗎?”楊陽啞然,發覺事情好象和她想的有出入。


    “史列蘭,你是怎麽定義**的?”


    “像肖恩和希莉絲那樣。”


    “對,他們親嘴,希莉絲還把肖恩推倒,扒光他的衣服對他做很不雅觀的事——你也想這麽對我?”抱歉,肖恩,我知道你還沒被希莉絲吃掉,但為了讓這個孩子明白,隻有委屈你做教本。


    史列蘭驚訝地睜大眼,連連搖頭:“不想,那不是很過分嗎?就像那個賀加斯的附體對你做的一樣。諾因說親人家嘴巴,剝人家衣服,在人家身上摸來摸去都是野獸行徑,決不能讓她們得逞。”


    楊陽起死回生般吐了口長氣,內心的一角卻有微小的遺憾,這是女性共有的虛榮心。


    “所以啦,你不是把我當**,是當成朋友、親人一樣喜歡。”


    “可是——”史列蘭又不樂意了,“我討厭楊陽把我當小孩子哄,總是說‘乖,聽話,這個不可以做,那個不可以做’。”


    對此並不意外的楊陽輕拍他的臉頰,露出略帶寂寞的淺笑:“嗯,你長大了呢。”


    失落彷徨的心情從指間傳遞過來,黑琉璃似的瞳漾開絲絲漣漪,宛如從靈魂深處沁出的泉水,清澈透明。


    雙臂抬起,環住她的腰,長發如黑瀑傾瀉而下,將她密密包裹。


    “楊陽不希望我長大,我就不長大。”


    “史列蘭?”楊陽呼吸微亂,一如平日的擁抱,她卻從中感到不同的意味,似乎少了撒嬌,多了包容和體諒。


    掠過耳畔的發絲,如水清涼,令人驚歎的柔軟順滑。


    他的體溫很低,像是玉石,每一寸都完美無暇。


    這是個如此美麗的奇跡,她隻能珍視仰慕;而那個水晶般的靈魂,也不該沾上世俗****。疼他,寵他,是她能給予他的最深的愛意嗬護。


    腦後驀地傳來異樣的感觸,對方將手指攏進她的發間,俯下身。


    很涼,也很軟,像在吻一瓣水中的蓮,一萼雪中的梅,一塊融化的冰晶。


    ……等等,親吻?親吻!?


    在大腦炸空的同時,一股奇異的能量也從胸口炸開,瞬間漲滿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引起難以忍受的高熱和痛楚。緊緊擁住她的身體卻散發出相反的寒意,及時有效地撫平了這波熱潮。因此當楊陽暈暈糊糊地被放開時,完全想不起發生了什麽事。


    “對不起。”秋水般的眼眸無辜而歉疚地瞅著她,接上了斷裂的神經。


    “啊啊啊~~~~”楊陽不想表現得像個歇斯底裏的女人,但她冷靜不下來,“誰誰誰教你這麽做的?”


    她的乖寶寶才不會輕薄良家婦女!一定有人帶壞他!


    “蘭修斯。他說用這種方法,衝擊會比較小。”撫摩她額心的黑薔薇印記,史列蘭綻開自豪的璨笑,“楊陽是我的神女了。”他的神女咬牙切齒:那個**神!


    “等等,你能和他對話?”


    “不能,他說他的精神力比我弱,無法和我直接交流,是我生氣時失去意識,他在地上寫下的。”


    “哦。”楊陽恍然大悟。史列蘭興高采烈地道:“蘭修斯很好哦,就是他勸我回來,說你們不會怪我。”


    是嗎?看來是我錯怪他了。這麽想的楊陽,高估了某神的神品。


    “對了對了,牛奶,我幫你熱的牛奶冷掉了!”


    “沒關係,冷的也好喝。”


    “不行!我再幫你調一杯!”盡管史列蘭不會生病,也沒有冷熱之類的感覺,楊陽還是把他視為正常人照料。調了杯新鮮的給他,自己就喝原來那杯,當然先溫了溫。


    喝完美味的熱飲,史列蘭習慣性地窩進沙發,抱著他的皮卡丘。


    “天色不早了,睡吧。”楊陽攤開書準備學習,溫言道。


    史列蘭顫了顫,沒有應聲。


    貝裏卡斯一死,被取走的能力就歸還給了他,[夢見]的能力。


    他在夢裏看見未來,千篇一律的未來,他不想睡。


    “史列蘭?”


    “我做噩夢。”怔怔看著懷裏的可愛布偶,暗黑神恍惚地低語,“我看到皮卡丘被燒得黑黑的,躺在廢墟裏;好多人在街上跑,穿著奇怪的衣服;飛船浮在天上,楊陽抱著維烈哭;一個小男孩坐在很高很高的塔上,手裏托著青色的光球;一棵大樹下,肖恩跟一個銀色眼睛的男人說話;諾因和楊陽掉進了負位麵,諾因沒有出來……天空裂開紅色的洞,是始源之海,始源之海變成了紅色;我還看到我在毀滅世界,賀加斯想阻止我……然後世界變黑了。”


    楊陽初時想發笑,越聽越心驚,最後僵得像身上覆了一層寒冰,強笑道:“隻不過是個亂七八糟的夢罷了,別放在心上。”


    是夢嗎?是夢嗎?她的心如此自問,那雙直視她的黑瞳也如此質問。


    “史列蘭……”咽了口口水,她擠出沙啞而破碎的聲音,“你能看見未來嗎?”


    “我看不見。”黑發神祗轉過頭,目光變得悠遠:他看不見最終的未來。


    雖然……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就是[最終]。


    “那就是普通的噩夢了。”楊陽拍拍胸,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撫自己,“你一定是被席恩嚇壞了,啊!說不定就是他讓你做噩夢!可惡的壞蛋!”


    沒想到這個可能,史列蘭一愣:“對哦,他曾經讓我做過噩夢。”


    “對,他還搶走你的力量,這家夥最會耍這些陰險計倆!”


    “那…不會成真嗎?”史列蘭喃喃自語,清明的神智卻難以自欺。楊陽笑著揮揮手:“嗯,你害怕的話就等會兒好了,我陪你睡。”


    對心愛的玩具施了個保護法術,再看看自己的神女,司掌毀滅的神明笑應:“好。”


    ******


    淅淅瀝瀝的雨聲滲入黑暗的意識,躺在軍用床鋪上的金發統治者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魔法光球柔和的光芒,然後是擺設簡潔的帳篷。他坐起身,習慣性地摸了摸藍寶石額飾。


    瞥了眼不遠處的沙盤,將之前軍議會的討論結果在腦中過濾了一遍,他穿衣下床。


    掀開軍帳的簾布,半龍族的視力將昏暗的視界一覽無遺:夜晚的烏雲遮去月光,細密的雨絲從天而降,將整個營地籠進深藍色的氤氳,真是糟糕的天氣。


    “大人,您需要夜宵嗎?”守衛以為他是肚子餓才跑出來溜達。


    “不,我隻是睡不著,隨便走走。”羅蘭回以溫和的微笑。特地去檢視魔導光炮的情況,正巧路過的魔導團團長艾露貝爾·西琺擔憂地勸戒:“這可不好,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艾露貝爾自己才要注意哦,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敵。”


    “你啊。”水族族長溫柔地笑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清極也豔極。周圍的男人們都不禁屏息,感歎人生真美好。


    伊維爾倫軍的美人是最多的!


    “不要跑太遠了。”纖指一點,給主君施了一個防水術,艾露貝爾踏著輕盈的步子離去。羅蘭則朝反方向漫步。


    不可思議的感覺,金發青年看看自己的衣服,他的全身被一層透明的薄膜包裹住。雨水在表麵滴打出漣漪似的旋渦,卻完全不能滲透進來。


    想到那位美麗的施法者,長久埋藏的好奇心冒出頭:他還從來沒見過雄性的水族,這個種族究竟是如何繁衍的呢?


    可惜,每次問,艾露貝爾總是笑而不答;三位長老把他當小男孩耍,說什麽是從蚌殼裏生出來的;其他水族少女嘻嘻哈哈,異口同聲地喊“秘·密”……有夠小氣。


    自己也是小氣鬼的東城城主在心裏嘟囔,思緒慢慢從溫馨的過去回到冰冷的現實。


    防水術不能阻隔濕氣和低溫,呼出的氣變成了淡淡的白霧,而現在才八月底,看來這場雨後,氣候就會轉涼了。去年和今年的冬天是曆史上罕見的嚴冬,要早做準備。


    如無意外,明天中午就能到裏那了,他和拉克西絲的恩怨會在那裏了結。今晚被夜襲的可能性很小,東境已經沒有野戰的力量。防禦措施也足夠嚴密。倒是這場雨不停的話,會降低士兵的戰鬥力,這算是上天對德修普家族最後的眷顧嗎?


    冷不防想起帕西斯,羅蘭冰藍的雙眸浮起憂心:下雨天,他應該不會再亂跑吧?難說,他那麽不會照顧自己……


    腳步聲傳來,羅蘭轉過頭。看見一把像是紅山茶的竹傘,傘下的少女嬌豔似花,又清冷如冰。


    “啊,冰宿。”他綻開標準熱戀男人的燦爛笑靨,“你也睡不著嗎?”


    “是睡不著。”唯一還名副其實的滿願師坦承,墨綠的冰瞳也融化了一瞬,隨即浮現出凝重的神色,攤開左手露出一隻碎裂的水晶球,在**困惑的注目中,不緊不慢地解釋,“這是我和小羽聯絡的道具,上午八點多,她傳來消息,說你師父被月祭司和血龍王抓了,帶去米亞古要塞,她會和刃霧他們追上去,見機行事。十一點左右,水晶球碎了,不管我怎麽呼喚都沒有回音。”


    羅蘭斂去笑意,眼神沉冷,如同一縷凍結的陽光。


    他並不責怪**為何不告訴他,白天他一直在看各種報告,晚上又開會,根本無暇分心。


    事情也許有轉機,俘虜帕西斯是重大戰果,西境沒理由保持沉默,亡靈軍的行進也沒有變化。


    但是無論帕西斯是否無恙,羅蘭都決定:把他拴在視線可及的範圍裏!省得他動不動掉鏈子,中伏擊!


    “謝謝你,冰宿,別放在心上。”


    “我想他應該沒事,問題是怎麽聯係。”


    想了想,羅蘭喚出水晶鏡,對破裂的鏡麵灌注水元素,試著修複。


    晶瑩而湛藍的光輝漸漸形成一麵新的水鏡,朦朧的影象搖晃著,好不容易才在對麵詫異的詢問聲中,清晰成形:“羅蘭?”


    “師父!”看到他的模樣,羅蘭又是鬆了口氣又是心痛惱怒,“你還真的連躲雨也不會嗎!淋成落湯雞能泡到妞?”


    冰宿早就設下一個忽視和隔音的雙重結界,免得巡邏的士兵被他們敬愛的主君猙獰的神情嚇壞。


    “嘿嘿,你來找我聊天啊?”帕西斯蒼白地笑道,澄碧的眸子像迷失在一個血腥的夢裏,透出恍惚和狂亂,好一會兒才遲鈍地眨眨眼,發現自己滿身狼狽,徒勞地遮掩,“哎呀,這是…不小心沾到的,你不要誤會,什麽事也沒有。我受了傷都能馬上痊愈,何況一點小小的雨……”


    羅蘭看出他情況不對,來自克拉費裏格的暗示也確認了懷疑。


    清冽的男聲放柔了:“發生了什麽事?”


    失血的妃色薄唇哆嗦了一下,逸出平板的聲音:“哦,小羽自爆了,灑得我血淋淋的,刃霧和黑耀……我好象殺了他們。”


    身後響起細小的抽氣聲,羅蘭還是保持鎮定,眯細的眼閃過銳利的寒光,語速更輕柔徐緩,傳遞出沉穩的安撫:“我明白了,你回來吧。”


    “不,我還沒完成任務。”帕西斯堅決抵抗,就這麽回去多丟臉,師父的立場都沒了。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麵子和決心都碎成一地瓦礫,做師父的垂下頭,屈服於徒弟的威勢。


    隨著一陣違和感,雨幕中出現兩個身影。魔法因為空間轉移而失效,冰宿連忙補施了一道結界。


    “……”帕西斯尷尬地拉拉披在肩上的黑絲絨鬥篷,離得近了,他一身血跡焦痕更顯得觸目驚心。羅蘭也不安慰,直截了當地盤問:“你殺了多少人泄憤?”


    向來冷酷從容的綠眸更心虛了,好半晌,才訥訥回應:“正要去殺……”


    “嗯哼。”羅蘭冷笑,“那些平民百姓可沒有惹到你,冤有頭債有主。你殺不了你兒子他們,就給我打碎了吞進肚子。”


    帕西斯難堪地沉默,秀麗的臉龐毫無血色,整個人像被雨澆鑄的石像。


    如晴空一角的天藍色鬥篷包裹住他,將他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好了,好了。”輕拍背部的手帶著撫慰,柔和的話語在冷寂空茫的心裏注入暖流,“刃霧他們不是你殺的,是你體內那個瘟神對不對?”


    “……是。”剛剛放鬆的心弦重又繃緊,切割得鮮血淋漓。


    “那就別再死樣活氣,撐久點給他好看。”


    “嗯。”渙散的碧眸恢複了力度,帕西斯的低應透著接近哭泣的顫音。羅蘭輕歎,收攏臂膀抱緊他:“別難受了,我給你熬碗熱湯,喝了就睡吧。”


    窩心之餘,帕西斯還是抬起頭抗議:“羅蘭,別把你的師尊大人當成廢人照料。雖然任務是失敗了,但我好歹也挑了三個糧倉。”


    “是,你很能幹。”羅蘭笑得優雅無比,淡金的發絲在靜夜裏散發出亮麗的光彩,“那失手被擒,差點連片渣也回不來的家夥又是誰?”


    一箭穿心,還戳破牛皮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好殘忍!帕西斯僵硬的身板和責難的眼光都充斥著控訴的氣息。


    “這是以毒攻毒。”羅蘭偏首,一派閑雅自若,“免得你明明快撐不住還擠那副難看的笑臉,想嚎就嚎。”帕西斯為徒弟毒辣的詞鋒咬牙切齒,瞧了眼一旁忍俊不禁的冰宿,彈指布下結界,再嘀嘀咕咕:“你的小**就在那邊,我一個大男人好意思在她麵前哭哭啼啼?”有損帥哥形象啊。


    “你的肖恩師父還不是經常像個小媳婦似的在你懷裏哭哭啼啼。”


    “肖恩師父不同,他本來就愛哭。我是誰?我是剛強無敵氣宇不凡……”


    “既然你能臭美,就代表你好得差不多了。”羅蘭不客氣地打斷,右手握拳敲了他一記,“在我認為你可以晾出去見人以前,給我乖乖待在隊伍裏,收心養性學做一個真正的高人,聽見了嗎?”


    “聽~~見~~了~~”


    孝順徒弟綻開和煦的笑靨,輕擁垂頭喪氣的師父:“好了,快去洗澡換衣服。”


    ******


    幸福地喝著香氣四溢的熱茶,帕西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羅蘭,你們是不是馬上要到首都了?”


    “對啊。”羅蘭正挑自己的衣服給他,警惕地睇來一眼,“你可別打歪主意,我說過拉克西絲會重點對付你。”


    “不是啦。”猶豫片刻,帕西斯擺手道,“嗯……沒事。”


    不能給羅蘭添麻煩,維烈選了誰作為菲莉西亞的附體,一會兒我自己問他。


    “?”東城城主正疑惑間,守衛通報道:“大人,黑龍王求見。”


    “讓他進來。”


    “羅蘭。”和義子一樣,巴哈姆斯也是穿得一身黑,沒有佩帶任何防具,仿佛貴族的優雅打扮與他清美文秀的五官十分搭配。然而,一瞥見坐在床上捧杯啜飲的帕西斯,他柔和的線條頓時緊繃。


    “喲,呆龍。”帕西斯輕快地打招呼,卻見他眼中迸出極端痛恨的火光,愕然愣住。羅蘭也看到了,訝道:“你怎麽了,暮?”


    “不,沒什麽。”巴哈姆斯僵著臉轉過頭,擠出不自然的笑容,“我感到魔法波動,來跟你說一聲。”


    “你感到的波動就是這家夥發出的。”羅蘭指指師父,心裏還是有些在意。他的義父性情平和淡然,一般不會對人產生很強的情緒,雖然帕西斯欺負過他,但剛才的反彈也太激烈了。


    帕西斯所受到的衝擊遠比徒弟大,驟然想到的可能甚至令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可是,不會啊……我是害過羅蘭。但因為我當時後悔了,羅蘭又忘了那件事,他慢慢也不再計較,怎麽會一下子翻起舊帳?


    在迷霧森林,他可以為了脫困陷害真心喜愛的弟子。而現在,光是想到一旦真相暴露,羅蘭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他,就全身發冷,從靈魂深處湧出絕望和恐懼。


    沒有漏看他的反應,巴哈姆斯稍稍緩和神色:“嗯,他要住下嗎?住哪兒?”


    “我是想就近監視這個成天惹是生非的自戀狂,但他堅持要擁有隱私權,隻好另外給他安排一個帳篷。”頓了頓,羅蘭狀似無心地試探,“暮,你就和師父做個鄰居,怎麽樣?”


    “好。”這個建議正中巴哈姆斯的下懷,朝義子點點頭,轉身離去。


    《如果你再傷害羅蘭,我決不放過你。》


    直接傳入腦海的警告證實了猜測,帕西斯臉色慘白,既愧疚,也由衷鬆了口長氣。


    至少……他不會說出來了。調整呼吸,帕西斯抬眼,對上一雙冷厲如刀的冰藍眸子,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師父。”羅蘭壓低的聲線透出風雨欲來的氣息,使飽受摧殘的心髒快要不堪負荷,“你老實回答我,你是不是**過暮?”


    “噗!”自認**瀟灑的光複王當場噴茶,形象全毀地劇烈咳嗽,狼狽大喊,“我怎麽會**一隻公龍!!”


    “哼,暮可是很漂亮,很秀氣,完全符合被你糟蹋的條件。”


    “別胡說了,我對我的親親老婆一往情深,才不會做出這種事。”帕西斯又好氣又好笑,更多的是真正的釋然。


    “是嗎?你禁欲了一千年啊。”羅蘭壓根不信。帕西斯無力地垂下肩膀:就算我對同性產生“性”趣,也該對你才對,你當時可是活脫脫的絕代佳人。


    “別瞎猜了,我承認我是對他做了非常過分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不會再做了。”


    “這就好,你再欺負暮,我決不饒你。”羅蘭嚴詞告誡。帕西斯終於能夠放心地喝茶。


    “早點睡吧,看你臉色差的,我叫艾露貝爾點了安神的香料,別又熬夜了。”


    “好~~~”


    ******


    盡管的確很困倦,進了自己的帳篷,帕西斯還是強打精神,用煉金術成品[絕禁之地]設下結界,修好水晶鏡,呼喚妻子的部下。


    “維烈,維烈,起床!”


    “呃……啊?”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躺下去的西城宰相迷迷糊糊地坐起,摸索放在床頭櫃上的精靈之眼,卻不小心碰掉了,彎腰去撿時又撞到櫃角,痛得哀哀叫。看不下去的帕西斯抹臉:“笨蛋,你睜開眼不就行了。”


    “啊,帕西爾提斯。”深夜被打擾,又挨了一頓罵,維烈還是沒有半點不高興的表示,一邊整理儀容一邊端出一貫的老好人笑容,“有什麽事麽?”


    “當然有事。”看見他那副溫吞的笑臉就想欺負,惡劣的光複王隔著鏡子臨空一抓,搶走他的精靈之眼,若無其事地道,“我問你,我老婆的附體是誰?”


    還在撿的維烈僵住。見狀,帕西斯皺起眉頭:“怎麽,不會是男的吧?”


    “不是不是。”搖頭的同時又撞上櫃子,維烈有點想哭了。


    “那是三歲幼童?剛出生的女嬰?八十歲的老太婆?”


    “……都不是。”


    不詳的預感籠罩了心房,帕西斯加重語氣:“你老實回答我,到底是誰?”為難地靜默良久,維烈歎道:“是莉莉安娜殿下。”


    “什麽!!!”


    光複王豁然站起。


    ******


    落地的楓葉被秋風帶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夕陽泛著昏黃的色彩,不僅為籠罩首都的魔法結界披上黯淡的光澤,也勾勒出高大的落地窗前亭亭玉立的身影。


    忙了一天的攝政王剛剛卸甲,太多的事物需要她主持:鼓舞民眾、動員軍隊、視察各個環節……雖然全裏那隻有她的直屬部隊是真的士氣高漲。他們堅信即使在如此不利的局麵下,她依然能夠扭轉乾坤,創造奇跡。而被他們寄予厚望的人並沒有這麽大的信心,但她會盡全力打這場仗,因為這裏是她選擇的戰場,可能也會是她的墓地。


    如果德修普王朝終究會毀在那個臭小子手裏,她倒是很慶幸看不到那樣的景象。


    身後傳來敲門聲,拉克西絲不意外地應道:“進來。”


    “姑姑。”王女莉莉安娜·蒂明克·德修普停在玄關,雙手緊張地捏著裙擺,“您要趕我走嗎?”


    “你現在想走也走不掉了,丫頭。”拉克西絲輕歎。前些日子翼人的傳單攻擊大收奇效,畢竟是首都,市民的文化水平比較高,看得懂上麵的煽動性文章。本來王家就民心向背,加上許多貴族那麽一逃,各種謠言再一炒作,更是人心浮動。有家底的百姓都朝魔法師公會湧,想逃離這座即將覆滅的城。一群**兵也趁機哄搶東西,向南門突破。最後正規軍好不容易壓下騷動,公會也關閉了轉移法陣,擺出警戒的敵對態度,看來再難以得到他們的幫助。


    一座要塞,最重要的不是堅固的城牆,充足的糧倉。而是守方的堅定意誌和團結。內部都分崩離析到這個地步,也難怪自信堅強的拉克西絲也隻能做好最壞的打算。


    莉莉安娜如釋重負:“那就好,我不想離開。”


    “你留下又能做什麽呢?”拉克西絲沒說出這句話,示意心腹倒茶,直視侄女,碧眸染上幾分嚴厲,“莉亞,我很高興你的心意,但是明天,我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命令,不要亂來。”


    “啊,姑姑是要我躲在哪個地窖裏,等羅蘭城主進城把我拖出來,眼睜睜看著您被斬首或者囚禁嗎?”莉莉安娜臉色蒼白地笑了。拉克西絲的眼神柔和下來,用一種安撫的語氣道:“帕西爾提斯應該不會傷害你。”


    “他都指揮亡靈軍攻打哥哥,要跟著羅蘭城主殺進來了,還有什麽不會做的!?”


    總參謀長將手放在激動的少女顫抖的肩膀上,穩定有力地推著她走進房間,關上門。


    “對…對不起,姑姑,克魯索大哥。”莉莉安娜為自己的失態漲紅臉,羞愧地垂下頭,“我知道不能怪父親,我也選擇了你們,可是……”


    “我明白。”拉克西絲體諒地道。比起菲莉西亞,這對兄妹對帕西斯要在意得多。因為他們有一個“母親”,卻從小缺乏父愛,也就比常人更渴慕。


    諾因還通過她填補了一部分,莉莉安娜就……


    喝了幾口茶,銀發王女終於真正平靜下來:“姑姑,我會服從您的安排,但也希望您能允許我在戰前鼓勵、祝福大家。”


    “這是當然。”這份工作也非她莫屬。


    “那我回神殿祈禱了。”莉莉安娜起身,笑容下是滿滿的無力感。


    她也隻有這點用處。


    ******


    昏暗的神殿大堂裏,白玉雕成的光之女神像被燭火照得明暗不定,空曠的寂靜如同角落的黑暗,沉沉壓住在案前專注禱告的人。


    依稀聽見像是雨聲的細響,莉莉安娜還是沒有睜開眼,直到一波難以形容的感覺貫穿她的全身,她才驚跳起來。


    一麵黑檀木框的大鏡子憑空浮現,凝聚的法術在指間抖散,因為她看清了鏡中的人。


    結成長辮的燦銀發絲,雪白的軍服與披風,皎潔如月的俊容,還有一雙宛如最上乘的祖母綠的澄碧眸子,其中滿溢著不容否定的情感和焦慮,定定注視她。


    “莉莉安娜!”


    “父…父親?”銀發少女踉蹌後退,心中有驚惶,有不知所措,也有更多的欣喜。


    原來他不是不在乎他們……


    帕西斯綻開喜悅的粲笑,這聲“父親”,幾乎照亮了他整顆心。不愧是他的小公主,就是貼心孝順。


    但開心歸開心,他還沒樂昏頭忘了正事,更沒漏看女兒腰際懸掛的手鏡[審判]。


    唉唉,親親老婆啊,你找誰當附體都可以,怎麽能找我們的乖女兒呢!


    而且他實在厭惡這種方式,哪怕菲莉西亞也是不得已。


    “是,我是。”壓抑胸口湧動的情潮,帕西斯雙手按著鏡麵,急切地道,“快,快跟我走。”


    這裏的結界力量太強,他不能直接帶走她,隻有她自己答應,才能開啟通路,法術時間也有限。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莉莉安娜警覺地挺直背脊,又退了兩步:“不,我不會跟您走的。”


    “莉莉安娜!”帕西斯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別傻了!你留在這兒也沒用,隻會陪著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


    “至少我能給姑姑一點支持——父親,您為什麽要這麽做?您幫羅蘭城主可以用別的方法,這畢竟是您留下的王朝啊!”


    “羅蘭要王位,我當然幫助他實現理想,其他還有什麽方法?莉莉安娜,我不欠德修普家族,欠世人任何東西,我失去了最愛的妻子——菲莉西亞用生命挽救了這個世界!我們都不欠這世界任何東西!何況我當初本來就沒想當這勞什子破國王!沒能撫養你和諾因是我的責任,但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子孫與我何幹?”


    莉莉安娜緩和神色,態度卻依然堅定:“我和哥哥是在這個時代出生的,父親。”帕西斯一窒,沉重地歎息:“我明白,我…我不是來認親的,那個元帥,我的美人後代才是你們的父親。可是莉莉安娜,你不必攪這趟混水,你和諾因不同,跟我走好不好?萬一你在戰爭中有什麽閃失……我保證,不把你在這裏的事情說出去!”


    “父親,您和母…菲莉西亞小姐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怪您。”莉莉安娜踏前幾步,懇切地訴說,“我和哥哥一直想要一個爸爸,尤其是我。每當我看到小雲——我的童年朋友被她的爸爸輕鬆抱起來,笑著聽她撒嬌,買給她漂亮的新裙子和新發帶時,就想得特別厲害。而哥哥總是不屑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心裏也羨慕那些有爸爸的男孩子。所以在我們被姑姑帶回宮,見到我們以為的父親——王弟斯蒂沃殿下時,都很傷心、很失望,他從來沒抱過我們,問過我們一聲。”


    從回憶裏回過神,莉莉安娜笑了,銀發在靜夜裏散發出美麗的光輝。


    “現在我知道了,我和哥哥被這樣深愛著,我們非常幸運。父親……爸爸,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很遺憾一見麵就讓您看到我長大的模樣。我有了新的家,敬愛的親人,必須肩負的責任,還有——”她臉一紅,“我也有了喜歡的人,我想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所以我不能接受您的保護,我也有為我的決定獻身的覺悟,對不起。”


    “莉莉安娜……”


    帕西斯的音色暗啞了,眼裏有水光流動,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她確實不再是那個被他抱在臂彎裏,香軟可愛的小女嬰,她大了,胳膊往外彎,都到了他必須為她準備嫁妝的年紀!


    嗚嗚嗚~~~做父親的在心裏痛哭流涕。


    “我明白了。”深吸一口氣,他艱難地吐字,“我不幹涉你的決定,也沒資格要求。隻是,莉莉安娜,請至少接受我給你的護身符。”


    “當然。”莉莉安娜伸出手,一道紫光從鏡中飛出,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掌心。那是個精巧的飾物,形狀像是胸針,白金底座上鑲嵌著刻成玫瑰的紫水晶,閃閃動人。


    “它會保護你。”帕西斯恢複冷靜,鄭重地囑咐,“千萬不要離身。”


    [暮拉薩的紫晶]——這件法器的名字,能夠為佩帶者提供相當於[庇護]的防禦結界,一天三次的隱身和短距離瞬移,還有最重要的兩項功能:讓他隨時感應到女兒的位置,和防護亡靈傷害。


    莉莉安娜高興地戴上。目睹這一幕,帕西斯一陣心酸。


    菲莉西亞,親愛的,對不起。但是就算為了女兒對我們的體諒,你也不可以那麽做。再忍耐一會兒,我會想辦法。


    “好吧,告訴我你的心上人是誰。”帕西斯端出人畜無害的笑靨,內心打著將某人大卸八塊,毀屍滅跡的主意。莉莉安娜羞怩地扭絞裙擺,沒有看出父親慈和笑容下的獠牙,卻敏銳地嗅出一絲火藥味:“他他…爸爸,您不會對他做什麽吧?”


    “當然。”帕西斯的表情比殉道者更堅決,比最虔誠的信徒更誠摯,比他體內的協調神更肅穆,“他是你選擇的對象,我怎麽會對他做什麽。”他隻會宰了他,不浪費一分一秒。


    “他叫雷瑟克。”純潔的小羊羔終究上了大野狼的惡當,紅著臉道,“是個很好的人,哥哥的部下,但哥哥不知道,我想他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他這人獨占欲超強,把我視為他的專屬,有理說不通——爸爸,我希望得到您的支持和祝福,好不好?”


    “……噢。”某人的心痛苦地揪緊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好的,寶貝,隻要這是你的願望。”


    他去把那個叫雷瑟克的混蛋痛扁一頓出氣,再治好他,給他祝福,行了吧!


    莉莉安娜眉眼飛揚,清秀的臉蛋綻放出奪目的喜色。見狀,帕西斯鬱悶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


    “再見,我的女兒,我愛你。”


    凝視著水晶鏡消失的方向,莉莉安娜一動不動,久久佇立在空蕩蕩的大堂裏。


    ******


    星之月的最後一天,原國師,維安親王,被王室賜姓耶羅的東城城主羅蘭·福斯親率大軍包圍王都。這本是個諷刺的景象,但是看到城外旌旗林立,一片雪亮的鋼鐵海洋時。沒人能勇敢地喊出唾罵的話來。更多的市民清楚地記得當日在魔武大會上攝政王是如何誣陷臣子,卻被反過來揭露魔族血統的情景,對這場戰鬥的正義性不抱希望。


    不管他們怎麽想,拉克西絲本人是堅持自己的正義性的。無論祖上是個怎樣的混蛋,她又流著什麽血統,德修普家族統治這個國家千年,它就是正統,羅蘭就是亂臣賊子,哪怕他擁有民心,打著勤王討逆的旗號。


    另一邊的統治者也不否認這一點,當然實際想法和表麵功夫是不衝突的。


    為指揮作戰搭建的高塔上,羅蘭愜意地坐在軟椅上,接受將領們簡潔的戰前報告。完畢後,擔任他書記的冰宿遙望已經被魔法結界包得嚴嚴實實的首都,麵無表情地道:“我們待在這裏,就像一個最明顯的靶子。”


    她說這話並沒有什麽意思,隻是抒發一下感想,最高指揮官當然應該站在能俯瞰全局的地方。


    “放心,冰宿,如果拉克西絲瞄準這裏,就代表她有必勝的把握,我們會立刻人間蒸發,一點痛苦也沒有。”


    在場的人一齊瞪他,其中包括光複王、黑龍王、妖精女王、城主隨侍武官、東之賢者、幾名高階法師,親兵們和幕僚團。


    “你是不是期待拉克西絲對你發射魔導光炮?”冰宿想到一個可能。


    “我比較期待那台老爺炮發不出來。”羅蘭非常誠實。帕西斯信心滿滿:“安啦,就算那什麽炮射了,我也擋得下來。”對於他的宣言,眾人打了個哆嗦——這還是人嗎?


    “然後下麵的軍隊被爆炸的餘波鏟平。”


    “呃……”


    羅蘭笑著喝了口茶:“不用擔心,師父,我有做好防範措施。”


    一方渴望征服,另一方卻不願被征服。


    高聳的城牆上人頭攢動,士兵們嚴陣以待,督戰隊來回鼓舞,聖職者聲情並茂地發表演講。巨大的碗形光幕籠罩住整座都城,蕩漾著七彩的光芒,這就是城防法陣構築的結界,能夠完全防禦禁咒以下的魔法攻擊。放置魔導光炮的發射塔流轉著銀光,宛如一顆跳動的水晶心髒。


    正是悶熱的午後時光,飄過白石山脈的烏雲醞釀著一場新雷雨,濕潤的東南風將熱空氣吹得鬱積在城中。人們惶惶不安,群聚到神殿門口,冀望神的榮光能讓他們的心平靜些。盡管禁止外出的命令早已頒布,城牆附近的民房也被征用,還是無法遏止恐慌蔓延。拉克西絲沒有積極製止,氣氛已經夠糟了,這時候再出什麽亂子,他們會自家先完蛋。也因此,莉莉安娜得以擺脫藏身地點,和其他聖職者一起照顧這些人。


    她胸前佩帶著生父贈送的法器,不時將憂慮的視線投向北方,兩個親人所在的方向。


    攻擊在傍晚發動,出乎守方意料之外。敵軍組裝攻城器械,卸除陷阱障礙,布置防禦工事的速度太快了。


    伴隨著刺耳的呼嘯,上千顆巨石彈射而出,不受阻礙地穿過障壁,因為這不是魔法飛彈。


    轟隆隆的巨響連成一片,石片紛飛,幾個缺口立即出現。不少石塊還飛進城裏,砸壞了兩輛投石車。聲勢之驚人,威力之強勁令菜鳥們麵如土色,填裝箭矢的手也變得不靈活。但反擊好歹是完成了。


    敵人尚未進入射程,隻能依靠遠程武器。然而彈石機和弩炮都過於老舊,隻有七台還能發射,速度也慢得足以讓聖人氣瘋。而安置在城內的投石車雖然質量不差,卻礙於城牆的阻擋,全部落在敵軍陣頭,隻砸出一個個深坑。弩炮射出的弩箭也無法貫穿土堆。


    “對著高空射擊,這樣就能射到土牆後麵的投石車!”拉克西絲喝道,傳音魔法將口令準確及時地傳達下去。


    與此同時,在空中偵察的羽族士兵將敵方投石車的大概位置匯報給了戰前指揮官馬爾亞姆,他馬上下令調整角度,連續打擊。


    伊維爾倫軍還是快了一步,冥想完的法師也開始施法。


    濃密的黑雲間銀光舞動,匯聚成無數熾亮的閃電,持續而密集地打在同一區域。魔法屏障一陣可怕的搖晃,顏色明顯變淡。有幸目睹這一幕的平民都嚇得心膽俱裂,還有迷信的以為是天罰。


    猛烈的攻勢並未到此為止。一連串火球也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砸了下來,進一步擴大戰果。東城的法師配合得天衣無縫,輪班批量進攻,集中一點突破。相對的中城的法師就因場地限製,缺乏經驗,造成的傷害極其有限。


    拉克西絲並不擔心結界會破,這種程度的打擊還做不到。裏那的城防魔法陣是依靠儲能寶石支持,後備充裕得很,撐上十天半月不在話下。問題是羅蘭應該清楚此事,佯攻的可能性很大。還有魔導光炮……


    她就知道那個老狐狸會暗中搞鬼,在填裝前命令部隊對魔晶礦做徹底的質檢,果然發現了一打的“瑕疵”。這些要是裝進炮管,半個裏那會炸成灰燼,連同城防法陣在內。


    事實上,拉克西絲心裏不是沒有掙紮的。她很明白她是在打一場無望的戰役,饒是她滿腹智計,也無法在這麽惡劣的形勢下力挽狂瀾。正確的做法應當是保留東境最後一支精兵——她的部隊,退守西境。但一方麵部下們堅持和她同生死;另一方麵,她自己也拋不下。


    王冠、權杖、曆代國王的畫像、她父母的遺物都隨著失竊的財寶一起消失了,隻剩下她身後的王座,和這個空架子的王朝,所以她決不能退。


    昨晚她接受了侄子的通訊,因為聯絡鏡快爆炸了,她可不想損失一件珍貴的魔道具。


    諾因暴怒地衝她大吼,眼裏是清晰可見的擔憂和隱隱的恐懼:


    [死老太婆,快插翅飛過來!]


    [抱歉我不叫死老太婆。]這臭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你真的提早老年癡呆了?就算你要死,也別拖著那麽多人陪葬,直接從城牆上跳下去!]


    當時在場的總參謀長皺起眉頭。黑發的攝政王還是悠哉遊哉地喝著玫瑰紅茶,發出招牌笑聲:[哦嗬嗬嗬——不這樣怎麽能襯托出我的舉世無雙絕代風華呢?我還打算把羅蘭·福斯和你老爸也拖進來做陪,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能幹掉他們最好!]諾因漲紅著臉,一副快要氣炸的模樣,好不容易才將呼吸調整到能夠說話的狀態,露出嚴肅之情,[聽著,老妖婆,不,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你我都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別再堅守什麽見鬼的王者尊嚴了,算我求你,想辦法殺出一條血路。我的部隊已經出發了,會在圖利亞一帶接應你。]


    沉默了片刻,拉克西絲漾開淺淺的笑意:[我會送莉亞去。]


    [媽的!我妹妹當然不可以死!你也一樣!我們的帳還沒了結,你要是敢撒手不管,我會掘開你的墓,挖出你的屍體澆上火油,燒成灰扔進海裏喂王八……]諾因徹底氣瘋了,他沒能罵下去,拉克西絲切斷了連接。


    然後鏡子砰一聲碎了。


    近處的轟鳴打斷了不到半秒的走神,弩炮的高射收到效果,敵人投來的石彈少了一些。但城牆內側的投石車也損失慘重,士兵們冒著生命危險挪開幾輛,喪失了兩輪還擊的機會。這次敵軍發射的是**,熊熊火光提供了最佳照明,北門和東門僅剩的數台弩炮和彈石機也被打中。


    解除了遠程威脅,東城不失時機地抬出最具威力的武器——二十四架魔核光炮。真紅火焰的核心射出白熾的光束,與結界擦撞出激烈的火花,頃刻間融出一個大洞。


    城上城下一片嘩然,魔法屏障可謂裏那的兩大象征之一,而這象征居然這麽快就要垮了!


    連環閃電和群體火球緊接著從破洞洶洶然地殺到,使得城頭濃煙滾滾,一群火人慘叫著奔逃,踩過同僚的焦屍。混亂隨著火焰曼延開來,被督戰隊迅速壓下。拉克西絲當機立斷地發令:“空中部隊出發!”


    獅鷲獸和空馬都沒有夜視力,合成獸和羽族有。風之原野一戰,已證明後者不是前者的對手,而用笨重的遠程武器攻擊靈活的空軍根本不現實。但經過日前的打擊,這支新組織的隊伍隻剩下十位數的成員,正好和特亞修率領的青龍騎士團殘部持平。加上羽族射手的牽製,可以說沒有勝算。


    然而,這原本就是接近自殺式的攻擊。合成獸騎士投擲的赤色圓珠轟炸出一朵朵紅雲,四溢的火蛇也令附近的東城士兵品嚐了相同的痛苦。


    這是活性之珠,魔研院研發的引燃道具。


    每台魔核光炮都是重點保護對象,盡管如此,還是有五台損毀不能使用。還有一台被從天而降的屍體砸成了血肉模糊的廢鐵。


    就在這一小蔟勇敢的火苗即將熄滅之際,一名禁衛軍的隊員跑上塔樓,通知主君魔導光炮已經填充完畢。


    陡然亮起的炮口仿佛黑暗中最閃耀的曉星,讓看到這一幕的市民都發出振奮的歡呼。


    “挺有那麽一回事嘛。”帕西斯有些不安,詢問身旁的人,“乖徒兒,真的不要我幫忙嗎?”


    羅蘭沒回答,確切地說他回答了帕西斯也聽不見。


    下一瞬間,戰場突然變得死寂——那駭人的巨響掩蓋了一切聲響,純金色的絢麗光芒猛地劃破虛空,分割出無數灼目的光帶,四散飛舞。


    輝煌,燦爛,就像一朵壽命短暫卻照亮了整個天際的煙花。


    亮藍色的巨大盾牌無聲無息地架起,呈現傾斜的角度,正好引導入地下。[極大鏡返術],由最優秀的人類法師,水族和雪族合力架構的最高防禦魔法,擋住了這排山倒海的一擊。


    震耳欲聾的鳴動持續了數秒的時間,能量沿著鏡盾向四麵八方輻射,激揚起火紅的焚風,兩種力量的碰撞點甚至產生了空間扭曲。見勢不妙,冰宿抬起戴著神器[封護之環]的左腕,又補上了一道牢固的障壁和一個半球型的緩衝。


    如果是普通的護盾,僵持的結果還會是餘波將東城掃得東倒西歪。但是[鏡返]不同,它能把敵方的攻擊原封不動地反轉。雖然因為強度太高,隻折射了三成,又吸收了近五分之四的能量,剩下的五分之一仍然足以扭轉戰局。


    城牆塌了一角,掀起大片塵埃,其餘的牆麵也迸出恐怖的裂痕,當場陣亡的士兵埋在碎石裏。而伊維爾倫的陣營裏也出現了一個將近十米的焦黑深坑,範圍內無人生還,這還是冰宿減弱了衝擊的結果。


    沒有被這波衝擊動搖,馬爾亞姆下令總攻。羅蘭小小懊惱了一下,為低估了那台老爺炮。


    不過敵人已經沒有彈藥了,那道討厭的結界也威風不了多久。


    戰場後方,一場白熱化的戰鬥也在進行。一群黑衣人從王宮衝出來,突破防線,消失在夜色裏。


    負責治安和督戰的護****指揮韋羅尼卡聞訊大吃一驚:“敵人入侵!?怎麽可能!”秘道應該都找出來封死了。


    “是空間門!”一名法師氣急敗壞地喊,“定向空間門!”


    這就是帕西斯偷偷告訴徒弟的真正秘道,大黑暗時代空間魔法普及,王宮有好幾扇這種經過特殊處理的門,能夠用設定的頻率開啟。因為現代魔法衰微,竟然沒有法師想到。


    無暇細問,韋羅尼卡立刻加派人手去防護魔法陣——敵人的目的很好猜。


    就在這麽危急的時刻,王宮和各處相繼起火,城內一片兵荒馬亂,大大阻礙了援軍的腳步。而且來襲的是暗影的精英,與守方激烈衝突。


    五個火傀儡橫衝直撞,試圖阻攔的戰士都被高溫逼退;從地麵竄出的變化植物化為銳利的荊條,刺進甲胄的縫隙;一條灰龍在法陣內縱橫飛掠,口吐有虛弱作用的黑霧;藥劑師卡琳扔出一隻隻藥瓶,升騰的毒氣令原本陣型緊密的士兵紛紛倒地……如果諾因和吉西安在場,就會認出他們是曾在紅石山脈伏擊的刺客。


    最後身披灰袍的楠一個翻滾閃進內圈,徒手挖出幾塊寶石,斷然道:“撤!”


    這幾顆儲能寶石就是最關鍵的[結點]。一離開對應的位置,供應立刻中斷。隻見被魔法結界染成七彩的夜空不斷變深,恢複原本的顏色,絕望的呼喊響徹全城——城防法陣崩潰了!


    在激戰中,這打擊是致命的。東城的魔導團終於可以放手大幹。又是一排眩目的閃電打下,織成一張密集的電網罩住城頭,哀號四起。魔核光炮也聚能完畢,打出幾個破口。悶雷般的馬蹄聲震動大地,騎兵部隊組成衝擊對形,在空軍的掩護下向這些入口衝鋒。經過遠程武器的輪番轟炸和步兵的舍身鋪路,石彈和沙袋已經在護城河中填出許多淺灘。十六座攻城塔也放下木板,大批士兵登上城牆。


    到處是搏命的廝殺,刀光劍影,血花四濺。雙方犬牙交錯,踩著越堆越高的屍體爭奪寸土。一方是冒著被己軍擊中的危險奮勇前進,另一方是抱著忠君的勇氣死守到底。**依舊不停地落下,就像從天而降的隕石,砸得城牆內一片火海,趕來支援的部隊也被打得潰不成軍。就在這時,衝進缺口的紅炎軍團仿佛血色的洪流,挾裹著淩厲的殺氣,輕鬆撕裂敵軍的隊伍。


    成片的士兵被騎兵撞飛,如同礁石上飛濺的浪花。


    慘叫和著血液噴濺,在空中畫出雜亂的圖案,染紅了地麵,也染紅了每個人的雙眼。


    頃刻間,城牆就易主。


    拉克西絲不得不下令撤退,伴隨著這個決定,爆發了這場戰鬥最慘烈的一幕。


    “保護陛下!”


    殺紅眼的士兵們齊聲呐喊,組成人牆,再次喊出震天撼地的血誓,“死戰不退!”


    如果說羅蘭手下最精銳的是城主近衛軍,拉克西絲麾下最出色最忠誠的部隊就是這支她一手建立的護衛軍。因此,即使他們的王敗退了,留下是死路一條,也沒有人後退。


    但是東城軍也有他們誓死效忠,打心底愛戴的主君。


    “******,玩狠的是吧!”紅炎軍團的副團長拉夏爾呸了一聲,滿臉果決凶狠地舉起血跡斑斑的巨劍,“兄弟們,殺啊!”


    “噢——”


    遠處傳來的喊殺聲仿佛一陣陣冰冷的狂潮,激起恐慌的波濤。銀發王女竭力克製自己的懼意,幫助一個母親安撫哭泣的嬰兒。驀地,沉重的腳步聲像踏在人人的心頭般快速逼近,明顯是一支大部隊。外圍的守衛緊張地握緊武器,核對信號後才稍稍放鬆。


    領隊的是個身材高挑的女軍官,莉莉安娜驚訝地迎上前:“韋羅尼卡將軍!”


    “殿下。”韋羅尼卡按照貴族的禮節行了一禮,對身後的部下做了個警戒的手勢,低聲道,“請馬上跟我們走。”


    “姑姑……姑姑呢?”莉莉安娜如墜冰窖,全身發抖,臉色刷白如紙。韋羅尼卡嘴角抽搐了一下,眉間流露出痛苦的痕跡:“陛下應該無恙,就是她傳令要我等帶您走。北門已經失守,東門和南門也撐不了多久,我們必須趕緊從西門撤離。”


    “可是——”


    “莉莉安娜殿下,請趕快下決定!是白白犧牲,還是遵照陛下的指示,保存實力將來為她報仇!”韋羅尼卡厲聲道,眼中射出雪亮的刀光。莉莉安娜像被這把刀貫穿,整個人劇烈一震。


    半晌,她開口,聲音完全不同於平日:“給我一套盔甲。”


    幾個女兵連忙拉起白布,幫她穿起早就準備好的鎖子甲,換上戎裝的莉莉安娜抽出貼身攜帶的匕首,抓起長發用力一割,引起數聲驚呼。


    掀開簾布,她無視韋羅尼卡驚愕的注目,人們驚疑不定的目光,快步走到神殿前門的台階上。齊肩的秀發隨風輕揚,映著火把的光,襯得她清秀的臉龐堅毅沉著。一刹那,眾人情不自禁地將她與她的孿生兄長重疊。


    “各位,萬惡的叛軍已經攻破我們的家園。我知道你們當中一些人有想法,但我姑姑保家衛國,體恤民心,從未對不起你們,所以你們若是還有一點勇氣,一點愛國心,就隨我們走!我莉莉安娜·蒂明克·德修普在此起誓,總有一天會和我哥哥一起回來,趕走侵略者,重建家園!”


    竊竊私語聲驟然停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委決不下。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小聲道:“我…我跟隨殿下。”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跟隨殿下!”


    “好!出發!”莉莉安娜奔向韋羅尼卡。


    四個城門都陷入戰火,一部分民眾跟著近兩萬護****向西門逃跑,遭到箭雨攻擊。一名東城軍官高喊:“放下武器,我們保證投降者的生命安全!大人決不會濫殺平民,退回去!待在家裏!這場戰爭不會波及你們!”


    羅蘭隻在西門埋伏了弓箭隊,沒有派出步兵攔截。這樣可以削弱敵軍的抵抗意誌,減少已方的損失,也確保民眾不會大量流失——他可不想裏那變成一座空城。


    唯一的失算是莉莉安娜在這些人當中。


    喊話收到了成效,很多逃兵當場就扔下武器,舉起雙手投降;不少平民也畏縮地停步,使更多人因為擠不出去而堵在裏麵。隻有護****毫不動搖,成功突圍。


    沒有看漏莉莉安娜醒目的銀發,軍官急忙派了一個羽族士兵去請示主君。


    戰鬥最激烈的北門,兩軍像兩把尖刀彼此互戳,勢頭凶猛到極點。


    “確保入口!”身先士卒的馬爾亞姆大吼。敵人的指揮官不是省油的燈,任由拉夏爾的紅炎軍團衝進內城,集結部隊試圖堵上城牆的破口,已經形成了局部優勢。這裏地形狹窄,一旦被前後夾擊,後果不堪設想!


    “利文隊長,攻擊敵人的側翼!”副將流鶯果斷地下令。本來雙方絞纏在一起,煙霧又影響了視力,羽族弓箭手們有些猶豫不決,這才放開手,拉弓齊射,敵人的隊型頓時出現了潰亂的跡象。


    青雷軍團的長槍兵已經結成兩道堅實的防線,無論敵軍如何舍生忘死地拚殺也不退半步。很快,橙光軍團的四個突擊步兵團,其他部隊都湧了進來,陣線也向前推移。


    東境軍依然沒有退縮,沒有絕望,甚至有許多重傷的士兵以身體為盾,為戰友阻擋箭雨。


    然而,這太微不足道了……


    就像一道血肉築起的堤壩,卻擋不住時代的浪潮。


    得知主君撤到安全地帶,護衛軍指揮才帶領殘兵退入街區。此刻,東城城主也從指揮塔上起身,準備親臨前線。


    “我也去!”帕西斯忙不迭地道。羅蘭橫了他一眼:“師父,我們說好……”


    “我要去!我女兒在裏麵!”


    冰宿等人張大嘴巴。羅蘭什麽也沒說,把一件附過法的鬥篷丟到他頭上。


    城牆上已經插上伊維爾倫的城旗,醫療隊和來自南城的友軍忙碌地搶救傷員,用擔架抬回後方。見主君前來,在場還能站立的士兵都歡聲雷動,留守的軍官上前匯報戰果。


    少了拉克西絲的坐鎮,東門和南門相繼淪陷。本就軍紀渙散的城衛兵還自己打開門逃出去。從西門趕來的羽族傳令兵也報告了王女和護****離去的消息,帕西斯鬆了口氣。


    “追擊,不能讓他們逃掉。”徒弟的命令又使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直到聽到下一句。“活捉聖巫女,拉克西絲死後,她應該會成為光神的神女。”


    “是!”


    “大人,有件事很奇怪。”那名羽族士兵道,“我飛過來時發現,兩條主幹大道上有很多金屬管子,不知道有什麽用,您最好不要進去。”


    “是路燈嗎?”眾人以為他沒見識過路燈。羽族士兵搖頭:“不是,那是空心的,高低粗細都不同,上麵也沒有光球和蠟燭。怎麽說呢……像是神殿的管風琴。”


    帕西斯眸光一動,一手托著光滑的下頜,回憶道:“唔,我大概知道那是什麽了,沒想到這門技藝還沒失傳。”


    “師父?”


    “放心,對人類,不,對所有活著的生物都沒有危害。”亞利安族的後裔浮起懷念之情,“那是空之弦樂,亡者的鎮魂歌。”


    “那如果你開著亡靈大軍進去——”羅蘭眯起眼。帕西斯聳了聳肩:“會被超度得一幹二淨。”


    經過一夜的鏖戰,東城軍終於取得了大部分城區的控製,將王宮團團包圍。


    晨光初萌的天空飄起小雨,空靈的音樂開始在兩條交叉的道路上回蕩,擴散到城內的每個角落,安寧而祥和。聆聽到的人都不禁放鬆疲憊的神經,從血腥的殺戮中清醒過來。


    雨水從頭盔上滴落,滲進皮革,與汗水交融。戰士們用力握緊打滑的刀劍,抿著堅毅的唇彼此相對。箭矢和槍尖閃著森寒的光,渴飲溫暖的鮮血,收取這最後一小股敵人的生命。


    清亮的腳步聲破開凝結的空氣,金發青年在人群的簇擁下走進包圍圈,一眼就看到了同樣被最親密的下屬們守衛著,他一生最強的夙敵,最敬佩的女性。


    拉克西絲的模樣很狼狽,平常結成長辨的烏發全散了,濕漉漉地貼著臉頰,破損的秘銀鎧甲沾滿了新舊血跡,但是她翡翠綠的眸子依舊清澈明亮,紅唇也保持著優雅嫵媚的弧度。


    “我們終於走到這步了。”她說。


    一瞬間,羅蘭想起許多往事:那柄羽絨香扇,春花下雍容微笑的秀麗女子;戰場上初會的驚豔,並肩作戰的快意;多年的勾心鬥角,惺惺相惜……最後定格的,是那場燒盡他的童年,在他心裏燃起熊熊仇恨和決心的大火。


    “元帥,我尊敬你,也怨恨你。”東城城主不自覺地沿用了舊稱。


    “怨恨?”拉克西絲挑了挑眉。


    羅蘭冷笑:“養的狗傷到人,是主人的責任。一樣的道理,走上這條路是我的選擇,但是我家破人亡,你卻逃不了一份責任。”


    原來如此,哪個笨蛋作惡又不斬草除根。拉克西絲並不意外,也不惱怒。德修普家族腐敗成這樣,埋下了無數禍亂的種子,即使拔了這根,還有其他的。


    “這些閑話也不談了。”羅蘭搖搖頭甩去塵封的情感,如果控訴有用,當初他就用法律手段為義母和姐妹們平反了,事到如今更不會來場公堂大對決,“陛下,我保證會名譽地對待您,請投降吧。”


    金屬摩擦的清音切開雨線,在每個人耳邊擦出不快的殘響。手握杖中劍,拉克西絲嫣然一笑:“這就是我的回答。”


    “太遺憾了。”


    “是啊,那麽羅蘭·福斯,我以王的名義向你做一對一的挑戰。”


    巴哈姆斯踏前一步,握住身後的細長劍。略一沉吟,羅蘭攔下他:“不,我來吧。”


    “羅蘭!?”黑龍王不解地睜大眼:他們不是說好了?羅蘭的劍術造詣比不上拉克西絲。其他人更是困惑,不明白主君為什麽要親自出馬。事實上,眼下勝負一目了然,根本沒必要奉陪拉克西絲的挑戰。可是麵對那位持劍而笑的黑發王者,沒有人能說出這種話。


    羅蘭理性的部分也在提醒他不要應戰,隨便用兩句場麵話擺平,或者叫暮去應付。然而他感性的部分卻不容許他回避、敷衍這個人,何況拉克西絲擺明了是要決死一戰,更不能侮辱她。


    最終,感性戰勝了理性。


    出鞘的黯曦平平無奇,晦暗的劍身毫無反光,卻在主人凝目間,亮起一抹冰寒迫人的光華。


    雙劍相交,發出震爍人心的沉悶巨響,兩人各退一步,再次揮劍撞擊。


    這個狡猾的女人!感到劍上傳來的力道一點也沒有衰弱的趨勢,羅蘭恍悟自己被騙了。拉克西絲故意裝出那副強弩之末的樣子,其實是留了力對付他。


    但決鬥中不容他分神,再說全力以赴,他未必就輸了。


    拉克西絲猛地旋身,窈窕的身影宛如輕盈的燕子,以毫厘之差掠過對手的水平橫斬,展開一連串淩厲的突刺,劍尖寒光爍爍。羅蘭及時側身閃避,有力地削向她的頸項,將她逼回適合長劍發揮優勢的距離,同時配合滑步發動搶攻。兩人在短暫地交鋒中展現出令人驚歎的戰鬥技巧。


    漸漸的,大部分人都跟不上雙方的動作,隻見兩道模糊的亮銀軌跡不斷變幻方向,偶爾擦撞出刺眼的火星,呼嘯的氣流射向四麵八方,伴隨著彈開的急雨,逼得圍觀的人們連連倒退。


    雨越下越大,安魂曲的合唱也更加高昂,在兵器的交擊聲中顯得突兀又和諧。突然,如同急奏的琴弦一下子崩斷,戰鬥戛然而止,交錯的雙方踉蹌踩過水塘,頹然倒地,兩道血箭分別從羅蘭的左肩,拉克西絲的小腹飆出。


    “羅蘭!”


    “閣下!”


    巴哈姆斯和克魯索第一時間撲了過去,扶起兩名傷者。冰宿強忍心焦和恐懼,施放早就準備好的治療術,妮蘭迪婭更是毫不吝惜地將整瓶生命之水倒在傷口上。


    所以羅蘭一調勻呼吸,第一句話就是:“太浪費了。”


    “什麽浪費啊!!!”眾人一致吼他:這個鐵公雞!


    “可是…沒看到很多都被我的衣服吸收了嗎?至少也該倒在……”羅蘭本想再抱怨兩句,瞧見眾人猙獰的神色後識相地閉嘴。


    比起這邊的哭笑不得,另一邊的氣氛就充斥著驚惶和無助。拉克西絲傷在腹部,照理不是致命傷,傷口也不深,然而不知怎麽回事,治療完全沒效果。


    “你用了什麽邪惡的武器?”幾個軍官跳起來。羅蘭愕然:“啊?”


    “他用的可是神劍喲。”帕西斯綻開惡意的笑,“為什麽會這樣,應該問問你們的主子吧。”


    “你——”好幾人拔出武器,現場頓時劍拔弩張。


    “安靜。”總參謀長沉聲道,慘白的臉色絲毫不亞於懷裏的主君,“全部過來,立正聽令。”意會他的暗示,東境的將兵們都無聲地化為石像;白魔法師們仍不放棄,流著淚繼續治療;躲在廊柱後的女侍們忍不住悲痛地嗚咽。


    依然清晰堅定的女聲穿透雨幕,朗朗響起:“以攝政王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之名,宣布裏那全體軍民向叛臣羅蘭·福斯投降——希望你善待俘虜。”


    羅蘭借助義父的肩膀勉強站起,點了點頭。拉克西絲暗暗詛咒他又耍陰著,未知的能量在她體內澎湃肆虐,擾亂思路,剝奪意識,她毫不懷疑這股力量會將她的靈魂撕碎。


    “閣下……”看出她快要支撐不住,克魯索僵硬地低下頭,眼裏有某種他自己從未察覺的情緒在崩潰。拉克西絲眯細的碧眸流動著相同的光彩,微微笑了,說出口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高壓語調:“我應該命令你殉葬。”


    “屬下樂意追隨。”


    “哼。”拉克西絲動了動唇,顫抖的手指伸向鬥篷內側,無力地垂下,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帶著一絲遺憾,和更多卸下重擔的輕鬆,“算了,你去找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吧。”


    久久,無人出聲,也無人動彈。


    綠發青年打破了這片死寂,按住主君冰冷的手,翻開,一隻破碎的珠子從指間脫落,骨碌碌滾動,他的視線也隨之飄遠:那個下雪的冬天,他代替受罰的侍女下水撈溫玉珠,盛氣淩人的小公主指著他,說出改變了兩人一生的宣言:


    [我要他!]


    有什麽東西迸裂開來,溫熱的液體汩汩流出,不是從眼睛裏,而是從內心的角落。克魯索茫然地抬眼,無數雨絲切過視野,他閉上,似乎要逃避某個久遠的夢境,或是殘酷的現實。悠揚的鎮魂歌卻在他耳畔回轉繚繞,逐漸放大,直到震撼了整個靈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滿願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紮姆卡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紮姆卡特並收藏滿願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