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間奏


    少了惡魔的幹擾,儀式進行得非常順利。隻過了大半夜,經緯交錯的巨大法陣就與封魔結界重合,形成淡淡的青色天幕,給予這片飽經戰亂與災難的大地短暫的休憩。


    至於魔王陛下最後的宣言,被默契地隱瞞,沒有統治者希望引起民眾的恐慌。從實際角度,負麵感情也會給惡魔可趁之機。


    但對於傳說的真相,能夠克製好奇心的人就不多了。可惜光複王有先見之明,用香噴噴的夜宵將師父**到自己的房間,讓慢了一步的人們隻能望而興歎。


    其他當事人——昭霆被楊陽管製,冰宿跟在羅蘭身邊,沒人敢問。


    不過憑著帕西斯那份狗血報導,多少還是能推測出來。


    諾因堅持搭乘黎明的航班回去,所謂夜長夢多,即使他再目中無人,對夙敵的狡獪陰毒兩麵三刀還是深有體會,不會仗著不死之身莽撞托大。貝姆特也是一個意思。


    把一大碗熱騰騰的鹿肉湯,兩條白麵包和一整隻金黃酥脆的烤乳豬放在肖恩麵前,帕西斯微笑道:“你慢慢吃,吃完我來收拾。累的話,在我床上躺一會兒也行,到時間我會叫你。”


    肖恩默默看著他,有些意外。我行我素討厭名利束縛的徒弟竟然也懂得避嫌了,可見羅蘭在他心裏的地位。


    被看得有點不安,帕西斯笑得越發醉人。不等他開口,肖恩道:“總是糊弄我。”


    “啊?”不會要興師問罪吧?


    “帕爾……”頓了頓,肖恩看向侍立在旁的密探。猶豫了一下,帕西斯還是選擇擯退:“雪兒,你出去一會兒。”


    “索萊頓。”雪露特不苟同地注視他,不是為自己,而是擔憂他的立場。


    “沒事,你出去。”


    無奈,雪露特隻得偷偷瞪了祖先一眼,退出房間。肖恩困惑地問道:“她為什麽叫你索萊頓?”


    “因為我融合了我的分身,繼承了他的記憶和感情,而我的分身認識她。”


    “哦。”肖恩恍然大悟,隨即臉色發青,“無名氏神官喜歡楊陽!那你——”帕西斯懊惱地耙耙頭發:“我也在頭痛。”肖恩不諒解地瞪他:“當初你答應我會一心一意對莉。”


    “我知道!但…但這也不是我喜歡的啊!我巴不得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清理幹淨!”帕西斯慌忙解釋。


    “……算了。”勉強放過他,肖恩嚴肅地點點桌子,“帕爾,坐下。”


    乖徒弟立刻照辦,對方下一句話又令他跳起來:“我看過你的日記了。”


    “什麽!!!”饒是帕西斯臉皮夠厚,也不禁麵上發熱。那可是不堪入目的醜陋記錄,凝聚了他種種陰暗想法偏激心理怨恨情緒,居然……居然曝光了,還是被絕對不能曝光的人瞧見。


    天亡我也!


    “你竟然還能對我嘻嘻哈哈。”


    “呃,肖恩師父,那是假的,你不要相信,是我無聊時的塗鴉,隨手亂寫……”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嗎?”肖恩沉聲打斷。帕西斯頹然垂首:是,他不會信,他的寶貝師父隻是腦筋直了點,但並不是笨蛋。


    不是……笨蛋。突然心底發寒,他抬眼,對上一雙澄明卻不若往常清澈的琥珀色眸子。


    “帕爾,我並不像你和莉以為的那樣糊塗好擺弄,事實上,我是按照你們的期望……”


    “肖恩師父!”


    拔高的聲音異常淒厲,肖恩愣住,說話的人也一呆,不好意思地漲紅臉:“抱歉,你剛剛的口氣,很像席恩。”


    “……”沉默了一瞬,肖恩別開眼,食欲盡失地放下手裏的麵包,“有些事他並沒有說錯。帕爾,我不是聖人,我是貪吃好騙濫好心,但還不至於傻得連身邊的人也看不清。是有些事我刻意不去計較,也不想刺激你們——還是我有血有肉,沒那麽純潔善良,你就失望了?”


    “不是!”帕西斯用力搖頭,音量轉低,“肖恩師父,永遠是肖恩師父。”


    不帶笑意地笑了笑,肖恩深深凝視這個在月下更為清冶皎潔的弟子,秀麗的臉龐浮動著透明,像隨時會消失。


    “話說回來,我是真的很笨,總學不會兩全其美。因為要給你們樹立榜樣,人就硬了;姐姐要我不長大,我就不長大。可是一個小鬼怎麽帶孩子?正確的為人處世也不適用於亂世,妥協……妥協我不知道標尺,迷惘也不能停下腳步——在這一點上,帕爾就比我好得多。”


    帕西斯默然,他不知道怎麽接口。肖恩回過頭,緩緩補充:“但隻有手段,某些思想我是不讚同的。”


    某人幹咳,然後習慣性地擺出“我很無辜,我很純真,我是世界第一大善人”的表情。


    肖恩心裏那個無力啊……罷了,橫豎不可能改變已經成型的性子。


    “帕爾,我不會講大道理,我說那麽多是想讓你明白,我不介意你是怎樣的人,哪怕你再壞也是我徒弟,所以你能不能對我坦白一點?”


    “肖恩師父……”帕西斯輕歎:問題不是他不坦白,而是不能坦白。


    比如他馬上就要嗝斃這件事吧,如何說得出口?


    再者,他也不敢。他內心真正的黑暗,連那些日記也沒有記載,無法表述。那無時無刻撕扯著理智的憤恨,那想要毀天滅地的怨毒。


    千年……是個太漫長的數字。


    看出他的答複,肖恩歎了口氣,拉近他,撫上他濃密的劉海。


    懷念的溫暖的觸感,撫平了蠢蠢欲動的凶獸。


    羅蘭以溫情緩和了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寂寞,但隻有這雙手,能牽引他最後一簇人性的火苗。


    “帕爾,你知道我最自責的是什麽嗎?”


    “自責?”帕西斯恍惚地反問,隨即會意,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你自責什麽,又不關你的事。”肖恩敲了他一記:“你這不分青紅皂白護短的毛病,真應該改改——我自責我死得太早,沒人看住你們這幫壞小孩!一想起來就氣,我還沒死就給我胡來,不擇手段推翻卡修!你做了他的女婿,莉**他!”


    “啊哈哈哈哈。”可惡,都是那臭小子解開肖恩師父的記憶。


    還笑!肖恩咬牙,嗓門不覺提高:“我曾經想殺死自己,因為我潛意識記得一切!然後我就像瘋子一樣搞自我犧牲,在睡夢裏掐自己!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再痛苦,也不可以輕生!”


    帕西斯聽得連連皺眉:“肖恩師父,那都是席恩和眾神的罪過,你不必自責。”


    “啊啊啊——你聽不懂人話嗎?”肖恩簡直想掐死徒弟,最後還是舍不得,揪著他的領子逼近,“你以為你死了,我和莉能開開心心過下去?”帕西斯這才恍然大悟,震撼地瞪大眼。


    半晌,他微微一笑,順勢輕拍師父的肩膀:“不要緊的,你有了師母,菲莉西亞我也拜托人照顧了。”


    “帕爾!”


    “肖恩師父,你既然看過我的日記,就應該知道我掙紮著活下來隻為了確認你們是否安好。現在你們都平安了,有了歸宿,我當然就無牽無掛。”帕西斯拿起銀製的小刀,熟練地處理烤乳豬,唇邊笑意如夢,“活了一千年,我很累了。”


    肖恩哪有心情吃東西,下意識接過盤子的手直抖,眼裏有某種情緒在崩潰。


    帕西斯看著他,眼神很溫柔,深處卻漸漸浮起血光和陰氣。


    “說實話,我也想和席恩一樣,殺神屠魔,毀天滅地!”


    “帕爾!”肖恩心一緊,重重放下盤子,“我也恨魔族,是他們侵略這個世界,造成一切不幸,但眾神沒做錯什麽,那個預言是人類自己理解錯誤。至於一般人,他們更不欠你……”


    “欠!怎麽不欠!他們的命全是用我妻子的命換來的!”


    “但…但是……”


    “別說菲莉西亞自願!菲莉西亞隻自願撐到露西他們死為止!之後有誰問過她的意願?有誰幫過她?有誰倒過一杯水給她喝?有誰陪她聊天解悶?沒有!沒有!!那幫神在打麻將,玩牌!其他人在歌頌他們偉大的‘聖賢者’,自管自快活,踩著他們真正的救世主!隻有我日日夜夜想著她,彈她聽不見的曲子,一遍一遍發誓要救她出來!”


    “帕爾……”肖恩心痛如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帕西斯越說越怒,再也克製不住積壓千年的怨憤:“我不管什麽是非善惡,有種叫那些唱高調的道德家去迷霧森林蹲一千年,活著出來再跟我抗議!要不是看在羅蘭的麵子上,我早把那幫神剁碎了喂狗吃!世界毀滅?哈哈哈,再好不過!世界毀滅她就能解放了!”


    “帕爾?”見徒弟神態不對,肖恩緊張地站起來。幾乎在同時,門被推開,維烈臉色凝重地走進來,手裏握著一個奇怪的裝置。


    “滾出去。”帕西斯一改歇斯底裏,冷冷地道,“我沒發作。”


    “讓我檢查一下。”維烈不為所動,沉著地道。帕西斯哼笑:“你倒熱心,又沒有勞務費。”肖恩迷惑地來回掃視:“你們在說什麽?”維烈略一遲疑,長歎一聲,關上門設下隔音結界,道:“肖恩,我不想瞞你,他…有時候腦子會不太清楚。”


    “腦子不太清楚?”肖恩怔怔重複,心底竄起一股寒意。帕西斯使勁朝醫師使眼色,嘴上流暢地粉飾:“別聽他瞎說,肖恩師父,我身強體壯,思路清晰,隻是偶爾會偏頭痛。”


    “帕西爾提斯,我認為這件事應該讓肖恩知道。”


    “你閉嘴!”


    “他得了什麽病?”肖恩插口,臉上毫無血色。維烈用摩耶語報了一串長長的專有名詞,見兩人木愣愣的模樣,連忙改成中文:“精神方麵的疾病。”


    媽的,你才神經病!帕西斯不爽至極,直接反唇相譏:“比起我,你更需要看病,尊敬的‘通道’先生。”維烈嘴角抽緊,被惡魔趁虛而入是他心頭新的負罪。


    “總之——”深吸一口氣,他沉穩地伸出手,“現在最要緊的是你。快,你不想讓肖恩和王為你擔心吧。”這句話刺中了帕西斯的軟肋,隻得忿忿坐下。


    “他怎麽樣?”比起病人本身的漠不關心,肖恩就焦慮多了,他已經為這個徒弟操碎了心。維烈不答,清俊的眉宇蹙起,直直注視帕西斯:“你有定時服用我給你開的藥嗎?”


    “拿去打鳥了。”


    “……帕西爾提斯,這不是兒戲。”


    “我也不是跟你開玩笑。”帕西斯加重語氣,長指輕點桌麵,“我知道我有時會失控,也很感激你當初治好我,但我不想根治,事實上也不可能根治。”維烈默認。肖恩隻覺晴天霹靂,慌得六神無主:“治不好?”


    “哎哎,肖恩師父,你是永遠的三十三歲,所以不知道老人是會得一些亂七八糟的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丟臉滿丟臉,但好好調理都沒大礙,別被他唬住了。”


    還胡說八道。維烈暗暗切齒。肖恩將信將疑:“真的?”帕西斯趁熱打鐵:“當然,我保證今後會乖乖吃藥。其實我不是不愛惜身子,是這家夥太讓人難以信任,擺明了庸醫一個,魔界的藥也難保沒有副作用。”


    不識好歹就是這種人,虧得維烈肚量寬宏,不跟他計較,默默寫下用藥的時間和劑量,準備一會兒交給羅蘭,肖恩鬥不過他的寶貝徒弟。


    果然,棕發青年立刻信了十之七八:“維烈是有點迷糊,但這麽重要的事他不會馬虎,又從醫了那麽多年,應該沒事。”光複王祭出最純真無邪的粲笑:“是~~~”


    魔界宰相無聲地歎氣。


    “話說回來,維烈,你最近有沒有去探過我的親親老婆?”


    “呃——”羽毛筆定住。


    “我就知道。”失望地歎息,帕西斯一手撫額,“要不是魔族就你一枚好蛋,我真想換人。”維烈內疚得坐立難安:“那…那個,前段時間我……”肖恩幫忙友人解釋:“他失憶了,所以才沒和莉聯係。”帕西斯緩和顏色:“那你別忘了跟她打聲招呼。”維烈答應後才想起:他已經不能用空間轉移了,怎麽去?


    “還有,‘吉西安·凱曼’是誰?”


    “……”維烈一震,誠實的反應給了帕西斯最明確的答案:“哼哼,你的手也挺長啊,在我兒子身邊安插了這麽個暗樁。”肖恩不解:“你在說什麽,帕爾?”


    “吉西安·凱曼就是風之幽鬼。”


    “什麽!!!”


    “不是,他還沒覺醒。”維烈鎮定下來,懇切地道,“帕西爾提斯,我知道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但兩位殿下身邊總得有個人照應。”帕西斯奇道:“我又沒怪你。”肖恩的神色陰晴不定。


    “殺了姐姐的,就是他?”


    “肖…肖恩……”維烈無顏麵對友人,囁嚅著想澄清事實,想起和帕西斯的承諾,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良久,他終於受不了壓抑的氣氛,捏著早已揉成一團的紙,逃難似地衝出房間。


    失憶時一起冒險、逛街、吃可莉餅的經曆,就像一場夢一般。


    再回首,裂痕依舊,友誼隻是脆弱的維係。


    見他走得可憐,帕西斯難得動了惻隱之心:“肖恩師父,我上次說……”肖恩合眼打斷:“別騙我了。”


    “……”


    “殺了姐姐的是他。也許卡修是有插了一腳,但他絕對不是凶手!因為姐姐死時的表情是笑著的,假如是被偷襲,她不會是這個表情!”


    詫異師父的敏銳,帕西斯震驚之餘噤若寒蟬。喘了一會兒粗氣,肖恩睜開的眼裏盛滿餘哀:“我真想宰了他,可是我又下不了手,恨不起來,對席恩也是。”


    對這個人說不出諒解的話,帕西斯隻好避重就輕:“想開點,肖恩師父,按照你的方法各揍他們一頓,不然要煩惱到什麽時候?這筆爛帳可算不完。”肖恩撲哧一笑:“是呢。”


    茶已涼,夜宵也失去最後的溫度。


    “帕爾,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你不能為我和莉活下去嗎?如果…如果你死了,會被協調神完全吞噬啊!”肖恩控製不住地低喊。


    “放心,露西他們不是在想辦法嗎。”帕西斯一句話堵死他。


    “況且,我也不想讓那瘟神稱心如意。就是這口氣咽不下去,我才又苟活了一段日子。既然你下令,我當然遵從咯。”他是孝順弟子。


    一顆心落回原處,肖恩強忍的淚水開始泛濫:“嗚……不要死,不準死,絕對…不能死……”


    哎哎,才誇他聰明了點,結果還是愛哭鬼一隻。帕西斯手忙腳亂地擦淚。肖恩抱著他嚎啕大哭:“帕爾,我受夠了!如果你再死了,我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麽事來!我…我也怨,為什麽是我們?為什麽必須莉去撐世界樹,為什麽指定我做救世主?全世界那麽多人!可是…可是真的清算起來,除了和維烈一樣下場,又能得到什麽?席恩害了你們,那群死老頭也害了他;貝裏卡斯死了,史列蘭很難過;要滅掉這個世界,莉一千年的辛苦有什麽意義?再恨也沒用,隻有打碎了吞進肚子……”


    那是你太善良。帕西斯疼惜中帶著一抹陰狠:要是毀得幹淨徹底,就不會有後遺症。


    不幸的是,他也被套住了。


    因為羅蘭,他無法滅神;因為肖恩,他無法滅世。


    命運的惡意。


    “乖,不哭。”幫師父擦拭大花臉,帕西斯柔聲道,“羅蘭問過普路托,菲莉西亞很快就不用支撐世界樹,到時我們忘掉一切,在一起生活。”肖恩破涕為笑,一邊嗚咽一邊點頭。


    “嗯,一定不會有事的,露西會想出辦法,讓你和協調神分離,他最可靠了。”


    哼。帕西斯心下泛酸,不高興師父至今還最依賴師兄:“他已經變得秀逗了,還腳踏兩條船,肯定沉浸在溫柔鄉裏,忘了他可憐的師弟正在苦海中掙紮。”肖恩氣極:“才不會咧!露西最有責任心了!再不行,還有安迪!”


    “安迪?說到安迪我就火,那個奸詐鬼!”


    “奸詐!?安迪奸詐?”肖恩的感覺就像聽到兔子狼嚎。他的二徒弟最老實靦腆,連在麵包店多找零也會原數退還,動不動臉紅,和維烈有的一拚。


    “那是你不知道他的真麵目!他平常就端著忠厚老實的麵孔調侃我們,後來更是變本加厲,不然他怎麽能做奸商們的城主?”帕西斯振振有辭。肖恩眼前金星亂舞,難以接受他記憶裏一個比一個乖巧可愛的弟子統統是披著羊皮的狼:“瑪…瑪麗呢?”千萬不要連溫柔的瑪麗薇莎也——


    “瑪麗?瑪麗最好了,身材棒又體貼,配露西那個大冰塊真是可惜。不過她後來也被露西帶壞了,算計起來辣手無情,能幹得要命。”


    肖恩從雲端跌回地麵,隻聽見帕西斯繼續滔滔不絕地道:“還有華爾特那家夥,從西邊回來就得意了,兩把刀殺起人來像砍瓜切菜,將軍做得有模有樣,推翻英雄王朝那仗,一半是他打下的。”


    某位教徒不嚴的師父有了吊頸的衝動。帕西斯忍俊不禁:“嚇到了?”


    “不是,隻是……心情好複雜。”


    “嗬嗬,不用沮喪。”銀發的光複王起身,如羽輕柔的吻落在他的額上,“不管變成什麽樣,我們愛你的心永遠不變。”


    ******


    楊陽凝視窗外的景色,天空是非常優雅的蛋殼青,幾朵絨毛似的雲漂浮在星光和月光之間,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被一層溫柔的色澤擁抱著。


    單純感歎的她不知道,她隔壁一位同伴的心情能影響天候。


    當視線回到床上,剛剛舒展的臉龐又陰雲密布。史列蘭還沒恢複意識,姑且不論他的身體情況,少了他,要是東城有什麽異動,他們恐怕招架不住。


    靜靜流逝的鍾擺聲使浮動的思緒漸漸沉澱,將擰幹的毛巾輕拭黑發神祗的臉頰,楊陽低語:“諾因,有沒有停戰的可能?”


    “你說什麽?”倒坐在椅上的卡薩蘭城主手肘撐著下巴,眨了眨眼。


    “席恩臨走時說的話大家都聽見了,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當成是玩笑。”楊陽言下有幾分期待,“羅蘭城主是個器量大的人,從這次合作就知道,他懂得輕重緩急,那我們何不和他談談?如今最要緊的是對付惡魔,再打來打去,敵人攻過來怎麽辦?”


    “有四方結界,那家夥又是人柱,他怕啥?”


    “那…那席恩呢?結界可擋不住他!”


    諾因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陽,羅蘭·福斯再深明大義也是個野心家,他是不會放棄的。何況一個不牢固的聯盟有不如無。打到這個份上,想停也沒可能。又有誰能保證席恩什麽時候下來搗亂?萬一他一百年、一千年後再來呢?那家夥等得了這麽久?”


    失望之餘,楊陽心底也鬆了口氣。她同樣無法放下神官的仇恨,如果停戰,以她的身份,殺了東城的政要一定會引發嚴重的政治問題,成為破壞和平的罪人。


    她不否認她的自私。


    吉西安插話:“讓肖恩跟光複王陛下去好嗎?他可是我們的保命符。”芙米開口道:“說實話,我認為羅蘭城主沒有殺我們的意思,不然他有的是辦法和下手的機會。雖然他還無法以天下蒼生為重,至少有了共同禦敵的默契。而且在這裏衝突,難保不會波及到泫月之塔。”


    “哼,在戰場上還不是要拚得你死我活。”諾因咕噥,他對帕西斯有一種很奇怪糾結的感情。因為從小沒父親,他心裏其實一直渴望父愛,將想象中的“父親”描繪成非常理想的形象。但是見到母親念念不忘的“生父”後,他的失望簡直無法形容——那是個廢物!盡管拉克西絲填補了一部分空缺,還是有遺憾存在。而帕西斯除了人品和某些**嗜好,其他方麵比他想的隻好不差,所以他對這個真正的父親,總是不由自主的在意,帶著自己也沒察覺的期盼,和不被慎重對待的挫敗和惱恨。


    楊陽多少猜得出他的小孩心態:“那是另一回事。”這時,史列蘭**了一聲,幽幽醒轉。


    “不要動!”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諾因先撲過去,緊張地壓製住他,動作卻極為輕柔,“你的身體裂開了,亂動會碎得更厲害,趕快修補起來!”


    “好痛。”史列蘭扁嘴。楊陽心疼地看著他,暗黑神的頸側和手背都有細小的裂痕,出現在那麽完美無暇的軀體上,令人觸目驚心。


    “撒什麽嬌!”諾因不吃他這套,顧慮他有傷在身才沒一拳招呼過去。史列蘭可憐巴巴地瞄了楊陽一眼,合上眼治療。一層銀白的光霧覆蓋住他,細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一會兒,他坐了起來。


    “太好了!”楊陽一把抱住他。史列蘭的神情卻有點異樣,似乎在出神。


    “怎麽?”諾因麵對他,關懷地皺眉,“還有哪裏痛?”史列蘭震了震,綻開一如往常的笑靨:“沒事,沒事,一點也不痛了。”楊陽有些不放心,連忙鬆手:“如果不舒服就趕緊說出來,歐斯佩尼奧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他強行用精神力偷窺我的記憶!”史列蘭說著就來氣,“壞蛋!痛死了!他才不是我兒子!他爸爸——前代的我也一定很壞!”


    “嗬嗬,我覺得蘭修斯還可以。”楊陽笑語安撫,習慣性地摸摸他的頭,沉吟道,“聽月說,是蘭修斯拋棄了他,而且他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好象是受到負能量的侵蝕,如果讓他們父子見麵,再淨化的話——”


    “做夢!”諾因斷然否決,“那家夥根本躲在史列蘭身體裏不肯出來,至於淨化,他不知待在負位麵多少年了,大概隻有神能淨化得了!”


    神嗎?楊陽有了某個聯想:“對了,那頭小豬被索貝克關起來了,歐斯佩尼奧會不會來救它?”要是碰見帕西斯,直接來個一箭雙雕。諾因還沒回答,吉西安表示懷疑:“不可能吧,惡魔應該沒有同伴意識。”芙米本著聖職者的立場堅定讚同:“對!惡魔都是邪惡的!哪怕他本來是神之子,現在也墮落了!”楊陽正要反駁,連接隔壁的門打開:


    “未必,我就覺得那小鬼很可愛。”


    “昭霆!?啊,耶拉姆,你醒了?”


    “嗯。”揉著還隱隱作痛的腦門,耶拉姆餘恨未了地應了聲——羅蘭的手勁可不小。楊陽柔聲道:“少安毋躁,我們先去問問索貝克。”耶拉姆臉色微變:“我不去!”明明和神官一模一樣,卻站在仇人一邊,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你又鬧什麽別扭,索貝克跟我們的交情不挺好的,去啦!”昭霆不明其意,拉扯他的袖子,被用力揮開:“要去你自己去。”砰一聲,關上門。


    “什麽嘛!”昭霆大怒,跺跺腳追上去,“死小鬼,看我怎麽收拾你!”隻聽得裏麵傳出陣陣虎吼和鬥毆的聲響。


    “唉。”楊陽歎了口氣,她一個人去實在沒把握問出真凶,上次的失敗記憶猶新。


    “去叫肖恩回來吧,差不多了。”吉西安看了看計時器。楊陽硬著頭皮起身。史列蘭道:“啊,我也去。”


    “不休息一會兒嗎?”


    “嗯,不要緊。”


    在侍女的指引下來到光複王的房間,敲門不應,兩人走進內室,隻見肖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帕西斯卻不知去向。


    “奇怪,他去哪兒了?”楊陽左顧右盼。史列蘭閉目感應:“在塔那邊,身邊還有個非常強大的生命體。”


    非常強大的生命體?雪露特嗎?還是刃霧他們?楊陽心下納悶,隨即問起一直兜在心裏的問題:“史列蘭,神附體後,可以分離嗎?”


    “可以啊,自己離開就行了。”


    “真的!?”楊陽大喜過望。看到她的表情,史列蘭明白自己會錯意了:“你是要那個人類和賀加斯分離?這就困難了。一般而言,如果有足夠強大的祭品讓我們降臨,在附身的一刻,祭品本身的靈魂會當場毀滅。因為相比神,他們的靈魂實在太脆弱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但既然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識,就代表他的靈魂和賀加斯融合了,會被慢慢吞噬,成為神的一部分。”


    “太過分了!你不能救救他嗎?”楊陽大急,抓住他的衣襟。史列蘭退了一步,浮起為難之色:“我…我沒辦法啊,如果他的靈魂碎了,我還可以幫他拚回來,可是融合……我總不見得去挖賀加斯的靈魂,我不能傷害他!”


    “那現在拆開呢?”


    “這個嘛,要看他融合到什麽程度了。三分之一以下的話,強行分離還能勉強作為一個人活下去,要是超過,分開也是變癡呆。”


    楊陽抱頭煩惱,接著睜大眼,看向床的方向——剛剛發問的並不是她。


    肖恩曲著一腿坐在床上,麵無表情,眼底流動著某種令楊陽戰栗的情緒。這波動一閃即逝,轉眼他又是那個心地純良的青年:“史列蘭,你沒事了?”


    “嗯。”暗黑神回以毫無心機的笑容。肖恩眼神一黯:“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想辦法救帕爾?”


    “呃,我會設法,他是楊陽和你的朋友嘛。”


    “那就拜托你了。”說歸說,肖恩並沒有寄多少希望。和維烈一樣,史列蘭也難以讓人放心托付。楊陽問道:“肖恩,索貝克去泫月之塔了?”


    “不知道,他叫我睡一會兒,到時間叫我。”肖恩輕巧地跳下床,推開窗,“走吧。”


    ******


    娜夏堵住耳朵,全身縮成一團。


    “紅燒蹄膀,清蒸豬腿,涼拌豬耳,燜豬皮,燉豬肉,炒豬尾巴……啊啊,說得我也想吃了。小克克,你說哪種好?”


    “我不吃這種東西,會消化**。”


    “哎呀,龍的腸胃這麽不好嗎?我倒挺想試試神的胃呢。”帕西斯笑得甜美無比,慫恿下仆,“吃吧,吃吧,我以1024年的廚師經驗擔保,這隻豬皮薄肉嫩,絕對美味。”


    “可惡!你要殺就殺,別那麽多廢話!”即使被神威嚇得瑟瑟發抖,娜夏的姿態也依舊傲慢,“歐斯佩尼奧大人會為我報仇的!”


    “哈,那個夾著尾巴逃跑的小鬼?”


    “不許侮辱大人!”娜夏暴怒地衝上來,重重撞上欄杆,倒跌回去。她不屈不撓,繼續狠命撞擊。怕她翹辮子,帕西斯不得不釋放一道衰弱射線,讓她呼哧呼哧喘氣,暫時安分點。


    “你對他倒忠心,可惜他根本不把你放心上啊。”


    “人類,我們惡魔不興你們那套,我們敬畏力量,所以我服從歐斯佩尼奧大人。他對我怎樣,是他的事。”


    帕西斯頗感新奇:“哦,真是簡單明了的關係。”娜夏狠狠瞪他:“所以你別指望用我引大人上當,他是不會來救我的!”帕西斯聳了聳肩:“那我也多了道早點,沒損失。”娜夏咬牙切齒。


    “索萊頓,路克的情況有點不對。”雪露特推門走進。帕西斯點了下頭,和克拉費裏格一起離開了作為臨時監牢的地下室。


    一安靜下來,娜夏就開始嚐試用牙齒咬籠子。身為高階惡魔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乖乖束手就擒,更別提被人下菜。然而連續挨了幾十下電擊後,她意識到再這樣下去隻會便宜了那個男人——直接拎起烤得噴香酥脆的她美餐。


    她停止無謂的蠻幹,環顧四周,這是個像儲藏室的寬敞房間。天花板下飄浮著一顆巨大的水晶球,熒熒藍光在表麵流轉,夾著點點紫芒,神秘又漂亮。兩個金屬環圍著它旋轉,環身刻著密密麻麻的古文字,不時有閃光的符文打出球體,沿著特定的軌跡有規律地轉動,構成一個奇妙的立體法陣。娜夏不確定是不是就是它切斷了她與負位麵的連接,將她固定成這種形態,不被四方結界消滅,也恢複不了原形,但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斃。


    萬一大人來……那些狡猾的人類一定會抓住他,用種種歹毒的手段折磨他。得把他給我的印記消掉,讓他找不到我。


    就在這時,牆上的燭台突然出現異常的現象:火焰暴漲,像活物般翻騰,從裏麵跳出一個小身影,一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就滾倒在地,仿佛與什麽無形的力量相抗般僵凝了一瞬:“……好強的結界。”


    “大人!”娜夏失聲而呼。


    “噓!”深淵領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依然是孩童的模樣,有透明感的象牙色肌膚與漆黑的半長發形成鮮明對比,寬袖的雪白外袍在雙肩開叉,露出裏麵的黑色內袍,胸前的點點血跡卻汙染了原本純潔的白色。小粉豬感動得熱淚盈眶:“您真的來救我了……”


    “嗬,當然,我還沒玩膩你。”歐斯佩尼奧快步走向籠子,神色雖輕快,心弦卻繃得死緊。敵人不會毫無防備,八成設了陷阱等他跳,所以他索性一開始就讓這裏的魔法道具全部無效,封閉了所有的出口。但這麽做的消耗極大,法則的影響又在四方結界的提升下加倍,若非他是神明的影子,一來就被遣回了。


    深吸一口氣,總是笑吟吟的眸子微微沉冷:“我一拉開籠子,你就馬上跳進我懷裏。”


    “是!”明白事態緊急,娜夏擺出蓄勢待發的姿勢。下一秒,兩隻宛如白玉雕刻的小手抓住精金柵欄,剛要施力,頭上靜止的立體法陣驀地飛快旋轉,射出閃電般的眩光,漂白了整個地下室。


    歐斯佩尼奧隻覺一道接一道雷霆打進體內,忽冷忽熱,忽痛忽麻,直攪得五髒六腑倒轉過來,眼前從金星亂舞到一片漆黑,耳邊轟隆作響。他聽不見娜夏的哭喊和自己的慘叫,也感覺不到自己在地上翻滾,嘴裏有某種熱熱的液體不斷湧出,從詭異刺目的慘綠到漸漸泛起金色。不知過了多久,才依稀感到銬住身體的冰涼物體和幾欲昏厥的劇烈痛楚。


    “哼哼,大收獲。”朦朧中聽見欠扁的得意男聲,接著是一個中性的溫雅嗓音:“喂喂,索貝克,你這是虐待兒童啊!”


    楊陽於心不忍地捂住嘴;本來很有芥蒂的史列蘭見狀也覺得心裏怪怪的;肖恩好不容易拉回跨出去的腳;帕西斯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別告訴我你忘了這小鬼是誰。”


    “你們這些家夥——”娜夏悲憤得難以自抑,身形快速抽長,粉紅的劉海下,鮮紅的印記忽明忽滅:“我要……”


    “停下!你這笨女人!”猛然爆發的清喝令所有人震住。


    無麵之王抬眼,清冷狹長的黑眸一一掃過帕西斯、肖恩、楊陽,最後在史列蘭臉上定住。在他眼裏看到了迷惑、不知所措,惟獨沒有他期盼的感情,一抹淒厲的笑痕緩緩浮現。


    不好!帕西斯腦中警鈴乍響,反射性地投出光箭,不受阻礙地穿透歐斯佩尼奧的左胸,也撕裂了他的形象。


    一股純淨的能量席卷了室內,各種光輝交錯閃耀,在狹窄的空間裏炸裂飛舞,化為猛烈的風暴,衝撞著肖恩和帕西斯合力施放的防禦罩,互不相讓地較勁了良久,才慢慢停止。


    “怎…怎麽回事?”楊陽扶著史列蘭,驚魂未定地問。帕西斯臉色難看:“完了。”肖恩召喚大風吹散塵雲,果然,籠子空空如也,娜夏和歐斯佩尼奧都不見蹤影。


    “帕爾(索貝克)?”


    “跑了啦,沒想到那小子那麽決絕。”帕西斯的表情很不快,事實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能在結界裏逗留,是靠著他的神力。剛剛,他把神性徹底拋棄,自然就回去了。”


    “徹底……拋棄神性?”楊陽呆呆重複,寒透心扉:他們是不是弄巧成拙,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對!可能還有一部分靈魂,惡魔抓狂起來可真夠瘋的。”


    帕西斯拍拍後腦勺,一臉無趣地閃人。史列蘭咬緊泛白的下唇,腦海裏還回蕩著歐斯佩尼奧冷凝的眼神,和隻有他聽見的呢喃:


    父親,後會有期。


    ******


    回到一層的巨型圓廳,抬頭仰望,一圈圈旋梯延伸向塔頂,仿佛無止盡。帕西斯一階階拾級而上,流瀉過腰的銀發隨之輕晃,反射著燭火,光亮一如眩目的瀑布。


    起點與終點重疊的旋轉樓梯,就像他的人生。他的分身從一無所有回歸一無所有;而他,一再失去重要的人。


    突然浮躁起來,帕西斯展開光翼,直直飛向石階的盡頭。


    楊陽等人這時才開始爬樓梯,肖恩遲疑了一下,道:“楊陽,你是不是有事和帕爾談?”


    “呃…嗯。”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別忘了時間。”擺擺手,肖恩掉頭離去。楊陽想挽留卻說不出口,她本想有肖恩在,盤問工作會順利些。


    唉,果然不能做壞事。歎了口氣,她認命地邁開腳步。


    好不容易走到頂樓,推開雕花木門,映入眼簾的景象令黑曜石似的瞳仁劇烈收縮。


    淡色衣袍舒緩地飄逸,白發勾勒出風的軌跡,和遺世孤立的桀驁,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化為展翅翱翔的鵬鳥。


    “休利安神官長!”


    幾近透明的眸子看過來,浮起與淡雅潔淨的外表截然相反的,華麗嫵媚的笑意:“這樣子談話,你比較自在吧。”


    “……索貝克。”楊陽的心跳恢複正常頻率,卻在凝眸間,百感交集,“這是幻術嗎?”


    再見首,人事已全非。


    帕西斯撩起寬大的水袖,露出一隻藍寶石鐲子:“幻象手鐲。”楊陽頗有怨念:“你騙得我們好苦。”


    “什麽騙啊,我是在教你們識人的必要。”帕西斯振振有辭,“麵具誰不戴?驚奇更是快樂之本。”


    歪理一條條。楊陽看著他,全身無力。帕西斯指著史列蘭,笑道:“那位小弟,請他暫時離開一會兒行不行?一靠近他,我體內的瘟神就作怪。”楊陽隻猶豫了半秒,就點點頭,輕聲叫史列蘭下樓等待。


    “好了。”帕西斯信手一揮,一張靠背椅自動飛來,讓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有什麽指教?”楊陽正要開口,視線被他身旁的立體模型吸引:“那個是星象圖嗎?”


    “是啊,這裏是個觀星台。”


    黑發少女撫摸玻璃罩子,再也克製不住滿腔的思念和酸苦。從前神官就是住在星徑神殿,總是頭頭是道地對她和昭霆講述一堆天文知識。無數個夜晚,他們一起坐在屋頂,聊天觀星。


    現在,那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貝裏卡斯死了,他的信徒應該都感覺到了。”來自現實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楊陽沉下臉,一字一字道:“索貝克,告訴我殺死神官的凶手。”


    帕西斯波瀾不興地微笑:“你不是認定是羅蘭殺的嗎?”說話間,他眼中寒光一閃,如冰刀砍過楊陽的靈魂,引起壓抑不住的顫抖:“不…不是他殺的。”


    “沒錯。”


    “那是誰?”深吸一口氣壓下恐懼,楊陽提高嗓門。帕西斯慢悠悠地道:“這個嘛,我對東城內部的情況不太了解。”


    “這麽說你也不知道?”楊陽垂下肩膀,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不用沮喪,我會幫你查的。”帕西斯笑眯眯地許諾。羅蘭的寶貝弟弟當然不能供出來,這邊又是恩人之女,那麽最妥善的法子,就是推個替死鬼。


    楊陽喜出望外:“謝謝你!”帕西斯厚顏無恥地道:“不客氣,我們是同伴嘛。啊,對了,其實那幫村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本來我的分身已經讓他們逃掉了,可是裏麵出了個叛徒,才害得所有人死光光。”


    “叛徒……”楊陽聽得心如油煎,這個詞帶給她火焚般的痛楚,突然發覺疑點,“等等!你怎麽知道?”


    “因為小雷拜托我和他融合。”帕西斯不快地撇嘴。楊陽一怔:“小雷?”


    “雷奇啊。”


    “他、他也可以變成人!?他是你的寵物?”


    “對!他明明是我的寵物,卻吃裏爬外、見異思遷,對那家夥比對我還好!”帕西斯惱怒地低吼,下意識地握拳敲擊扶手,“就是他求我賭那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結果呢?非但沒救活那家夥還害我多出他的記憶感情,煩死人了!”楊陽呆呆瞪著他的動作,這是神官生氣時的習慣。


    難怪!難怪!!


    “你——”


    回避她的目光,帕西斯幹咳了一聲:“激動了,我們繼續聊。”


    “索貝克!”楊陽哪會放過他。


    “哎哎,陽…不,楊陽,我是和他融合了,但我並不是他。我的分身——無名氏神官,已經死了。”


    “我知道。”楊陽苦澀地低語,眼裏泛起水光,“他有東西留下來,在你身體裏,很好。”帕西斯鬆了口氣:“你能接受就好,雪兒一個就夠了。”楊陽恍然大悟:“雪露特小姐是為此才跟著你?”帕西斯頷首肯定。


    “他……死前是什麽心情?”


    傷心失望,悲涼寂寞,萬念俱灰。


    這能說嗎?


    或者告訴她,因為你的不謹慎,使得他誤會,至死都以為你移情別戀。


    算了吧,這樣除了讓活著的人痛苦自責,沒有任何意義。


    “楊陽,這些事就別再追究了,你隻要記住,他愛你,全身心地愛你。”


    晶瑩的淚水沿著蒼白的頰滾落。


    “我也是。”


    那他可以瞑目了。帕西斯超然地想。楊陽擦幹淚,擠出低啞的聲音:“索貝克,我不能原諒!如果羅蘭·福斯不是你的弟子,你不是肖恩的弟子,我一定會殺了他!哪怕他不是主謀!是他騙走矮人,偷偷占領礦山,所以神官發現後,才會被滅口!還有西芙利村的大夥!”


    帕西斯冷笑:“如果不是羅蘭大度,我早就親手收拾他了。去年四月,諾因不是委托他掃蕩迷霧森林嗎,那個時候他就和東城結下梁子了。”楊陽愣了愣,想起這段往事。


    “這、這也是中城的領土!”


    “切,總之他和羅蘭作對,就是我們的敵人。”帕西斯蠻不講理地道,“明明退隱了,還插手政事,不是找死是什麽?先是綁架滿願師,再是幫助那個臭小子。”


    “他以為他是中城人!是王室的私生子!怎麽可能袖手旁觀!”楊陽越聽越刺耳,憤怒地大喊,“你不想他插手,開始就該告訴他!”帕西斯橫了她一眼:“告訴他他是我的分身?”楊陽語塞。


    “我確實不關心他,因為一個失誤,他的人格變得和肖恩師父一樣,我看到他就厭惡。”


    怎麽這樣!楊陽為神官不平,隨即不解地蹙眉:“和肖恩一樣你怎麽厭惡?”他不是把肖恩當寶寵。


    “嗬嗬,如果我脫下手鐲去殺人放火,你不會反感嗎?”


    “原來如此。”楊陽會意,眼神柔和下來,“其實你不必厭惡自己的。”帕西斯但笑不語。


    “索貝克,我把你的日記給肖恩看了。”


    “什麽!犯人竟然是你!”帕西斯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楊陽被他的氣勢逼退一步:“我…我是順便。”


    “哼哼哼,楊陽。”光複王踏著優雅的步子向她逼近,笑得人畜無害,“被我打一頓屁股和在臉上寫字,任選其一。”


    “別過來,我叫史列蘭來了。”被大野狼盯住的小羊羔退退退。


    “叫吧,叫吧,你叫破嗓子也沒人聽見。”


    “別用休利安神官長的臉說這種像登徒子的話!”


    “哈,我就要用他的長相客串一回**。”帕西斯伸手一撈,輕鬆將她摟進懷裏,極盡魅惑地一笑,“選好了沒?”楊陽麵紅耳赤:“放開啦!”


    “嗯?看你瘦,還有點肉嘛。”帕西斯熟練地在她胸口摸索,“魔族的骨架和我們也沒什麽不同。”


    啪!清脆的耳光聲響徹雲霄。


    “**!”楊陽臉紅得快冒煙,用力掙脫,餘怒未休地飛起一腳,這回沒踢中。


    “出手真快。”輕盈地閃開,帕西斯笑著撫摩左頰——看不出紅印,幻象手鐲似乎不能連傷也模擬。


    消氣後,楊陽有點內疚:“誰…誰叫你……”看到她羞赧的神色,帕西斯心底湧出莫名的衝動,脫下鐲子戴在她的腕上,俯下身來。


    在他瞳孔中看見一張清秀的容顏和烏木般的鬈發,楊陽驚訝地瞪大眼。


    “這張臉的話,你也不排斥吧。”


    根本來不及反應,也無法抗拒那雙碧眸滿溢的深情,楊陽再次被環住腰,抬起下頜……


    “楊陽,諾因叫我們回……咦!”


    千鈞一發之刻,史列蘭上樓催促,見狀目瞪口呆。楊陽如夢初醒,一把推開麵前的人,轉身狂奔。史列蘭反射性地追下去。


    佇立原地的帕西斯耙耙頭發:“見鬼,著魔了嗎?”


    “楊陽!楊陽!”史列蘭追上前麵的少女,抓住她的手,“是楊陽吧,你為什麽變成這樣?還和他親嘴!”


    “我不知道啦!”楊陽渾身顫抖,紅著臉拔下手鐲,神經質地摩擦嘴唇,好一會兒才略微平靜,“是他把我變成菲莉西亞的樣子,強吻我。”想起剛才的情景,她又心跳失速,臉火辣辣地燒起來。


    “那你為什麽不反抗?”史列蘭執意問出答案,黑眸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我…他那麽像神官……”


    “但他不是。”


    “羅嗦!我知道他不是!”話一出口發覺自己的語氣太粗暴,楊陽連忙調息鎮定,好聲好氣地道,“對不起,剛剛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們走吧。”史列蘭悶悶應了聲。


    ******


    走出高塔,肖恩想了想,還是回到地下室,意外撞見一個披著鬥篷的黑發男子。


    “普路托!”


    “啊?”冥法王轉過頭,綻開見到熟人的喜悅笑容,“肖恩。”


    “你怎麽在這裏?”肖恩大步走向他。普路托朝地上的血跡側了側首:“我感到賀加斯大人和蘭修斯大人的力量碰撞,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嗯,這個……”肖恩撓撓後腦勺,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普路托越聽越震驚,最後神情凝重:“沒想到歐塞身上出了這麽嚴重的問題,我得去看他。”


    “你認識他?”


    “當然了,用人類的關係形容,他是我弟弟。”


    “那他真的是史列蘭的兒子?”肖恩表情古怪。普路托搖了搖頭:“歐塞到底是怎麽出生的,隻有蘭修斯大人知道。他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所以我們一直很放心。”


    肖恩聽得大皺眉頭:“什麽啊,他還是個小孩蘭修斯就拋棄他了,還扔在負位麵那種地方,你居然說什麽放心!”


    “蘭修斯大人看似胡鬧,其實做每件事都有他的道理。歐塞沒有神職,他自己也很在意這一點,蘭修斯大人一定看穿了他的心思,才把負位麵交給他管理。他又有蘭修斯大人的神力,不怕那些惡魔。”


    “那你們這些做哥哥姐姐的,也該去探探他啊!”


    “我們連現世都不能隨便下來了,更別說負位麵。”普路托苦笑,“人類還會召喚我們,惡魔可不會祈禱救贖。唯一一次,我的一個死魂在那裏迷路了,我通過她呼喚歐塞。可惜時間太短,連麵也沒見到。不過她好象活下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歐塞收留了她。”


    “會不會是娜夏?”肖恩想起歐斯佩尼奧拚死救回的粉紅小豬。普路托雙目一亮:“娜夏?一定是了,過去照顧歐塞的水精靈就叫這個名字。好,我就用娜夏做附體,去探望他!”


    “……娜夏是女的耶。”


    “……那也沒辦法。”


    相顧汗顏。有附身經驗的肖恩先恢複,拍拍對方的肩:“跟他說史列蘭不是不認他,是壓根不記得他。”冥王感覺這話似乎不太妥當,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


    “對了,普路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說吧。”普路托一派高義。肖恩拿下定幻石,注視他冰清深湛的藍眸:“讓我見姐姐!”普路托一訝:“潔西卡?讓我想想,她是還沒轉生——你要和她在這裏見麵?”這就難辦了,冥界畢竟有冥界的規矩,魯西克那次已是破例。


    “你能讓我去冥界最好。”


    “這可不行,冥界之門隻能開一次,你去了就不能回來了,帕西爾提斯和維烈會把我大卸八塊。”


    “那——”肖恩用小狗般閃亮的眸子瞅著他。普路托不由得後退半步:“你…你找她什麽事?”


    “我不能原諒維烈,但每次看到他頹喪的樣子,我又很難受,所以想問問姐姐。”


    “這樣啊,好吧,下不為例。”普路托考慮了一會兒,雙手在胸前結印,用神語吟唱特殊的引導詞。


    一團蒼冥色的巨大火焰無聲無息地燃起,火舌吞吐片刻,從裏麵傳出一個語調鏗然有力的女聲:“冥王,你叫我?”


    肖恩激動得全身發抖,不等火焰熄滅就撲過去:“姐姐——”


    “喂喂,回來!”幸好普路托眼明手快抓住他的辮子,才沒讓他跌到冥界去,冥焰對他這樣的生靈也有害。一腳跨出火焰的潔西卡微微睜大眼:“肖恩!”


    “嗚嗚~~~姐姐~~~”肖恩緊緊抱住她,哭得淅瀝嘩啦。潔西卡還是穿著聖十字聯軍統帥的紅色軍服,眉間也是不變的堅毅,神色從驚喜到無奈,像是在說“你真沒長進”。


    “讓你見笑了,冥王。”


    “無妨。”普路托閑閑地笑著,很有看笑話的架勢。潔西卡不客氣地比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姐弟有些話不便對外人公開。”


    嗚嗚嗚,我是冥王耶!一邊在心裏抗議,普路托一邊摸摸鼻子,悻悻然閃神,準備去羅蘭那兒哭訴。


    “好了,肖恩,我時間有限,你總不想哭到我走吧。”潔西卡敲了弟弟一拳,嘴角化開掩不住的笑意。肖恩擦擦眼睛,抽噎著端詳她一如往昔的容顏:“姐姐還是老樣子。”


    “當然,我們都死了。”


    聞言,肖恩又悲從中來。潔西卡狠狠捏住他的臉頰,捏去他的哭意:“夠了!你是我弟弟,給我振作點!”


    弟弟……心痛化為淚水滿溢而出。看出異樣,潔西卡鬆開手:“怎麽了?”


    “姐姐,我…有個哥哥。”本想談維烈的事,可是看到眼前待自己最親厚的親人,肖恩情不自禁地吐露內心最痛苦的情結。


    潔西卡浮起複雜的神情,伸手摟他入懷,感到從肩頭傳來的濕意,不禁一歎,輕拍這個她從小疼到大,愛哭又純真的弟弟:“我知道。”


    “他叫席恩,是個壞人,做了很多壞事,可是…可是我沒法恨他。如果我發覺是那幫老頭搞鬼,早點去找他,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肖恩,聰明人不會怨天尤人,也不會後悔已經發生的事,想想你今後要怎麽做。”


    啜泣了一陣,肖恩抬起頭,無意識地看向遠方:“他對帕爾他們做的事,我無法原諒,所以我要殺了他。”潔西卡默然,她看出弟弟還有話要說。


    “但是這次,我不會再讓他孤單一人,我會去陪他。”


    “……你決定了?”


    “嗯。”擦幹眼淚,肖恩堅定地點頭。潔西卡沒有勸說,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姐姐,不要傷心。”


    “你這個傻瓜!”潔西卡擰他的腦袋,“說不傷心就能不傷心了?”肖恩抱著頭哀哀叫,不敢反抗。


    “總是要我幫你收拾爛攤子。”越說越氣,拳頭也敲得更響,“你這一去,不知多少人會哭斷肝腸,鬧革命搞推翻——你忘了魔導國是怎麽來的?”肖恩招架不住地彎下腰:“但…但是……”


    “但是姐姐不會幹涉你的決定。”潔西卡停下手,托起他的臉龐,“肖恩,你真的決定的話,就去做吧。”


    “嗯!”肖恩展顏。


    “莉和帕爾那兩個孩子,你也得好好教育,太亂來了。他們的際遇是很慘,但哪有那樣就可以胡亂撒氣的道理。”潔西卡麵沉如水,脫下軍用手套塞進兜裏,“有些事追究不完,我自己想想也挺怨的,所以不去想,看著未來就是。”


    “姐姐,你不怨維烈?”


    “維烈?”潔西卡一怔,回憶道,“當初得知他是黑之導師挺生氣的,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後來也恨他殺人如麻。但那麽多年,什麽都淡了。我們也是各有立場,不存在私人怨恨。”


    “是嗎?”肖恩放下心頭的大石。潔西卡挑了挑眉:“這些話我也對他說了,不過他還是不釋然的樣子。你倒不必讓他太舒心,畢竟他造孽無數。”


    “我…我不忍心。”


    “唉,你就是心軟。”潔西卡搖頭歎息。肖恩哀求地道:“姐姐,他也自我懲罰一千年了,你就原諒他,好不好?”


    “我早就原諒他了,你要是恨不下去,也別逼著自己恨他。”


    “耶——”肖恩振臂歡呼。潔西卡好笑地斜睨他,突然肅容正色:“啊,肖恩,有件事——貝姬的靈魂不在冥界。”


    “什麽!”肖恩大吃一驚,“貝姬不在冥界!?怎麽會!”


    “沒人知道。按照死冥的石碑顯示,她應該在三十一歲那年死亡,中了卡修的箭毒發身亡。可是她沒有回歸冥界,冥王也感應不到她的下落。”


    肖恩憂心如焚,急得團團轉。潔西卡遲疑了一下,道:“有個可能,她被席恩抓去了……”


    “不會!當時她一把我送出宮,席恩就在接應點等我了!”


    “那就奇怪了,我本來是想席恩的嫌疑最大。”


    “我要找到她。”肖恩握拳起誓。


    “那就先找她的飛焰,上麵有她的氣,也許會有共鳴。”一手輕撫他的臉,潔西卡輕歎,“肖恩,累的話,就回來吧。”


    棕發青年沉默,半晌,他微微一笑,虔誠地親吻那隻因練劍和戰爭而粗糙的手。


    “姐姐,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了。”


    “……你這個傻瓜啊。”


    “別難過,楊陽…我的朋友曾問我,是不是覺得自己不幸——我一直很幸運,從遇到義父和你的一刻起。”肖恩不好意思地拍拍後腦勺,“所以有時候再怨,還是感恩的心情大些。”潔西卡啞聲道:“爸爸會罵你的,你這個不孝子!”


    “嘿嘿,那我隻好趕緊生個大胖小子,給他賠禮道歉了。”


    還生孩子呢,幽靈哪能生小孩。潔西卡暗暗搖首,歎道:“行了,我回去了。找到貝姬後,你就和她結婚吧,也好了卻爸爸一樁心願。”


    “呃……”肖恩正想說自己和貝爾妲純粹青梅竹馬,另有心上人時,他堅強灑脫的姐姐已揮手告別,踏進再次升起的冥焰。


    ******


    一口氣跑下長長的階梯,楊陽埋著頭往前衝,迎麵撞上一個單薄的身影。


    “呃!”對方倒退三大步,被隨行的侍衛扶住才沒有跌倒。楊陽定睛一看,連忙關懷地問:“抱歉,維烈,你沒事吧?”


    “沒事。”向侍衛道了聲謝,維烈和藹地看著女兒,隨即皺起眉:“你怎麽了?臉色這麽紅。”


    “這個……”楊陽尷尬地摳摳臉頰,若她告訴他帕西斯做了什麽,他會不會憤怒地衝上去算賬啊?


    似乎不太可能,她老爸是標準的和平主義者,不過連她說爺爺壞話他也會大發雷霆,那麽……


    算了算了,未免這兩個人形哥斯拉對上,她還是沉默是金。


    可惜,她想息事寧人,某神不想:“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對她……嗚嗚!”


    楊陽跳起來堵住他的嘴,維烈的眉頭蹙得更深:“帕西爾提斯?他對你做了什麽?難道——”楊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他對我…嗯,隻是不太友善。”唉唉,為什麽她這個受害者還要幫那個登徒子掩飾?雖然沒親到,可是他摸了她的胸部!


    “這樣啊。”維烈神色頓和,換上歉疚之情,“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楊陽和史列蘭一怔:“咦(嗚)?”


    “帕西爾提斯他……恨我,王也是。”維烈微微苦笑。楊陽會意,拍拍他,也說不出安慰的話。


    “對了,你怎麽會一個人來這裏?”楊陽靈機一動,岔開話題。維烈恢複溫柔的笑靨:“我想上去觀星。”楊陽恍然大悟:“哦,上麵是個天文台。”她很想和父親一起去,顧慮某個大**,一時躊躇不決。


    史列蘭開口道:“他走了。”因為離得近,他可以感到她的情緒。楊陽大喜。維烈也鬆了口氣,隨即緊張起來:“那…那肖恩一個人?”


    “肖恩?他回去了啊。”楊陽不知道友人去了地下室。維烈明顯放鬆表情:“那我們上去吧。”


    “怎麽,你們吵架了?”


    “嗯。”維烈沮喪地垂下頭。楊陽歎道:“前段時間還看你們哥倆好,恢複記憶又僵了,他當幽靈時也是。看來隻有你們其中一方失去記憶,友誼才能長久維持。”對她的謬論,魔界宰相抱以苦笑:“別胡說了。”


    “我哪有胡說!”楊陽瞪目,她已經總結出規律了。


    “是胡說,不,怎麽說呢……”維烈想了一下,“那隻是假象,他失憶時我負罪,連被他責怪的機會也沒有,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而我失憶時,又是他背負我的罪,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還是這樣比較好。”


    “我隻覺得你在自虐。”


    維烈笑得更苦:“就算還不清,也是要還的,痛也痛得明白,********總有一天會穿邦。”楊陽歎息連連:“你別這麽悲觀啦,時間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良藥,雖然索貝克和菲莉西亞會加利息,但肖恩心腸軟,你們一定會和好如初。”


    “但願如此。”


    “向前看,老爹!”楊陽用力一拍他的背。


    “老、老爹?”維烈啼笑皆非地指著自己,他可不喜歡這個稱呼。楊陽笑嘻嘻地道:“這麽叫還便宜你了呢。安啦,振作點,你就算進了監獄也有我幫你送飯。”


    見她眉間開朗許多,維烈心下大慰,暗道殿下果然有一套,哄得他的寶貝女兒重拾歡顏。


    “楊陽,諾因待你好嗎?”一邊爬樓梯,他一邊迫不及待地問起女兒的終生大事。


    “他?”楊陽怪叫一聲,“你說他的為人能稱得上好?是我心胸寬廣,不跟他計較。”維烈抹了把汗,修正過於美好的期待。


    “開玩笑啦。”楊陽舒展眉宇,一手勾住他的胳膊,一手牽著史列蘭,“他其實就嘴壞了點,脾氣衝了點,人不錯。和他在一起,心情很輕鬆,也許是他很豁達的關係——總之,他是個好朋友。”


    還是朋友……任重而道遠。


    “啊,我覺得,他是那種可以交一輩子的朋友。重感情,講義氣,尤其不會變。你知道嗎,希莉絲有點變了,雖然我和肖恩都包容她,但有時候真的好難過。”楊陽露出悵然的神情。維烈靜靜回望她,史列蘭的手緊了緊。


    “話說回來,我自己又何嚐不變,隻是不自知罷了。”


    維烈伸手撫摸她的發梢,清俊蒼白的臉龐洋溢著慈和的父愛:“在我眼裏,你一直是你。”楊陽揚起唇角,淡淡的感傷一掃而空,突發其想地問道:“維烈,我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魔界宰相綻開傻爸爸的燦爛笑容,在身上摸索。


    “可愛極了!要不要看?我有帶照片!”


    “你還帶照片……”


    “是啊,全立體的,從一歲到十七歲,各個角度都有。”沒有嗅出危險氣息,維烈興衝衝地獻寶。史列蘭也興致勃勃地湊上來。


    “……維烈,你這個偷窺狂。”楊陽的額角青筋直跳,努力克製暴力衝動,驀地,腦中閃過模糊的畫麵,“啊——小時候我常常看見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在附近轉悠,那就是你吧!”


    “呃……不不,有時是紮姆卡特。”終於意識到人身危機,維烈急中生智拖血龍王下水。


    那頭龍也插了一腳!?楊陽咬牙,搶過史列蘭手裏的小型播放器:“沒收!”這是藐視人權!


    “啊——”兩聲心碎的低呼。


    “哼!”瞄了眼錄象,發現全是連貫的畫麵,楊陽更怒,“你在我家裝了攝像機?”維烈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道:“對…對不起,我知道這很過分,可是我不想錯過你的成長經曆,也隻裝在客廳裏。不該看的,我全剪掉了。”


    聽他這麽說,楊陽的心軟下來:“你為什麽不自己照顧我?”


    “因為……我的心態沒調整好,如果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養育你,你會…嗯,和我一樣,有心結。我也不想你知道和我的關係,作為一個普通人平安長大。紮姆卡特又粗手粗腳的,我怕他弄傷你。”


    “那其他魔族呢?”


    “他們……”維烈頓了頓,語帶困惑,“不知為什麽,就是不肯撫養你。”楊陽非常不悅:什麽嘛,不看僧麵也看佛麵,居然都不肯養她。


    “對不起,楊陽。”維烈再次懺悔。楊陽睨了他一眼,把東西還給他:“算了,既往不咎。”對這個深愛她的父親,她實在發不出火。維烈欣喜地接過。史列蘭不解:“那些小楊陽很可愛啊,楊陽為什麽生氣?”


    “……”


    觀星台果然空無一人,清冷的風吹來,放眼望去一片無垠的星空,平添寥落空寂的韻味。


    楊陽有感而發:“維烈,你的預言真準,說今年會爆發戰爭,白銀之穀會冰封,真的實現了。還有我們,也被卷進時代的變革。”維烈沉重地搖頭:“其實我是弄巧成拙,後來貝裏卡斯告訴我,你們不會受世界的動蕩影響,我那麽一修正,反而把你們周圍的人牽扯進來。”楊陽臉色大變:“那——”害死神官的是她!?


    “楊陽,別胡思亂想,把握命運的終究是人類自己,星相隻是一種呈現。”


    溫潤平和的男中音有效地撫平了慌亂,楊陽側首:“那你為什麽巴巴地跑來觀星?”維烈低下頭:“我想求個心安。”


    也是,多數人算命,就是買份放心。楊陽頗為理解:所以自古以來,預言壞事的占卜師都沒好下場。


    “會死很多人。”史列蘭不帶感情地道,修長優美的食指劃了個弧,“很多很多人。”父女倆瞪著他,心頭發涼。


    “你…你能看見嗎,史列蘭?”楊陽咽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問。暗黑神搖了搖頭:“觀星,必須無情,我掛念你們,看了也不準,不過——”


    “不過?”


    淺櫻色的唇抿緊,勾勒出一縷抑鬱的弧度,總是清澈明亮的黑眸出現一絲紊亂,這波動一閃即逝,回答的聲音不露破綻:“我可以看看。”


    “這樣啊。”楊陽不疑有他,笑道,“不用了啦,我覺得未來還是保持神秘感比較有趣。”


    “未來是可以改變的。”史列蘭自言自語,仿佛安慰自己。楊陽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楊陽,你還是回地球吧。”


    “怎麽,我會出事嗎?”


    “不是,我不想你卷入戰爭。”維烈昂起的臉隱含憂色。楊陽笑了笑:“我知道,我留下也幫不上什麽忙,不過與其在地球擔驚受怕,不如和你們共同麵對。”何況,她還有一份仇要報。


    深深一歎,是無奈,也是心疼。


    維烈突然一震,睜開的雙眼瞪到最大,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三個,怎麽會——


    “維烈?”見他神色有異,楊陽不安地喚。維烈冷汗涔涔,反複告訴自己占星結果可能不準,調整呼吸,正想仔細再看,眼前一黑。


    “咦!”不止他,楊陽和史列蘭也同時驚噫,呆呆仰望像是黑屏的天空,“怎麽回事?”


    星星和月亮,一下子全不見了!


    黑暗裏,父女倆沒看見混亂神的臉色變得極端難看,驚怒交集。


    “群星隱,冥王隕。”


    “什麽?”兩人轉過頭,隻覺一股恐怖至極的氣息朝四麵八方擴散,毀天滅地的霸悍,浸透骨髓的冰冷,隱隱透出虛無的空洞。


    月現,照亮一張空靈秀逸的容顏。


    依然是那雙光芒萬千的黑瞳,卻不帶絲毫笑意,唇畔殺機隱現,優雅而冷豔。


    “蘭修斯!”楊陽失聲大叫,史列蘭才不會有這麽大的魄力!


    “太囂張了,那個人類。”蘭修斯抬起頭,烏發劃下令人驚豔的流光。


    “等等等等啊!”維烈已經看懵了,楊陽因為有幾次經驗,及時反應過來,拉住他的袖子,“普路托出了什麽事?但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搞不好會中了席恩的圈套!”


    “已經來不及了。”蘭修斯低語,略帶疑惑地望著再度亮起的星辰,“完全重生?”


    貝裏卡斯的靈魂被打散,席恩沒道理放過普路托,是力有未逮,還是另有陰謀?


    不過,重生起碼要千年,也許他想爭取的隻是這點時間。


    但無論哪種答案,他殺了他的“兒子”是事實。


    蘭修斯舉手一抹,空間像波浪般起了褶皺,驀然爆開,從裏麵跑出一頭美麗的生物,親熱地摩擦他的肩膀。楊陽和維烈看得目瞪口呆,它有著亮麗的銀鬃,額間的長角也泛著純銀般的光澤,夜色的身軀肌肉勻稱,線條優美得不可思議。


    黑色的獨角獸!


    ……世上有黑色的獨角獸嗎?


    “記住,就算不能把他戳成稀巴爛,至少也要捅到他的屁股。”


    對主子荒唐的命令,獨角獸義不容辭地點頭,轉身跑回次元通道。蘭修斯看向楊陽,又恢複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小姑娘,你性子太悶了,早點做了他的神女,這種時候就能出點力。”


    “對…對不起。”楊陽漲紅臉,她不好意思開口,卻沒為大局考慮。維烈捍衛女兒:“您不能親自出馬嗎?”


    “我?我現在是外強中幹。”蘭修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小子也是,這個身體連他一個零頭的力量也發揮不出。不過他能召喚使徒啊,怎麽搞得比我上次出來時還落魄?”楊陽一愣:“什麽使徒?”


    “耶,賀加斯沒讓他繼承我的遺產?”


    “據我所知,沒有,史列蘭說他很長很長時間都獨自生活。”


    “真吝嗇,還把我當牢犯,他的宿怨就這麽深嗎?我隻不過偶爾捉弄他而已。”蘭修斯顯得很傷心。楊陽默然:你這種個性,正經一點的人都受不了。


    “好了,不談那個萬年更年期老哥。”蘭修斯一甩頭,長指按在楊陽眉心,後者隻覺接觸的部位一痛,大量的信息流入腦海,“——代我告訴他,會對他有幫助,以他目前的本事,自保也成問題。”


    “你自己為什麽不告訴他?”好一會兒才消化完,楊陽扶著額頭,暈乎乎地問。蘭修斯越過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我說了,我隻是前代的我刻意保留的殘餘意識,而他是完整體,和他對話,我會吃不消他的精神力,碎成真正的殘渣。歐塞鬧叛逆時我才喊了一聲,就差點完蛋。也沒法回去我的原身,狠狠揍那個叫席恩的小混蛋。”


    楊陽愣愣地聽著,修改了對這個神的認識,她本以為他是個隨性、愛開玩笑又不負責任的父親,原來並非如此。


    說起來,他為什麽要辛苦地留下一部分的自己,撐那麽長久的歲月呢?


    “我們會阻止席恩。”維烈堅定地道。蘭修斯瞥了他一眼,浮起詫異之情:“呀,你,我認得你,你也很酷啊,坐著很帥的戰艦,指揮軍隊。還有一次在路燈下看報紙,和一個紫色眼睛的男人說話。”


    “什麽?”維烈愕然,隨即醒悟,幾乎用撲的抓住他,“父親!你是說父親!”楊陽也被意外的消息轟炸得瞠目結舌。


    “哦,他是你父親啊。”


    “等等,蘭修斯,你怎麽認識爺爺?”楊陽回過神。


    “我在夢裏見過他,我有夢見的能力。”混亂神這才注意到他們相似的麵孔。維烈失望地鬆開手:“原來是您看到的過去……不對!”他又撲上去,急切地追問:“那個男人是紫色眼睛?幾歲?路燈……是什麽環境?”


    在基連被優俘虜以前,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根本不可能和平談話。摩耶也沒有“路燈”這種東西,到了晚上道路自動發光,那麽……那麽……


    “穩住。”看出父親快昏倒了,楊陽歎著氣扶住他。蘭修斯回憶道:“那個男人大約二十三四歲,環境嘛,我不知道是哪裏,挺古色古香的,啊!”他擊了下掌,在半空劃出光的字母。


    “附近的路牌和商店名是這種文字。”


    魔界宰相激動得難以自己。


    這是法文。


    ******


    滾滾流動的黑河環繞住巍峨的石築城堡,仿佛一條咆哮的巨龍,發出炸雷般的轟鳴,暴躁地翻騰。高懸的鋼索吊橋卻穩穩地架在河上,紋絲不動。兩隻栩栩如生麵目威儀的雙頭龍雕像一左一右護衛著青銅巨門,門上以金屬澆鑄出壯觀的圖案。冥王就站在這扇巨大的拱門前,由衷感歎:


    好大的氣魄!


    “娜夏,你怎麽回來了,大人叫你嗎?”


    左邊的雕像吐出沉厚的聲音。普路托嚇了一跳,應道:“是…是啊。”


    “那你快進去吧,遲了他又要睡著了。”兩個守衛一齊哄笑。普路托也忍俊不禁,頷首走進大門。


    裏麵是一座宏偉的大廳,四十三根巨大的石柱高高聳立,色調深沉樸素,莊重而有氣勢。筆直走,是灰石鋪就的長廊,暗金色的紋飾精美別致,盡頭矗立著一扇水色門扉,流轉著清冷的光華。


    冥王架起一層抵擋衝擊的防護膜,才穿過那道空間門。他是強製附體,一不小心就會被彈出去。


    瑰麗的星空取代了天花板,散發出淡淡的光暈,腳下也是不斷變化的星雲,瞬息間就經曆了誕生和毀滅。置身在這裏,好像飄浮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普路托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壓倒性的靜謐籠罩著這個房間,其中蘊涵的深刻孤寂令普路托心口一痛。他凝聚視線,看到了水晶王座上的身影。和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孩子不同,是成年後的模樣,周身圍繞的淡紫色霧氣為他增添了一抹詭異。他閉著眼,卻明顯不是在睡覺,睫毛輕顫,抿緊的唇透露出痛苦,放在扶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歐塞!”


    普路托失聲道,情況竟然比他預想的還糟,看這樣子,歐斯佩尼奧起碼用掉了三分之二的神力,剩餘的力量根本不夠他支撐自己的意識。他又是神體,比惡魔更容易吸收負能量,頂多再撐幾分鍾,就會被徹底腐蝕,隻剩下本能和殺戮**。


    無麵之王一震,緩緩睜開眼,瞳色不再是琉璃般的晶潤黑色,而是嗜血的腥紅。


    “你是誰?”娜夏不會叫他的小名。


    “該死!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冥王踏前兩步,見他反射性地繃緊身體,一副充滿敵意的姿態,連忙站定,擠出友好的笑容,“是我啦,普路托,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經常抱著你到處玩。”


    “不記得。”歐斯佩尼奧幹脆利索地回答,眼底泛起掙紮的紫黑色,“不想死就趕快出去,不,把身體還給娜夏!”


    “你還記得娜夏對不對?”普路托一點一點地挪近,他很想直接撲上去揪住這個無情的弟弟,但若刺激了歐斯佩尼奧,連最後的神力也釋放出來就糟了,所以他采取懷柔政策,打算攻其不備。


    “娜夏……誰?”歐斯佩尼奧浮起困惑之色,乘此機會,普路托一個箭步按住他,輸送寧神的止息之力。


    歐斯佩尼奧眼中的血色陡然擴大,狂暴的氣流一刹那橫掃房間,迸裂聲不斷揚起。即使在防護罩裏,普路托也感到呼吸困難,聲嘶力竭地大喊:“歐塞!冷靜下來,歐塞!”


    啪!半透明的障壁迸出裂痕,燒灼的劇痛在同時席卷了他。


    不行!這個身體快撐不住了!


    一旦娜夏死亡,他會被驅逐出負位麵,那就沒人能阻止歐塞的魔化。


    溫柔的黑色波動一圈圈漾開,瞬間平息了能量風暴,歐斯佩尼奧隻覺破損的靈魂被一股無形之力修補、填滿,過往的記憶再次浮上,痛得快裂開的大腦漸漸清明,心變得止水般平靜,熟悉而親切的暖流滲入體內的每個角落。


    “父……”臉上傳來柔軟發絲的觸感,他懷念至今的觸感,“父親?”


    “叫哥哥,你這個笨蛋!”普路托沒好氣地道,捧起他的臉,讓彼此的前額輕碰。下一秒,難以言喻的巨力沉沉壓下,又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撕裂痛楚,歐斯佩尼奧眼前金星亂舞,口中湧出血腥味,險些昏死過去,朦朧中聽見像來自遠方的殷切囑咐:


    “歐塞,我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你要好好保重啊!”


    重歸寧靜的房間再度恢複死一般的空寂,無麵之王喘息良久,茫然低下頭,懷裏是失去意識的少女。


    ******


    靈魂與肉體剝離的一瞬,電流般的激痛切過神經,止息之君癱跪於地,帶起一片花瓣雨,殷紅如血。汗濕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四周的紅色花朵上,被黑袍包裹的身軀也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狼狽。


    “普路托。”


    一雙雪白的柔荑扶起他,看清黑發下變得黯淡的神印,生命女神倒抽一口涼氣,“你、你把神格分給他了!?”


    “一半而已,他是我弟弟麽。”普路托笑了笑,安撫地握住她的手,“你不知道歐塞的情況有多糟,而且他不是一直想和我們一樣?這樣就好了,偶爾可以來串串門子。”秦蒂絲也不反對,隻是擔心他:“可是你……”


    “真是個好哥哥。”


    清潤的男性嗓音如一盆冰水澆下,普路托迅速架起三道[冥息之壁],將妻子推到身後。聲音的主人飄浮在花海上,手持支配之權杖,水藍色的長袍鑲著銀色符文,雙眼停駐著冷冷的笑意,遠遠睇來。


    不見他有任何動作,有著狹長葉片的花朵突然往上瘋長,嘩嘩抖動著纏繞住冥王的身體,生出利刺深深紮進肌膚,噴濺的血雨如一道道金色細絲,在空中畫出雜亂的線條。


    “普路托!”秦蒂絲尖叫,不顧一切地去拉花藤,還沒碰到,被丈夫生生彈開。


    “快走,秦蒂絲!”普路托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他隻剩一半神力,而席恩是完全體,又繼承了第一代神奧古諾的神位,本來階級就比他高。秦蒂絲沒有攻擊力,在他的領域又受到限製,就算他們齊上,也打不過敵人。


    “不!”生命女神灰頭土臉地爬起,雙手合十,爆發出耀眼的光幕。她是不能殺生,但治愈和守護的權能是一等一。


    席恩看也不看,隨手召喚出一隻淤泥怪,砸在她頭上,慘綠色的泥流很快淹沒了她。


    “呀——”女**潔的本能使秦蒂絲拚命掙紮,手上的神術頓時散了。與此同時,普路托整個人被藤條固定在半空,他栽種的[煉獄]應該是無毒的,席恩卻讓它變形又有了麻痹的效果,說明他的領域已經被強行接管了。


    法杖上的符號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席恩飛快吟唱咒文,他對於神力的運用還不熟練,要殺死神,也隻有超禁咒魔法才有效,就像他打碎貝裏卡斯靈魂的那招[裁決之劍]。


    異物入侵的感覺打斷了施法,緊接著,刺耳的破空聲從背後響起。席恩反射性地一讓,神體的靈敏程度大大超過人體,他險險與一道黑影擦過,貼身的三重結界和下意識張開的魔法護圈都在這股撞擊的力道下粉碎。


    獨角獸!瞥眼間,席恩看清偷襲者,一個遠距離瞬移轉移到天上。好不容易從淤泥怪下冒出頭的秦蒂絲雙目一亮,驚喜地喚道:“沙菲!”


    沒完成主子的交代,黑色獨角獸懊惱地跺了跺腳,登時萬雷齊發,大地變成泥沼,外圍噴出赤紅的岩漿,化為火焰之手朝藍發精靈抓去,無數風刃飆射而出,形成密集到無法閃避的刀陣。


    純色之風的防壁擋下所有的攻擊,席恩卻不可避免地被閃電的衝力帶下地,雙腿陷進泥坑。還沒站穩,他右手一揮,喚出三頭土元素抵擋。


    沙菲再次猛力一跺,全速往前衝,銀角泛出犀利的寒光。土元素自動瓦解,碎成一地沙礫,同時泥土像有生命般纏上席恩的雙腿,第二波雷霆洶洶然打下。


    藍眸浮起冷芒,刹那判斷出逃跑已來不及,席恩一彈指,一個身影出現在他麵前。


    噗!肉體被長角刺穿的聲響震撼了秦蒂絲的身心,使她崩潰地哭喊:


    “不要!!!!”


    穿出冥王背後的角在離敵人一寸的地方停住,獨角獸劇烈喘息,眼裏溢滿錯傷的悲痛。席恩修長白皙的食指覆上法杖頂端,拉出一把鐮刀形的黑芒,利落地一揮,切下那閃耀著銀光的獨角。


    光翼一振,攻防一體的神器將失去力量之源的守護獸絞成了碎肉。


    普路托頹然倒地,噴出一口金黃色的神之血,艱難地道:“傳…傳送。”


    水銀色的光芒包裹住秦蒂絲,散射出點點銀輝,和她一起消失在空氣裏。


    席恩眼神一動,沒有管逃脫的生命女神,用法杖翻過冥王,由魔力幻化的刀刃砍進他額心的神印。


    意識模糊了,體溫慢慢變冷,視野變得昏暗、狹窄,普路托無力地合眼,定格在腦中最後的景象,是一張冰冷的笑顏。


    ******


    撕心裂肺的痛苦化為淚水泉湧而出,胸口像要漲破似的疼,想嘶喊,想哭叫,喉嚨卻沙啞得發不出聲音。


    “秦蒂絲!秦蒂絲!”


    狂亂中,她依稀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抱起她,然後是清冽的男性嗓音,“醒醒!你沒事吧?”


    她睜開眼,她沒有昏。


    這就是神的悲哀,無論經曆了多麽沉痛的打擊,多麽難以割舍的分離,龐大的精神力依然會迫使他們麵對,清醒地承受。沒有逃避的權利,沒有時間的淡化,沒有遺忘的眷顧。


    “羅蘭……”失血的唇哆嗦著,生命女神上氣不接下氣地啜泣,“普路托……普路托他……”


    東城城主心一沉,在看到她滿身泥濘地倒在地上時他就知道出事了。但實際聽到,還是免不了黯然。


    蜷縮在他懷裏,秦蒂絲終於哭出聲。羅蘭緊緊抱住她,輕聲嗬哄。眾神裏,冥王夫妻和他感情最好,他也早把這個端莊溫柔的女神當作姐姐看待,看她這麽傷心,著實不好受。


    藍光一閃,水神的纖影嫋嫋婷婷地浮現,清麗的臉龐籠罩著沉肅之情。


    羅蘭用唇形問:“是普路托?”亞希沉重地點頭,提起裙角跪下,柔聲道:“大姐,別難過了,普路托大人還會複活,你就當暫時和他分居。”羅蘭一喜,輕拍秦蒂絲顫抖的背:“聽見了沒,普路托的靈魂還在。”


    秦蒂絲隻是搖頭,依然淚流不止。


    不知怎麽回事,她就是覺得心慌,好像……好像丈夫再也回不來了。


    束手無策,羅蘭隻好把思路轉回現實:“去叫艾爾菲瑞特他們來!不許再亂跑!”先是貝裏卡斯,再是普路托,席恩都挑落單的打。


    亞希乖乖答應,發出心靈通訊,陸陸續續的,其他的神明都到了。


    連平時最愛鬧的雷神也沒了聲音,相顧默然,氣氛凝重而僵硬。


    好不容易,亞希勸住秦蒂絲,扶她進浴室清洗,幾位女神也跟了過去。羅蘭和知識之神艾爾菲瑞特、火神伊夫利特輕聲商議,半途差人去叫帕西斯。


    “不能再挨打了,我們必須反擊。”羅蘭對師父簡要敘述,“據艾爾菲瑞特推測,席恩還沒有神職,乘現在殺死他,他會魂飛魄散,不然等他正式升為主神,就打不死了。”


    “要我殺他可以,但我決不和他們合作。”


    “師父!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任性的話!”羅蘭怒喝。帕西斯氣勢一餒,扁嘴道:“好嘛。”


    “你們好好商量,我泡杯茶給秦蒂絲。”


    有安神作用的藥草茶遞到纖白的十指間。


    黯淡的金發流瀉一枕,宛如初春嫩葉的雙眸空洞地平視,毫無生氣的模樣令人心痛,除了雙手環胸倚牆而立的帕西斯。


    哼,一則預言害得無數人倒黴,現在總算讓你們也嚐到生離死別的滋味了。


    “快喝吧,別胡思亂想了。”羅蘭溫言勸道,“你們會見麵的,打起精神。”看秦蒂絲的樣子,是親眼目睹普路托遇害,雖然想問具體經過,但這會兒實在不宜刺激她。


    秦蒂絲這才喝起茶,滴答聲卻在水麵暈開漣漪。


    “你們要去殺他嗎?我也去。”


    “可是你——”羅蘭和眾神都不讚同。秦蒂絲堅定地抬起頭:“我不要緊,也不會拖你們後腿。普路托是我丈夫,我有權為他報仇。”聽她這麽說,大家不好反駁。


    收拾茶具,羅蘭獨自坐在窗前。


    即使擁有神劍,他一個凡人也無法插手神明之間的戰鬥。最近發生了太多事,他也想靜下心整理一下思緒。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金發青年驀然驚醒。以光複王為首,討伐隊無聲無息地回到房間。


    “沒找到。”帕西斯一臉憾恨,“這廝倒會躲,我把他的靈魂神殿捅成了蜂窩也不冒出來吭聲氣。”


    “始源之海也沒有。”最沉穩的伊夫利特說,“我進去找過,感應不到。”


    羅蘭並不意外,席恩狡猾得很。


    問題是:他躲在哪兒?異世界?外大陸?


    第一縷陽光穿過清晨的薄霧,投射進室內,將一切染成淡淡的金色。


    乍看,這件事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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