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加平原是南城梅迪下界西北方一塊水草肥美的畜牧區,占地七千平方公裏,兩條大河——灰水河和威斯萊河將它分為西、中、東三大塊,滋潤了這片平原上的萬千住戶。對以水果與畜牧業為兩大經濟來源的梅迪而言,凡爾加平原既是一塊重要的糧食產地,也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軍事據點。自灰水河以西,南城一共建立了六座要塞,阻擋住西城的鐵騎。因此,凡爾加平原上的南城居民一直安居樂業,從沒想到有一天戰火會燒到自己頭上。但現實證明了世事無常,今年春,隱捷敏亞城主貝姆特瓦托魯帝率領大軍從梅迪北麵與卡薩蘭接壤的夏恩山嶺冒出來,衝進凡爾加平原。沿途燒殺擄掠,無惡不做,被西城鐵蹄踐踏過的村莊幾乎片瓦不存、存金不留,喪生的南城百姓更是不計其數。最後,平原西麵的那六座要塞也不能幸免,先是被血魔破壞了城牆,緊接著衝進城的虎狼之師將要塞守兵殺得潰不成軍,一路敗逃到灰水河以東,才勉強集結起防線,撐到援軍趕來。自此,戰勢陷入了僵局。


    整個夏天,雙方隔著一條灰水河遙遙相望,大小戰鬥不下數百回,卻誰也贏不了誰——隱捷敏亞軍渡不了河;梅迪軍也趕不走敵人。本來,隻要世界頭號罪犯,貝姆特名義上的部下血魔隨便扔兩個火球把河蒸幹了,這個問題是很好解決的,但是未免激起其他三城的反彈,貝姆特理智地選擇不再刺激南城士兵的神經,用傳統法進攻,才有了如上的局麵。然而,無論是梅蓮可還是貝姆特都心下雪亮——這樣的局勢不會長久。


    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12日灰水河西岸。


    太陽高高掛在蔚藍的天空中心,沒有雲遮擋的光線分外刺眼,隻有徐徐吹拂的風為戰士們掙得一絲清涼。噠噠聲響,一名年輕的西城戰士騎著馬巡邏,一霎不霎地盯著對岸,突然,他拉住韁繩,目光落在岸邊一叢蘆葦,不,確切的說是蘆葦旁邊的幾朵小白花上。俯下身,青年以小心到近乎嗬護的動作拈起一朵白花,放到鼻下嗅聞,秀氣的臉上露出極溫柔的神情。


    “朱烈斯!”


    一個咖啡色頭發的青年策馬走近,招呼道,“原來你在這裏,夏亞正到處找你呢。”血徽傭兵團長朱烈斯桑達轉頭打量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請問,你是費路迪亞還是費路迪爾?”


    “我是費路迪亞!”白鳳傭兵團長咬牙切齒,額上跳動的青筋明示了他的憤怒。他一把勾住朱烈斯的脖子,一手握拳往他臉上重重按下:“你這家夥,為什麽總是分不出來!我不是跟你說了無數遍,我的瀏海比費路迪爾長半厘米,鼻梁比他高,皮膚比他白,為什麽你還是認為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就算不提長相,我純潔開朗的氣質又有哪裏像費路迪爾那個陰沉的家夥了?偏偏你這個脫窗眼——朱烈斯!你實在太讓我傷心了!虧我們還是一起征戰多年的老朋友,你竟然連我是誰都分不出來,這還算是好朋友嗎?啊!”


    “對…對不起,我天生比較遲鈍……”被友人一通數落攪得暈頭漲腦的朱烈斯壓根沒想到反駁,一開口就是道歉,一邊小心不捏斷掌心纖弱的花莖。


    “算了。”大概是被誤會得習慣了,費路迪亞隻發了通牢騷就鬆開手,瞥了眼對方不自然握著的右手,他好奇地問,“你捏著什麽……花?”


    朱烈斯微笑著凝視樸素的小花,溫柔的眸光像在看著某樣珍貴的寶物,而不是朵隨處可見的野花。


    “你知道嗎,費路迪亞,這是我出生以來頭一次看見鮮花,以前我隻看過幹燥花和狗尾巴草,原來真正的花是這麽美麗柔軟的東西。”


    “我也是啊。”費路迪亞歎氣,“我連幹燥花都沒見過哩!我和費路迪爾隻在祖母的葬禮上看見母親將一朵蒲公英別在她胸前,那是唯一的一次。對了,蒲公英好像不是花,那我隻看過油菜花了。”


    隱捷敏亞是魔導國最貧脊的城市,生產以工礦業為主,農民比例極低,耕地麵積更是少得可憐。西北方是平均溫度高達40攝氏度,人畜不存的死亡沙漠[天神之歎];西南方是荒涼的岩漠和魔獸輩出的枯骨草原;東北是充滿食肉植物的可怕森林;東南方與近中部地區都是礦山和雨林;隻有首府赫拉特及其周邊仗著迪諾河的灌溉,可以種植一些糧食,但根本無法滿足全城人民的需求,因此西城的糧食大部分依賴進口。生長在這樣的城市裏,多數百姓別說花了,隻怕連大片的麥浪也沒看過。對他們而言,豐饒的土地和嬌美的鮮花一樣,都是個遙遠而奢侈的夢。


    而現在,這個夢就在朱烈斯手中,一如他想象的美麗。


    “河的對岸,想必有更多更多這麽可愛的小東西吧……”


    血徽傭兵團長喃喃道,砂色的眸子浮起憧憬與憎恨的光芒,憧憬的,是彼岸花;憎恨的,是獨占彼岸花的人們。每個西城城民心中或多或少都累積著這樣的怨恨——對一出生就享有肥沃的土地;充足的水源;適宜的天候,卻連一滴滴也不肯分給自己的四城人民。而既然他們不肯給,那就隻有搶了。安分守己可不是西城人民的天性,何況出生在那麽貧脊惡劣的城市也不是他們願意的。


    白鳳傭兵團長也綻開一個讓人無法聯想到任何善意詞匯的笑容。


    “這個問題隻有到了河對岸才能確定了。”


    兩名團長相視而笑,從對方眼裏看到相同的決心。將小白花珍惜地藏進胸前的口袋,朱烈斯拉轉馬首,和費路迪亞一起並肩走向營地。


    ******


    遼闊的平原上,數萬頂帳篷壯觀地聳立著,外圍是堅固的柵欄和壕溝;哨兵了望用的木樓;各色旌旗迎風飄舞,儼然是一支大軍的駐地。


    朱烈斯和費路迪亞剛走到營區不遠處,一名哨兵喊道:“兩位團長,首領叫你們立刻去帥帳,有重要事情要宣布!其他團長已經去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認為所謂的“重要事情”是作戰指示,不禁露出興奮之情,二話不說拍馬就奔。


    帥帳位於營地中央,用雪白帆布搭建的帳篷在一大堆綠色軍帳裏十分醒目,旁邊插著一根十來米長的旗杆,頂部一麵錦織大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襯得上麵繡的蒼鷹就像真正的鷹般矯健雄偉。兩人掀簾走進,不意外地看到裏麵已坐了幾個人。但環顧一圈後,他倆錯愕地呆在當地。


    “萊拉和達留恩呢?”費路迪亞問道:奇怪,那個哨兵不是說人都到齊了嗎?


    占領了灰水河以西後,未免南城將領地奪回,貝姆特派譴了三個傭兵團駐守,到夏季的枯水期,更是擴大為八個傭兵團,扣除骨幹的翔鷹傭兵團,分別是血徽、逆十字、月影、炎狼、金雀花、白鳳和黑龍,隻留下鐵甲傭兵團負責補給和後勤;獨角獸傭兵團監視城裏的不法分子,用傾巢而出來形容一點不誇張。然而南城的抵抗出乎意料的頑強,由四璧之一的卡特羅納率領的風騎士團十分驍勇善戰,麵對西城的凶猛攻勢毫不退縮;加上柔軟的河床大大降低了戰馬的衝擊力,雖然西城在人數上占據優勢,戰鬥還是以平手結局,雙方兩敗俱傷,無力再戰,不得不退回去休整。自此,兩軍就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較量,一直僵持到今天。七個傭兵團長也陪著貝姆特留在這裏,除了首都會議那天,貝姆特為了和希頓、哈梅爾兩個商會長恰談事務前往中城首府裏那,隨行者還有大神官夏亞典恩。


    “我讓他們離開了。”貝姆特答道。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穿鎧甲,身著綠色的劍士服和一條灰布鬥篷,從他的打扮完全看不出是一介城主,而像大街上隨處可撿的普通劍士。亞麻色的瀏海下紮著雪白的頭巾,大劍[閃空]放在他的右腳邊,靠著桌腳。


    “離開?為什麽?”費路迪亞一邊就坐一邊追問。他的孿生兄弟黑龍傭兵團長費路迪爾就坐在他旁邊,因此費路迪亞一坐下,餘人就生出費路迪爾一分為二的錯覺,誰叫這對雙胞胎明知長得像還不肯在服飾上做些記號方便確認,比如一個穿白一個穿黑,這可比量他們的瀏海容易多了。朱烈斯則坐到逆十字傭兵團長夏亞左首的位子上,驀地想起一事,衝口道:“莫非是死亡傭兵團那幫家夥又開始不安分了?”


    “不。”說話的是月影傭兵團長克勞德,“自從上次偷襲失敗後,休得斯和他的部下就不知去向,連我們也查不出來,可能是躲在什麽地方韜光養晦,等待下次朝我們放冷箭的機會吧。”語氣充滿譏諷。死亡傭兵團長一直以貝姆特為狙擊目標,身為貝姆特下屬的克勞德自然不會對他有好感,而且死亡傭兵團的作為連同樣不是由正派人士組成的翔鷹戰團都打心底不齒。


    “那——”朱烈斯和費路迪亞一致看向貝姆特,臉露困惑。


    “因為糧食不夠了。”貝姆特兩手一攤,回答直接了當,“養不起這麽多人口。”頓時,除了掌管內務的克勞德,餘人一齊變色。久經沙場的他們都明白,沒有補給意味著什麽。


    西城軍之所以能夠長期占領凡爾加平原的西部,一半倚仗鐵甲傭兵團長凱渥魯夫運來的軍需物資;另一半是靠就地征取。因為塞維堡距此路途遙遠,運輸不易;而且西城本土的糧食也很吃緊。但是經過將近半年的掠奪,占領區的牲畜和儲糧也愈來愈接近底線。


    “難道要撤退嗎?”朱烈斯自言自語,語氣充滿了不甘和挫敗。費路迪亞拍案道:“開什麽玩笑!都打到這個份上了,哪能輕易放手!起碼也要攻下灰水河,給那些臭婆娘一點顏色瞧瞧!”費路迪爾附和:“不錯!不然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朱烈斯想起炎狼傭兵團長達留恩,他是翔鷹戰團所有幹部裏最暴躁的一個,這次卻乖乖離開,沒有像費路迪亞和費路迪爾這樣大吵大鬧,不知道首領是怎麽說服他的。想到這,他看向上首的主君。注意到他的目光,貝姆特微微笑了笑。


    夏亞問道:“我們還有多少糧食?”他也不想無功而返。


    “頂多一星期的份。”克勞德顯然早就計算過,對答如流。


    “夠了!”雙胞胎異口同聲,“我們三天之內就拿下灰水河!”貝姆特沉下臉:“胡吹大氣!十萬大軍花了半年都沒渡過灰水河,你們憑什麽誇口三天就能拿下?人頭嗎!”費路迪亞和費路迪爾無言以對,垂頭喪氣。


    克勞德適時發言驅散變得有些沉悶的氣氛:“即使三天真的拿得下灰水河,我們還要把回程的時間考慮進去。從這裏騎快馬到塞維堡也需要三天,再扣除準備工作一天,正好一禮拜——太緊了!萬一出個意外就完蛋大吉。”


    “試試看嘛~~~又不是沒希望!”夏亞攛掇,唯恐天下不亂。貝姆特和朱烈斯瞪了他一眼,齊聲喝道:“戰場豈容兒戲!”


    “反正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一旦拿下灰水河,我們就不用急著回去了,直接把敵軍的糧食搶光光,不,打敗風騎士團的話,南城就連像樣的抵抗也沒有了,到時金銀珠寶、美味佳肴,還不任我們搶?這個險絕對值得冒!”夏亞不怕死地繼續慫勇,極具煽動性的話讓費路迪亞、費路迪爾,甚至克勞德眼裏都冒出璀璨的金光,沒辦法這就是強盜的劣根性,一聽到有利可圖就心癢難搔,區別隻在理智是否管束得住yu望。


    貝姆特第一個回過神,他隻愣了一秒也不到,而且讓他失神的不是金山銀山的前景而是夏亞的建議。他發現這個以前隻會調皮搗蛋的大神官也有了一定的戰術頭腦,不管是突然開竅還是耳濡目染都是個可喜可賀的發展。


    “很誘人的提議。”貝姆特評價,接著話鋒一轉,“可惜我從不冒險。”費路迪亞和費路迪爾大失所望。夏亞不死心地問道:“沒有還價的餘地?”


    “沒有。”


    “啊——我不甘心!”夏亞捶胸頓足。貝姆特皺眉道:“這就是教訓,告訴你人有的時候必須向現實低頭。”這句話也是對滿臉懊喪的雙胞胎說。


    朱烈斯最為鎮定,所以比其他人更快接受這個現實。


    “首領,現在問題是,南城有可能查覺我們的窘況,進而阻擾我們後撤。”


    “她們追上來最好!我們正好來個迎頭痛擊!”費路迪亞瞬間恢複元氣,生龍活虎地喊道。朱烈斯搖搖頭:“怕就怕對方不追擊,而咬我們的尾巴,來個長期戰,那就慘了,還是不要搞什麽花頭經,速速撤退的保險。”


    費路迪爾疑惑地道:“咬尾巴?怎麽咬?平原上還說得過去,這裏可是有條河在中間,要想咬尾巴,他們就非渡河不可,那主動權不就完全操在我方手裏了嗎?”


    “他們可以不用渡河,隻在對岸擺出挑釁的姿態,我們隊伍裏就會有一大半的人回應。”克勞德歎道,“然後再趁我們久戰疲憊、彈盡糧絕的機會,將我們一網打盡。”


    “唔……”費路迪亞和費路迪爾心虛地低下頭。朱烈斯笑道:“不過,既然知道對方可能會耍這種陰招,我們就不會上當了。”費路迪亞咕噥:“不上當有什麽用,還不是要撤退。”費路迪爾抱胸道:“如果能讓對方主動出擊就好了。”


    “對了!我們可以假裝糧草不夠,要連夜逃跑,引她們過來啊!”費路迪亞擊了下掌。克勞德給他潑冷水:“我不認為梅蓮可城主會上這種當,她大可以按兵不動,任我們耍寶耍得半死,不得不灰溜溜地離去,再順理成章地收回土地。”


    “我倒不認為梅蓮可會眼睜睜看著我們離開。”貝姆特高深莫測地笑了。今天的會議讓他很滿意,不但幾個平時隻知舞刀弄劍的家夥開始開動腦筋認真分析戰場形勢,也完善了他的計劃,總算沒白演這出戲,“正如我們無功而返是件沒麵子的事,若她放任侵略者逃走,也會引起民眾的不滿,尤其是占領地的人民,不會原諒她,即使她的決策是出於正確的考量。不過,這樣還是不能逼她使出全力,她可以導演一出追擊的戲碼瞞過人民的眼睛,所以一定要丟給她一個更大的誘餌才行。”


    “什麽誘餌?”


    眾人呆呆看著前一刻還一意後退,這會兒又積極起來的主君,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勝利!”貝姆特的答案幹脆無比,以致眾人又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這、這不就是我們的計策嘛!”雙胞胎大喊。貝姆特白了他們一眼:“我又沒說不采納。”


    費路迪亞高興地看向剛才反駁自己的克勞德,正要開口炫耀,貝姆特續道:“但是你們的計劃太草率了,而且不適用於糧草緊張的情況,畢竟我們沒那個資本,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把自己逼入絕境。”雙胞胎被他攪得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到底是讚同還是不讚同。


    朱烈斯若有所悟:“首領的意思是——”貝姆特笑道:“沒錯,我有資本陪她玩。”


    “啊——”夏亞忽然大叫,嚇了餘人一大跳,“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跟希頓商會長訂好‘以鐵換糧’,怎麽會糧食不夠?”


    這個木魚腦袋總算想起來啦?貝姆特睨了他一眼:“輕點!你想昭告天下嗎!”隨即把日前和兩大商會長在裏那的協商經過簡述了一遍,當然省去了遇見黑發少女一節。聽罷,月影傭兵團長和血徽傭兵團長眉間浮起陰雲,剩下兩人一臉怨氣衝天:“首領~~~”


    “吼什麽,我不偶爾逼你們一次,你們的腦子遲早被肌肉填滿。”


    “首領,希頓商會長真的同意這個提議?”克勞德不敢置信地道,“他拿得出這麽多糧食?!”貝姆特端正的臉龐掠過複雜的情緒:“即使他拿不出,他的後台老板一定拿得出。”克勞德失聲道:“羅蘭城主!?”貝姆特頜首。


    “原來傳聞是真的。”克勞德偷瞧他,“首領,你……”


    “沒什麽,我走我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罷了。”貝姆特淡淡地道,濃重的暗示意味讓克勞德乖乖閉上嘴巴。餘人也一臉惴惴不安。對貝姆特的身世及他和希頓商會長的關係,在場每個人都猜得到十之八九,隻是誰也不曾說出口。


    朱烈斯打破沉默:“首領,羅蘭城主這麽積級地和我們締結這個盟約,目的很明白。”貝姆特微笑道:“是啊,同樣的,我的目的也很明白。諷刺的是,我們倆各取所需的結果正好一致——都是為了戰爭,就是這樣才有趣。”


    “唉,亂世出英雄,連羅蘭城主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費路迪亞感歎。


    “應該說男人都是野心的奴隸。”費路迪爾糾正。費路迪亞不讚同:“很多女人也很有野心啊!甚至比男人還大,像南城那幫假正經的娘們暴發戶。”


    “唔……那麽改成舉凡人類都是野心的奴隸好了。”


    “喂!這是軍事會議不是哲學討論會!要研究回去研究!”貝姆特斥道。其他人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光是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吵架就是件很好玩的事了。費路迪亞和費路迪爾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搔著後腦勺的動作也如出一轍。


    朱烈斯問道:“那麽,首領打算怎麽做?”


    “這就要看對方怎麽反應了。”年輕的城主綻開一抹銳不可當的笑容,“我已經把局布好,剩下就看我們的演技,還有配合梅蓮可的動靜。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言下之意是對方可能會主動出擊。


    諸將心領神會,紛紛起身行禮,回去各自的隊伍完成調集事宜。


    待眾人都離開帳子,貝姆特攤開一張軍事地圖,食指摩娑上麵一條像河流般彎彎曲曲的細線,灰眸射出冷光,心道:今次,輪到我反客為主了,梅蓮可。


    ******


    與西城的營區遙遙相對,南城軍清一色雪白的帳篷林立在灰水河西岸,附瞰就如一隻隻綿羊,因此草綠色的帥帳就顯的特別突出。不知是否巧合,這樣的色彩搭配正好和西城相反。


    一名將官打扮的女性穿過營區,朝著帥帳快步走去,嬌小的身材和圓圓的蘋果臉仿佛少女,舉手投足卻充滿久經沙場的戰士特有的穩重氣度,泛紅的金發綁成大辮垂在腦後。


    攸地,她停下腳步,視線定在某一點,舉步走去。那裏聚集著幾名傷兵,一個綠衣少女蹲在她們麵前似在忙乎什麽,身旁還站著一個身穿侍女服的女孩。瞥見她走近,小侍女慌忙行禮。


    “芙瑞爾將軍。”


    南城四璧之一,今年剛過雙十的女將咧嘴一笑,拍拍她頭。雖然已經和另一名將軍凱伊索恩共結連理,芙瑞爾的神態仍是帶著稚氣,看不出半點少婦的嫵媚風韻。聞言,綠衣少女抬起頭。


    “哈囉,芙瑞爾大姐,有何貴幹?”


    梅迪滿願師柳軒風擺擺手,順便把滑到前麵的長發撥回耳後,白玉般的美麗臉龐微沁汗珠。


    “沒什麽,瞧瞧你在做啥。”芙瑞爾好奇地垂下眼,看見軒風拿著紗布的右手,及傷兵包紮到一半的小腿,皺起眉,彎下腰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喂,你這樣幹行嗎?被梅琳大祭司看到又要數落你了。”


    軒風笑道:“沒事,我早習慣了,就當是隻蚊子在嗡嗡叫好了。”芙瑞爾撲哧一笑,勾住她肩膀:“你知道嗎,軒風,我就欣賞你這點。”


    少女燦亮的黑眸浮起少見的溫和,她天性自我又獨立,偏偏南城風氣保守,自被召喚以來,日子一直過得很不舒坦;而且王宮裏除了兩名將軍連一個男人也沒有,使得酷愛俊帥異性的軒風欲求嚴重不滿;加上她滿願師的高貴身份,人人見了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令她連句貼心話也沒法說,十分寂寞,隻有貼身侍女伊莉娜、南城四璧還能不太顧忌身份差距和她聊聊天,其中又屬伊莉娜軒風最信任,最仰慕凱伊(因為是帥哥),而芙瑞爾和她年齡相近,思想也共通,所以兩人很要好。


    “對了,凱伊呢?”三句不離本行,雖知“朋友夫不可戲”,軒風還是忍不住關心帥哥。芙瑞爾翻了個白眼:“我和他又不是連體嬰,哪知道他去哪了。”


    “這樣不行哦,凱伊那麽帥,你不看緊些,當心被別的女人搶走。”


    “那個女人就是你吧。”


    “去!我對已婚男人沒興趣。”軒風用肘關節捅了她一下。芙瑞爾賊笑道:“哦?那我怎麽聽說某人天天上一個已婚男人家做客?”


    軒風一本正經地道:“我是純欣賞,沒有一點其他念頭,你可別想歪了。像羅蘭城主那種稀世奇珍,不時時瞻仰天天膜拜實在是種莫大的褻du,我是識美之人,你不懂的。”


    “好好,我不懂。”芙瑞爾高舉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式。伊莉娜和周圍的女兵都笑起來。這時,軒風眼角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行色匆匆地路過,忙道:“看!你老公在那裏!”芙瑞爾轉頭望去,果見丈夫的背影,注意到他走的方向是帥帳,她高喊道:“凱伊,發生什麽事了?”


    凱伊卻似沒有聽見,徑自走遠,不一會兒就不見蹤影。芙瑞爾狠狠跺腳:“這個聾子!”軒風忍俊不禁:“別囉唆了,快去追吧。”


    芙瑞爾也不打話,跳起來飛奔而去。軒風目送她的背影,眼中浮起複雜的感慨,有羨慕,也有自嘲。


    帥帳內,南城城主梅蓮可迪休拜卡正來回踱步,這是她思考的習慣,而引起她這個動作的是不久前她的部將凱伊送來的一份情報。


    西城占領灰水河西岸已近半年,終於陷入糧食不足的窘況。對這一天,清楚占領區情況的梅蓮可早有預料。算算時間,是該到那群可惡的侵略者吃苦頭的時候了。果然,剛才幾名菁英探子將炎狼、金雀花兩支傭兵團偷偷離開的消息傳了回來。


    梅蓮可停下腳步,目光炯炯地環視在座的另三人。除了留守上界的祭司長蕾雪伊娃,南城四璧齊聚一堂。


    “你們有什麽意見?”梅蓮可沉聲道,語氣宛如燒紅的鋼刃般銳利熱切。


    卡特微微皺眉,聽出主君名為征詢,實為求戰。雖然連同梅蓮可在內,南城上下等這個機會都已經等了很久,但……


    “進攻!”凱伊鏗鏘有力地道,“不能讓那幫侵略者逃掉!”


    梅蓮可滿意頜首,唇畔露出嘉許的笑意。芙瑞爾困惑地問:“可是,敵軍為何不一塊後退,而分批撤走呢?這樣不是犯了兵家大忌嗎?”


    “好不容易得手的肥沃土地,當然舍不得放手。”凱伊不屑地撇唇。芙瑞爾恍然大悟:“的確,那批貪婪的強盜,是不可能這麽幹脆放棄到手的戰利品。那麽,他們是想縮小軍隊,節省糧食,然後在近日裏來場總決戰吧,我們得小心點!”


    “不必費心,我們主動進攻,把那票賊蠻子打回老巢,不,把他們送進地獄去!”梅蓮可揮手,表情充滿了霸氣。凱伊和芙瑞爾齊聲叫好,滿臉興奮,卡特卻默不作聲。


    “卡特,你不讚成?”注意到他的異常,梅蓮可稍稍收斂好戰意識,溫和地道。她知道這個部下書讀得不多,卻十分肯動腦,經常提出有價值的建議,卻因為天性木訥,一定要人家問到頭上,才肯開動金口。


    “這可能是陷井。”


    餘人一怔,芙瑞爾追問:“陷井?什麽陷井?”卡特還沒回答,凱伊插嘴:“你的意思是,炎狼、金雀花兩個傭兵團離開是誘餌?”


    “嗯。”卡特點點頭,“敵軍之所以遲遲攻不下灰水河,就是因為我們挾有地利,一旦我們反守為攻,情勢將變得不利。”梅蓮可沉吟不語。芙瑞爾不服氣地道:“這又怎的!敵軍現在少了兩個傭兵團,人數比我們少,打也不見得會輸!”


    “問題是,一入了河,軍隊就等於是不設防的……”卡特試著解釋得更明白。


    “同樣的,在河裏,西城的騎兵也無用武之地!我有自信殺出一條血路,保護大家上岸,然後,就輪到我們給那群侵略者苦頭吃了!”芙瑞爾信心滿滿地拍打前胸,說得又快又急,根本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不擅言辭的卡特哪辯得過她,苦笑了一下。


    “不,卡特說的有道理。”


    “凱伊!”芙瑞爾生氣地瞪著胳膊往外彎的丈夫,鼓起腮幫。凱伊寵溺地摸摸她頭,眼望主君:“更有甚者,炎狼金雀花兩個傭兵團的撤走隻是幌子,實則埋伏在某處,等著將我們一網打盡。畢竟,我們對西城本土的糧食產量不太清楚。”


    梅蓮可又開始來回踱步,半晌搖頭道:“不,炎狼和金雀花離開的消息絕非幌子,西城貧脊已久,不可能一夜致富,現在也不是秋收時節,不過……貝姆特那個男人確實不是易於之輩,我得好好想想……”餘人聞言,不敢打擾。


    年輕的城主內心波濤洶湧,理智上,她明白卡特的建議是正確的;但感情上,急於打倒侵略者的渴望不斷啃齧她的心靈。良久,她停下腳步,下定決心。


    “決定了!暫時按兵不動。”終於,理智戰勝了感情。梅蓮可像要揮去什麽似地擺擺手,“盯緊敵軍。若是陷井,他們就不會主動攻擊,確定之後,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切莫讓他們逃了,這次,我一定要親手摘下貝姆特的首級!”


    梅蓮可握拳,重重擊在案上。


    ******


    “滿願師小姐,你在做什麽!”


    拔高的尖叫響徹整個營地,嚇了每個人一大跳,被喚的當事人更是當場跳起來,盡管她已經料到會被這個人吼。


    “呀,梅琳大祭司。”軒風一臉好意外的表情,親切地出示手裏的藥箱,“您沒看到嗎,我正在為大家療傷啊。您來得正好,我正愁人手不夠呢。”


    眾人畏縮地看著來者太陽穴青筋直冒,臉色由紅轉白。


    “滿願師小姐,請隨我來。”聲音是咬牙切齒的。


    軒風眨眨眼:“可是我很忙……”瞥見對方刹時變得肅殺的眸,她立刻識相地改口,“當然,再大的事也不及聆聽大祭司您的教誨重要,我這就來。”語畢,將醫護用具塞給一旁的伊莉娜,跟著梅琳走進附近一座小帳篷。


    “滿願師小姐,你到底有沒有搞清自己的立場?”一踏進帳篷,梅琳就轉頭厲聲質問。軒風一派悠閑,笑吟吟地道:“怎麽,我又哪裏惹大祭司生氣啦?”


    梅琳狠狠瞪視她,差點被她的頑劣氣倒,一時忘記眼前的人是至高神的神使,提高嗓門:“你明知道,不用魔法幫那些士兵療傷會泄露你的底子,幹嘛還要多管閑事?城主大人和我們多麽辛苦,才保住你的形象,為什麽你就不體諒體諒我們!?”


    我體諒你們,誰來體諒我?軒風撇嘴,懶得搭理她,徑自撩起裙擺,坐在椅上,端起一杯茶淺啜。梅琳再也按捺不住,吼道:“滿願師小姐!!”


    “不要叫我滿願師,我是柳軒風。”


    冰冷的嗓音淋得梅琳怒氣全消,昏暗的帳內,少女的目光就像兩把劍破空而來,刺得女祭司心惶惶然,不禁猛咽口水,初次發現眼前的少女竟有這麽龐大的氣勢。


    軒風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倘若你們正當我是滿願師,我是不介意繼續扮演下去,畢竟我人生地不熟,還要靠貴城賞口飯吃,但既然大家已經心知肚明了,再裝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幫助那些士兵是我的自由,梅蓮可城主和諸位祭司大人的立場,我沒興趣管,也沒義務管,言盡及此,告辭。”話音剛落,人已離帳,留下張口結舌的梅琳。


    快要……窒息了。軒風跑過一排營帳,停步仰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真的好煩、好累,打心底厭倦扮演[滿願師]的生活,尤其在梅蓮可要她向士兵們發表“神喻”、下達出戰指示的時候,深沉的罪惡感就像毒水般浸透她的心房。明明每個南城上層都知道她是西貝貨,卻還命令她頂著神使的名頭,欺騙無知的士兵和百姓,雖然她們也是不得已,但每當軒風看見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和痛苦哀嚎的傷兵,就覺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那麽蒼白而無力。扯謊的梅蓮可和十二祭司可厭,身為幫凶的她又何嚐無辜到哪去?救助傷兵,純粹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孽,即使這行為等同偽善,也總好過什麽也不做。


    攸地,軒風雙目一亮,萬裏無雲的青空陡然飛過一片灰影,有力的雙翅,矯健的身軀是那麽眼熟,正是上次在後花園看見的蒼鷹,連那讓人羨慕的睥睨姿態也絲毫未變。


    追!閃過軒風腦海的念頭也和上回一模一樣,她拔腿就跑,直跑出南城的營地,來到河畔,卻見那隻鷹還在往前飛。


    是……西城那邊的嗎?軒風剛浮起這個猜想,對岸傳來一聲嘹亮的口哨,宛如刮過草原的疾風,在她耳旁留下清朗的回響,深深烙印在她心頭。再看那隻鷹,在西城的營區上空盤旋了兩圈後,一頭栽入,消失了蹤影。


    軒風止不住失望之情,遙望對岸層層疊疊的綠色軍帳,似是癡了,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舉起右手貼住唇,吹出小小的口哨聲。


    “對了!”


    少女笑逐顏開,又看了對岸一眼,轉過身,蹦蹦跳跳地返回營區。


    ******


    中城卡薩蘭西境米亞古要塞。


    由密沉岩砌成的城牆高大堅固,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變成厚實的沉黃色,在夕照下更顯巍峨壯觀。這是卡薩蘭最大最重的軍事設施,也是城主諾因史列蘭德修普的下塌處,整個西境的政治中樞。除了兩萬多平民,還有近八萬士兵駐紮,可謂名符其實的邊防重鎮。雖緊鄰敵城隱捷敏亞,但自現任城主接掌要塞後,從未有過敗績,因此城裏的百姓安居樂業,與其他地方沒有兩樣,儼然是一座繁華熱鬧的大都市。


    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12日城主辦公室。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一個臉蛋清秀,看似十六七歲大的青年坐在桌後,指著麵前穿著士官服的少女,吐出驚訝的質問,紫色的雙眸溢滿錯愕。


    少女扁扁嘴,對他的態度感到一絲不悅,但還是掩不住滿腔情意和羞澀,甜甜地道:“我來見你唄,諾因哥哥。”


    “……”年輕的城主沉默了三秒鍾,喊道:“來人!”兩名警衛應聲出現:“是?”


    “馬上準備一輛馬車,把這個女人丟進去,送去上界的希爾巴利街二百十四號,越快越好!記得把她的手腳綁住,嘴巴塞緊!”


    “哇!等等!”露蒂絲狼狽地躲開警衛的手爪,繞過桌子撲向諾因,嚷道,“我是來參軍的啦!你不能這麽對我!看,這是覆曆表和推薦信!”


    諾因按住她的頭止住撲勢,搶過兩張紙瞄了瞄,冷哼一聲,捏成團丟到角落。見狀,露蒂絲再度尖叫:“啊——你怎麽可以捏爛我的推薦,太過份了!”


    “臭丫頭,你給我聽好,這裏是軍隊不是托兒所,要玩家家酒到別的地方去玩,我很忙,沒空陪你胡鬧。”諾因冷冷地道,“識相的,乖乖回去,別讓你哥發現。”不然他會昏倒,不過話說回來,伯父伯母怎麽會讓她跑來這裏?八成是瞞著他們偷溜出來的。


    “不要!”


    露蒂絲怒道,“我絕不回去!我是來參軍的,無論你相不相信!就算今天你趕我回去,明天我還會再來!我一定要成為軍人!”


    “你以為軍隊是什麽地方,想加入就加入?”


    “當然,我是幼年軍校的應屆畢業生,特派此當實習生,軍職準尉。”露蒂絲挺直背脊,臉上寫滿認真。諾因一愣:“你讀軍校?我怎麽沒聽雷瑟克提過?”露蒂絲撇嘴:“因為他根本不關心我的事!”話裏掩不住一股酸意和傷心。


    諾因沉吟了一下:“去把紙團拾回來。”


    “為什麽要我……”


    “去。”不容反駁的語氣輕易堵住微弱的反抗。露蒂絲憤憤撿回推薦和覆曆,攤開遞到他鼻前:“喏!”諾因瀏覽了一遍,皺起線條姣好的柳葉眉。


    “伯父伯母怎麽說這件事?”該死,是真貨!


    “媽媽說隨便我,爸爸說什麽我忘啦,反正他的話也沒份量。”


    諾因細細打量她的臉龐,回應他的是一雙堅定的湛藍眸子,他略略緩和語氣:“你應該知道這裏是前線吧?”


    “知道!”


    “那你一定也預見到不久的未來你會變成一具漂亮的無頭屍體?”


    “討厭!諾因哥哥你詛咒人!”露蒂絲哇哇大叫。諾因冷哼:“這可不是危言聳聽,憑你的本事,這下場是遲早的事,別以為我和你哥會罩你。”


    “就算這樣,我還是要留下。”


    諾因揉揉太陽穴,十分頭痛,不再看露蒂絲,轉向兩名警衛:“帶她去軍掌那兒登記領軍服,晚點來我這兒報到。”最後一句是對新鮮人準尉說的。


    “是!”露蒂絲有模有樣地敬了個軍禮,笑嘻嘻地跟著兩人退出房間。諾因補充:“別忘了跟雷瑟克打聲招呼!”露蒂絲沒有回應,不知是不是沒聽見。


    “伯母怎麽把這個麻煩精丟給我?”


    黑發青年坐在安靜下來的辦公室自言自語,滿腹不解,小丫頭的動機倒是一目了然:為了他。但看那個認真勁,似乎又不止這麽簡單。


    “女人心,海底針。”諾因歎氣,預見自己悲慘的未來,他嘴上說不罩,但好友的妹妹,哪有真的不罩的道理?還不是要他擦屁股。又不能丟給雷瑟克,那個公私分明的家夥為了避嫌肯定不收,而他也不想多個麻煩在身邊,隻有另找替罪羊了。


    主意一定,諾因輕踢腳邊一團藍色的絨毛:“雷奇,去叫沙裏西恩過來。”他麾下的軍隊,隻有沙裏西恩的精兵團招女兵,把露蒂絲送去那裏最合適,至於具體編進哪隻隊伍,就要參考沙裏西恩的意見了,他自己從不關心這些細節。


    絨毛滾了兩圈,白光一閃,化作一個十三四歲的藍發少女,四肢撐地,有些迷茫地搔搔頭,回過神,“哦”了一聲奔出房間,腳步輕捷快速。


    她前腳走,後腳一名信差推門走進,滿臉驚訝:傳聞對女性不假辭色的諾因****居然在房裏藏了個女人!這是多大的新聞,一傳出去,明天上界肯定風雲變色。更奇怪的是一路沒人瞧那個少女一眼,好像司空見慣似的,莫非諾因****的冷漠隻是表象,實際上是個花花公子?


    諾因自是沒猜到信差腦子裏的齷鹺思想,詫異他怎麽能直接進來,隨即想起兩個守衛被他派去護送露蒂絲了,於是伸手道:“把信給我,你出去。”通常會寄信給他的隻有上界的孿生妹妹莉莉安娜,所以諾因早就下令他的信和一般信件分開處理,並在第一時間送上,以慰他對親親妹子的相思之情。


    信差雖不滿他的態度,但傳聞中諾因就是這副目中無人、頤指氣使的德性,所以他並不意外,也沒膽子表現出不滿,恭恭敬敬地遞上信後,一溜煙閃得不見蹤影。


    諾因從頭到尾沒瞥他一眼,眼睛直勾勾盯著信,垮下臉。


    不是莉莉安娜寄來的……


    莉莉安娜總是用淡紫色信封,熏以白梅香,用淡銀的墨水書寫,而這封信是桔黃色封麵,淡藍墨跡,但看清署名後,他臉上的失望少了幾分。


    是伯母。青年俐落地撕開封口,抽出信紙:她時機算得還真準。


    諾因:


    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跳吧?是不是正在怪伯母丟了個大麻煩給你?其實,我也不舍得唯一的女兒也給你拐了去,你當那小丫頭是草,我們夫婦可當她是寶啊。可是露蒂絲性子雖和雷瑟克南轅北轍,那頑固勁卻是一模一樣,我們也拗不過她。我想,露蒂絲之所以選擇參軍,一半是為你,一半是為了雷瑟克,她想看看“搶走”她哥哥的軍隊到底是什麽鬼地方,而不再一味指責他有家不回,淡漠親情,所以我放她過來,我覺得這是個讓她長大的機會,隻是給你添了麻煩。


    你不用煩惱怎麽安置她,露蒂絲嬌縱歸嬌縱,卻很堅強,像株雜草一樣踩不死,你隻要隨便把她往哪個角落一擱,她自有辦法吃好穿好,把自己料理得妥妥當當的,畢竟是伯母的女兒嘛!


    不好意思耽擱了你許多時間,有關露蒂絲的事就到此為止,伯母知道你很關心莉亞的近況,我已經上總神殿探過她,也催她寫信給你,近日裏你應該就會收到她的信了,放心吧。


    祝身體健康


    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6日


    珀西尤耶


    看完信,即使冷情如諾因,也不禁感到一股淡淡的親情飄蕩在胸口,特別想到這兩天會收到妹妹的親筆函,更是雀躍。


    伯母真是個大好人,和露蒂絲那個乳臭未幹又任性的小丫頭完全不同,伯父真幸運,能夠娶到她,要是我身邊的女人都像她一樣就好了。唉,女人畢竟還是種吵鬧又膚淺的生物,莉莉安娜和伯母屬於萬中無一的例外,不能以偏概全。


    正想得出神,雷奇輕盈的腳步聲來到門口:“我把沙裏西恩帶來了。”自從半年前覺醒變身能力,她就自動坐上諾因扈從的位子,也學會些簡單的人類語言,但更多時候,她還是以小狼龍的形象出現,享盡女兵們的嗬護愛憐。


    跟在雷奇身後的是個高大帥氣的人類青年,身穿繡著綠線的象牙白軍服,領口的銀色圖章代表軍團長的職銜。他就是精兵團團長,西境兩萬精銳魔法戰士的領袖,今年剛滿二十二歲的沙裏西恩。


    “殿下,找屬下來有何吩咐?”和麵對軍務長時沒大沒小的樣子截然不同,沙裏西恩的態度恭敬有禮,這倒不是因為諾因是個古板的上司,而是他的脾氣太過陰晴不定,所以除了雷瑟克和吉西安,其他部下一律習慣用最保險的臣子禮儀對待他,省得動不動惹來一頓疾風暴雨,被刮得慘兮兮的。


    諾因將露蒂絲的事簡要敘述,,詢問如何安頓她。


    “這…既是軍務長大人的愛妹,還是由他親自照顧比較妥當吧?”沙裏西恩一點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委婉地拒絕。


    “不妥,雷瑟克和那個小丫頭的關係已經夠糟了,把他們放一起隻會火上澆油,也令雷瑟克難做人,而且他的部隊不收女兵。”


    “可是,精兵團全是優秀的魔法戰士,軍務長大人的愛妹恐怕……”言下之意:想加入,她還不夠格呢!


    “誰說讓她當正式團員了!”諾因不耐煩地皺眉,“前些日子那三個女人不是抱怨廚子燒的飯不好吃,衣服沒人整理嗎?叫小丫頭去當勤務兵,正好解決她們的問題。”


    讓軍務長大人的愛妹……去當勤務兵?侍侯他部下的部下?沙裏西恩在心裏抹了把汗,道:“這樣吧,尤菲米亞缺少副官,就讓露蒂絲小姐接任這一職務吧。”


    “什麽!那個大花女?不行!雷瑟克會殺了我的!愛倫……讓她去當愛倫的副官!她我比較放心!”諾因過濾精兵團幾位幹部的性格為人,從中挑選適合的“保姆”。


    沙裏西恩苦著臉道:“可是她已經有副官了。”


    “正好!把她的副官給尤菲米亞,露蒂絲歸她!”


    “……”


    “不用麻煩沙裏西恩,我會叫露蒂絲回去。”


    正當精兵團團長不知如何是好時,門口傳來救命的聲音。軍務長押著不斷掙紮的妹妹站在玄關,顯然是露蒂絲回來報到途中,不巧撞上路過的兄長,被逮來這裏。


    “諾因哥哥~~~”露蒂絲巴望諾因,兩泡淚水滾來滾去,好不惹人愛憐,可惜看在鐵石心腸的青年眼裏引不起絲毫感動:“叫不回去,我看過了,她的任命書是真貨,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不能趕她走。”雷瑟克一窒,露蒂絲趁機掙脫,一邊朝他做鬼臉一邊跑向角落。


    諾因對沙裏西恩道:“你帶她下去,明天以前安排好。”


    “是。”沙裏西恩認命地歎了口氣,拎著露蒂絲走出去。門合上後,室內出現片刻的寧靜。雷瑟克沉沉一歎,無奈地道:“露蒂絲真是太任性了,對不起,殿下。”


    “你是該道歉。”諾因一點不謙虛,隨即展顏笑道,“小丫頭就是為你來的。喏,這是伯母的信,你拿去看。”


    “母親?”雷瑟克一怔,上前接過信紙,看罷,他清朗的麵容浮起複雜的神情,良久無語。諾因道:“我認為伯母的分析很有道理,小丫頭這次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就不要打擊她了,而且你們兄妹是需要交流一下,拉近拉近感情。你一直很在意露蒂絲,不是嗎?”


    “我是個不稱職的兄長。”雷瑟克苦笑,“難怪她深惡痛絕。”


    “深惡痛絕未必,討厭肯定。”


    “殿下……”


    諾因輕笑,紫眸浮起罕見的溫柔波動:“行了行了,別垂頭喪氣的,把氣勢拿出來,不過是個小丫頭嘛,哄哄就行了,再不行,你去問吉西安,他是內行。”


    “問他是要付錢的,而且他擅長哄的是情人,不是妹妹。”


    “我也不會哄人啊,可我和莉莉安娜的感情就很好。兄妹就是這樣。若露蒂絲不喜歡你這個哥哥,她就不會生你的氣了,也不會萬裏迢迢跑來這裏,所以,她是在乎你的,現在隻差諒解,等她和你多相處一段時間,就會重新認識你的為人了。”


    真有那麽一天就好了。雷瑟克歎氣,不抱希望,但感於主君的好意,還是道了聲謝,隨即改變話題:“殿下,有件事希望得到你的批準。”


    “是演習吧?”諾因從堆得老高的文件裏抽出一張,那是份軍事演習的計劃草案,策劃人一欄簽著雷瑟克的名字,下麵蓋了個章。


    軍務長點頭:“最近西城沒攻打我們,士兵們都有些懈怠,舉辦一場演習,有助於提升士氣,免得上了戰場,大家已經忘了怎麽打仗。”


    “這兩天我也在考慮這件事,你的計劃書提得很及時,細節我都補充過了,日期也定好了,你馬上可以開始準備。”諾因將計劃書彈開對方,指著文件山,“順便把這堆東西收走,該辦的辦,叫大家下午誰也不許來打擾我,我要去城裏的圖書館。”


    “遵命。”雷瑟克見怪不怪地收起計劃,然後抱起文件,這時一張小紙滑落出來,飄飄蕩蕩落在桌上。


    “這是什麽?”諾因皺著眉撿起它,批閱文件時,他並沒看見有這張東西,更讓人驚異的是,原本空白的淡黃色紙張在他手指觸碰到的一瞬,慢慢浮現數行小字。


    “殿下?”雷瑟克不解地看著主君越來越凝重的神情,他對著紙背,看不見上麵的字。諾因將紙片攢在掌心,一字一字道:“雷奇,去叫吉西安——雷瑟克,你召集隊伍,做好出發的準備!”


    “……是。”雷瑟克也是見慣大場麵的人,知道什麽時候該問,什麽時候不該問,愣了半秒,就轉身離開房間。


    諾因沒有目送部下,將捏成團的紙攤開,再度瀏覽,薄唇緊抿,半晌,吐出冷冷的低語:“是他嗎……”


    “殿下,你找我?”


    隨著悅耳的男中音,宮廷術士長吉西安凱曼大步跨進門欄,俊雅的麵容依舊噙著玩世不恭的笑意,“你的表情很難看呐。”


    黑發青年一言不發地將紙團拋給他,吉西安皺著眉展開這張“鹹菜皮”,然後一如諾因所料露出錯愕之情:“什麽也沒有?”


    “啊!?”沒料到是這反應,諾因連忙跑過來。吉西安恍然大悟,彈彈紙麵:“對了,是魔法文字,你拿著。”諾因依言伸手,剛碰到紙,果然消失的字跡又顯現出來。吉西安讀道:“兩大商會長日前與西城達成[以鐵換糧]協議——什麽!這樣的好事居然不找我,希頓和博爾蓋德也太見外了!”


    “你隻想到錢嗎!?”諾因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你擔心南城是不是?”吉西安舉起手,一臉笑嘻嘻,“沒辦法,商人的本能。對了,這紙條是哪來的?”


    “天曉得。剛剛雷瑟克拿文件時,它從裏麵掉出來。”


    吉西安沉吟道:“如果這個線報是真的,那麽密告人不是東城,就是北城。連我的商會也對此事一無所知,那唯一知情的隻有兩位當事人,以及他們的後台老板。”


    “北城城主從來就不是哈梅爾商會的後台。”諾因冷笑,“希頓商會才有。”


    “羅蘭城主的目的很明白,讓我們三城兩敗俱傷,不過他這麽直接了當地告訴我們,莫非——”


    “交易已經完成了。”諾因接口。


    “不錯。”吉西安麵露憂色,“沒想到東城的糧食如此充足。”諾因隨手將紙團往地上一扔,任小狼龍叼去垃圾筒,蹙眉道:“我也很意外,更沒想到貝姆特會跟羅蘭福斯定這種協議,看來這次他真是鐵了心要南城完蛋。南城一垮,我們也沒法悠哉下去。”


    中城之所以能夠長期抵抗西城的侵略,不止因為諾因的智謀,也靠了米亞古要塞的堅固城牆和青藍山脈等天然屏障。一旦南城倒下,隱捷敏亞軍就可以不用顧慮這些障礙,直接從凡爾加平原入侵,將整個卡薩蘭踩在腳底,此乃唇亡齒寒的道理,所以南城萬萬垮不得。


    “我立刻派人查探灰水河的戰況,並派人通知梅蓮可城主。”吉西安反應靈活,衣擺一蕩出了房間。諾因撈起架上的鬥篷披在肩上,抱起小狼龍,右手習慣性地調整了一下魔封劍的角度,跟著走出房門,正要前往校場,想起一事,方向一轉改朝精兵團的宿舍走去,到達目的地後,果見露蒂絲六神無主地站在門口。


    “諾因哥哥!”一見來人,少女喜從天降,連聲問道,“怎麽回事?突然說要整隊,大家都慌慌張張的……”


    “別問這麽多了,盔甲和武器領到了沒?快點穿好出來。”諾因打斷。露蒂絲搖頭:“我、我隻領到劍,沒領到盔甲。”諾因咋舌,這才想起新兵的盔甲都是由直屬上司統一分發的,事先還要量尺寸,可現在兵荒馬亂的,上哪去領?何況她還沒有上司。


    “算了,你先跟著我,過會兒我叫軍掌給你弄一套來。”瞥見對方已配好長劍,衣裝整齊,諾因暗讚小丫頭鎮定功夫還不錯,有大將之女的風範,轉身先行。露蒂絲大喜,小跑步跟上。半晌,她有點猶豫地呼喚前麵的人:“……諾因哥哥。”


    “什麽事?”


    “是哥哥……叫你來的嗎?”


    諾因沉默,在露蒂絲起疑前,及時反應過來,冷冷地道:“廢話。”


    少女雙目一亮,情不自禁地笑開顏,握住他的手,連連搖晃:“謝謝。”青年沒有掙開,清秀的眉宇悄然滑過一絲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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