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冰宿陡然驚醒,一骨碌坐起,用汗濕的右手靶梳額前的亂發。


    “是夢……”她低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確認什麽。發了一會兒呆,她才注意到眼前一片昏暗,顯然天還沒亮。確定已了無睡意後,她翻身下床,沒有驚動睡在隔壁床的艾德娜,摸黑從櫃裏取出一件錦織白袍,披在藍色的真絲睡裙外麵,走出房間。


    她的房間位於伊維爾倫最清幽的宮殿[聽香苑],緊鄰著荷花池,一到夏天,香風襲襲,因而得名,現在雖然荷花已謝,但圍繞著宮殿載種的桂花開得正燦,沁人的花香在老遠就聞得到。再過幾個月,就輪到臘梅吐苞了。


    冰宿赤腳穿過長廊,將拎在手上的拖鞋放下,轉著走下樓梯,閑晃起來。今晚的星子很亮;水池的蛙鳴、草叢的蟲唱組成秋季的音色;夜風拂動樹葉枝椏,如水波般流動的月光透過其間;庭園裏的花卉仿佛受過洗禮一樣,煥發出澄淨的色彩,嬌豔更勝白晝。冰宿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直直走到蓮池邊,懊惱地瞪視空蕩蕩的水麵。


    我好像在做件蠢事!她心道:就因為做了個討厭的夢,就三更半夜跑出來對著水塘發呆,被人看見肯定以為我要投湖自盡。


    回去吧,這裏也沒什麽好逛的,睡不著的話,就看書或做題好了,勝過發呆浪費時間。冰宿搖搖頭,轉身的同時抬起頭,想看看距離天亮大概還要多久,這一看,她卻再也動不了。


    “寒星……”


    滿天星辰觸動了少女心底的某根弦,令她不由得吐出一個人名,語氣卻不是懷念,而是充滿了痛恨、不甘、迷惑和怨懟。


    [是你害死寒星的!你根本不該出生!要不是你,寒星也不會死!]


    “放屁!”冰宿狠狠踢了腳旁邊的桂花,動作非常不淑女,“就因為我生時她剛好翹辯子,就說是我害死她的?什麽狗屁歪理!要找茬也該找那個肇事司機,關我什麽事!迷信的混球!殺千刀的蠢蛋!可惡——”又忿忿踩了兩下,她才收回纖足。


    如果有人問蘭冰宿這輩子最恨的人是誰,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蘭寒星”,雖然她連蘭寒星的長相也沒有親眼見到過,但她確實有憎恨這個人的理由。


    寒星是冰宿的姐姐,八歲那年因車禍而亡,巧的是冰宿正好同時出生。失去愛女的父母因此悲痛欲絕,連帶把得到次女的喜悅也衝得一幹二淨。有點迷信的母親更因那個巧合的時機疑神疑鬼起來,堅持不肯自己撫養冰宿,將她丟給保姆照料。冰宿的父親雖不致像妻子這麽荒唐,但每次看到冰宿也很不愉快,加上喪女之痛積鬱難平,終於在某一天以工作為由飛往國外,逃離破碎的家庭,再也沒回來。冰宿的母親承受不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神智開始不清楚,整日打罵次女出氣,全仗保姆攔著才沒出事。最後是冰宿的舅舅,在中央醫院擔任內科醫生的淩震羽看不過去,把妹妹強行送進療養院,收養了冰宿。然而童年的陰影已在她心裏留下永難磨滅的痕跡。她恨不負責任的父母,恨奪走她全部幸福的姐姐,恨那個莫名其妙的巧合,同時也不解:


    我有什麽地方比不上姐姐?爸媽隻愛她不愛我?


    於是她拚命努力,成為一個尖子生,以為這樣就能挽回父母的愛,就算得不到回應,也當作自己程度未夠,淩震羽父子看不慣她如此自虐,屢屢勸告,卻一點用也沒有。


    [夠了!冰宿!你還不懂嗎,你所做的事根本是無意義的!姑父姑母不是因為你不如寒星才不愛你,而是因為你不是寒星!而且活人永遠比不上死人,隻要你活著,在他們心裏蘭寒星就是最優秀的!]


    一次淩震羽的獨子,冰宿的表哥淩心宇忍不住對她大吼,想讓她認清現實,結果是冰宿拿起美工刀自殺,以證實他的話的正確性,嚇得淩震羽一腳把兒子踢去加拿大,省得他在寶貝侄女麵前亂嚼舌根,然後花了整整三天說服冰宿放棄那個實驗。


    事實上,冰宿內心很清楚淩心宇的勸告是正確的,隻是她不能承認。得到父母的愛已成為她唯一的人生目標,失去它,她不知道生存還有什麽意義;而且,她始終懷抱著一個微小的希望:總有一天,爸媽會看到她的努力,誇獎她,對她說對不起,摸著她的頭微笑……總有一天。


    “我真是傻瓜。”


    茶發少女仰起頭,深深歎氣:“也許來到外星球是幸運的事,至少對我和他們來說,都是種解脫。”


    話雖如此,冰宿明白她還是不甘心的。努力了這麽多年,一點回報也沒有,她真是倦極了,有時也想幹脆放棄算了,何苦為那種人累死累活摧殘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許她半途而廢,親情什麽的已經無所謂,淩震羽父子早給了她,她要的隻是一句承認: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證明她沒白來人世一回。


    她的願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為何連這麽微小的希望,也無法實現?


    少女墨綠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隨即又被堅毅取代。畢竟,除了這個願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標了,那麽隻有這麽走下去。


    想通後,她開始考慮如何離開這個“異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來到這裏已經有半年了,羅蘭福斯仍然一點“解雇”她的意思也沒有。雖然扮演滿願師很容易,冰宿還是擔心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幾時。而且當初羅蘭並沒有明說時限,隻簡單敘述了滿願石的由來和魔導國的現狀,請她冒充神使安撫人心。之後冰宿追問了好幾次,都被他輕鬆應付過去,令她不能不懷疑他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輩子。本來要是能看穿羅蘭的用心,她就不用這麽煩惱,問題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當稱霸大陸的籌碼;還是純粹幫助東城人民堅強度過荒年的政治偶象;或是和卡薩蘭的聖巫女對抗的道具;又或是得到滿願石的踏腳石(盡管冰宿至今不相信世上有滿願石這種東西)……總之,可能性太多了,然而不管哪一種,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解決的,所以冰宿才會焦急。


    但老實說,她倒不討厭目前的生活。在伊維爾倫的每一天,她都過得十分充實。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羅塞學習魔法;下午和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練武;傍晚去福利設施做義工;空閑時看書、做題,聽侍女們談論時事或宮廷軼聞。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兩點一線跑,埋首題海,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兢兢業業學習,遠遠看著其他同學圍成一圈談笑打鬧,不用擔心獎狀會從療養院的病房裏丟出來……最重要的是,在這裏她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首先羅蘭需要她,其次是伊維爾倫的人民。雖然她是個假冒的神使,但也隻有她能當“滿願師”不是嗎?尤其當她在福利設施幫忙時,那些病人總會朝她綻開純樸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一個治療魔法也不會,一點超能力也沒有,他們還是真心把她當作上天的使者般歡迎,感謝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茶還是遞毛巾,這是冰宿從來沒有的體驗,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範圍地幫助那些病人,還有朝她鼎禮膜拜的其他民眾;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宮廷侍從們——成為真正符合他們期望的[滿願師]。


    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誡自己:無論我在這個星球是什麽身份,真實的我依舊是個普通的高中生,謊言終有一天會拆穿,相信羅蘭福斯也明白,所以我總有一天會被送回去,回到那個沒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隻會是我生命裏一場可笑的鬧劇;一個太過奢侈的夢。蘭冰宿啊蘭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緒萬千,愁腸百轉,等冰宿回過神,詫然望見東方的天空蒙上淡白,她竟在外頭發了小半夜的呆。搖搖頭,她正要回房補眠,聽見一陣腳步聲。冰宿揉揉眼,想從還不太明朗的視界裏分辯出來人,卻徒勞無功,倒是對方先瞧見她,出聲喚道:“咦,蘭小姐,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聽見稱謂,冰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隻有這個人稱呼她“蘭小姐”,艾德娜喚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稱她“滿願師小姐”。這時,冰宿也看到了伊維爾倫城主閃耀著淡淡光芒的金發,宛如天上的月牙兒掉入了凡間。


    “羅蘭城主。”她詫異地問,“這麽早就起來辦公?”


    “不,正好相反。”


    金發青年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來,揚起習慣性的微笑,“倒是蘭小姐好有雅性,一到早就來蓮池散步……嗯?”走到近處,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關懷之色:“你怎麽了?眼神就像被丟棄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髒漏跳一拍,斥道,“胡說八道!”


    “嗯嗯,從流浪小狗變成豎刺的刺猥嗎?”


    “……羅蘭城主,如果你要繼續討論動物學這個話題,恕我不奉陪。”


    “抱歉。”羅蘭好脾氣地笑道,“我是開玩笑的,別介意。”冰宿扯出一個禮貌的假笑,內心卻一點也不高興:每次都是這樣!雖然兩人爭鋒相對的最後都是羅蘭先低頭,占足上風的卻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讓他看見軟弱的一麵,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幾時。都怪那個該死的噩夢!該死的蘭寒星!


    頭頂傳來異樣的感觸,讓她回過神,扒下一看,原來是羅蘭的鬥篷。


    “這是……”幹嘛?


    “秋天的夜晚很涼,今後最好不要在室外待很久。”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待了很久?”


    “如果你照照鏡子,看見自己發青的臉色和凍得雪白的嘴唇,就明白我為何知道了。”羅蘭打了個哈欠,“老實說,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像女鬼,幸好遇上你的人是我。”


    冰宿浮起咬爛鬥篷的衝動,好容易忍住。


    “彼此彼此,你的黑眼圈也很漂亮啊。”她回敬。


    “騙人。”


    “什麽?”


    “我說你騙人,現在這麽暗,別說我沒有黑眼圈,就算有你也看不見。”羅蘭對答如流。冰宿狠狠瞪視他,飛快開動腦筋反駁:“你說你沒有黑眼圈,難道你確認過了?”


    “這倒沒有。”


    “那你照照池子,看我說的對不對。”冰宿醞釀起一個毒計。羅蘭懷疑地瞟了她一眼,還是走到池邊。上位者最重形象,萬一真的有黑眼圈的確不太好看,反正照個鏡子也沒損失,上當的話大不了今後多整她幾頓就行了。一邊想著這些東西,羅蘭一邊彎下腰,這時,一隻穿著拖鞋的纖足正中他臀部,將他踹下湖。


    嘩啦!羅蘭一頭栽進蓮池,嚇了躲在樹後的艾德娜一大跳,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冰宿起初不以為意,她早就料到羅蘭會裝死誘騙她上前,拉她下水,但是等啊等,等了五分鍾……沒聽見半點聲響,她不禁慌了。


    “喂,羅蘭……”慘了!謀殺東城城主是滔天大罪啊!就算她是滿願師也不能豁免。冰宿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喚了一聲,沒有回應,這才真的慌起來,大步向前,“羅……”一言未畢,衣角被用力一扯,整個人跌進湖中,激起第二聲巨響。


    “哈哈哈!”


    金發青年探出頭,暢懷大笑。過了片刻,另一顆頭從他旁邊冒出,伴隨著劇烈的嗆咳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咒罵:“你…咳咳!這隻老狐狸……咳咳咳!”


    “有仇不報非君子,別忘了是你先踢我落水的。”羅蘭敲了她一記,“喂!為什麽陷害我?我們之間好像沒這樣的深仇大恨吧?”隻是平常多逗了她兩句,有必要恨到要他當水鬼嗎?真是最毒婦人心。


    冰宿臉一紅,前額也傳來熾熱的感覺,別過頭道:“沒什麽,看你不順眼罷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是為了報負半年前那個唐突的吻,更可氣的是,記得這件事的似乎隻有她。


    “這樣啊,那我就沒話好說了。”羅蘭聳聳肩,不在意地泅水上岸。冰宿愣了愣,詫異他過於平淡的反應。


    這家夥……好像很習慣應付女人的蠻橫無理?為何?他一點也不像個花花公子啊!


    “喂。”已上岸的羅蘭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你還想在水裏待多久?”冰宿看看他友好的笑容,再看看那隻手,道:“你該不會在指縫裏藏了什麽毒針吧?”


    “……這麽不放心我,你自己爬上來。”


    冰宿笑了笑,伸手與他相握。她剛上岸,羅蘭就撿起掉在地上的鬥篷,蓋在她身上。


    “喂,這樣會連鬥篷也濕掉的。”冰宿抗議,一把拉下鬥篷,“應該先生火,你真沒有常識!”羅蘭挑眉,興味地打量她,半晌才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搖頭道:“你一定沒有玩過水。”


    “什麽?”冰宿正忙著生火,隨口應了聲。


    “我說,看看你的胸口。”


    冰宿漫不經心地垂眸,登時燒紅臉,從原地蹦起來,用鬥篷將自己裹得死緊,瞪向對方,他正笑吟吟地看著她:“沒常識的人是誰啊?”


    “你你…你看到了?!”


    “別緊張,女人的裸體我看得多了。”羅蘭淡淡地道,看到冰宿眼中的憤怒火焰刹時拔高,他急忙澄清,“我不是在貶低你,別誤會!要不,我讓你看我的好了。”說著就要脫衣,被冰宿吼住:“誰要看你的裸體!”


    “是你自己不要看,將來別怪我占便宜。”羅蘭得逞一笑,拍拍她冰涼的臉頰,“好了,我送你回房,趕快洗個澡換件衣服,免得著涼——話說回來,艾德娜呢?她怎麽讓你一個人深更半夜出來溜達?”


    “我醒時她正在睡,總不好吵醒她。”冰宿被他親呢的動作嚇了一跳,但奇異的並不討厭。


    “是嗎,原來你不是趁她上廁所時偷溜出來的。”羅蘭懊惱地咋舌,“該死!讓那家夥欣賞了一出好戲。”冰宿怔了半秒就會意,左右張望,果見紅發副官噙著一抹笑從樹後轉出:“大人,冰宿,失禮了。”


    羅蘭白了她一眼,扔下一句:“正好,你送蘭小姐回房吧。”語畢,悠哉離去。


    “大人,你就這樣回去?”艾德娜反而有點錯愕。


    “有何不可?”


    清冽的嗓音宛如掠過林間的風,漸漸飄遠。少女凝視青年英挺的背影,一時竟移不開眼去。


    ******


    藍黑色的天幕逐漸被蒼藍取代,然後是明亮的蔚藍,群星隱去,白雲浮現,溫暖的陽光照亮東城伊維爾倫上界大陸的每個角落,時間正從破曉進入午前,在來往侍從好奇的打量中,兩個客人大刺刺地走進位於湖心的王宮。


    來人一男一女,男的約摸三十上下,栗發灰眸,膚色宛如結穗的麥色,身穿商人服飾;女的隻有十三四歲,護衛打扮,腰間配著匕首,背上還有兩把雙截棍,相貌頗為甜美。她像隻小雀似地在男子身邊蹦蹦跳跳,一刻不停。


    “哥,你看這花園多美,以後你也別光顧著賺錢,請個園丁將咱家的庭院整理整理。”


    “花又不能吃。”


    “你說什麽!”


    “好好,我請我請。”


    被少女怒目一瞪,男子立刻一臉怕怕地妥協。這時一名身穿白袍,手持法杖的青年迎麵走來,清麗絕俗的臉上蕩漾著讓人屏息的笑容。


    “希頓先生,夏儂小姐,大人已在書房恭候多時了,請隨我來。”


    “竟然讓大神官閣下親自迎接,真是不勝惶恐。”


    在法利恩撫胸行禮的同時,希頓也行了個商人的禮節,夏儂則和周圍的侍女一樣,盯著褐發青年的笑靨陷入自然癡呆狀態。


    法利恩微微一笑:“在神殿以外的地方,我都是大人忠實的仆人,希頓先生不必客氣——請。”希頓點點頭,牽起夏儂的手往前走去,法利恩緊跟其後。


    “啊嚏!”


    書房裏,坐在桌後的年輕城主剛打了個噴嚏,旁邊整理文件的美麗副官就跳起來:“第三個!今天早上的第三個!你還說你沒有感冒?”


    “我一不咳嗽二沒發燒,哪裏有半點感冒的樣子,你別神經質了。”羅蘭擺擺手。


    “可是噴嚏……”


    “打噴嚏是自然現象,與感冒無關。”羅蘭用羽毛筆在艾德娜鼻下搔了搔,後者連打兩個噴嚏,“——看,你也打了啊,難道你也感冒了?”


    “大——人——”


    “啊,客人到了,快去開門。”羅蘭發號施令,艾德娜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奔向玄關。希頓一臉詫異地走進:“我還沒敲門呐,你的感覺真敏銳。”


    “****這行的,沒兩下子怎麽混得下去。”羅蘭一手托著下頜,一手轉著羽毛筆,笑容可鞠,“好久不見了,沙曼達,最近生意如何?”


    “這件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嗎?”


    “我們是好朋友,口頭上總要關照兩句嘛。”羅蘭笑容依舊。法利恩看看牆角的落地鍾,朝主君深施一禮:“那麽,我先告退了。”


    “等一下,法利恩,把這個交給蘭小姐。”羅蘭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那是一把劍,刃極長,幾乎是一般長劍的一倍長,單護手一段就有兩英尺,式樣非常獨特,把握劍人的手完全包住;沿著護手往上,劍刃的根部有一組飾紋,由溫潤的珍珠石鑲嵌而成,正好與黑曜石打造的護手呈鮮明對比;餘下的劍刃一片雪亮,鋒麵極細,最粗的地方也不過兩指,光滑有如明鏡,又像吞沒一切的深潭,散發出冷冽逼人的氣息。


    “哇!好棒的劍!”


    夏儂驚歎,像小狗般圍著羅蘭轉悠,想借來看又不敢說。看出她心思,羅蘭大方地把劍遞給她。夏儂高興地親了他一記:“謝謝羅蘭哥哥!”


    “真是上等貨,你從哪兒弄來的?”等妹妹欣賞完,希頓也接過長劍打量,由衷讚歎,連他的商會也少有這種等級的存貨。


    “拜亞帝國。”


    希頓一愣:“拜亞?就是尼普亞斯大陸的那個拜亞帝國?”


    “不錯。”羅蘭示意法利恩拿走長劍,“告訴蘭小姐,這是我對她前段日子努力的回報,希望她笑納。”


    “是。”


    門一合上,希頓批評:“討好女孩子,應該送花。”


    “蘭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羅蘭微笑。希頓向送上茶點的紅發副官點頭為謝,道:“可是,她也不是像艾德娜這樣的武將,你送她劍幹什麽?砍人頭?”


    羅蘭不答,冰藍色的眸子起了微微的波瀾,隨即又恢複成凍池的水麵般無波無痕,沒有情緒起伏的模樣。他悠閑自在地啜了口綠茶,懶懶地道:“你猜啊,猜對有獎。”


    “猜不出。”希頓幹脆投降,相交多年,他很清楚眼前的人的心思有多麽深沉複雜,仿佛迷宮一樣百轉千回,任誰也琢摸不透。他是聰明人,不做無用功。


    “沒意思。”羅蘭撇撇嘴,“算了,你找我什麽事?”


    “向你匯報一下,第一批從礦山過來的貨已經到了,一共兩萬套,都堆在我家的倉庫裏,隨時等你來取。”希頓掏出一張武器清單,讓艾德娜轉交羅蘭,“還有,貝迪希望我一次付清當初商量好的五百萬石糧食,省得來來往往麻煩。”


    正瀏覽清單的羅蘭猛然抬頭,沉聲道:“他什麽時候說的?”


    “你和諾因城主他們開會的時候。”


    “……”


    羅蘭若有所思,半晌,勾勾食指,在俯下身的艾德娜耳旁說了幾句。後者點頭領命,退出房間。希頓見怪不怪地看著這幕,道:“你又嗅出什麽別人聞不到的味道?”


    “戰爭的味道。”


    “戰爭……是嗎,原來如此。”希頓沉吟片刻,問道,“那你打算怎麽回複?毀約?”


    “開玩笑,這麽好的裝備,我舍得不要?”羅蘭甩甩紙。希頓皺眉:“五百萬石糧食耶!不是五千石!你上哪兒籌去?把伊維爾倫的糧倉搬空也不夠!”


    “我自有辦法。”


    “羅蘭,老實說,你和貝迪正在玩火。”希頓歎了口長氣。


    羅蘭輕聲一笑:“當初我和他訂下[以糧換鐵]的協議時,就有玩火的覺悟了。這是步險棋,而時間是致勝的關鍵。等著瞧吧,我和他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拭目以待。”希頓用放棄的口吻道。羅蘭浮起一抹促狹的笑:“話是這麽說,其實你早就篤定我會贏吧!”


    “是‘賭’你會贏。”


    “真傷感情。”羅蘭聳肩,突然看向房門,喝道,“誰在外麵?”第二個查覺的夏儂飛也似地衝過去拉門。


    “呀!”


    站在玄關的是個身穿芙蕖色彩衣裙的年輕女性,茶褐色的卷發在雪白的頸旁挽成一束,秀美的麵容滿是驚惶,顫抖的手指險些端不穩托盤。


    “朵琳。”羅蘭立刻緩下顏色,上前扶住妻子,柔聲道,“對不起,嚇著你了。”朵琳驚魂稍定,雙頰浮起害羞的紅暈:“沒關係,我沒事,我、我是來送薑湯給你的,艾德娜小姐說你身體不舒服。”


    那家夥!羅蘭暗自咋舌,表麵的笑容卻一點沒鬆懈:“謝謝,我會喝的。”朵琳仰視他的俊容,戀戀不舍地道:“那我回房了,你好好保重,小心別累壞自己。”語畢,朝希頓兄妹盈盈一福,退出房間。羅蘭一直送她到房外,囑咐侍衛沿途護送後,才轉身關上門。


    “畏畏縮縮的女人。”


    希頓手肘撐著椅背,大刺刺地發表評論,語氣不帶貶意,但也不帶褒意。他雖在東城居住多年,骨子裏還是個隱捷敏亞人,西城的男性普遍欣賞性格爽朗的女孩,過於溫柔體貼或含蓄多禮的女子隻會令他們渾身不自在。當然,隻限於娶妻,床伴沒這麽多顧慮,貌美就行。


    羅蘭但笑不語,坐回座椅,隨手將碗擱到一邊:“言歸正題,你代我答應貝姆特,不過需要一段時間準備。”


    “你真的要這麽做?”希頓忍不住再次確認,見羅蘭頜首舉起雙手,歎道,“好罷,反正我是商人,不負責國家大事,你認為這決定妥當,就放手去做吧,我隻管賺錢。”


    “你會一直貫徹這個想法到最後嗎,沙曼達?”


    羅蘭的口吻陡然嚴肅。希頓淡淡一笑:“當然,我可不想與你為敵呐。”羅蘭綻開釋然的笑容:“我也是。”


    友人的信任讓希頓很高興,但同時,他心裏也浮起猶豫之情:若將來羅蘭和貝姆特站在對立方,我是否真的能保持目前的立場?一方是看著長大的小舅子;一方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硬要選擇的話……恐怕我隻能做到兩不相幫。


    羅蘭一個掃視就看出他的矛盾,但他並不打算拆穿,也不逼希頓做出進一步的承諾。他了解強迫隻會造成反效果,包涵才是聰明的法子,可以在對方心底種下歉疚的種子,日漸茁壯為糾纏靈魂的毒芽;再不然,他也有自信說服希頓心甘情願跟在他身邊;而且,貝姆特已經認定希頓是這邊的人,這才是他的最大優勢。


    “羅蘭哥哥,你不喝那碗湯的話,給我喝好不好?”


    夏儂開口道。兩個男人高談闊論了半天,她一句也沒聽懂,早悶壞了;加上茶點吃完,就瞅了個空向羅蘭索要。希頓不作斥責,他向來縱容妹妹,而且夏儂也算是羅蘭看著長大的,他一點不擔心友人會對她大小聲。果然,羅蘭和藹地道:“這個可是薑湯,不是雞湯,很苦、很澀的哦,你還要喝嗎?”說著端起碗。(注:真正的薑湯是加紅糖的,但羅蘭討厭吃甜,就隻放了生薑)


    “啊,我不要了。”夏儂皺起眉頭。羅蘭寵溺地看著她失望的小臉,對希頓道:“待會兒留下吃飯吧。我叫人準備夏儂愛吃的菜肴,下午我再派人去你那兒取貨。”


    “哇——”夏儂振臂歡呼,也不管她老哥答應沒。希頓苦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羅蘭忍俊不禁地將碗舉到唇邊,但才喝了一口,他臉色立變,吐出嘴裏的薑湯,瓷碗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希頓大吃一驚,奔上前攪住他,大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


    羅蘭中毒的消息在宮裏掀起軒然大波,文官心惶不已,武官紅著眼叫囂著要把犯人碎屍萬段,不安與緊張的氣氛像漩渦般流竄在每個角落。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以雷厲風行的手腕平息了騷動。先是宣布羅蘭安然無恙,安撫住眾人;接著命令不許喧嘩,不得閑言碎語,立刻回去各自的崗位,如有違逆,一律嚴懲。兩項指示有效地鎮壓下混亂的局麵,也讓王宮暫時平靜下來。


    寢宮裏,所有關係人齊聚一堂,擔心地看著床榻上昏迷的金發青年和用白魔法進行治療的大神官。半晌,法利恩收回手,轉頭笑道:“沒事了,毒素已經徹底清除,大人很快就會恢複意識。”餘人都鬆了口長氣,瑟縮在魔導團團長艾露貝爾懷裏哭泣的朵琳也抬起頭,浮起欣喜之情。


    “不過,這毒藥真的非常歹毒,幸好大人隻喝了一點點,不然——”褐發青年的聲音蘊藏著他人沒發現的冰冷殺意,但光是話的內容就足以叫眾人膽戰心驚了。不約而同地,數道視線射向在場唯一的嫌疑人。


    “不是我。”感到眾人眼中的指控和疑問,朵琳的淚掉得更凶了,全身抖得如風中樹葉,嗚咽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做,我沒有下毒害羅蘭……”


    “朵琳夫人,這裏沒有人懷疑你。”法利恩溫言道,柔和輕緩的嗓音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大家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好追查出真正的犯人。”


    朵琳鎮定了一些,慢慢抬起頭,拭了拭臉:“什…什麽問題?”


    “那碗薑湯,是你煮的?”


    “是……”


    “期間有沒有其他人幫忙?”


    “有,我的貼身侍女,我讓她幫我拿生薑、茴香。”


    法利恩的眼神轉為犀利:“那個侍女在哪?”


    “當然是給人滅口了,還用問。”


    “大人!”


    年輕的城主不太流暢地坐起,靠在伸手相扶的大神官肩上,微喘道:“去護城河撈,九成在那裏,順便調查那個侍女的背景,拿來給我。”剛踏進室內的艾德娜聞言又轉了出去。艾露貝爾看看懷裏的朵琳,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鼓勵地拍拍她肩。


    “羅蘭……”朵琳小聲喚道,不敢上前,也不敢麵對丈夫的臉,生怕看到兩道不信任乃至嫌惡的目光,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怎麽了,朵琳,過來。”


    朵琳情不自禁地抬首,對上一雙溫和的冰藍色眼眸,被這雙眼引誘,她怔怔走上前,待驚覺時,兩手已被緊緊握住:“我…我……”


    “傻瓜,你以為我會懷疑你?”羅蘭鬆開隻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嚇壞了吧?我沒事的,別擔心。”朵琳眨眨眼,再眨眨眼,才回過神:“你相信我?”


    “當然,你是我最愛的妻子耶。”


    “嗚嗚,羅蘭……”朵琳如釋重負,摟住他痛哭,“我好擔心,好害怕,幸好你沒事!嗚…我以後再也不熬薑湯了!嗚嗚嗚……”


    就算你熬的是雞湯,一樣被人下毒。羅蘭心道,嘴上卻不住嗬哄哭得稀裏嘩啦的妻子,好不容易等她哭累睡著,讓艾露貝爾扶回房間。


    “羅蘭,你沒事吧?”見友人臉色蒼白,希頓關懷地問。夏儂內疚地道:“對不起,羅蘭哥哥,要是夏儂喝了那碗湯就好了。”羅蘭翻了個白眼:“那現在躺在床上,不,躺在棺材裏的人就是你了。”他因為被暗殺過許多次,行事總是比較小心,才能一發覺不對就把毒藥吐出來,換作夏儂那種大口吞咽的豪邁作風,早就掛了!


    希頓捏了把冷汗,慶幸妹妹平安無事,明白自己又欠了羅蘭一份情。


    法利恩開口道:“大人,你真的認為朵琳夫人沒有嫌疑?”


    “她沒這個膽子。”羅蘭懶懶地道,瞟了他一眼,“你懷疑她是北城的間諜?”


    “沒有證據排除這個可能,不是嗎?”法利恩垂眸,語聲冰冷。


    “嗯,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挺有自信,所以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小。”羅蘭微微一笑,“而且,女人是很敏感的生物,若讓她查覺我心口不一會影響夫妻感情,暫時不要把她列為觀查對象,不過我會記住你今天的話的,法利恩。”


    大神官點點頭,這才緩下凝重的神情,這時,傳來幾聲扣門聲。


    “進來。”羅蘭應道。


    “我聽說你中毒了,現在看來是謠傳。”


    “不是謠傳,蘭小姐。”羅蘭笑道,“你看不出我很虛弱嗎?”冰宿斜著眼打量他,評價道:“臉色的確不太健康,但說話的中氣還很足,應該沒大礙。”


    羅蘭聳聳肩,放棄裝病弱,轉向希頓兄妹:“這位就是鄙城的滿願師蘭冰宿——蘭小姐,這兩位是我朋友,希頓商會當家沙曼達和他的妹妹夏儂。”


    “久仰大名。”冰宿對兩人行了個無械可擊的仕女禮節。希頓壓著妹妹的頭欠身,由衷地道:“很高興認識你,蘭冰宿小姐。”


    一打完招呼,冰宿就把注意力調回羅蘭身上。


    “犯人是誰?”


    “一個侍女。”


    “背後主謀?”


    “不知道。”


    “還沒查出來嗎?”冰宿皺眉,隨即擺擺手,“罷了,以你的能耐,水落石出是早晚的事,今後小心點,不要以為是老婆做的東西就萬無一失。”


    羅蘭微微沉下臉:“你如何得知?”艾德娜是怎麽辦事的!冰宿輕笑:“猜就知道了。你不讓消息泄露出去,不是為了保護犯人,就是避免打草驚蛇。可是從你身邊的人的忠誠度看來,第二種可能性不大。二減一,答案很明白。而能夠親近你又讓人有可趁之機的隻有你妻子,所以我就斷定是她了。”


    “嗯,分析得不錯。”羅蘭撫mo下巴,“雖然還有欠洗練。”冰宿白了他一眼,拋下一句:“我走了,好好養病。”便一臉義務盡到地轉身走人。房門剛關上,希頓就吹了聲口哨:“這個女孩很有性格嘛!”


    “把爪子收回去,她是碰不得的女人。”羅蘭警告。希頓饒有興趣地瞅著他,意有所指地道:“我知道,她是‘你的’滿願師,自然沒有人可以碰。”


    “算你還有點常識。”羅蘭打了個哈欠,沒聽出友人的暗示,“累死了,我要睡一覺。法利恩,接下來的政務交給你,包括希頓的事,六點準時叫我起床。”


    “遵命。”


    大神官一絲不苟地接令。


    ******


    冰宿走出房間,籲了口長氣,一抹如釋重負的情緒緩緩浮現在她墨綠的瞳眸中。她摸摸胸口,仍然跳動著驚悸。


    為什麽在聽到那家夥中毒倒下時,我會那麽緊張?冰宿懊惱地咬緊下唇:而且在緊張中似乎還有點——害怕?


    害怕?我害怕那家夥死掉?為什麽?他跟我又沒有關係,充其量不過是我的雇主罷了。


    茶發少女正困惑間,聽見身後響起開門聲。她連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團混亂,轉過身麵對相繼走出室內的三人,還沒發問,又一個身音從她身後傳來:“滿願師小姐,梅迪和埃特拉的兩位滿願師到了,正在花廳等候。”


    侍女恭敬地道。冰宿一愣,這才想起自那次見麵後,每天中午邱玲和軒風都會來拜訪她。她應了聲,揮退侍女。法利恩道:“冰宿小姐,待會兒不要把剛才的事說出去,若兩位小姐問起大人,就隨便編個理由好了。”


    “我理會得。”冰宿心照不宣。如果讓那位埃特拉滿願師得知己城的公主涉嫌毒害伊維爾倫城主,明天肯定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這將破壞兩個姻親城的關係,對東城的和平外交造成傷害。


    “對了,他——”雖然竭力克製,冰宿還是忍不住詢問。


    “他睡著了。”法利恩微笑道,“毒已經解了,大人隻要休息幾天就會完全康複。”冰宿點點頭,道:“果然是禍害遺千年”轉身往花廳走去。


    “這個女人說話好毒哦,她是不是和羅蘭哥哥有仇啊,剛才在房間裏也是!”夏儂不滿地皺皺鼻子。希頓一邊撫mo她的頭,一邊朝少女離去的背影投以玩味的視線:“我倒覺得她更像在掩飾真實想法,你認為呢,大神官閣下?”


    法利恩但笑不語。


    ******


    “冰宿!”


    遠遠看見同學走近,埃特拉滿願師邱玲立刻跳起來揮手大喊,差點碰翻杯子。梅迪滿願師柳軒風的貼身侍女伊莉娜眼明手快地扶住。


    冰宿身穿一件式樣很軍禮服的緊身衣,勾勒出黃金比例的身段;配上明麗的臉蛋,纖長的身材,無械可擊的高貴氣質,整個人宛如從天而降的女戰神,連同性的軒風也看得有點失神。冰宿踏著優雅又不失英氣的步伐走進涼亭,在兩人對麵的石椅坐下:“你們倆還真閑。”每天都來,不嫌煩嗎?


    邱玲早就習慣她的冷漠態度,不改熱情的神態。而半年來摸透她這種性格的軒風也不以為意,笑道:“我們已經挑你空閑的時間,你還有什麽不滿?”


    “哼。”一句哼聲包含太多不悅。


    真是個冰人。軒風搖頭歎息:一點生活樂趣也沒有。邱玲關心地問道:“冰宿,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哦,那你下午的課什麽時候開始?”


    “老樣子。”


    “呃,那個,我昨天看了本很有趣的書哦!你要不要聽?”


    “沒興趣。”


    “這……”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軒風在一旁感歎地看著這幕每天上演的戲碼,果然,今天還是冰宿先耐心告磐吼人,不過老實說換作她也會不耐煩。軒風一直不能理解為何邱玲能承受難堪地堅持用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而冰宿也是讓人佩服的,因為邱玲雖然羅唆了點,但那張情誼真誠的小臉就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打動,冰宿卻能半年如一日地無視至今,而且誰也看得出這場拉鋸戰的曆史肯定不止半年,三五載都有可能。真是對奇怪的朋友!軒風心道,但她不是個喜歡探究他人私事的人,至少對同性不會,所以隻是在心裏想想,她關心的是另一個人:“冰宿,羅蘭城主呢?”


    冰宿撇過頭,冷冷地道:“他正在接待客人,無瑕招呼你們,要我代為致歉。”


    “這樣啊。”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唉,來得不是時候。


    “你到底是來看我還是看帥哥?”冰宿不悅地看著她。軒風詫異地注視她,良久才道:“一半一半。”想不到,這個冷到骨子裏的家夥還是有點在乎她們的?邱玲也聽出友人語氣裏的酸意,高興地道:“軒風是為了看帥哥,我完全是為了看你哦!”


    “沒必要。”


    “耶!?”


    “有這個美國時間,就多用點心在魔法或武技上頭,省得老是要一大群人保護你。”冰宿毫不留情地道。邱玲登時垮下臉。軒風看得不忍,道:“就算勤練防身技,咱們的雇主也不會放心讓我們四處晃,何況小玲又不是不用功。有句話叫‘勞逸結合’,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所謂休息,是一種放鬆身心的行為,你們這樣跑來跑去東拉西扯根本不符合休息的定義。”冰宿尖銳地反駁回去。軒風不在意地道:“對女人而言,閑聊本來就是種休息方式。”


    “胡扯!”分明是疲勞轟炸。


    “是你太怪。”


    “歪理……”


    “你們別吵了啦!”邱玲急得跳出來製止,“大家都是好夥伴,幹嘛要鬧得不愉快?”冰宿白她一眼,懶得理睬,軒風安慰道:“小玲,我們沒有吵架,是在辯論。”


    冰宿多看了她一眼:其實這女孩還不錯,聰明,也有主見,隻要——


    “對了,冰宿,羅蘭城主沒空,就拉那位大神官過來聊聊啊,他不是你的魔法老師嗎?”


    ——沒有這個花癡的毛病。


    “他也有事。”冰宿實話實說,語氣少了先前那份敵意。軒風哀聲歎氣,表情淒涼得活像家裏死了誰。邱玲問道:“冰宿,朵琳姐姐好嗎?”


    冰宿眼神一冷,隨即又恢複常態,淡淡地道:“我不太清楚,但也沒聽說她不好。”


    “羅蘭城主一定對她很好吧?”邱玲這句話並不是疑問句。


    “據侍女說,很好。”是好得不能再好!隻差沒有如膠如漆!冰宿無意識地捏緊茶杯柄。邱玲一臉欣羨。軒風掩不住幾絲妒忌,半晌深深一歎:“我也好想有這麽好的運氣。”


    未必是好。冰宿冷靜下來,想起這場婚事是政治婚姻,再對照羅蘭平日的言行,隻怕他不是真心愛上那個草包公主,而是在做戲。對了,他連他的前妻也沒有半點追思了。


    那麽,他真心喜歡的到底是誰?還他從來沒愛過任何人?冰宿沉思,這時,軒風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冰宿,那件事你跟羅蘭城主說了沒?”


    “還…沒。”冰宿說到一半意識到,想收回口已經來不及了。她暗暗懊惱:怎麽回事?我竟然在幫那家夥扮白臉!沒查覺她的異樣,軒風催促道:“快跟他說!我們的希望全在他身上了!”


    “軒風,我還是覺得這麽做不太好。”邱玲猶豫道。


    “那怎麽辦!我們那兩個雇主根本沒指望,他們寧可供著我們發黴發臭也不肯放手!”


    “可是,羅蘭城主會很為難的,這樣他會得罪米利亞坦伯伯和梅蓮可城主。”


    軒風一窒,好容易才按下良心和傾慕之情的呐喊,擠出聲音:“沒關係,羅蘭城主英明神武,一定會想出辦法解決。雖然對不起他,但這個世界我們隻有他這個朋友,不靠他靠誰?那個女兒城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再說我們已經待了半年——半年!不是兩三天!家人有多擔心我們!我家裏隻有兩個老人,我非回去不可,所以隻能靠他了。”一聽見家人二字,原本舉棋不定的邱玲立時沉默,回想起父母和兩個兄長的音容笑貌,心境陷入感傷的濃霧。


    冰宿卻沒有動搖,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跟他說啊。”


    你以為我不想嗎!軒風在心裏哀嚎:問題是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忘記自己姓甚名誰!除非他把臉蒙起來……不,我情願忘記自己姓甚名誰。想到這裏,軒風對冰宿的感佩又深了一層。至今為止,她是唯一一個軒風看過在羅蘭人鬼難擋的魅力前還能悠然保持自己步調的雌性動物,連對男人沒什麽綺念的邱玲也常常抵抗不了羅蘭的笑容攻勢,的確是冰人——她得出結論。


    “我和小玲是他城的滿願師,對他影響不大,你就不同了。”想了想,軒風搬出個比較像樣的解釋。冰宿一聽就知道她在說謊,也猜得出真正的原因,所以不打算拆穿。在麵對羅蘭以外的人時,她的洞查力都是所向披靡的。


    “他的確答應過會送我回去。”冰宿斟酌後開口,“但是我不認為會在近期。你們的請求我會跟他提,不過我勸你們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第一,那個十二段的空間轉移魔法隻能施用於一個人,即使以伊維爾倫的術士資源,也負擔不起三個人;第二,我對你們和羅蘭城主的‘友誼’勝過伊維爾倫與南北兩城的友誼這點持懷疑態度。”


    語畢,冰宿連句場麵話也不交待就起身離去,留下僵在原地的軒風和邱玲。


    ******


    黃昏厚重的色彩抹上雲朵,太陽西斜,所有的物體都像鍍了層金似地散發出澄黃的光芒,一隻白鴿穿過覆蓋伊維爾倫上界大陸的結界,朝王宮飛去,停在一扇窗前,用尖喙啄了啄。


    咯啦。窗戶由內推開,迎進白鴿。東城城主羅蘭福斯僅著單衣,肩披黑天鵝絨長袍,坐在窗邊,取下白鴿腳上的竹筒,他並不急於打開,而是撫mo了一陣鴿子柔軟的羽毛,放手讓它飛離,才慢條斯理地拔掉竹筒的蓋子,抽出絹布做的信件。(注:這種竹筒是附有魔力的特殊竹筒,如果收信人以外的人強行拆封就會爆炸)


    法利恩留心觀查主君的表情,一如即往的,什麽收獲也沒有,羅蘭控製麵部神經的功力就像控製情緒一樣深厚,你永遠別想從那張宛如半神般俊美的容顏上找到任何諸如驚訝、害怕、憤怒之類的負麵情感——有也是裝的,他總是鎮定從容地微笑,把心藏在深處,即使他最信任的部下也不能一窺堂傲。


    “贏了。”羅蘭把信捏成一團,沒頭沒腦地道。但法利恩聽懂了,剛才他一看見那隻鴿子,就猜出是來自絕境長城,真正讓法利恩詫異的是羅蘭捏信的動作,他還敏銳地注意到主君的嘴角下移了大約兩根頭發絲的寬度,跟隨羅蘭多年的法利恩很清楚這是他控製負麵情緒的前兆。


    “出了什麽事?”


    “伊芙受傷了。”


    法利恩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世上竟有人能對金色死神造成傷害,略一思忖,他恍然大悟,“是拳神?”羅蘭頜首。


    “將軍傷勢如何?”


    “輕微內傷加右手手骨碎裂。”羅蘭緩緩鬆開五指,沉聲道,“明天,我要去趟絕境長城。”


    “你的身體還沒複元……”法利恩露出猶豫之情。


    “我不單是去探病,也是去鼓勵士氣。信上說北地已經下雪了,再過段日子會更冷,必須趕快將禦寒衣物和相關物品送過去。霜雪初露的時候士氣最容易浮動,真到天寒地凍反而好,蠻軍也沒法出來做怪。”


    “上界呢?”


    “交給你和克萊德爾(注:國務尚書),沒問題吧?”


    “大人。”法利恩一手按頭,歎了口氣,“幹脆說你擔心伊芙將軍,好不好?”


    羅蘭眼神閃爍了一下,轉過頭。法利恩凝視他一頭仿佛月色浸染而成的金發,暗褐色的眸浮起悵然:“伊芙將軍是你最信賴的部下,你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何需遮掩?再說……他還是你的弟弟。”


    “你也是我的弟弟。”羅蘭回過頭,加重語氣,“親弟弟。”


    是。法利恩垂眸,內心泛起苦澀的瀲漪:我才是你的親弟弟,你唯一的親人,可是我知道在你心目中那個不是你親弟弟的弟弟卻比我重要,隻因為他比我早認識你,而且是早好多。


    “我從小就希望有個弟弟。”


    羅蘭別開眼,仿佛自言自語似地道,“因為我身邊全是女人,雖然她們骨子裏比男人還強悍,不屈服於任何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像風一樣無拘無束、自信爽朗。她們把所有的男性都視作奴隸,包括我在內。”


    法利恩情不自禁地張大嘴,滿臉呆滯。羅蘭卻浮起追憶的笑容,冰眸也微微融化。


    “所以,在她們的淫威下長大的我,理所當然也想找個叫作‘弟弟’的出氣筒來欺負奴役。然後,我撿到了伊芙。他有著和我一樣的金發和藍眼,年紀比我小,也是男的,又喪失記憶,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弟弟。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幫他取了名字,騙他我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逼我義母收他做養子——總之屬於詐欺的事全都做了,唯一的失算是伊芙實在太可愛、太可愛,可愛得讓人沒法下手摧殘他。又單純、又善良、又乖巧、又體貼,長得更是我見猶憐——就跟我夢想的妹妹一模一樣。”


    法利恩差點爆笑,好不容易忍住。羅蘭溫和地望著他:“明白了吧,伊芙對我來說是妹妹,雖然他是男的。我打心底疼愛他,珍視他,卻不像對你一樣可以任意呼來喝去、惡整欺負、壓迫奴役,所以你才是我的弟弟。”


    ……原來大人對弟弟的定義就是“可以任意呼來喝去、惡整欺負、壓迫奴役”!法利恩一陣暈眩,這才明白為何主君平時那麽喜歡捉弄自己。


    “我現在情願你把我當妹妹了。”他虛弱地道。


    “是嗎?”羅蘭笑著瞅視他,“做妹妹的話,你對我而言就不再是‘特別的存在’咯,法利恩。”


    褐發青年震了震,半晌垂下頭,低聲道:“是…我希望成為你心裏最特別的人,不,是不可缺少的幫手。”


    “你現在就是了啊。”羅蘭歎道。


    不,還不是。法利恩在心裏苦笑:應該說,這世上沒有人是你不可缺少的。


    “你錯了,法利恩。”羅蘭一言道破他心思,“我不是神,既不完美也不全能,我需要你們。承然我很無情,我不愛任何人,因為我已經把愛全獻給了那位叫野心的美麗妖精,我能分給你們的隻有信任和喜歡;而且老實說,要是有必要,我可以犧牲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不管是你、伊芙,或是馬爾亞姆、艾德娜他們,這一點你們都清楚,不是嗎?但你們依然跟著我,這是為什麽?因為你們知道自己對我很重要,根本不可能被舍棄!”


    法利恩如遭雷墼,許久才回過神,怔怔吐出一句:“我真是笨蛋。”


    “百分之百。”羅蘭一點不留情麵,但隨即,他的眼神又柔和下來,“你這個傻瓜,他人的承認,有這麽重要嗎?人的價值,不是靠別人的一句話肯定,而是由自己挖掘實現的——法利恩啊法利恩,這道理你要到何時才明白呢?”說到這,他突然玩味地笑起來:“不過,有個家夥倒是和你一模一樣。”


    “咦?”法利恩一頭霧水。這時,傳來開門聲,艾德娜夾著一疊文件走進來。


    “大人,那個侍女的屍體已經找到了,果然在護城河裏頭。”所謂的護城河其實是包圍王宮的大湖翡翠湖的別稱,所以打撈起來很費勁。


    “嗯。”羅蘭淡淡應了聲,示意她繼續說。艾德娜續道:“她身上沒有他殺的痕跡,應該是自己投湖,不過也不排除受催眠的可能;另外,魔導團已確認屍體沒有做過改變外貌的幻術處理,現在隻等夫人醒來認屍。”


    “她還沒醒?”


    “對一個千金小姐來說,今天的事的確超出她的承受範圍。”艾德娜體諒地道,她一向對柔弱的同性頗為維護。羅蘭聳聳肩:“罷了,待會兒我去認。”朵琳平時足不出戶,連帶她的貼身侍女也深居簡出,就算偶而出來晃一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被朵琳吸引過去,根本沒人注意她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女。但羅蘭不同,他看人隻看內涵不看外表,別說醜女,就算骷髏在他眼裏也和一個徒具虛表的美女沒有差別,因此對那侍女的長性記憶猶新。


    法利恩問道:“大人,你認為是誰指使那個侍女做出這件事?”


    “你說呢?”羅蘭把皮球踢回去。艾德娜插嘴:“喂,隻憑這麽點情報,你們就能判斷出誰是主謀?”羅蘭笑道:“當然不能,所以,你那兒還有什麽收獲?”瞟了大神官一眼,他笑意加深:“法利恩之所以那麽問,是因為他已經認定犯人是朵琳。”艾德娜瞪大眼,嗤之以鼻:“夫人?她連隻螞蟻也踩不死!”


    “很多女人都善於用柔弱的外表掩蓋她們狠毒無比的心腸。”一反平日溫和可親的形象,法利恩冷酷地道,清麗無匹的臉龐也好似凍了層寒霜。


    這小子晚飯時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艾德娜納悶,反駁道:“理由呢?毒殺自己丈夫,破壞我們和北城的姻親關係,對她有什麽好處?”


    “的確沒什麽好處,但對女人而言,驅使她們的不一定是利益,可能是愛情,不是有傳聞朵琳夫人和青龍騎士巴曼關係曖mei嗎?也許就是他們倆……”


    “放屁!”艾德娜暴跳如雷,“你把女人當什麽了!”


    “好了好了,艾德娜。”羅蘭安撫道。艾德娜仍不服氣地瞪了眼褐發青年,轉向主君:“大人,你也包庇這個‘狗眼看女人’的家夥!”


    “法利恩隻是提出一個設想而已,沒有汙辱你同胞的意思。”羅蘭邊說邊向心腹使了個眼色。法利恩立刻會意,彎腰行禮:“抱歉,我沒有惡意,不過我的口氣確實太衝了些,請你原諒。”態度十分誠懇,表情和語氣也恢複了常態。艾德娜不覺氣消,點頭接受了他的致歉。


    羅蘭靠向椅背,換了個比較輕鬆的坐姿:“法利恩的看法估且保留,艾德娜,你的意見呢?”紅發副官毫不猶豫地道:“我認為南城的可能性最大!我們若和北城交惡,她們最高興。當初大人和朵琳夫人結婚時,外頭不就謠言滿天飛,說我們的目的是離間南北兩城,拉攏北城共同對付南城嗎?那謠言肯定是梅蓮可城主散布出去的!不過,大人上次在會議上頂撞了陛下,所以犯人也可能是中城的人。還有個可能是我們自家——那些念念不忘舊王室的瘋子!”


    “舊王室的餘黨,已經全部肅清了。”法利恩淡淡地道,眼神沉靜如山中深潭,卻讓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在心裏補充了一句:除了我和大人兩個人。


    艾德娜看著他,皺起眉頭。羅蘭沉吟道:“自家的人嗎?嗯,從那侍女的死狀來看,倒頗有可能,沒有交情的外人無法叫一個人心甘情願赴死。”艾德娜問:“催眠術呢?”


    “法利恩,你給她施個無條件上吊的催眠術。”


    “你敢!”


    羅蘭笑嘻嘻地道:“懂了吧?再厲害的催眠術也不能迫使受術者投入死神的懷抱,所以那侍女八成受了什麽人的指使……嗯,等一下,也有可能她是被人迷暈投進湖或是遭人刺殺而亡,傷口卻在事後被治療術消去。”


    艾德娜呆了呆,跳起來大喊:“我去確認一下!”也不等羅蘭答應,就一溜煙衝出房間。法利恩目不斜視,隻當沒聽見一連串乒呤乓啷聲,對同樣意態悠閑的主君道:“若大人的猜測屬實,最大的嫌疑者就是艾德娜推測的‘外人’了,不過內賊的嫌疑也不能排除,畢竟能從這件事裏得到好處的人實在太多了。”


    “真是樁撲朔迷離的案件啊。”羅蘭老神在在地笑道,好像他不是差點被毒死的當事人,而是個看好戲的路人甲。連法利恩也不禁為主君這種過分輕鬆的態度皺眉。


    “檢查過了!”艾德娜飆回來,一腳踹開虛掩的大門,“沒有藥物反應和內傷!”


    “哦。”羅蘭略一沉吟,“那就將她下棺吧……應該是沒有遺漏了。”艾德娜點點頭,正要再次飆離,一名守衛拉住她,焦急地道:“不用麻煩閣下!屬下去就行!”還沒說完就飛奔而去。另一名守衛殷勤地推她入房,陪笑道:“閣下和兩位大人繼續聊吧,雜事我們會辦妥。”語畢砰地關上飽受摧殘的大門,也隔絕了艾德娜的抗議。


    “怪裏怪氣的家夥。”艾德娜丈二摸不著頭腦地轉過身,看見兩個竊笑的人,“你們笑什麽?”


    “咳咳,沒有。”羅蘭竭力忍下笑意,裝出嚴肅的表情,“對了,艾德娜,我讓你去查那侍女的背景——東西呢?”艾德娜從腋下抽出一部分紙遞給他:“喏。”羅蘭瀏覽片刻,微一挑眉:“她是紅龍騎士的親戚?”


    “好像是他為了便於追求夫人,刻意安排過去的。”


    法利恩皺眉道:“有點問題。那種侍女,早該在大人完婚前就調走才是。”艾德娜不以為然:“可能人家忘了呢?”法利恩斷然道:“不可能!一兩個人忘了說得過去,一群人全忘了怎麽說也說不過去!何況兩城聯姻,是多大的事!任何一個小環節都不可以遺漏——這樁人事案肯定有人在背後搞鬼!而且是相當有來頭的人物,才能瞞過我們的審查!”艾德娜無言以對。


    羅蘭冰藍的雙眸異光閃爍:“紅龍騎士道格拉斯嗎?倒是個意料之外的人選哩。”艾德娜鬱悶地道:“居然是三角關係……大人你可真冤。”法利恩提醒:“我早說是三角關係,隻不過現在那隻角從巴曼換成了道格拉斯而已。”


    “閉嘴!你那叫誹謗!”


    羅蘭視而不見兩人的小衝突,自管自發話:“這件事暫且擱下,晚上我再問問朵琳——艾德娜,另一件事調查得如何了?拿來我看。”艾德娜依言將剩下的文件遞給他:“大人,你所料不錯,隱捷敏亞軍果然有不正常移動的跡象,估計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他們應該是想一舉攻下南城吧。”法利恩思忖道。


    羅蘭翻了翻報告,露出讚賞的笑容。


    “好家夥,動作真快,這麽快的速度,我想通知梅蓮可也來不及。”


    “你要通知南城?”法利恩和艾德娜異口同聲,滿臉不信:他們的主君可是標準的趁火打劫、坐收漁利之徒。果然,羅蘭揮揮手:“才怪!”


    “不過,傭兵王一旦吞並南城,下一個目標肯定就是我們了。”大神官心細地指出。紅發副官卻持反對意見:“為什麽一定是西城贏,梅蓮可城主也不是吃素的啊!”法利恩委屈地道:“我並沒說一定是西城贏啊,我隻是說貝姆特城主會把我們列為第二目標。”艾德娜一窒,強辭奪理:“反正,是你不對!”法利恩苦笑,心道:女人果然是種不可理喻的生物。


    羅蘭笑著欣賞兩人的鬥嘴,這時才不慍不火地道:“吵完了吧?吵完就幫我做件事。”


    “大人請說。”發覺自己竟然在主君麵前失態,法利恩和艾德娜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把這份資料送到德修普的辦公桌上。”


    年輕的城主揚了揚手中的文件,加重語氣,“秘密的。”


    ******


    日落月升,璀璨的星辰占滿了漆黑的夜空,時鍾指向十一點,馬上就是新的一天。伊維爾倫滿願師蘭冰宿坐在華麗的寢室裏,一臉沉思地撫mo今天魔法課上得到的“獎勵”。


    有生以來頭一次,她為得到一件獎品高興。過去,所有學業或其他方麵的成就都隻會讓她難受,因為它們總是千篇一律地被從療養院裏扔出來,而如今,她再也不必擔心會受到這種待遇,可以真正沉浸在學習的快樂裏,體驗到為人肯定的欣喜。


    可是,為什麽是這樣名貴的長劍?


    冰宿不解地打量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美麗兵器:以他萬事講究實用的性格,不該送我一件用不著的東西,而我練劍隻為防身,寶劍純粹是多餘。還是我想太多了,他不過是想表達“禮深情義重”的意思……情義?我和那家夥好像談不上這個詞吧。


    自嘲一笑,她將劍擱回桌上,餘光所及,忍不住正眼瞧向某物。


    那是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深黑色鬥篷。


    茶發少女不由自主地拿起它,放在胸口端詳。觸手有點潮濕,因為早上還包過她濕淋淋的身子。黑天鵝絨製的緞麵柔軟暢滑,沉甸甸的,摸起來十分舒服。緩緩的,一股奇異的暖流在她心底擴散,金發青年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冰宿,你睡了嗎?”


    突如其來的喊聲將她的神智從瑕想中拉回,反射性地將鬥篷塞進抽屜:“沒睡!”咯的一聲,艾德娜端著一托盤熱氣騰騰的東西走進:“我送夜宵來了……咦,你臉怎麽這麽紅?”冰宿一怔,這才感到雙頰火燒似的發燙,心想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正要編個理由搪塞,聽得艾德娜關懷地問:“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我沒事。”冰宿深吸一口氣,讓紅暈褪去,“謝謝你幫我送夜宵來。”為了演好滿願師,她必須以溫和有禮的態度對待伊維爾倫的人民,初時覺得累,久了就習以為常,甚至變成自然的心聲表現,反而在麵對軒風、邱玲兩個來自同一世界的同伴時,她總是不自覺地繃緊神經,恢複以往的“冰塊樣”。


    艾德娜爽朗一笑:“沒關係,順便嘛。”隨手托盤放在桌上,她不客氣地抓起一塊烤餅就往嘴裏塞。雖然冰宿是滿願師,但艾德娜天性不拘小節,加上和冰宿是亦師亦友的關係,私下裏就不太在意禮節。瞥見桌上的長劍,她含糊不清地問:“你剛剛在看劍啊?怎樣?喜歡嗎?”


    “……艾德娜,羅蘭城主為何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


    “不是為了嘉獎你嗎?”


    “真是如此?”冰宿懷疑地問。艾德娜看了她一眼,微笑起來:“老實說,我不知道,認識大人這麽多年,我自認了解他的性子,卻不敢說我明白他的心思,那個人的想法,大概隻有天上的神明能看透。”或許還包括那個時而溫吞時而偏激的古怪小子。


    冰宿微一苦笑,端起茶杯,瞄見裏麵淡綠色的液體,愣了愣:“這是什麽?不是我點的清咖啊。”


    “這是尼格龍茶,一種幫助好眠、安定身心、緩解疲勞的香草茶,是大人要我拿給你的,說免得你半夜睡不著跑出去嚇壞行人。”見她端著杯子一動不動,艾德娜連忙澄清,“放心,不難喝,至少肯定比你的清咖好喝!”


    冰宿緩緩將杯子貼近雙唇,抿了一口。熱茶順著食道滑下,溫暖的不止身體,還有心的一角,但同時,她也感到一股深沉的戰栗感從深處湧出,擴散到全身,仿佛一個散發出甜美氣息的黑洞,正擴張地盤,要將她吞噬。


    眼前一片朦朧,是白色的霧氣蒙蔽了視界。眨眨眼,少女這才發覺適才看到的是幻像。也許是尼格龍茶的效力起了作用,她感到困意湧上,漫延到胸口,使那裏變得悶悶的。她摸了摸,還在跳,可是,這種束縛感、無法呼吸的感覺是什麽?


    茶發少女陷入了名為迷惘的心之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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