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不欲同紇奚氏徹底撕破臉,冷笑一聲:“那臣就多謝太後恩賜了。”


    三日後,柔然宮中特意頒布旨意,冊封薛稚為賀蘭氏王女。


    而賀蘭霆亦找到她,開門見山地道:“賀蘭部在金山之後,涼州以北,還有許多的族人生活在那兒,過陣子,我想送你過去,去你母親生長的地方住上一陣。”


    “別忘了,先前懷朔城中,你是怎麽遊說我的。”


    先前懷朔鎮裏、薛稚初落入他手中時,為活下來,曾試圖遊說他,說自己可以為他的族人帶去中原的禮節與文化,幫助他們改變落後的茹毛飲血的生活。


    當時賀蘭霆拒絕了她,至於後來將她打暈從懷朔城中帶走,則是後話。


    而賀蘭部遠在金山之後,地處柔然與大楚的涼州交界的地方,距離柔然王庭較遠,也可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微笑頷首:“好,我都聽阿幹的。”


    賀蘭霆看著她純美的笑,一時之間,仿佛又看到那個妖豔明麗的女子,身披紅衣在純淨的鹽湖冰麵上起舞,身後夕陽飛雲,落鴻聲斷,都做了這支舞蹈的伴演,天地之間,仿佛再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精靈。


    她笑著問他:“阿霆,姑姑跳得好看嗎?”


    賀蘭霆臉色微顯恍然,薛稚還當他是不喜,又忐忑地問:“那圖雅和我一起去嗎?”


    她不知那日帳中發生了什麽,但三天過去,圖雅也沒被送回她身邊。


    她鮮少有朋友,從前在會稽謝家,相熟的不過族中的姐妹,入京後就淡了。


    後來被桓羨關在籠子裏,更是鮮少被放出去見人。圖雅雖是侍女,卻也是她在柔然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賀蘭霆回過神來,睨她一眼:“你要是想她在你身邊伺候,我就叫她回來。”


    七月流火,賀蘭霆率領人馬,親自送薛稚前往賀蘭部。


    沿途七八百裏的路程,眾人輕車從簡,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賀蘭霆將她介紹給了當地管轄族人的部落首領賀蘭烏格圖,一位上了年紀、胡子花白的老人,並召集族人舉行了王女加冕儀式,將那條曾屬於她母親的紅寶石額飾予她戴上,當眾宣布:“以後此地就由王女代管,見王女如見孤。”


    一眾族人都跪伏下去,向著他們的王女宣誓效忠。震天撼地的宣誓聲下,薛稚眼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輝,以漢話同賀蘭霆道:


    “我會在這裏好好生活的,阿幹既給了我王女的身份,我就一定會肩負起王女的責任。”


    薛稚從此在賀蘭部生活了下來。


    族中的一應事務仍是由烏格圖主管,但諸如分馬分草地這等重要的事,也會來找她商議。


    這裏離大楚的西北邊境已經很近,天氣好的時候,登高遠望,便能瞧見祁連山的巍巍雪頂,薛稚知道,那個方向,就是大楚的涼州。


    但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傷春悲秋。


    從前她隻是桓楚一個不上玉牒、不領食邑的嬌滴滴的公主,沒有人要求她對萬民負什麽責任。但現在,她繼承了母親的王女身份,自然就要擔起王女的責任。


    她開始編纂醫書。賀蘭部遠離中原,醫術遠遠落後於中原,婦女生產、患病多是尋求巫醫,治不好便是聽天由命。她雖並沒有係統學習過醫術,但從前被關得太久太無聊,多多少少看過桓羨留下來的幾本婦產醫書,遂將自己記下來的方子一一默下來,編纂成冊,分發給族中的婦女。


    甚至族中缺少書寫的紙,她也循著記憶默寫出半卷製紙之方,帶著芳枝和圖雅幾乎尋遍了賀蘭草原上所有的植物,曆經幾百次的失敗後,才勉強造出了可以書寫的草紙,或多或少地為族中子民帶去了便捷。


    這些畢竟非她所長,至於農耕放牧,更是一竅不通。她所做的最多的事,還是在教族中婦女刺繡,在她們原有的刺繡技藝上,引進了蘇繡的直針、盤針、套針、平針等技藝。若不是草原上實在沒有養蠶的桑樹,她便要帶領族中婦女養起蠶桑來。


    於是半載過去,族中子民無有不稱讚這位王女的。誇讚她平易近人,還為她們帶來了中原的醫書、刺繡。


    期間賀蘭霆也過來了兩次,見她在賀蘭部生活得不錯,且在族中深受愛戴。頗感欣慰。


    薛稚卻是後悔起自己從前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來。如果她是一名農女,她還可以教她們耕種、紡織,如果她從前肯多看一些書,她還可以教她們製造工具,無論哪種,比起刺繡這種錦上添花的東西來得實際。


    ……


    半載時光飛逝而過,轉眼就到了建始七年的春天,距離懷朔鎮一事,已整整過去了一年三個月。


    春分過後的第五日,草原上罕見地下了場雷雨。春雷陣陣,催促著萬物複蘇。


    是夜雷雨大作,紫電於雲層間若隱若現。薛稚躺在床幃裏,忽地叫住了服侍她睡下、欲要離開的芳枝:


    “芳枝。”


    “你想家嗎?”她問。


    芳枝低垂的眉目被黑暗掩去惆悵:“有些想。”


    “我也有些想,可是我不想回去。”薛稚怏怏地道。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有人需要我,我也有責任肩負在身,不能離開。”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良久之後,芳枝才輕輕開口:“公主,陛下也需要您。”


    帷帳間,薛稚的眉目一瞬黯淡無比。


    “他隻是需要我的身體而已。”她道,“需要我陪他睡覺,需要我發泄他的欲望,總之,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像對待娼女一樣……”


    她和陛下之間誤會頗深,芳枝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勸。隻好道:“公主,陛下心間是有您的。”


    “或許吧。”


    薛稚不欲在這個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含混應了句。她聽著窗外轟隆作響的雷聲,喃喃念出一句民謠來:“一候玄鳥至,二候雷乃發聲,三候始電……”


    她語聲一顫,雙目驀地流下淚來,於突然之間,泣不成聲。


    這句歌謠是她小時候害怕雷雨、偎進哥哥懷裏和他一起睡時他教她的。


    他告訴她,打雷閃電隻是天地間的一種自然變化,春天的第一聲雷自春分後第五日始,然後,就會下雨,田地裏的莊稼就都會長起來。


    方才芳枝說她想家,她又何嚐不想家呢。


    可是她已經沒有家了啊……夫家,娘家,都被他毀的一幹二淨,再也回不去了。


    芳枝始終在旁細聲安慰,薛稚哭了一會兒,倒也平靜下來,屏退了她:“你去睡吧。”


    她是不會後悔的。


    她的確很想念千裏之外的建康,想念謝郎,想念伯母,想念青黛她們……但她也是不會回去的,因為比起想念,她更無法忍受的是失去自由。


    從前那籠中鳥一樣的生活,她是再也不想過了。


    ——


    桓楚的建始七年過得並不算太平。


    驚蟄過後沒多久,鎮守涼州的先帝第五子、天子異母弟雍王桓詔起兵謀反,於封地涼州自立為帝,欲割據一方,脫離朝廷管製。


    消息傳至遠在江南的建康已是春分之日,叛軍勢如破竹,已然逼近關中地區。戰報送至玉燭殿,桓羨大怒,當即召集文武重臣,宣布親征。


    他這樣做自然有一定的考量。桓詔遠據西北,平素裏就與西域諸國與南邊的吐穀渾及北邊的柔然賀蘭部眉來眼去,他不親自走一趟,彰顯朝廷軍威,那些個虎視眈眈的鄰居又怎能服氣。


    戰事就此布置下去,朝廷下令,緊急調動洛陽、長安周邊大軍及輜重糧草,天子將於二月初率軍北上,趕赴金城與叛軍作戰。


    臨行的前一日,桓羨罕見地去了漱玉宮。


    自從妹妹走後,他已有許久不曾踏足這裏,宮殿又恢複了往日的廢棄之狀,連侍女也被遣散,進入宮中,一盆巨大的梔子花正擺放在庭院中央,花枝幾近枯萎,一名小宮人正抱抱怨怨地修剪著枯枝。


    桓羨目光微顫,負手走了過去:“這花怎麽了?”


    他認出這是何令菀當年送她的那盆能在冬日開放的梔子花,早先碧華宮失火,便被搬到了這裏來。


    說來奇怪,他宮中那盆被幼年的薛稚稱作是她本體的梔子花還好好活著,眼前的這盆卻已枯萎得不成形狀,宮人的剪子輕輕一碰上,便能刷地掉下大片花枝來。


    實在有些離奇。


    見是他,宮人忙跪下來回話:


    “回陛下,這是當年公主生辰時梁王妃送給公主的生辰禮,不知道為什麽,近來枯萎得厲害,奴等怎麽澆水施肥都無濟於事。”


    “這怕是要換土才行。”桓羨道,“你去叫幾個人來,把這盆裏的土換一換。若實在種不活,也就算了吧。”


    總歸,這是何令菀送的,不是她所謂的“本體”。


    他今日極有耐心,吩咐了宮人後,又進入屋中。看見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一器一物,恍惚間,似又看見那個明媚溫柔的少女坐在窗下,向他微笑:


    “哥哥。”


    桓羨眼睫微顫,抑下了那股攀上眼眶的酸澀。


    “陛、陛下。”


    方才的那名小童卻跑了進來,神色慌張地呈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這是從花中挖到的,不知是什麽東西,還請您過目!”


    作者有話說:


    第77章


    那裝在布袋裏的東西很快被查了出來, 是麝香無誤。


    桓羨龍顏大怒,一拂袖將案上的器皿通通揮下案去, 砸了個粉碎。


    自己千防萬防, 就怕有紅花麝香一類的易致女子流產物送到她身邊,不曾想,卻還是被何家人鑽了空子。


    怪道從前他那麽努力地耕耘也沒能令她懷上一子半女, 竟是這東西在從中作梗!


    梁王夫婦被緊急召入宮中,原被送回棲鸞殿守靈的青黛木藍也被囚之別室, 由馮整提審。桓羨則在玉燭殿中親自提審了梁王夫婦,將那包新鮮挖出來的東西扔到何令菀身前:


    “說吧, 到底怎麽回事。”


    何令菀匍匐在地上, 顧不得形容,狼狽地用手抓過那包黑黢黢的東西, 待看清後,亦是震驚無比。


    當日, 公主明明已經發現了這包東西, 還是她告訴自己的,難道不曾處理掉嗎?


    她腦中飛速轉動著, 為家族計, 也唯有將實情和盤托出:


    “回陛下,這盆花, 的確是妾獻給先皇後的,但這麝香之事,卻並非妾之所為……”


    她將當日的事情仔仔細細地全部道來,每說一句, 桓羨臉上的麵色就愈青一分, 到最後, 臉上陣白陣青,儼然是發怒的前兆。


    他手裏還提著劍,連握劍的手也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手背青筋畢露。梁王忙擋在何令菀身前,為她作證:“皇兄,阿菀說的都是真的。”


    “當日臣雖不明阿菀與先皇後說了什麽,但當日自宮中離開,阿菀便去了何府與十四娘爭執起來,至於我們走後先皇後又做了什麽,我等實在不曉,還請皇兄明鑒!”


    梁王說著便砰砰磕起頭來,四肢百骸皆因恐懼而劇烈顫抖。何令菀見狀,一時怔住。


    她眼中慢慢地滲出淚水來,不再顧及貴女的尊嚴,也跟著磕起頭來,心間狼狽又屈辱的同時,卻多了一分寬慰。


    大殿中空蕩蕩的,回蕩的唯有二人叩首的聲音。桓羨微生恍惚,提著劍目光空洞地退後兩步。


    他當然知道何令菀所言的大致是實情。畢竟青黛和木藍還在宮中,兩相證言一對比,便能證實她之真偽。以何氏的心計,斷不會愚蠢至此。


    他隻是沒有想到,梔梔發現此物之後並不是銷毀掉,而是又裝作不知地埋了回去。也難怪從鶴壁回來到去京北上,那半年間,如此密集的同房,她腹中竟是沒有半點消息。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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