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赫烈去芳陽宮時,小河與若風正坐在院中捧著漢簡埋頭苦讀,二人連猜帶蒙都沒有念出完整的一句話來。


    正當他們抓耳撓腮之際,阿爾赫烈於身後開口:“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這句說的是春秋時期宋楚兩國相爭,宋國百姓絕糧受困繼而交換孩子以食人肉的慘象。”


    小河回首前翻了個白眼,繼而笑眯眯地等阿爾赫烈說完,她才道:“叔伯真是厲害,想來這便是九公主口中說的博聞強識。”


    阿爾赫烈走上前來拿起小河手中的竹簡,神色淡漠:“稚兒開蒙尚要三年五載,讀詩學禮也要十年八年,《春秋公羊傳》,你哪來的勇氣?”


    “右將軍此言差矣。”小河現學現賣,“九公主說了,人貴有誌,學貴有恒,你怎知我今日學不好,明日也學不好呢?”


    阿爾赫烈一點情麵不留:“你才智有限,硬學也是徒增煩惱,倒不如繼續去打打山雉狸貂,給若風做個披風好去長安求學。”


    “你……”小河想到什麽,挽住若風的胳膊嬌滴滴說道,“若風,我們不在這裏讀春秋,我們去長安讀,九公主說了他還會給你引薦博士呢,等你學成做大官就將我接去長安,我做大漢公主!”


    若風有些羞赧,撓撓額頭:“我如此笨拙,可能做不成大官呢。”


    “怎麽做不得?那漠北茂枝部的玄英都能禦前,你為何不能?聽聞那裏有三公九卿,你就挑那最高位坐上去!”


    “這……”


    小河倨傲地看著阿爾赫烈:“屆時我們成婚,朝夕相伴,白頭到老,絕不分居二室!”


    阿爾赫烈眸子沉了沉。


    若風頓感不妙,起身行禮:“將軍莫怪,小河公主在開玩笑呢,將軍可是來尋蕭娘子的?”


    “九公主在何處?”阿爾赫烈問。


    “九公主在後院。”若風將竹簡卷起,輕輕拉了下小河,“要不,美麗的小河公主幫忙前去稟告一聲右將軍來訪罷。”


    小河不情願地起了身,道了聲“叔伯稍坐”。


    小河前去請陸九瑩時,阿爾赫烈又問若風:“你何時啟程去長安?”


    “夏圍之後,我會帶著九公主的上書去皇宮拜見孝帝。”


    “你可有想過將小河一道帶去長安?”


    若風一愣,他不明阿爾赫烈話中有何深意。但他說:“小河畢竟是烏州公主,我一個奴隸如何能帶公主遠離家鄉,我隻期盼自己能在長安學有所成,早日歸來。”


    阿爾赫烈卻又不說了。


    若風多少是有些畏懼之感,絞著手指埋下頭來。


    待阿爾赫烈見到陸九瑩身影時,他對若風說:“你去長安若遇事不決,可問玄英。”


    若風不作多問,一點就透:“多謝將軍。”


    ***


    陸九瑩與阿爾赫烈相對而坐,前者淡漠如風,後者生人勿近,怎麽瞧都不像有姻親的密切關係。


    阿爾赫烈最先問話:“九公主來烏州半年有餘,覺得如何?”


    “不知右將軍問的是什麽?”陸九瑩很謹慎。


    陸九瑩對於阿爾赫烈的顧忌並未因蕭明月與其結姻而化解,相反,她現在對於這層關係保持著十分冷靜且小心的態度。


    “夏圍在即,九公主對於左夫人一位有幾分把握?”


    陸九瑩並沒有回答,隻是靜默相看。


    阿爾赫烈跽坐著,滿目清冷:“或者你以為憑借阿渺的本事,她是否能為你爭奪來那個位置?”


    “右將軍與渺渺剛成親便要為芳陽宮費心,隻是有些事情我與渺渺已經達成一致,將軍在此問我,倒不如去問她。”


    “九公主不必如此防備,渺渺視你為親姊,再如何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麽算計。”阿爾赫烈隻有說起蕭明月方才有些柔軟,“和親之路你與渺渺實為一道,你我都知她的心性,打小便疾惡好善,也懂知恩圖報,你嫁來烏州若得不到庇佑,今後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陸九瑩問:“右將軍與渺渺成婚,難道不會庇佑她一生?”


    “我自會庇佑她的一生,隻不過,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永遠地庇護另一個人,意外、死亡乃至於仇恨,都會改變命途。我愛一個人,隻希望我在時能為她提供所需,若我不在,她便能用盡一切為自己築起堅固的壁壘。”


    陸九瑩聞言有所思,阿爾赫烈與旁人不同,天下有情人隻求生死相許,沒有幾人會從一開始就為分離做打算。他的方式,倒真是濃烈又直白。


    陸九瑩開始坦言:“漢烏聯姻非一時之念,也非一時之功,你應知曉長樂公主病逝聖上立即籌備我前來繼替的重要性,來之前我認為嫁給哪一任君王,做左夫人還是右夫人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在赤穀城安穩地活下去。但活著,並非不爭不搶就能如願,長樂公主便是一個前例。將軍,左夫人的位置於我來說,於大漢來說,是個極為有利的開端,我若能參與政事,西境三十六州與大漢還有漠北,皆有可能移風易俗,破舊立新。”


    聽了陸九瑩的回話,阿爾赫烈說:“九公主向來聰慧,你之籌謀不在渺渺之下,二人攜手共進必然成事。隻是,眼下我可以展望你坐上左夫人之位後,能做的事情無外乎於立威北煙殿以及處理赤穀城內的冗務,隻要你在北煙殿一日便將困守於赤穀城一日。”


    “請將軍細說。”


    “你與長樂公主受困一處,卻做出了不同的抉擇,我說了,你很聰慧,是困於後宮還是戰於前鋒,你心裏比誰都明白。”阿爾赫烈說到此處,目光幽沉,“渺渺能為你爭來的可不僅限左夫人一個位置,你不妨大膽一點,再勇敢一點。”


    陸九瑩眉頭微蹙,她除了左夫人和右夫人的位置,還有什麽?蕭明月能爭的又有什麽呢?但她確實也膽大,直到想到赤穀城中空缺的重要位置,方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爾赫烈。


    “你是說……”


    阿爾赫烈擲地有聲:“左將軍的位置,為何吾妻不能擁有?九公主,你該爭的不是口舌,而是生殺之權,我能做的自然也不是去庇佑她一生,而是助她構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竟要蕭明月去爭左將軍的位置,女子為將,於漢中三朝之內聞所未聞。但如今時勢不同,陸九瑩很快便權衡出左夫人與左將軍的重要利弊。


    “將軍為何不將這些話說與渺渺?”


    “相比告訴她不如讓你知曉更為重要,九公主,莫懼前路難行,我想你被舊夢困宥已久,是時候該‘醒醒’了。”


    陸九瑩再次陷入沉思。


    阿爾赫烈說罷,目光落至院中的嫣紅姹紫,陸九瑩隨之望去,隻聽他淡淡又道:“暑天深穀每逢麗景總要迎來一場暴雨,好在芳陽宮的屋簷已經添了新瓦。你們可以打破常規,我也可以等來機會。”


    “這一場仗,可以贏。”


    ***


    夏圍到來的前三日,霍宴帶來一則不好的消息,漠北三大部前往烏州的途中,於銀月關漢家村落掠奪五百牛馬屠殺二十餘名漢人,顧山率軍出擊受到埋伏,其校尉戰死,他也受了重傷。


    孝帝得知消息大怒,但未對漠北三大部采取措施,反倒卸了顧山的職權,換了四皇子陸蠻力薦的驍將。這位將軍人未到,卻將話飛雁傳到了西北,他要求安寧公主直接問罪三大部,正是這毫無等級尊卑亦無章法的“要求”惹怒了蕭明月,蕭明月絕了雙方通信,不去回複有關銀月關送來的任何問題。


    但那日,蒲歌向蕭明月提出一議,可以派人去關內與顧山先接洽,畢竟他是霍家的人,陸九瑩若與銀月關離心,隻怕傳到聖人的耳中便不好聽了。


    蕭明月提出讓霍宴去,蒲歌說:“夏圍在即,他不能離你左右,我替你前去比較合適。”


    “你是女醫如何獨行?”


    “你能去諸州送賀禮,我亦能孤身回關口。再者你也說了我是女醫,這一路上才更為方便。”蒲歌默了默,似乎帶有渴求的期盼同蕭明月說,“給我十天,十天內我一定趕回來。”


    “你為何……”


    蕭明月確實不知她為何這般急迫。


    蒲歌說:“霍宴說顧山刀入肺腑,傷及心脈,我熟知河西所有的軍中醫士,他們的醫術遠不及我,根據消息的滯後日子來算,顧山沒醒隻怕命不久矣,我現在若能趕過去,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再者,銀月關沒有我們的人,萬萬不行。”


    蕭明月終是感受到蒲歌不一樣的情緒。她說:“顧將軍護送我們前來烏州,也算是並肩作戰過的摯友,他有難,我們豈能不助,但是蒲歌,這裏畢竟不是漢土,你獨自去銀月關我不放心。”


    “你該放心。”蒲歌眉眼含笑,十分柔軟,“你知道的,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一個人趕路了。”


    蕭明月知道拗不過她,也隻能應答:“既然如此,那你去吧,萬事小心。”


    蒲歌微微頷首:“你與九公主亦是。”


    ***


    蒲歌果斷帶上醫藥,一人一馬奔赴銀月關,她於延州時與漠北三大部擦身而過。


    她看見三大部的旗幟圖騰獵獵而揚,鷹、狼、羯分別對應棠棣、茂枝、不厭,其三部的首領為一女二男,從背影看來皆是強悍驍勇之人。


    蒲歌不作停留,加緊趕路。


    而蕭明月本將蒲歌護送到墨州地界便要回城,正巧遇上了墨州王與其女瓦瓦,他們一行百人正欲前往烏州參與夏圍。墨州王相邀,蕭明月便和他們一起往返。


    瓦瓦再見蕭明月十分歡喜,不顧父親阻攔非要與蕭明月一道騎馬。


    瓦瓦傾訴自己按照蕭明月年頭給的食譜調養,身體逐漸爽利,後看到蕭明月的劍柄上還掛著她送的紅色手編繩,更是開懷。


    她說:“我央求阿克耶帶我來烏州,除了能與姊姊相見,更重要的是拜見安寧公主。”


    蕭明月告訴她:“公主很喜歡你上次送的禮物,她若見到你也會很開心。”


    瓦瓦有些羞赧,隨即又道:“其實每年夏圍諸州女眷都會去赤穀城,男子們為功名利祿,女子們則是為了挑選夫婿。我已滿十五歲,阿克耶也想借此機會為我尋一個好郎婿。”


    蕭明月問:“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瓦瓦紅著臉:“自是良善的,待我能耐心一些,最好是讀過漢書的……”


    “這般聽著,似乎你樂意尋個漢家夫婿呢。”


    瓦瓦連忙以指壓唇:“姊姊,別被我阿克耶聽見,他不想我找漢家郎婿的……”


    “我會幫你守好秘密,不要你阿克耶。”


    ***


    兩人說著悄悄話,隨後便聞陣陣喧騰之聲,墨州王連忙讓隨從讓出主道,很快地,一匹匹黑馬如疾風般越過戈壁,塵沙被無情地卷起,瞬間又落回地麵。


    墨州王特意將蕭明月擋在身後,蕭明月卻不肯低頭,直視馬背上的眾人。


    來者正是漠北三大部族。


    棠棣部的首領是一位高束辮發的女子,她腰間胯刀,手上持鞭,一隻被蒙住雙眼的黑色蒼鷹棲落在她的臂彎處。茂枝部的首領雙耳墜著碩大的銅環,一柄長劍足有三尺。不厭部的首領與其他兩部不同,他坐在軺車之中,透過紗幔隻能窺探出模糊的輪廓,但這並不是顯要的,因為吸引蕭明月目光的卻是駕馭軺車的車夫。


    蕭明月與他對上目光時突然陷入某種異樣的情緒,那人拉著韁繩,目光堅定,臉上是被風沙雕刻出的堅毅痕跡,縱觀他的五官相貌,瞧著似乎是漢人。


    那男子看向蕭明月時,目光卻不似她那般平和,其眼神鋒銳地仿佛能穿透對方的心,那種充滿摧枯拉朽般力量的觸碰,讓人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感覺。


    此時瓦瓦於旁側輕聲咬耳:“姊姊,莫要看他,臉上刻有羯案的全是出賣靈魂的死士。”


    蕭明月這才發現男子的臉頰下方刻畫著一隻羊頭,她喃喃:“什麽是出賣靈魂?”


    “殺妻殺子,殺父殺母,殺兄弟姊妹,無惡不作沒有人性的人,他們以靈魂向天神起誓,這一生都不再生情。”


    這個世上為何會有不願生情的人?


    蕭明月聞言隻覺心中堵塞,看著那男子寬厚的背影擰起眉頭。


    突然,男子回過頭來。


    他的目光於眾人間直直鎖定蕭明月,再捕捉到蕭明月恍惚神色的一瞬,他壓了壓唇角,笑意涼薄且諷刺。


    蕭明月讀出了他的唇語。


    “……,眇不知其所蹠。”


    她依舊愣怔著,看著隊伍遠去。


    待回過神來,手心竟不知何時出了汗。


    ***


    山河茫茫,霞光萬道。


    漠北三部踏入烏州,隨即以銀月關通向西境北道的居州、危州、夷州、利州、侖州、延州、墨州、尉州、疏州九州,以及蔥嶺要衝之地的西夜州、沙州,還有南道十餘州路續抵達赤穀城。


    蕭明月踏過麗水河,見著水中魚兒不停地躍出水麵,回到赤穀城下,又見屋簷上落了一排又一排的烏鴉。


    她再看向耀眼的日光時,不知身後何時出現了一輪巨大無比的日暈,日色如血,難窺身影。


    大雨便是在這時傾盆而下。


    蕭明月轉身踏入赤穀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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