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聿在此刻甚是懊惱自己沒有為院中添來女仆,若不然這種難堪之事也犯不著自己動手。


    他一臉沉重地撿起衣袍將阿若蘭遮掩嚴實:“公主,請自重。”


    阿若蘭撫摸著脖頸之處,淡漠地看了阿爾赫烈一眼,情緒十分穩定。


    阿爾赫烈卻是腳步虛浮,按著桌案才得以起身。


    蕭明月想著,這般模樣恐怕也難以好好說話,於是她將木盒放在地上先問阿若蘭:“公主,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阿若蘭便開始往外走,她竟說:“如此甚好。”


    蕭明月又道:“阿聿,替你家將軍將香點上。”


    阿聿實在看不明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眼見將軍不說話也隻能應答。


    ***


    蕭明月與阿若蘭離開屋內,阿聿疾步上前攙扶:“將軍,你沒事吧?”


    阿爾赫烈將人拂開,步履顫巍地走向兵器架抽出刀來割破掌心,當黑色鮮血汩汩而出時方覺內心炙熱得以釋放,隨後他靠著木架深深喘息著。


    “阿若蘭竟敢給將軍下毒?”阿聿憤怒。


    “算不得毒,是曼陀羅……”


    阿爾赫烈知曉阿若蘭善用黃金烏花做藥,誤以為她用此花引誘,殊不知另備一手。不過現在看來,阿若蘭並非真的要做什麽,她隻不過是在戲弄自己,故意用超量的曼陀羅花引人致幻。先前體內運氣以嘔血逼出一半藥性,現在手心放血算是大抵解了藥力。


    阿聿這才反應過來,甚是羞愧:“將軍,對不住,是我有眼無珠沒有識出阿若蘭公主的易容術,適才蕭娘子過來我太過擔心,所以才……”


    “與你無關。”阿爾赫烈沉心靜氣,眼中恢複清明,“第一眼,我也沒有認出她的真麵目。”


    阿聿心歎,傳說中的中道易容術果真名不虛傳。


    “將軍,要點香嗎?”


    阿爾赫烈隨即看向蕭明月留下的木盒。


    他說:“我自己來。”


    木盒裏擺放著一隻精巧的蓮花手爐,點燃之後有淡淡的木樨香味,時不時還能聞見合歡花和橘子的清香。


    阿爾赫烈小心翼翼地擺放好,問道:“她何時知曉我受傷的?”


    阿聿想了想:“許是九公主來大祿府品茗時聽說的,又或者是王上特地告知。”


    應當都不是。


    她該是那日在北煙殿就看出來了。


    阿爾赫烈又問:“你有沒有告訴她我因何而受傷?”


    這話問得阿聿心裏一咯噔,就在適才的幾步路上他已經被蕭明月套了話。


    ***


    蕭明月先問遠行之路是否沒有添衣,從而判定阿爾赫烈受了外傷而發熱。正當阿聿提高警惕,蕭明月佯裝疑惑西境還有比右將軍武藝高強之人,阿聿當即反駁,又讓蕭明月猜測出阿爾赫烈是受到了他人暗算。能暗算且暗算成功的,那就隻有相識之人。


    蕭明月直言問道:“他在西夜州見到了何人?”


    阿聿哪敢再接話,索性搖頭。


    此時阿聿難以自辯,隻能如實說道:“蕭娘子有所猜測,但並不知將軍見到了她的故人。”


    威名赫赫的右將軍竟被西夜州的小王子所傷,這事傳出去不甚好聽,故而阿聿與烏格想殺了那個會說漢話的少年,可將軍卻嚴厲製止。


    阿聿越想越氣憤:“那小子力不勝任,承了將軍的好還反刺一刀,活該他隻能做一隻被圈養的羊。”


    阿爾赫烈看著雲霧漸起的手爐,低沉說道:“究竟是被圈養的羊,還是披著羊皮的狼,一切言之過早。”話間頓默,“隻盼他們今後重逢不悔初見。”


    ***


    蕭明月送阿若蘭回北煙殿的路上,溫和的夏風拂麵,路邊絢爛的五彩花爭奇鬥豔,阿若蘭被吸引住了目光,停下腳步彎腰采了兩朵。


    一朵紫色,一朵紅色。


    阿若蘭遞給蕭明月:“明月,你喜歡哪一朵?”


    蕭明月看著嬌豔的花朵,問:“公主喜歡哪一朵?”


    “你先選。”


    蕭明月幾乎沒有遲疑地將兩朵花都拿了過來,她笑了笑:“我都喜歡,謝過公主。”


    阿若蘭拂了拂額間碎發也淺笑道:“你一朵都不給我留嗎?”


    “路邊鮮花眾多,若公主喜歡盡可采摘,我隻取兩朵也算相宜。”


    “亂花漸欲迷人眼,我也以為取兩朵很是相宜。”


    “可我覺得公主做不得摘花人,似乎種花更適合。”


    阿若蘭抬起雙臂,任憑微風鼓動袖袍,女子於光下如同美玉耀目,她道:“播下一顆種子就會收獲很多花兒,聽起來確實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可若是我種下的花兒被別人摘去了,那我播種的意義何在呢?”


    “公主適才說亂花漸欲迷人眼,又如何分辨是你種的花,還是別人種的花呢?”蕭明月垂眸看向手中花,再抬眸時目光銳利,“更何況公主從未種過花。”


    阿若蘭彎了彎眉眼,頓默,隨即說道:“我就喜歡你這副模樣,讓我覺得人非草木,兼愛無私。隻是,我讀了詩書卻做不了聖人,種花未得花,不種花也無法種花,眼看他人受到偏愛,為何獨我寂寥,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覺得公主是一個清醒的人。”蕭明月如是說,“在這個世上,隕於深淵的女子很多,而在淵下抬起頭來的女子卻很少,公主何不向前看,繼續走,這片花兒不得,怎知下一處沒有絢爛之地。”


    阿若蘭心中清明但僅限於此:“你知我心,我明你意,若沒有他,我們定能成為最好的朋友。”


    她沒有聽進勸告。


    蕭明月抬臂行禮:“公主執意如此,那我也隻能預祝公主遂心如意,告辭。”


    ***


    當夜,蕭明月獨坐窗台遙望月亮升起,蒲歌為她傳補膳,療筋骨,就連針砭都施了一通也未見人回神。


    蒲歌說:“前來西境的路上你曾問我失憶該如何治療,我同你說,失憶即忘憂,彼時不知你有多少憂愁,這般看來,你會失憶也不是沒有道理。”


    蕭明月回過神來,隻覺額頭有些刺痛,蒲歌取下最後一枚銀針:“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的承受能力其實很脆弱,也許一根草,一片羽就能將身心壓垮。你再強大也隻是凡胎肉體,學會愛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愛惜自己,我也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深淺如何。”


    “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蕭明月失笑:“以前的你不該說的都說。”


    蒲歌將藥箱一合坐在她的身邊,共同看向窗外明月。


    “我不喜你這般什麽事都憋在心裏的樣子。如果說九公主與你長大,是親人,那我和花玲瓏曆經諸事隨你一道來到西境,也算得上是貼心之人,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向我們訴說,九公主與玲瓏都比我小,我總歸比她們要老成些。”


    “老成如你,看出什麽來了?”蕭明月問。


    “當然是你與右將軍的情愛之事。”


    蕭明月:“……”


    “你與右將軍,九公主與王上,還有玲瓏與小裴將軍,你們皆是我曾經的映照。”蒲歌看著夜空,一副淡然之色,“天下無數有情事,也多是無奈人,有些人見情路坎坷至此不追,也有些人即便相逢歧路也要誓死相隨。今生緣分的橋隻能走一遭,以什麽方式去愛,愛哪一種人,你都要在今朝做出選擇,為此,你應當覺得很難。”


    “這有何難。”


    “狡辯。”蒲歌看她一眼,“若不難,你也不會獨坐幽窗,承認吧,愛生根,妒忌之心自然也就生根。”


    蕭明月抿了抿唇,終是有了小女孩的情態:“誰妒忌了?我才沒有。”


    “阿若蘭公主仙人之姿確實是少有的美人,男人或許難抵她的貌美,但也並非所有男人都以貌取人,至少右將軍不是。”


    “我在意的不止於此,阿若蘭可是匈奴公主。”蕭明月一聲歎息,“我知他孑然無依走到今日必然艱辛,故而從不過問其身世,萬事皆能包容,唯獨與匈奴不可為伍。”


    “右將軍是大祿義子,更是擁立漢家的南派之首,定不會與匈奴為伍,如果你想知道他與阿若蘭之間有何淵源大可直接相問,既然決定在一起,就不要互相猜忌。”


    蒲歌以過來人的身份進行奉勸,向來一件很簡明的事情,人人做錯,人人不做。


    蕭明月靜默坐著。


    蒲歌說:“相見且歡愉,莫要讓相思的苦再傷對方。”


    片刻,蕭明月離開,餘蒲歌獨坐窗邊望著月亮升於東南方,她知道,光芒終將拂過銀月關,照耀莽莽絕域。


    蒲歌隔著月光輕聲說道:“長風萬裏,願君且行。”


    銀月關的烽燧之上,亦有人抬手接住月光,讓長風渡越朔漠,送去永康。


    ***


    蕭明月提燈走出芳陽宮,沒走幾步便看見阿爾赫烈靜候於城道旁側。


    赤穀城於夏日慣點琉璃彩燈,夜幕低垂,彩燈如繁星般掛在古樸的木屋簷下,閃爍著溫柔的光芒。微風拂過,燈光似乎也隨之輕輕搖曳,灑落一地斑斕的光點。


    此刻,兩道身影靜靜立於木屋下,遙遙相對。


    四周除了彩燈的柔和響聲,再無其他聲息,整個赤穀城仿佛都安靜下來。


    蕭明月看見了阿爾赫烈負傷包裹的手掌,隨後她走上前去,起先幾步平緩隨後趨步,阿爾赫烈張開雙臂接住他,兩人緊緊相擁。


    阿爾赫烈拿過她手中的燈籠,蕭明月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後背。


    “不是說好不受傷嗎?”她問。


    阿爾赫烈摸摸她的腦袋:“不算傷。你要看嗎?”


    “不用看,我也知道。”


    阿爾赫烈低頭淺淺呼吸著,在聞見她身上的氣息時方覺體內的藥性被衝刷幹淨。


    他說:“聽聞你去北道諸州賀禮,一路可艱辛?”


    蕭明月將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抬起頭來:“不過是受些日炙風吹的苦,比不得你南下治安艱辛。”


    阿爾赫烈垂下眸來,指尖撫摸過她的眉眼:“西北的風很烈,確實苦了你。”


    蕭明月小心翼翼地牽起他的手,而阿爾赫烈的燈照亮了她的腳下。


    阿爾赫烈說:“我帶你走一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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