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瑩在聽到蕭明月說出那句話時,心中升起絲絲寒意。可她還是正色說道:“惜芷阿姊是自願嫁到西境的,聽聞她所嫁之人乃烏州王,二人情投意合,堪為良人。”


    “阿姊以前從未提過陸惜芷,現在可還有交往?”


    “我與她分別將有七八年了。”陸九瑩放下手中風鳶,撫了撫鬢角,又道,“江淮王那時與我家交情淡薄,我也是在掖庭宮伺候貴人的時候,與她有過短暫的相處。那時她欲前往西境,便將隨身的玉鐲金釵都給了我,後來也正因為那些首飾,我受到了懲罰。掖庭宮內與我最為相善的女婢偷了若世夫人的玉鐲,她因為害怕刑罰而栽贓於我,後來我才知道,惜芷阿姊和若世夫人的玉鐲一模一樣,都乃皇後所賜。”


    據林夫人先前所說來看,陸九瑩當時應該沒有說出實情。蕭明月心疼她,說道:“那人這般害你算不得朋友,為何不如實相告?”


    陸九瑩搖搖頭,她道:“我若說出實情,那便是給惜芷阿姊招禍,她遠嫁萬裏已是艱難,若長安再道她目中無人,不識抬舉,今後有求於長安時該如何自處?所以我便讓若世夫人以為我想袒護女婢,如此一來,也就無人知曉。”


    蕭明月靜默片刻,隻聽陸九瑩聲音低緩:“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如何,我隻記得她走的時候風光無限,十裏春風,我跑到高高的樓闕之上,看到帝後相送,百官行禮,著實氣派。”


    “可是……”蕭明月還是很難相信烏州王與陸惜芷會情投意合,此行歸根結底,難道不是用和親維係兩地和平嗎?旁人一生或許都沒走出過千裏,他們豈知萬裏之外是何種模樣?她道,“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她一個孤苦弱小的女子怎會心甘情願嫁到西境呢?”


    陸九瑩沉默了。


    ***


    世間唯女子知曉女子之心,唯她們處於相同的境遇方能共情。


    陸惜芷為罪臣之後,卻以公主身份前往西境嫁給烏州王,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無從得知。蕭明月與陸九瑩關心的是女子一生,旁人亦是關心一生,前者所求郎君如意,情義綿長,後者所求和平安穩,歲月綿長。


    陸惜芷的一生與旁人的一生,是兩種不同人生的衝擊與碰撞。


    可一個女子,當真能換來他們想要的一生嗎?


    蕭明月生來自由,長於宋家更是沒有受過教條桎梏,她讀著聖賢書為明世間之事,明世間之事卻又一身反骨。讓她去相信陸惜芷因愛遠嫁,倒不如說是有人威迫利誘,逼著陸惜芷為愛遠嫁。


    兩姊妹忽地因陸惜芷而傷感起來。


    頓默,陸九瑩忙說:“你看我就不該同你說這些,人都已經嫁過去了,你又操心什麽呢?”


    “我也不是操心……”


    蕭明月不知為何心中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陸九瑩安慰她道:“這兩日你好生歇著,若世夫人已讓眾人回苑休憩,待我們複課,女婢們也不用再去桑園忙碌,隨行左右便可。”


    “如此也好。”


    二人說到此處,突聞外頭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


    來人是一身玄衣的宋言。


    陸九瑩開了門,宋言閃身進去,他拱手行禮:“九翁主。”


    “宋君,你如何來的?”


    宋言並未回陸九瑩的話,而是望向裏屋,此時蕭明月已經下榻,她烏發披肩,白衣賽雪,一臉震驚地喊道:“阿兄?”


    宋言望著妹妹清減的身形,沉了沉眸子。


    蕭明月不顧身體疼痛,連忙走上前來:“雲滄苑四處都是霍家軍,阿兄如何進來的?”


    宋言扶過她的手臂,輕聲道:“我自有辦法。”


    陸九瑩理解兄妹二人相見的激奮心情,適時避讓出裏屋。


    ***


    宋言顯然知曉蕭明月受傷一事,他跽坐於案,隔著燈火問她:“醫工可有來瞧過?”


    蕭明月點點頭,原本心底的委屈可以忽略不計,可見著親人時突的無限放大,但她還是忍了下來,隻餘那雙眼睛略顯瀅光。


    宋言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先前還怨她不從,想著見麵定要狠狠訓斥一頓,可當看到楚楚可憐的小人兒時,他是半個壞字都說不出口來。


    蕭明月也以為此番自己受了罰,定要被宋言拿捏,或許他冒著風險上門便是要想法子帶她走。她剛這般想著,宋言卻說:“貴女們還剩最後一次考校,在此之間,你行事莫要衝動,當護自己和翁主為上。”


    蕭明月感到欣喜,她主動說道:“我定會好好保護自己,待阿姊成為七皇子妃,我就同阿兄走。”


    宋言不忍駁她話語,隻說:“願九翁主一切如意。阿渺,旁人我是管不了的,唯你我得護。”


    “我沒事。”蕭明月垂下手臂,神色黯淡,透過微黃燈火能瞧得出她顯露的失落,她說,“就是阿兄送我的那根小赤鞭,斷了……”


    “如何斷的?”


    蕭明月嗔道:“是霍起,他言而無信,打了我還挑斷我的鞭子。”


    提到霍起,宋言微微一歎。


    他雖然與霍起不熟,但霍家的門風如雷貫耳,先有霍慎大將軍為宋氏請命,後有霍起無雙門前救危於刀下,無論哪種,都是終身難以回報之恩。


    宋言說道:“先前一直未能告訴你,去年家中遭陷闌出財物於邊關之罪,乃是霍大將軍為我向聖上求得一見,終才換來你與叔父的平安。我曾在河西戰場救過霍大將軍,當時隻為同袍之義,從未想過挾恩圖報,霍家以德報德,堪為大將之風。”


    蕭明月聽到此處,頓時啞然。


    “你為侍婢,本不該隨身攜帶械物,若有人論你藏有奸佞之心,便是殺頭的死罪。小霍將軍是在救你,倘若你當時沒有出言相激,他是不會失信的。”


    “我……”


    蕭明月如何敢說她與霍起在曄池旁的羈絆,宋言亦知她的脾氣,便是說了也當狡辯。原以為阿兄會同自己一道罵霍起,豈料兩家還有這般淵源。


    她別過臉去:“橫豎是我錯了,也受了他三鞭,阿兄可稱意了。”


    宋言瞧她陡然發脾氣,微微擰眉:“休要胡說,轉過臉來。”


    蕭明月喉間動了動,終是轉過臉來。


    宋言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心裏滿是憐愛,他柔聲說道:“我若不關心你,為何深夜在此?從我進門到現在,沒有嗔怪你一句,阿兄同你講道理是希望你能以此為戒,莫要讓自己再受傷。倘若你想阿兄的壞處,我會很難過。”


    “我並沒有想你的壞處……”


    “那你聽我的話嗎?”


    蕭明月隻得乖乖點頭。


    宋言從腰間衣帶中拿出一個琉璃藥瓶,遞給蕭明月:“這裏頭的藥丸是軍中最好的外傷藥,你每日服用,很快便能大好。”


    “謝謝阿兄。”


    宋言見蕭明月軟了脾氣,這才輕歎一聲:“以前還能管得住你,可現在再瞧你,不僅不聽話還很有自己的想法。隻怪阿兄離家太久,定是有人欺負你,才叫你長了脾氣。”


    此話倒讓蕭明月無言以對。


    宋言嗔她不聽話,又愧疚自己未盡兄長之責。事到如今,他也隻能繼續往前,盡全力為妹妹和他們的家鋪出一條安穩的道路來。


    這一次,宋言沒有多說,他深深看了蕭明月兩眼,心有所思。


    ***


    宋言借著夜色從雲滄苑的偏道離開,在道路的盡頭,竟亮著一盞燈。


    公孫翎持著燈籠照亮宋言腳下的路,待人臨近後,她取下遮蓋麵容的鬥篷,露出臉來。


    小道上種著幾株香氣濃鬱的紫丁香,朵朵花簇隱於昏暗的月華之下,透露著幾分撩人心扉的情濃。


    公孫翎等來宋言,溫柔說道:“明月可安好?”


    宋言低聲回她:“多謝公孫娘子相助,我妹妹暫無大礙。”


    “宋君不必客氣,原本我也應當去看看她,隻是……”公孫翎歎口氣,聲音突然有些哽咽,“你也知道,今日我的女婢被林夫人施以斷指之刑,這本就有辱我禦史府的顏麵,誰料她還貪生怕死汙蔑明月,我哪能容她!阿父已經派人接她回府,定要好好為明月討個公道。”


    “我知娘子心意,但此事已過,還是莫要節外生枝。”


    公孫翎還在發出泣聲:“我就是怕明月委屈,我也怕……你覺得我不好。”


    宋言略有頓默,今日他能及時得知蕭明月受傷的事情且順利進入雲滄苑,皆有賴於公孫翎相助。公孫翎因救人未能通過考校本就心傷,還想盡辦法幫助自己與家人相見,若說公孫翎別有心腸,也隻是想要得他一句好。


    “你不要這樣想,其實你……”挺好的三個字沒能說出口,宋言改問道,“你的手好些了嗎?”


    公孫翎一陣欣喜,她道:“不像先頭那般疼了。”


    “那便好生養著,別留下病根。”


    “嗯。”


    公孫翎見時機恰好,她鼓起勇氣往前走了一步,將燈籠放置宋言手中。二人指尖一相觸,宋言迅速退後,但公孫翎不惱,她說道:“我知你從執金吾手下來到尚林守門,定是為了妹妹,眼下你想帶她出去有些困難,宋君,若你信我,我一定會想到穩妥的法子替你將人帶出去的。”


    宋言也知自從上次錯過機會,便很難再尋契機。公孫翎此番一心相幫,即便知曉她的深意,可宋言也無力拒絕。


    公孫翎拿捏到宋言真正的軟處,自然一切順利。


    宋言終是點點頭,應了公孫翎。


    夜色之下,公孫翎目光灼灼地看著心上人。


    她說:“宋君,你之所念便是我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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