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赫烈受下蕭明月的禮,一雙琥珀眸子格外幽深。


    隨後軍吏送上箭來,他先抽了一支放在手心細細摩挲,牛骨磨成的箭矢十分光滑,尾羽不是雁羽,而是鷹隼之翼。以骨為製的箭矢可踏疾風,穿雲霧,直上青天。


    鑄鐵坊煞費苦心地為貴女們搜集、製作專屬的“六弓、四弩、八矢”,尤其是製作箭矢。八矢中用精鐵所製的箭矢大都用於作戰、打獵、弋射(射鳥),凡動物骨頭做的箭矢便用於練習射箭。骨頭輕巧迅疾,但不敵精鐵的殺傷力。


    弓箭雖說要精良,但更要與女娘們的氣力相配。


    阿爾赫烈親自遞上第一支箭,望向蕭明月的神色有幾分玩味。


    ***


    即便身側的阿爾赫烈以高傲之姿壓製,蕭明月也是半點沒有放在心上。


    她取走骨矢,站到射箭的位置。


    阿爾赫烈看著蕭明月有條不紊地提箭、拉弓,她沒有絲毫猶豫,指尖一鬆,便見骨箭破風而出,直逼靶心。此舉一氣嗬成,全然沒有斷續。


    十五丈之外的軍吏以揚手示意,中靶。


    後方的女娘們忍不住發出驚呼。柳文嫣看見蕭明月首箭中靶,內心滋味繁雜,她隱隱有種想讓蕭明月獲勝的殷切,但也生出相形見絀的嫉妒感來。


    陸九瑩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蕭明月的箭術。


    蕭明月行商在外,除了刀劍不精,軟鞭、弓弩一類,是眾多練家子中的佼佼者,她還會製作袖箭。曾經有幾年,朝廷似乎要禁阻民間持弓、持弩,亦不能舞刀弄劍,他們擔憂失去自保的能力,而後悄悄從宋氏商隊購買袖箭,倒讓她賺了不少錢。


    陸九瑩從不懷疑蕭明月的射藝,她隻是在想如何能讓十支箭變為十一支箭,隻有射中十一發,才能聯合柳文嫣的四發,達到玄英的要求。


    隨著蕭明月每發必中,陸九瑩擔心的問題成了所有人的好奇所在。


    直到要射最後兩支箭的時候,蕭明月手下尚有舒緩。


    ***


    玄英此時也難掩好奇心,他走至沉默的阿爾赫烈身側,輕聲詢問:“你可知她要如何做?”


    阿爾赫烈淡淡回道:“看不就行了。”


    玄英尚文不尚武,他自是看不出什麽門道來,既然阿爾赫烈賣關子他也不追問,索性凝神看向蕭明月。


    再遠一些的阿聿和烏格也在談論最後兩箭,前者似乎瞧出些端倪,但他說:“骨箭特地為女子所製,減了長度,威力不足,怕是難以成事。”


    “那不一定。”烏格用力錘了捶臂膀,說道,“換了老子這雙臂膀,分箭之術不在話下!”


    烏格提到了分箭之術。


    那是西境草原上十分熱衷的一項技藝。


    蕭明月將最後兩支箭全部提起,但她隻搭了一支在弦上。


    阿爾赫烈就站在蕭明月的右側,看著女娘打開雙肩,微微收緊下顎。一雙青眉之下的鴉睫輕若浮雲,美如蝶翼,紅潤的唇瓣未點半分口脂,卻鮮於百花亮麗。


    場內略有微風起,撩起蕭明月鬢角的青絲。


    隻見她果斷鬆開手指,射出骨箭,繼而快速搭上最後一支,離弦其後。


    最後那支決定成敗的骨箭比前麵九支都要迅疾、猛烈,蕭明月的雙臂張合適中,用力卻深,她的眼神緊隨箭羽而去。


    大家探目張望,看到最後一支箭追隨著第九支,在入靶之時以淩厲之姿破開箭杆,碎裂牛骨,將第九支箭一分為二,紮入正中。


    軍吏跑上前去,看著箭靶所有愣怔,隨後他高聲一呼:“第九支分箭!三支中!”


    遠處的烏格笑聲激烈,隱約聽著說道:小娘兒們好大的勁!


    蕭明月用分箭之術爭出了額外的一支箭,她手腕翻轉如花,將木弓背於身後。女子難掩颯爽英姿,她迎著春風問玄英:“十五箭已中靶,可否踐諾?”


    “踐諾……”玄英看了一場好戲,從起初的疑惑到驚詫,再到眼下的不可思議,他拊掌道,“當然踐諾,沒想到一個小女娘有此等箭術,阿烈,說說。”


    阿爾赫烈側眸看了蕭明月一眼,還是那副清冷的姿態:“分箭之術罷了,朝學暮成的東西,沒什麽可說的。”


    蕭明月自然不會反駁,她謙卑平和地聽著話,內心卻道:嫉妒使人醜陋。她又回看一眼,男子實在俊朗,她不得不改變形容:內心醜陋。


    ***


    蕭明月憑借聰慧的心智與精湛的技藝,讓眾多女娘另眼相看,就連她們在望向陸九瑩的目光中,都不知不覺多了些豔羨。


    柳文嫣如何都想不出分箭之術,她一直以為百步穿楊便是世間最厲害的箭術。眼下蕭明月替她完成考校,先前內心的糾葛無形間再度加深。


    但相比蕭明月出風頭,女娘們心中的怨憤皆得到了釋放。


    雖說打仗是男子們的事,可生於深閨的小女娘也有榮辱之心,此局無論男女,他們可以輸給身邊任何一人,宿敵也好,仇人也罷,但絕不能是外族蠻夷。


    阿爾赫烈讓陸玥難堪,便是與所有女娘為敵。


    蕭明月雖然隻是個女婢,卻為漢家女出了口氣,此時她們短暫的忘卻尊卑、不計等級,擁有的是一場首次開戰的勝利。這種滋味,是驕傲與自豪的快感。


    陸九瑩也暗暗鬆了口氣。


    蕭明月適時退下,她走至木篷處放好弓箭,將隨身的符牌悄悄壓在底下。


    ***


    陸玥的衝動,阿爾赫烈的起釁,柳文嫣的失策,蕭明月的挽救,於這場交鋒之中得以窺見一絲端倪。玄英的推波助瀾對於自身也好,貴女們也罷,可謂是各得其宜,兩廂安好。


    最後阿聿在說道下次教習不可遲怠時,無一人相駁。


    因為她們的眼底占據了勝欲的熊熊烈火。


    那日教習間,阿聿將符牌送至阿爾赫烈的眼前,問道符牌怎麽卷在兵器中。


    阿爾赫烈摩挲著掌心銅器,已然不見當事人。小女娘不改敏捷之風,隻是這界限劃得也太快了些。他不由挑眉:“既無用武之地當然棄如敝履。”


    阿聿不明所以,而後看向玄英求解,玄英也隻是笑笑。


    ***


    貴女們在校場所為很快便傳至若世夫人的耳中,輪到她教習時,她斥責眾人遲怠,懲罰女娘們整夜抄寫《儀禮》,甚至叫她們寅時起大早,跟隨官婢去茶園采茶。


    即便若世夫人不講情麵,眾人內心也有一絲酣暢。那種傲骨本沉溺於心,卻又猛然拔起的感覺,確實無法言喻。


    蕭明月問陸九瑩:“夫人當真動怒了?”


    陸九瑩卻搖頭,她道:“若夫人真的動怒,一定不會放過你。她懲罰我們遲怠之罪,卻沒有任何不重師長的罪責,我想她的心裏大抵和眾人一樣。”


    蕭明月眉歡眼笑,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


    陸九瑩也是心領神會,點了點蕭明月的鼻翼:“渺渺,你慣會拿捏人心。”


    ***


    水居知曉貴女們受罰,特地將教習時辰讓出來供大家休憩。抄完《儀禮》的女娘能活絡筋骨,沒抄完的則奮筆疾書,但像陸玥受了傷還有空子發脾氣的,唯她一人。


    水居安慰陸玥:“子曰:溫故而知新,沒準抄寫之後,你便是學禮學得最好的。”


    陸玥一臉不悅地回道:“我之前便是學得最好的!”話雖如此,但還是重新握筆。


    而後水居晃悠悠地走到陸九瑩書案旁,陸九瑩早已抄完了懲罰,正在習字。蕭明月跪坐旁側攪動著茶鼎中的茶湯,水居嗅到清香之氣,問道什麽茶。


    蕭明月回他:“先生,這是春桑茶。”


    水居攏了攏袖袍,屈身再次聞了聞,他朝蕭明月彎了彎眉眼:“你們采桑至今已然見過春雨前後最美麗的景色,日之夕矣,滿目金黃,忙碌中也帶著愜意呀!”


    蕭明月攪動茶杓的手一頓,日之夕矣……


    她抬眸看向水居,水居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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