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彼時站在校場的木篷後方,與其並肩的還有眾多小女婢。


    她們目睹胡人之師刁難貴女們,其中屬陸玥的小女婢最是氣急,她跺腳道:“欺負人!憑什麽叫我家翁主跑三十圈!”隨後便見她欲要踏入校場,卻被看守的軍吏叱聲嗬退。


    陸玥聽到三十圈如何能不惱怒,一個蠻夷竟敢當眾指摘自己,叫她心中實在屈辱。她恨恨說道:“別說三十圈,便是一圈我都不跑,你不過是一個教射箭的蠻夷,有什麽資格指派我?”


    “玥翁主一口一個蠻夷,叫得真是響亮。”阿爾赫烈眼底掠過一抹冷意,他詰問,“長安城萬千將領,哪一個痛斥蠻夷不是心如泣血,若論資格,你城陽王府又哪來的資格?”


    阿爾赫烈戳人痛處,毫不留情。


    他複道:“汝之畏懼,他人消之。今日你不跑,那便叫所有人替你跑。”


    陸玥聞言臉色霎變,就連旁的女娘都不由一驚。


    篷後,杳杳憂心地問蕭明月:“我們娘子也要跟著跑嗎?”


    王清君的女婢回她:“自是要跑的,早知道就不讓我家娘子起這般早……”說罷看了眼陸玥的女婢,抿唇低語,“害人精……”


    ***


    女娘們心中有怨,陸玥幾句話便害得大家加深懲罰,而陸玥恨的是阿爾赫烈堂而皇之的譏諷之言,換做以往柳文嫣那般挖苦自己都能反擊,可眼下叫她如何能辯?難道要同蠻夷說,我家府內三代出不了一個能打仗的,你再等上十年,一定能出征嗎?


    來自蠻夷的錐心之問,已然讓陸玥喪失尊嚴。家中沒有能保家衛國的男子漢,是城陽王府唯一的遺憾。


    陸玥心中的屈辱與不甘如泉湧噴發,她突然轉身衝向木篷之下要去拿弓箭,可軍吏看守無人能靠近左右。阿爾赫烈知曉陸玥想做什麽,他抬抬手,軍吏就此放行。


    蕭明月看著陸玥撿起一張大弓,隨手抽了一支箭矢便搭在弦上,當即轉身射向阿爾赫烈。


    蕭明月一聲驚呼:“小心!”


    這聲“小心”提醒的不是阿爾赫烈,而是陸玥。


    陸玥似乎分不清左右手拉弓,猛地拉開弓弦,箭矢先是刮傷了她的虎口,繼而回彈擦破臉頰,掉落在地。她嗚咽一聲,丟了弓箭捂住臉頰。


    蕭明月著實鬆了口氣,還好隻是擦傷,並沒有傷到實處。


    ***


    玄英連忙趨步至篷下查探陸玥的傷勢。


    陸玥也是個硬脾氣的,便是眼淚撲簌直落都不發出聲音來,彎腰摸索著要再次拉弓。


    蕭明月身側的小女婢早已哭得抽噎:“嗚嗚嗚,我家翁主受傷了,翁主……”


    玄英好言勸解陸玥:“玥翁主莫惱、莫急,這弓箭鋒利,別再傷著。”


    “滾開!無須你假惺惺的……”


    陸玥拿著大弓的手指顫抖不止,黏稠的鮮血落在弦上暈出褐色的印記。她握不住弓,就反複擦拭手心的血跡,箭搭不上弦,便一次又一次調換箭矢。


    一眾貴女瞧著陸玥倔強舉措,心中皆不是滋味。


    尤其是柳文嫣。


    柳文嫣極為厭煩陸玥,看她出醜本該暢快,可眼下陸玥丟人,不知為何她也覺得自個兒沒了顏麵。柳文嫣越看越惱怒,她跑到陸玥身側奪下弓箭喊道:“三十圈就三十圈,有什麽不能跑的!”


    陸玥嗚咽嘶喊:“我叫你跑了嗎!”


    “若不是你無用,我們需要跑嗎!”


    “你滾開!”


    “……”


    兩人爭吵不休,玄英見時機恰好,便開口說道:“今日初次教習,筋骨尚未舒展,不說三十圈,便是三圈於你們都是難事,再者有貴女天不亮就到此處,若要連坐受罰也是不公。可你們確實遲怠在先,讓眾多軍吏一番苦等。”


    柳文嫣聽出話中玄機,她道:“你想說什麽?”


    “我有一法能消解你們的懲罰,就是不知你們願與不願?”


    “你且說說。”


    玄英看向阿爾赫烈,後者漠然不動,他繼而笑道:“既然要學射箭,何不先考校一番?”


    “如何考校?”


    “我知曉你們當中不乏將門之後,我可做主,允你們選三人,一人十箭,若能中靶過半,今日眾人的三十圈皆不作數,如何?”


    柳文嫣聽完心中暗自思慮,她問道:“距離多少?”


    玄英答:“十五丈。”


    “好!”柳文嫣應的果斷。


    陸玥麵上還有拂然之色,柳文嫣瞪了她一眼:“撿回臉麵的機會你難道不要?”


    陸玥咬著唇瓣,沒有吭聲。


    ***


    柳文嫣應下考校取代懲罰,確實叫大家說不出什麽話來。事已至此,三人上場考校可比眾人跑三十圈要劃算多了,再者柳文嫣的幾個姊妹大都出身將門,她隨便挑兩人都能頂事。


    軍吏在十五丈之外擺放著箭靶,玄英走至阿爾赫烈的旁側,側眸道:“若無意外,這幫小女娘倒是被你拿捏住了。”


    阿爾赫烈長身肅立,負手說道:“盡在你的掌握之中,與我何幹。”


    “若不是你先挑人家痛處,我又何來機會叫她們服氣。”玄英滿麵笑容,將這局麵穩住後心中十分好受,他不由來了興致,“你猜猜這三十支箭中能否有十五支入靶?”


    “十五支……”阿爾赫烈唇角一勾,“隻怕你這台階有人下不了。”


    “你真是好煞風景……”


    玄英無奈地搖了搖頭,而後探眼回望木篷之處,發現貴女們的女婢皆湊在一處,他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遂而意味深長地側眸掃向阿爾赫烈。


    ***


    杳杳於後方問蕭明月:“三十支,總該能射中一半吧?”


    蕭明月未答,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柳文嫣三人。


    從三個女娘拉弓提箭的手法來看,確實是善射之人,她們也懂得選擇適合自己的良弓,尤其是柳文嫣。


    柳文嫣選擇上等柘木為幹的弓,兩端輔以柔韌的牛角,筋、絲皆經過千錘百煉,黏合的赤膠幹燥,外漆順著紋理沒有過多皸裂,此弓定是精心選材耗時一年所成。


    她們良弓在手,便以為有八分勝算。


    可當娘子們真正拉開弓弦的那刻,渾然不似先前想象得那般美好。


    第一位持弓的女娘在站到阿爾赫烈身側的時候,不由得腿腳發軟,眼神難聚。她的手心開始出汗,拉弓欠缺力量,大幅度偏斜方向也不自知。外行人旁觀會以為此女技法生疏,豈知她是心生懼怕,臨陣畏縮。


    她總是忍不住臆想旁側的人會嘲諷、蔑視自己。


    就這樣,她十箭射出,未有一箭入靶。


    這可把柳文嫣氣壞了,她這個小姊妹以往十發六中,豈料今日讓人大失所望,她忍不住出言怒斥倒把第二位姊妹給嚇紅了眼。柳文嫣情急之下從後位替到前頭來。


    也正是此舉讓她們陡然落於下風。


    柳文嫣在情緒不穩的狀態下,十箭四中,這讓所有人徹底傻了眼。


    玄英自是沒有想到局勢如此起伏,阿爾赫烈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唇角。


    柳文嫣失利,後麵的小娘子還如何能繼續射呢?別說她無法十發十中,便是中了也積累不到十五支,小女娘索性丟了弓箭哭喪著臉跑回人群之中。


    陸玥先前還因柳文嫣的話心存希望,眼下柳文嫣算是將臉麵徹底丟盡。柳文嫣氣惱過後也是無地自容,她懊悔自己不應該衝動調換位置,攪亂大家的情緒,若是按著順序來,或許還有勝算的機會。


    阿爾赫烈一言未發,他隻是站在那,便叫娘子們內心崩塌。


    玄英見此局已無挽回之勢,正思量著他法,便聽木篷後方一聲清脆呐喊。


    “讓我試試!”


    ***


    玄英回頭發現出聲的是蕭明月,他果斷抬手示意軍吏放行。


    阿爾赫烈斂著眸,看著那個清麗的女子踏入場內。


    蕭明月先走到陸九瑩身側,輕聲安撫:“別擔心,我有辦法。”繼而看向玄英,問道,“如果我替了適才那位貴女,不知考校承諾是否還作數?”


    玄英點頭:“作數。”


    此時考校已敗,蕭明月卻提出試射,確實讓人難以理解。柳文嫣麵露厭煩之色,她認為蕭明月此舉實屬刻意,是因為陸九瑩要受連坐之罪,這是要為主子討債來了。


    柳文嫣瞪著她沒好氣地說:“敗局已定,何必自取其辱?”


    “柳娘子射中四箭,怎會是敗局?”


    “就算你能十發十中,加上我的四箭不過十四,如何能勝?”


    柳文嫣不知蕭明月在打什麽啞謎,她隻覺得顏麵掃地,愧對眾人。此時蕭明月又道:“柳娘子且信我,你的四箭已將此局定勝,並沒有輸。”


    蕭明月伸出手來:“可否借娘子的弓箭一用?”


    柳文嫣見她故弄玄虛,也懶得再詢問,橫豎這臉麵都丟盡了,也不在乎多一個女婢。柳文嫣把良弓遞過去,便回了後方。


    ***


    蕭明月良弓在握,緩步走至阿爾赫烈的身側。


    女娘身姿嬌俏,未至男子肩頭。她仰望對方的目光越過溫柔的晨曦,凝於他的羽睫之下,小娘子從未這般乖巧伶俐,一副嫣然含笑的討巧模樣。


    隻是那抹揚笑的唇角,卻又顯露著勢在必行的征欲。


    蕭明月退後半步,讓晨曦的燦爛落下。


    她道:“楚郡蕭明月,請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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