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做過什麽,總會留下痕跡。


    譬如一個常年握劍的人,掌心必有薄繭。


    葉緲緲不握劍,她的兵器是長鞭,取自魔淵赫赫有名的孔雀大妖王的尾羽,是父王送她的一百歲生辰賀禮。她握著這根長鞭兩百餘年,抽過不知多少妖魔。


    但她此刻的注意力卻不在薄繭上,而是盯著橫亙在右手掌心的一道疤痕,目不轉睛。


    這道疤痕不應該出現,因為它是一道奪命傷。


    倘若她沒想錯,那應當是一百五十年後的事了。她與人族修士交手,一時分神,被對方所乘,落敗殞命。殞命之前,手中的孔雀翎鞭化為灰燼,在掌心留下一道灼傷痕跡。


    一百五十年後的傷痕,為何會出現在此時?


    就如同葉緲緲想不明白,她分明已經死去了,因何又活了,還是回到了少年時?


    她擔心自己料錯了,於是抬首喚道:“來人。”


    片刻後,殿外出現一道身影,近身服侍的小奴前來,謹慎的步伐在地麵上掀起輕微的風,在她身前不遠處跪下,垂首輕聲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葉緲緲看著她因俯首而露出的柔順脖頸:“上前來。”


    小奴拾起裙擺,膝行上前。


    葉緲緲徑直將掌心伸到她眼前,焦黑傷疤印在白淨的掌心,猙獰而可怖。小奴一顫,眸中湧出驚恐:“殿下幾時受的傷?!”


    聲線顫抖,神情說不出的惶恐,甚至渾身都打起了擺子。


    人人皆知,陛下子嗣眾多,但唯一得他青睞的隻有這位三公主。自她滿了百歲,獨自開府後,陛下便指派兩名魔王級別的高手,守護在公主府中。


    除非陛下親至,否則誰能傷她一根汗毛?


    然而今日,殿下不僅受了傷,還沒有驚動任何人。這讓小奴渾身一軟,險些暈厥過去,殿下平日裏脾氣就不好,如今毫無緣由的吃了虧,不知會怎樣發落她們這些伺候的人?


    她渾身冒冷汗,裏衣都濕透了,蒼白的臉上盡是絕望之情。不料,葉緲緲隻是帶了點困惑地問:“你當真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小奴滿腦子空白,因為過於驚恐,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隻記得一個時辰前,殿下剛剛用過早膳,她服侍殿下淨手時,殿下的掌心仍是白白淨淨,沒有一絲瑕疵。


    “下去吧。”葉緲緲卻沒再問,她已經知曉這傷疤的來曆,問小奴也不過是確認一下,“不要多嘴。”


    小奴惶惶然,又慶幸殿下沒動怒,忙道:“遵命。”


    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匆匆退下了。


    葉緲緲將她的情狀收入眼底,卻沒在意。此刻坐於榻上,曲起一條腿,右手擱在膝頭,看著掌心裏的傷疤。


    那道傷疤並非純粹的焦黑,而是帶著幾絲血色紋路,又夾雜少許辨不清的墨綠。宮殿的穹頂上鑲嵌著許多用來照明的夜明珠,此刻光線打在傷疤上,墨綠暗紋若隱若現。


    古怪,葉緲緲暗道。合起手心,撐著膝蓋站起,邁開步子大步走出了宮殿。


    “備車!”


    眾所周知,魔族三公主是個懶散的性子,等閑不會出門。


    但近幾日,她頻繁出門,拜訪魔尊,拜訪大臣,拜訪說得上話的朋友。有時一上午拜訪好幾家,也不做什麽,隻說上幾句話便走了,實在叫人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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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近身服侍葉緲緲的小奴,猜測殿下在找凶手。但她一個小奴,什麽也做不了,更不敢多問,隻每日兢兢業業侍奉殿下的起居。


    “殿下今日可要出門?”這一日清晨,小奴一邊侍奉葉緲緲用早膳,一邊問道。


    倘若葉緲緲要出門,必定提前安排,免得失了排麵。


    “今日不出門。”葉緲緲道。


    要打聽的事,已經有了結果。


    那就是她的確重生了,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的確死過一回,然後回到了自己少年時。


    而且,隻有她自己重生了。其他人和事,與前世皆無變化。


    打發小奴下去後,葉緲緲慵懶靠坐在金椅上,手指無意識撫摸著扶手上鑲嵌的寶石,一手托著下巴,纖長濃密的睫毛忽閃著,掩在下方的那雙灰色瞳仁盡顯冷漠。


    她要梳理一下前世的記憶,再對今生做些打算。


    身為魔族的公主,而且還是受寵的那個,葉緲緲實打實過了許多年舒服的日子。府邸建在靈氣最濃鬱的地方,占地麵積極大,建造規格僅次於王宮。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吃著最珍貴的食物,出門拉車的六條蛟龍都是最年輕健碩的。


    更別說府裏養著許多小美人,能歌擅舞,慣會哄她高興。養這府邸,每個月花費不知多少魔晶,這還不算她平日裏大手大腳扔出去的。可以說,她諸多哥哥姐姐們加在一起,也沒有她一個人花用的多。


    然而這樣舒服的日子,在她一百七十歲那年,戛然而止。


    一個名叫諸皇天的人族男修,墮入魔淵,僅僅花了三年時間,便打敗魔界無敵手。而後,他闖入都城,單挑魔尊。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贏了,魔尊陛下死在他手裏,他成了魔族的新王。


    在魔族,誰厲害誰就做王,沒有任何人有異議,也不會有人為舊王報仇。哪怕葉緲緲的哥哥姐姐們,也沒有一個仇恨諸皇天。


    諸皇天成了新王,魔族子民都是他的手下,包括葉緲緲。彼時葉緲緲還沒有成年,修為不高,自然不配再住在公主府,不配有魔王級的高手守護,不配養諸多小美人,不配錦衣玉食,不配享有六條蛟龍的車輦。


    她就差給人拉車了。


    而她之所以沒有落魄到那個地步,是因為她修為不夠——簡直是奇恥大辱!


    葉緲緲恨諸皇天,因為他,她才從雲端跌落泥裏。失去一切,從一個小魔慢慢往上爬。而諸皇天出身人族,跟他們魔族不一樣,他精明強勢充滿野心,不允許他們魔族每日懶散度日。


    他命令他們無休無止地挖礦,煉丹,煉器,整頓軍隊,練兵,每日操練不停。葉緲緲苦不堪言,而這苦不堪言的日子仍無休止,等到她兩百歲成年,修為提上來後,成為了魔將,又要帶兵去打仗。


    那個諸皇天,瞧著威風八麵,其實可慘可狼狽了。這件事本來沒人知曉,隨著他要攻打人族的野心冒出來,那些秘密便漸漸被挖出來。他原是人族一個大門派的內門弟子,被未婚妻和師兄聯手算計,聲名盡毀,修為被廢,又樹敵無數,絕望之際投入魔淵。


    他天天搞風搞雨,就是為了複仇。


    不過,他最終功虧一簣。本來他就要成功了,人族在他的挑撥下內亂,魔族趁虛而入,打得不可開交。然而關鍵時刻,琦玉不知為何反水,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狐狸虛影遮天蔽日,咆哮一聲,便有無數生靈毀滅。不分種族,無差別攻擊,天地都為之崩碎。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反水。葉緲緲更不知道,她隻是一個普通的魔將,琦玉卻是諸皇天的心腹。何況他們的關係也不怎麽樣,曾經琦玉在她府裏做小美人時,她待他可不好。


    而且,在她成年後,就不怎麽看得到琦玉了,他很少在魔淵,被諸皇天派出去不知道搞什麽事情。


    他驟然反水,場麵頓時不同。不論魔族還是人族,大能頻頻隕落。


    葉緲緲很快也死了,倒不是死在琦玉手裏,她那時一心劃水,率領部下遠離戰場中心。驚見琦玉反水,心下一樂。她一直憎恨諸皇天,隻不過能力有限,這些年來雖然暗中使絆子,但對諸皇天造成的傷害微乎其微。


    有人給他苦頭吃,她如何能不高興?便是這一樂,出了岔子。對麵的人族修士趁她分神,要了她性命。


    死就死了,葉緲緲倒沒什麽埋怨的。自從父親死後,她不再是公主,一直過得很辛苦。能做的她都做了,死時也沒什麽遺憾,隻是懷念當初做公主的時候,那舒舒服服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前的遺憾,才讓她有機會重生回來。葉緲緲回過神後,低頭看著掌心的傷疤,而後合上手心,站起身來。


    “傳令下去,搜捕美男子的蹤跡,重重有賞。”


    諸皇天墮入魔淵,就在這幾年了。他崛起得很快,葉緲緲一定要在他崛起之前,將他拿下。


    別的借口也不合適,能掐會算並不是魔族的長處,葉緲緲隻能以好色為由,將他捕捉。


    那人容貌俊得很,她這條命令下去,他絕對逃不了。


    吃苦是不可能再吃苦了,葉緲緲這輩子都要做魔族尊貴的公主,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隨著她的命令下去,陸續有小美人送進府裏來。


    葉緲緲知道他們都不是諸皇天,那男人本領高強又有頭腦,她隻希望得到他的蹤跡,然後帶上父王給她的高手,親自抓捕。


    但府裏有新的美人進來,她還是歡喜的,高高興興地見了他們,並讓管家安置。


    “殿下,琉寧等幾位公子求見。”小奴進來稟報道。


    葉緲緲剛剛練過一場鞭法,沐浴完出來,腳下並未蹬著精致長靴,而是羅襪加木屐。此刻站在庭院中的桂樹下,吹風看月亮。


    魔淵不常見月亮。這是一片黑暗荒蕪之地,白日不見太陽,晚上沒有星星。隻不過,每個月的月中可以看到一輪橙黃圓月,是葉緲緲最喜歡的日子。


    “喚他們進來。”想了想,葉緲緲道。


    她的後院應當整頓一番了。不是誰都對她忠誠,前世在她落魄後踩她的人,也沒必要錦衣玉食地養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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