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他就懂了。


    一群拿著除魔令的人殺了他的父母。


    或因有妖食人、或因有妖阻道。總之,是因為妖的存在阻攔了人的路。


    遂州地勢崎嶇多變,並不適合喜歡聚族而居的凡人生活,所以他們要除獸、伐林、開山、引水……要讓這片土地適合自己生存。


    遂州並不適合人,人為什麽要來遂州?!


    天地博大,這片適宜妖獸生存的土地,為什麽也要被人奪去?!


    聽聞早年的時候,遂州並不隻是人的遂州,還是各種妖類隱修的遂州。都怪那個前任的遂州牧!是他頒布的除魔令!是他使得妖在遂州生存得如此多艱!若沒有他,自己的父母也不會死……


    他要推翻邱書峰所做的一切,要還遂州原本的麵目!


    鹿妖奔波一生,死去之後,魂魄飄飄忽忽,又進入了輪回。


    他成了一尾魚,被攔在壩下;他成了一隻鳥,被修路的人伐去了哺育幼雛的大樹……


    夜漏滴盡,邱書峰猛然從榻上驚醒,抱被而坐怔怔良久。


    “……邱書峰?邱書峰!”種地係統不知已經急喚了多少聲。


    “……怎麽了?”邱書峰遲鈍道。


    種地係統查驗了一番,才鬆了口氣,道:“我剛才感覺你神魂有異,卻怎麽都喊不醒你。現在終於正常了。”


    又問:“你剛才怎麽了?”


    邱書峰沉默片刻,道:“我做了一個夢。”


    一夢黃粱,曆經數世。


    “我夢見我幾乎圓滿地度過了這一生,然後轉世輪回,成為了遂州當中的鹿妖、成為了一尾魚、一隻鳥。我在作為邱書峰時做下的諸般功德,在為妖為獸時,都成了累累罪行。


    “我的轉世之身,甚至深恨我的前世。”


    “你覺得怎麽樣?”種地係統問道。


    “很不好,”邱書峰苦笑道,複又出神呢喃,“人生南北多歧路……”


    他早知世間有輪回,但知曉和親曆到底是不一樣的。這一場大夢,如經數世,攪得他心神皆亂,竟一時不知該做什麽了。


    他身為遂州牧邱書峰的一世,哀憐百姓苦楚,致力於使百姓皆得安樂;他身為鹿妖的一世,哀憐妖獸苦楚,致力於推翻邱書峰所做的一切。


    他是邱書峰還是鹿妖?是誰在給誰造成苦楚?是誰在深恨著誰?誰在努力創造?誰在努力毀滅?誰是誰的敵人?誰在……費勁心情?


    如今再次想起他偶然遇仙的經曆,想起農人的唱詞,竟又品出不同的滋味來。


    或有鸝鶋把毒草當做了解藥,他所食的,又何嚐不是毒草?


    “你打算怎麽做?”種地係統又問道。


    “我不知道。”邱書峰長歎。


    不止是他在輪回當中,他所哀憐的百姓也在輪回當中。他今生竭盡全力為給百姓一個好生活,這些百姓來世同樣會輪回成鹿妖、遊魚、飛鳥。水流花謝……知何處?


    如何憐百姓苦楚?


    “你的救濟哀憫之心還在嗎?”種地係統再問道。


    邱書峰呢喃:“這世間可有能濟眾生的道嗎?若有,我必行之。”


    “你有什麽辦法嗎?”


    他向種地係統發問,卻忽然覺察有異。他與種地係統相處許久,隻覺得方才那一個個問題,不似種地係統會在這種情況對他說的話。


    剛才那些問題細回想來,也好像並非他自腦海中聽到的係統交談,更像是……自他心底而發叩問。


    邱書峰忽然看到了光輝,明亮卻不刺目,柔和卻不溫暖,高遠卻不冰冷,那光輝之中,似乎隱藏著無數符文,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最終顯化出一個名字:救苦解厄。


    這是一尊神位。


    神位昭昭考心:


    神明,不是權貴的神明、不是百姓的神明,也不是凡人的神明,而是天地眾生的神明。


    作者有話說: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屈原《天問》兩段中間有刪節


    第59章


    府衙床榻,邱書峰忽然驚醒,怔怔坐起。


    “你怎麽了?”種地係統奇怪問道,“做噩夢了?”


    邱書峰苦笑著搓了搓臉:“我現在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


    此時神道已成天地之道的一部分,真靈位業圖上的神位皆如自有靈性的法寶,若感天地間有眾生契合自己,便會投下感應。


    神道是留給眾生的神道,不是留給人的神道。


    邱書峰曾有一念頓悟,已經改命,可以入修行門。他窺破了血鏽刀的迷障,卻有一種更可怕的迷障,這種迷障正來源於他堅執哀憫的心。


    他越堅執,迷障便越深。


    這種迷障的可怕之處,正是因為它看起來很好。


    ……


    轉眼月餘過去,世間已有許多適合走神道的眾生,由神位自發所感,引入神道。靠太歲之氣來掛兼職的修士們,考核也進入了尾聲。


    在開始神位冊封之前,花空謝先找到了昊祇。


    “我要日月的神位。”她捧著一個金色的夢。


    昊祇為難道:“不是我不肯,但是,在我來乾坤時,護道者說過,日月神位我不可動。”


    花空謝笑起來:“那你去問問他吧。日和月的神位,本來就是為我們而留的。”


    昊祇看了看她小心護在手中的金色夢境,不由好奇。他跑去拜訪了雙文律。


    雙文律果然讓他將日月神位隨花空謝安排。但花空謝隻要了日神的神位,也沒有給自己,而是將那個金色的夢境安置在了日神神位當中。


    昊祇從中感受到了一個深藏的虛弱魂魄,與日神的神位極為契合,借助神位的力量,正在慢慢休養恢複。但雙文律和花空謝都沒有滿足他好奇心的意思,昊祇也隻好自己憋著猜。


    除此之外,他找雙文律還有一件事:


    “諸神位的考核已經結束,再過幾日就可以冊封了。我想請您參加冊封儀式。”


    “可以。”雙文律道。


    邀請雙文律隻是一個引子,昊祇拿出擬定的名錄,交給雙文律道:“這是位業圖粗稿,您看看有沒有什麽疏漏?”


    雙文律沒有接,隻道:“我又未曾參與考核,給我看做什麽?”


    昊祇隻好再挑得明白了點:“雖然考核結果已定,但上下也有些許活動的空間。就比如無跡觀的那位陸修士……”


    此次修士冊封與神位自發尋找眾生不同,與乾坤神道牽扯不深,因此有得騰挪空間。


    桃姑山的事雖然沒有鬧大,但涉及到劍尊,還是在一定範圍內迅速傳開了。


    昊祇原本也不想來這一手,但在桃姑山之事後,不知陸漸休發了什麽瘋,瘋狂地搜尋起太歲之氣來。他有尋找的手段,也不缺處理的能力,這麽一發瘋,考核成績竄得像點炮仗一樣。乾坤當中是不缺乏比他修為高深的前輩,但這些人大多如雙文律一般,對昊祇神位不感興趣,沒有參與,將機緣讓與小輩。故此,若按照實際成績來分封,那陸漸休在位業圖中的排位……實在高得有點嚇人。


    無論陸漸休打算發什麽瘋,昊祇都不打算被攪合進去,所以他來問上一問。


    雙文律道:“他該得什麽位,就給他什麽位。”


    該得什麽位……昊祇又琢磨起來。陸漸休該得什麽位。他在桃姑山發瘋質詢劍尊,這樣的人該得……


    雙文律忽然出聲打斷他的思路:“我不喜歡玩別有深意那一套。我說出的話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意思。”


    昊祇看著他的眼睛,心中一凜,道:“我明白了。”


    他帶著位業圖又回去了,把陸漸休的名字重新調回到原有的位置上。


    典柄執法公,昊祇盯了這個神位片刻。此位有監察之職,陸漸休瞄準這個神位是為了什麽,他多少能猜到一些。但反正他已經知會過雙文律,那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沾染不到他身上了。


    昊祇歎了口氣。不容易啊。他什麽時候也能成為如乾坤這種大世界?不止要晉升圓滿,還要擁有如此多厲害的生靈!


    想到這,昊祇又幹勁十足地奮發起來。他在乾坤的這一趟活計,不止要收集乾坤的規則記錄,還一定要把乾坤為什麽能夠如此特殊的秘密給挖出來!


    ……


    季春之月,聘名士,禮賢者。


    乾坤天頂之上,祥雲層層來聚如環,中心雲層淡金,重重高疊,九重之上,托著一座巍峨的天宮。


    岱山之巔,金鼎莊嚴。


    昭帝肅衣冠,仰天之高邈,祥雲層層。


    這一重一重的九天,神人自虛空現仙山玉水而取錫銅,伐神木以助火,鑄金鼎而鎮天下,使天分九重,造神位而達。


    這是他親身所曆。


    他很感激能在自己在位的期間經曆這件事。


    不隻是因為能在後世史書記下一筆,也不隻是因為這給了他長生的希望。


    而是這樣的震撼,將使一切人想起天地有道,人當敬畏。在消去了那種因權利而生的傲慢之後,他發現時常讓自己不快的氣惱、不甘竟也消去了許多。


    在這件事發生過後,連各地惡事都少了許多。看來學會敬畏的並不隻有他。


    舉頭三尺有神明,生時肆意妄為,死後怎知無懲?


    太陽透過層雲撒下金光,山巔的風霎時變得柔和輕緩。


    鍾鼓起,琴簫動,祭歌莊重。


    昊天蒼兮穹窿,廣覆燾兮龐洪。


    建重圜兮岱之巔,合眾神兮來臨之同。


    念螻蟻兮微衷,莫自期兮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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