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酥紅擰起眉,哪怕她涵養再好,此時也忍不住要生氣了。可她還是覺得應該再問一問,她覺得朗擎雲不是這樣的人。


    “你……”她才剛問出口,看見朗擎雲的模樣,剩下的話忽然就卡在了喉嚨裏。


    “或者說……”朗擎雲抬起頭,露出一雙閃著寒光的眼,“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他坐在黑暗裏,隻有眼睛閃著冰冷刺人的光。那是殺意。


    蔡酥紅隻覺得一桶冰水從頭澆下,寒意直透心底。她還不至於認不出殺意的真假,這和朗擎雲之前受血鏽刀影響,針對所有生靈而起的殺意不一樣,這是獨獨針對她而生的殺意。朗擎雲想要殺了她。


    她看見朗擎雲的右手藏在身後,他身後還閃著一點寒光,那是血鏽刀的刀尖。


    蔡酥紅心頭所有為朗擎雲方才所言的開脫都在這殺意下煙消雲散,她隻覺得剛才還在和秘境係統爭論的自己像個傻瓜。


    她在這寒意當中立刻起身:“我對血鏽刀已經沒了興趣。既然你不信,你我就此分道揚鑣!”


    蔡酥紅倒退著走出洞穴,運起術法,身形倏忽不見。


    洞穴裏,在蔡酥紅離開後,朗擎雲抬起藏在身後的右手,支撐住額頭,艱難地喘息,仿佛他的肺已成了一個破舊不堪的風箱。


    他喘了許久,慢慢緩下氣息,用力抵住額頭的手緩緩放下,他的手在發抖,在臉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跡。


    朗擎雲攤開手,掌心被指甲摳出四個深深地月牙傷口。


    他之前把手藏在身後,但並沒有去握血鏽刀,隻是死死地攥著手。他在控製自己,不要去殺蔡酥紅。


    蔡酥紅的感覺沒有錯,他的殺念是真的。


    血鏽刀有問題,這件事他比蔡酥紅知道得更早,從他的夢中,從那個年輕人的舊影中。


    血鏽刀要每一個持握它的人去殺!


    血鏽刀能壓製他的道種,不是因為它內藏無上道藏,而是因為它對朗擎雲的拉扯與道種的拉扯方向不同。


    血鏽刀要的殺,是瘋狂的、不自控的殺,世間萬物,無不可殺、無不應殺。


    道種要的,是斷情絕性的冷靜,殺是手段,而非目的,它不想要朗擎雲陷入血鏽刀的狂熱之殺當中。


    因為這兩種影響是相悖的,所以當朗擎雲拿著血鏽刀的時候,就好像能夠壓製道種。


    這兩種可怕的力量一直在拉扯著他,但它們又在一個人身上達成了一致——蔡酥紅。


    道種也想要朗擎雲殺了蔡酥紅。


    因為朗擎雲,真的把蔡酥紅當做了生死之交的朋友。


    可朗擎雲已經快要控製不住自己。他隻能逼走蔡酥紅。


    血鏽刀躺在地麵上,它的鋒刃又褪去了半寸。


    在被追殺的過程中,朗擎雲已不止一次被迫用血鏽刀對敵,不止一次用它殺過追襲自己的人。


    這柄渴血的兵刃張揚興奮地展露著自己的鋒芒,它並不在意死去的是誰,是對麵的敵人還是它的主人,都無所謂。它隻要殺。


    但朗擎雲已離不開血鏽刀。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那時他已用了太多術法的力量,道種對他的影響在瘋狂滋長。假如舍棄血鏽刀,他怕自己立刻就會偷襲蔡酥紅,然後回去把他的家人一個一個殺盡,徹底走上道種指給他的道路。


    要殺一個信任自己的人是很容易的,他得讓他們警惕他、防備他。


    那些想要奪取血鏽刀的修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追上來。朗擎雲用滿是血的右手握住血鏽刀,踉踉蹌蹌出了山洞。


    他還懷著希望。也許等他解開血鏽刀中的秘密,也許等他弄明白它是怎麽從他夢中的鋒利模樣變成如今遍身血鏽的時候,他就能知道所謂的“無上道藏”是怎麽一回事,就能解決他的問題。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獨行。


    ……


    雙文律入道的那一世是什麽樣子?


    煙雨微微,秋始涼。湖上扁舟自橫,無人渡,憑波載酒。


    醒時彈劍歌,醉同白鷺眠。


    那時血鏽刀上還沒有血鏽,隻是一柄造型特異的劍;那時的天地間還沒有修行道;那時的雙文律也在習劍。


    他習劍不是為了殺,隻是因為喜歡。因此,在練盡劍中所藏後,他想的不是去比劍殺人,而是去找他的朋友,和他們分享他的喜悅,醉裏舞劍,登舟載酒。


    但在他失手殺了人之後,就按下了所有的期待與喜悅。


    他覺得這柄劍不對勁兒。


    世間奇聞異事甚多,起初他隻當這柄劍是一件能授人劍法的異寶,可現在,他覺得這柄劍在影響他的心神。


    若尋理由,不同性情的人使出的劍法不同,不同的劍法也會移人性情,他練了這樣殺意淩然的劍法,一時殺性起湧,沒收住手殺了人,也很正常。劍本來就是用來殺伐的兵器,劍法本來就是用來殺伐的手段。


    換做世間任何一個習武的人,可能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就算問到衙門,路遇劫匪搏而殺之,也是無罪的。


    可他還是決定先放下期待已久的事情,去確認這柄劍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他帶著劍,先去找了一個人。


    第34章


    這是一間鐵匠鋪,門前掛著鐵鑄的牌子“梁氏鐵鋪”,任風吹雨打,不見鏽跡,是最好的招牌。


    鋪中爐火燒得猛烈,如入盛夏。梁虎赤著上半身,隻在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正在指導兩個學徒。


    年輕人站在門口時,擋住了光線,梁虎抬頭看向這邊,見到他後一頓,隨即就給兩個學徒放了假。


    “你怎麽成這樣了?”梁虎把他引到後院問道。他們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


    年輕人此時看上去不太好。


    他已經刮過胡子、洗過澡換過衣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整潔幹淨,但他的眼睛下方卻隱隱透出青黑,看起來疲倦又憔悴。


    可他剛下山的時候,這雙眼還是明亮的。


    年輕人沒有答,隻拿出了一把被灰布緊緊纏住的長棍遞給梁虎。


    梁虎解開灰布,裏麵是一個木匣。他又打開木匣,發現裏麵固定著一把造型奇異如刀的劍。更讓人奇怪的是,這柄劍並非盛裝在匣中,而是固定在匣中——木匣的劍柄處被雕刻出嚴絲合縫的卡槽,嵌住劍柄,劍身上下又用木楔死死抵住劍脊,整個匣子把這柄劍固定得沒有一絲移動的空間,卻也沒有一處觸碰到鋒刃。


    梁虎抬頭看向年輕人,問道:“這就是傳聞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寶劍?”


    之前程詹突然崛起連殺了五十二個高手,和他的名聲一起傳出去的,還有他那柄一擊便可斷人兵器的寶劍。


    年輕人點頭。


    梁虎道:“程詹死了,你知道嗎?”


    年輕人怔道:“我並沒有殺他。”


    梁虎道:“他被發現時,手中握著你的飛霜劍柄,把殘劍刺進了自己的心口。”


    年輕人沒有說話,他看上去好像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的意料之中。


    這兩種相悖的情緒出現在他身上,讓梁虎皺起了眉,他問道:“怎麽回事?”


    “因為這把劍。”年輕人的目光移到劍上,道,“這是一把魔兵。”


    在來到梁虎這裏之前,他已經深切體驗過了這把劍的能力。它在影響他的神智,它要他殺。


    他現在理解了程詹,程詹為什麽不停地找人比武、為什麽下手從不留情、為什麽在被他奪劍後瘋了一樣衝過來想奪回去、為什麽……會選擇自盡。


    任何人在拿到這柄劍後,都可以從中學到那種殺意淩然的劍法。在學劍的過程中,它就已經開始影響持劍者了。但那時的影響,是像細雨一樣潤物無聲地浸潤。


    假使拿到這柄劍的不是他、假使他在失手殺了那個劫匪時沒有覺察到不對,也許這柄劍對他的影響還會是像之前一樣,潤物無聲地改變著他的心性,直到他變得像程詹一樣。


    但他覺察到了,於是他把這柄劍收了起來,刻意不再去殺任何一個生靈,調整自己的心性。他想看看,到底是自己的問題,還是這柄劍的問題。


    他沒想到,這柄劍的回應來得如此直白猛烈。


    “普通的劍鞘已經裝不住它了。”年輕人說道,“任何東西隻要接觸到它的鋒刃,就會逐漸被殺氣破壞。我隻能做了這個木盒,暫時用來裝它。”


    梁虎緊鎖著眉,把劍從木匣中取出來,用拇指輕貼近劍刃。他的力道控製得很穩,隻是輕輕觸及劍刃,一點晃也沒有打,可是在觸到劍刃時,他卻突然感覺到刺痛。


    梁虎把手移開,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拇指上有一層厚繭子,那是多年打鐵磨出來的痕跡,現在這層繭子上有了一條極細的痕跡。梁虎擠了一下手指,細密的血珠從細痕裏滲出。


    梁虎的臉繃得更緊了。他盯著這柄劍。


    他並沒有把鋒刃壓進自己的拇指中,但他的手卻被割傷了。就好像在那鋒刃之外,還有一層無形的鋒刃,割開了他的手指。


    年輕人也看著劍,他感覺得到,劍刃上無時無刻不在透出殺意,就是這無形的殺意割開了梁虎的手指,割碎每一個觸碰到它鋒刃的劍鞘,呼喚他去殺戮。


    曾經這柄劍不是這樣的,也許是因為那時他還在習劍,這柄劍還有耐心等待,可如今他還是不肯殺,那它就要教一教他劍法之外的東西了。


    “你想怎麽做?”梁虎問道。


    “毀掉它。”年輕人道,“我已試過許多種辦法,但它實在是太堅韌,竟找不到可以損害它的材料。我隻能來找你。”


    “我試試。”梁虎道。他取出之前鍛好的鐵錠,那是他準備用來鍛一把寶劍的材料,還沒來得及使用。拿起劍對準鐵錠向下劈,沒費太多力氣,鐵錠一分為二,劍刃分毫無損。


    他是天下聞名的鍛造大師,難免見獵心喜,不由對年輕人問道:“必須毀掉它嗎?”


    “必須毀掉!”年輕人嚴肅地看著他,“你不明白。”


    他的目光移向這柄劍,喃喃道:“每時每刻,我都會感覺到心中的殺念滋長。它在告訴我,天地之間,無物不可殺。我想殺人。沒有人,動物也一樣。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殺過許多野獸。每次殺完一個野獸之後,我才能獲得一段時間的平靜。”


    劍鋒透出來的殺意越來越多,仿佛在告訴他,假使他再不肯殺,那它就要自己來了。


    梁虎感受到了他的堅定,雖有遺憾,卻仍道:“好。”


    他把劍放回木匣,帶著年輕人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裏也有一個火爐,造型和鋪子裏的那個不太一樣,而且遠比它要更大,燃燒起來的溫度也更高。


    梁虎把劍投到爐中,爐火一直燃燒到了極限,尋常鋼鐵到這時早已被煉化成了鐵水,可這柄劍竟然連一絲變形也沒有。


    梁虎不由驚異,他用鐵鉗將劍夾出,擱在兩塊鐵氈上,中間空出一段,左右各用沉重的鐵氈壓住劍的兩端,鼓起力氣用尖錘對準空置的地方一砸。


    劍身微微向下彎了一點,緊接著梁虎就因巨大的反震之力倒退了好幾步,微彎的劍身已彈回了原狀。


    “怎麽可能?”他喃喃道,又轉頭看向年輕人。


    年輕人沉默地看著劍,梁虎竟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幾分恐懼,不由道:“你害怕它?”他還從未見過年輕人恐懼的模樣。


    年輕人道:“我怕。我怕有一日我不再是我。我會拿著它殺掉我的親人和朋友,卻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流。”


    梁虎沉默片刻,道:“沒事,我幫你!”


    之後的幾天裏,梁虎想盡了辦法,幾乎搞出了一整套鑄劍錯誤示例,尋常刀劍若是被這麽折騰,早成了廢鐵,這柄劍卻始終如初。年輕人越來越沉默。


    梁虎為了毀掉這柄劍,造了個奇異的爐子來,爐子當中有可活動的卡槽,能夠將劍身彎折。


    爐火越來越旺,直到溫度升到了頂點。梁虎在爐子外以機關啟動,往上加鐵碼,隨著鐵碼的重量越加越大,爐子中緊緊卡住劍身兩端的機關也開始移動。漸漸的,壓著鐵碼的杆子向下落到隻差一指就能觸及地麵的位置,爐中的劍身也彎折到快要首尾相觸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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