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柏宵說這番話的時候挺繞口,但意思很明白,陸南深也聽明白了。


    他看著年柏宵有些意外,的確是沒料到年柏宵能說出這番話來,而且能看得出他發自內心,真情實意的想法,宣於口,毫不遮掩。


    年柏宵見他這般神情,歎氣,“我說的是真的。”


    陸南深嗯了聲,就沒再多說什麽。


    心頭泛起的是淺淡暖意。


    這種暖意曾經來自父母,來自兄長,卻不想有一天會在同齡大男孩身上也能汲取。他真正交好的朋友並不多,雖說圈子裏不少人喜歡跟他往來,但也不過都是衝著陸家小公子的身份來。


    如果沒了陸家給予他的光環,沒了陸家小公子的這層身份呢?他唯一的交心就是在年少,卻隨著那人的死去而關了心,漸漸的心周圍凝結出了一層殼,雖不說冷硬吧,但不管人來人往都透不進陽光來。


    年柏宵最初給他的印象並不好。


    年家二少爺,據說跟他大哥的關係算不得太好。年家幾番風雨也都是靠他大哥一力支撐,而他一心癡迷賽車不務正業。大哥瘋狂積攢家底,小弟在瘋狂燒錢敗家底。


    重要的是,此人性情張揚十分不友好,對於陸南深來說,他要是能跟這麽一個鬧騰的人成為朋友都算是奇跡。


    但眼下,陸南深在想是不是奇跡發生了。


    他並不排斥年柏宵的接近,就這麽不知不覺間他覺得心裏像是鑽進了光,柔和又溫暖。


    許久,陸南深才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年柏宵跟魚似的,一頭霧水。


    陸南深看著他,眼神探究,“我的事你傷心什麽?”


    眾生大抵如此,自己哪怕再不幸,看到他人的更不幸就會從心底滋生出“原來我還算幸福”的念頭來,都說人與人沒必要相比較,但實際上人與人之間因比較而生存這是常態。


    年柏宵挑眉瞪他,“廢話,你是我哥兒們!你在那嘰嘰歪歪的,我還能看著你哈哈大笑?”


    陸南深一怔。


    哥兒們。


    這個詞從一個中文底子極差的人嘴裏說出來,卻是字字咬得精準自然。


    “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好朋友,好哥兒們。”


    “好。”


    “你要堅持下去啊,相信我,你一定能出去啊。”


    “你呢?你不想離開?”


    “我跟你不一樣,你還有家人,他們肯定能找到你,我沒有家人也沒朋友,沒人能記得我。”


    “誰說你沒朋友?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放心,如果我能出去的話也一定救你出去。”


    “好。”


    ……


    陸南深呼吸微促,曾經年少稚氣的諾言最終還是隨風而逝了。


    年柏宵見他怔怔地盯著自己瞧,湊到他跟前,倆眼睛突然就變得晶晶亮了,“不明白嘰嘰歪歪是什麽意思對吧?”他嗬嗬笑了兩聲,得意又詭異的。


    媽呀,也有能讓陸南深搞不懂的詞了,他就說嘛,多學點地方方言沒壞處的。


    劍走偏鋒,就這意思。


    陸南深這小子中文好歸好,但百分百學的都是普通話,那就是官方話吧?嗬嗬,他來點方言絕對能將陸南深原地斬殺。他可是個走南闖北的人。


    陸南深見他這一臉幸災樂禍的樣,一時間就挺想笑的。想笑也就笑了,再一腳踹他身上,“你他媽才嘰嘰歪歪的。”


    年柏宵沒料到自己能挨踹,捂著胯骨揉,齜牙咧嘴的,“靠!陸南深你罵人!你他媽會罵人啊?”


    平時挺能裝的,果然夠茶。


    陸南深抿唇淺笑的。


    年柏宵微微眯眼盯他,“你傷口是不是早好了?勁這麽大?”


    這一腳踹得他挺疼。


    陸南深笑而不語。


    “問你話呢,你就是裝的吧?”年柏宵湊上前推了他一把。


    陸南深沒躲沒避,就順著他的手勁往旁邊栽楞了一下,瓦片被壓得嘩啦一聲響,他在心裏默念:3、2、1……


    “年柏宵,你使那麽大勁推他幹什麽?他還沒拆線呢。”


    樓下小院裏杭司聽見了動靜,抬眼正好瞧見陸南深在屋頂栽歪著身子。


    年柏宵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陸南深,陸南深還保持栽楞著姿勢,胳膊肘撐在屋頂瓦片上,與他對視時這小子眉眼間有明顯笑意。


    可真有你的陸南深。


    年柏宵看向杭司,“我根本沒用勁,士可殺不可辱。”


    杭司無語,一翻白眼,“我辱你什麽了?年柏宵你戲怎麽這麽多?我的意思是他現在傷口沒全恢複,你別對他動手動腳的,你手勁多大啊,自己沒覺出的勁對他來說就挺大的了。”


    重要的是,這些天都是她在給陸南深換藥啊,隨著傷口好轉,她換藥的時候更是不自在。好不容易精心照顧的傷口,可別讓年柏宵這小子毀於一旦了。


    “你沒看見他剛才踹我?”年柏宵冤得很。


    杭司仰頭,“他一個傷員,踹你能有多大勁?”話畢也懶得多跟他說,就去忙別的了。


    年柏宵轉頭盯著陸南深,見他笑得跟什麽似的,恨得牙根癢癢,“咱倆誰戲多?”


    陸南深笑嗬嗬的,見杭司瞧不見這邊了才慢條斯理地坐起來,胳膊一伸搭他肩膀上,“哥兒們一場,誰戲多戲少的有什麽關係?”


    年柏宵嗤笑一聲。


    小小的打鬧一番,氣氛就靜謐下來了。蟬鳴偶爾響起,在鬱鬱蔥蔥的綠蔭裏,老板娘在樓下廚房跟老板說,天熱了你多切點西瓜……對,拿冷水裏冰好的,那幫孩子啊都怕熱。


    陸南深聽著這些家常,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良久後年柏宵才開口,“我明白你的用心,放心,我想得明白。”


    陸南深幹脆在屋頂上躺了下來,雙臂交叉枕在腦後,一條大長腿曲起踩著瓦片,另一條腿舒適伸展,從年柏宵的角度看過去,就顯得他渾身上下隻有腿。


    “想明白就好,你自己活好了最重要,我想這也是你大哥的想法。”


    年柏宵斂眸,苦笑,“我不知道他什麽想法。”


    “問。”


    “嗯?”年柏宵扭頭看他。


    一片樹葉從上空悠悠然而落,陸南深伸手接住了那片葉子,慢條斯理地說,“兄弟倆有什麽不能問不能說的?不管你是質疑還是擔憂,直接問你大哥。”


    年柏宵怔了少許,“我大哥那個人……就算問了也未必說。”


    “你跟他聊過?”


    年柏宵搖頭,之前總是兩地隔著,大哥回國,他在國外上學,之後大哥就總是很忙,他想見一麵也是難,現在呢?想見他,他卻避而不見。


    “既然都沒聊過,你怎麽斷定他不能說?”陸南深擺弄著手裏的樹葉,“你大哥跟我大哥情況不同,所以必要的時候你要主動。”


    “你大哥……跟我大哥有什麽不同?”年柏宵覺得陸東深那個人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神秘兮兮的。


    陸南深偏頭看他,“你大哥沒長嘴。”


    年柏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怔愣了好半天,然後眉心一皺,“你大哥才沒長嘴!我大哥五官健全!”


    倒是把陸南深給說愣了,緊跟著反應過來直樂。


    這哥兒們真是,要習慣他這理解能力啊。


    “笑什麽?”年柏宵隱隱覺得自己是理解錯了,但還是一副傲骨狀。


    陸南深做了停戰的手勢,忍笑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大哥那個人有什麽話不往外說,都自己憋著悶著,尤其是麵對親情的時候。”


    年柏宵這才明白“沒長嘴”的意思。


    想了想也對,他大哥那個人不是個愛解釋的。


    “你呢,是被你大哥一手照顧大的,所以他把自己當成了爹,凡事親力親為,這種人勢必嚴苛強勢,不容你行差踏錯,從心理層麵來說他也沒覺得你長大了,始終是個孩子,所以他對你做得多說得少,一句話總結就是,溝通太少。”


    陸南深字字珠璣的。


    年柏宵都快給他鼓掌了,嘖嘖稱奇,全都說中了。趕緊往他身邊坐了坐,掏出手機,“哎,你再說一遍。”


    “幹什麽?”陸南深一臉警覺的。


    年柏宵湊近他,“你再說一遍我錄下來,然後讓紀東岩拿給我大哥聽。”


    陸南深聞言連連擺手,“別害我,我可不敢。”


    “你說的是實話,而且說出了問題的關鍵,我需要讓我大哥知道。”年柏宵一臉認真,“還有你害怕什麽?”


    “怕你大哥打擊報複。”


    “他已經在裏麵關著呢。”


    “人在裏麵關著,外麵肯定也有他的勢力。”陸南深才不上當受騙。


    年柏宵挑眉,說得好像你大哥就沒勢力似的。


    怏怏把手機給收好,“那個,你接著說。”


    大不了他就用記的,等年柏彥從裏麵出來了,他的大道理可就一套一套的,想想就激動啊。


    在確定年柏宵沒背後錄音後陸南深就接著給他擺道理了,要他等有機會的時候好好跟年柏彥好好聊一聊,開誠布公地聊,千萬別上來脾氣就爭執。


    “重要的是,你得要你大哥清晰認識到你不再是孩子了,你現在完全有能力顧好自己又能照顧他人了。”


    年柏宵聽了這番話想了許久,想到之前他跟年柏彥的相處模式真就是這樣,每每見麵說不上兩句好話就是針尖對麥芒,大哥越是嚴苛,他就越是叛逆,有時候那股子勁上來他自己都無法控製。


    好在後來有了素葉,他跟大哥的關係緩和了不少,並且年柏彥也尊重了他的職業選擇。


    “那你大哥……”年柏宵問陸南深,“長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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