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柏宵扭頭看他。


    金色餘暉被頭頂的枝椏過濾成了萬畝星光,有些躍進了陸南深的眼眸深處,粼粼似波,漂亮如晶,可隱隱光亮之下有隱忍克製的情緒。


    這一刻年柏宵也不知怎了,陸南深那些個逐字逐句都往他心裏走的同時他能嗅得到血腥味,之所以成為了歲月靜好,實則都是曾經他的家人們用血腳印換來的吧。


    他一度羨慕過陸南深。


    暫且不說他的音樂天賦,就隻說他能在紛爭的陸門爭鬥中獨善其身就令人佩服。整個陸門最受寵的孩子,也是雙手不曾沾染塵埃的小公子,集千萬寵愛於一身,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那麽多人的疼愛,那麽多人的縱容,可他身上絲毫沒驕橫之氣,相反克己複禮,從善如流。都說名門三代出貴族,陸南深身上就有強而顯耀的華貴之氣,哪怕他身處塵世,哪怕他融於世俗,哪怕他立於人群,他都是顯眼可見。


    雖然年柏宵覺得他平時挺茶的,還喜歡裝可憐,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就是昆山雪玉,風姿清逸,氣質清絕。


    可越了解他,年柏宵心裏就越是生了憐惜。


    陸南深並沒表麵上看得那麽輕鬆,身在陸門,哪怕再置身事外身上都流著相同的血脈,家族就是宿命,想甩也甩不掉。


    “所以,你成為過軟肋對吧?”年柏宵輕聲問。


    關於陸門小公子的事外界知道的少,但作為同樣身處商圈的年家,又曾跟陸家有過生意上的往來,所以年柏宵有心打聽還是多少能打聽出一些外界不知的消息來。


    陸南深沉默,餘暉於他看似平靜的麵容上遊走,他眼裏卻再也鑽不進半點光。


    這算是私隱了,甚至極有可能還牽扯了陸門的秘密,一時間年柏宵就覺得自己唐突,清清嗓子道,“我就是隨口問問,你不想說就不說。”


    “跟你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你這個人語言表達能力差,就算讓你講八卦你也講不明白。”陸南深微笑。


    年柏宵皺眉,會不會說話?


    “是我不知道怎麽說。”陸南深沒有繼續跟他開玩笑,“雖然是年少時候的事了,可直到現在我也沒辦法從容麵對。”


    年柏宵一怔。


    “當時我成了用來威脅陸門的籌碼,幾度生死裏我見到了人能惡到沒下限。身在陸門,我知道利益之下人性之惡,可我經曆的是人間煉獄,那裏的人不是人,是魔,從地獄闖出來在人間作惡。人命在他們眼裏隻是用來換錢的工具,有的人是活著被他們換錢,有的人是死著被他們換。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零碎的。”


    說到這兒陸南深扭頭看年柏宵,唇角微微揚起,笑得輕淡,“年柏宵你信嗎,我現在看著你都能說出你身上每個器官的價錢,當年的價錢。”


    年柏宵後背陡生涼意。


    雖然陸南深沒直接道明,但年柏宵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良久後年柏宵問,“對方拿你隻是用來圖財?”


    他隱隱覺得沒那麽簡單,陸門小公子身份擺在那,僅僅隻是圖財不大可能。


    果然,陸南深淡淡淺笑,“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陸家從不擔心對方圖財。對方胃口大,利用我跟陸門談條件,為此我父親當年在陸門也被分了不少權。但對方得到他想要的卻出爾反爾,轉手將我推進了地獄。”


    他將過往的經曆輕描淡寫,卻聽得年柏宵心驚膽戰。


    年柏宵盯著他的側臉,經曆過最黑暗的事,見識過最惡劣的人性的人,現如今坐在這裏風輕雲淡,實際上內心深處傷痕累累。


    他不知道陸南深當時是具體怎樣的一段經曆,能讓他情緒如此穩定的人至今都不想詳談的事,那一定是裹著血令人驚懼不已。


    “你的眼睛,”年柏宵頓了頓,但還是問出口,“就是因為那次吧?”


    不近視卻看不清,又沒器質性疾病,極大可能就是心理影響生理。


    陸南深點頭,“不能看,曾經有個朋友這麽跟我說,於是我就反複告訴我自己想要活下來就不能看,藏在黑暗裏什麽都不用看。”


    他語氣淡淡,“漸漸的我就發現視力減退了,但是聽力越來越敏銳。”


    實際上這個過程並不漫長,就是在某一天他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就這樣了。


    聞言,年柏宵證實了推測。


    不能看,這是陸南深大腦發出的強烈指令,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危,身體有自我保護意識,在緊急情況下會自主啟動保護機製,因此眼睛的功能消失。


    但人體的功能需要平衡,眼睛失去了作用,耳朵就開始代償性發揮功能,會變得十分敏感,來幫著身體進行判斷,取代眼睛的功能。


    這也是盲人的耳朵會比較靈敏的原因,隻不過陸南深一定是在極端情況下眼睛和耳朵功能發生轉變的,所以在功能體現上也會表現得十分極端。


    視力極其差,耳力極其敏銳。


    年柏宵真是要感謝素葉,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都知道這麽多了,還能分析得這麽有理有據。


    “或許你的眼睛也不是無藥可救。”年柏宵在想要不要請素葉幫忙。


    陸南深卻搖頭,“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再一個,敏銳的耳力對我來說很重要。”


    年柏宵明白他的擔憂,視力一旦恢複,耳力就要減弱。


    “為了案子?”


    陸南深點頭,很堅決地說,“為了案子,我一定要抓住他。”


    “凶手不但毀了我的樂團和樂手,還毀了魂頌,這不能被原諒。”


    年柏宵隱隱有遲疑,如果死亡樂手都有被殺的理由,那陸南深是不是更在乎自己的作品被毀?


    當年的魂頌案他後來也仔細了解過,的確正如路南深提到過得那樣,魂頌之前的確被人在網上詆毀過,而且最後一場演奏之前也的確遭受過威脅。


    陸南深很重視魂頌,是極其重視。


    “魂頌對你來說意義重大?”年柏宵想到了關鍵,“跟……那件事有關?”


    “確切說,跟那位朋友有關。”陸南深語氣很輕,輕得幾乎歎聲。


    但年柏宵察覺出他在壓抑一種情緒,之所以用那麽輕的口吻說出來不過就是怕情緒失控。


    “是什麽朋友?”


    “跟我關在一起的。”


    陸南深曲起一條腿,腿老長的人這種姿勢坐就顯得渾身上下隻剩腿了。


    他的手腕搭在膝蓋上,腕骨弧度優美,手懸空,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搓撚。他穿著青白色半袖t恤,露出的胳膊筋絡分明,青色血管蜿蜒而下。


    “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撐不到家人萊救我。”


    陸南深眼裏升騰寥寥黑霧,過往種種哪怕再提也會霾了情緒。


    “你得救了,你朋友呢?”


    這次陸南深沉默了,年柏宵見狀心裏沒底了,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來。


    良久後陸南深才開口,嗓音低低的,“死了。”


    年柏宵雖說預料到了,但還是一激靈。


    他沒再繼續問,好像這個問題就成了終止,朋友姓誰名誰?誰家的孩子?怎麽死的?等等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已經死了人。


    陸南深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就始終看著遠方,目光幽遠深長。


    一時間沉默。


    樓下小院裏熱熱鬧鬧,杭司還在兢兢業業地曬著那些花,將殘花的花瓣一一摘離,竹篾裏的花經過一整天的陽光沐浴已經成了血色,能看出生命從生到滅的全過程。


    小院的熱鬧襯得屋頂的安靜。


    杭司正忙著呢,就覺得有人在看著她。她轉頭抬眼看屋頂,就跟陸南深的目光撞在一起。


    一個樓上樓下的距離,照理說不會看得很清楚,但杭司就覺莫名感覺出了陸南深的悲傷。


    藏在平靜眸色下的悲傷,強大又震撼。


    杭司的心口被狠狠一撞。


    老板娘從茶室裏出來正巧看見屋頂那倆人,一臉擔心的,“他身上還有傷呢,怎麽還上屋頂了呢?不怕扯了傷口啊?快叫他下來吧。”


    杭司輕聲阻止了老板娘,“讓他在上麵待著吧,沒事的。”


    老板娘愛操心,雖說打消了叫陸南深下來的念頭,但還是嘮叨了兩句,“你男朋友啊就跟個仙人似的,我真是怕他磕了碰了的。”


    杭司哭笑不得,重申了一遍,“他真不是我男朋友。”


    說完這話突然意識到陸南深能聽見,條件反射地抬頭看,他還在看著她,麵色沉靜。


    老板娘笑嗬嗬的,“行行行,你說不是就不是,也不知道啥樣的小夥子能入你眼啊。”


    杭司瞥開視線,又忙活手上的活,但總覺得芒刺在背。


    屋頂上,陸南深終究將目光移開,轉頭看向年柏宵,嘴角又有了笑意。“怎麽樣?聽了我的事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沒那麽慘?”


    年柏宵微微一怔,“我可沒這麽想。”


    陸南深微微偏頭,“科學證明,當你知道別人過得比你慘的時候,你的自我幸福感會提升。所謂幸福,全靠他人的不幸襯托。”


    年柏宵搖頭,“不是這樣的。”


    陸南深笑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我希望你幸福,你說這些東西事的時候我也會很傷心,並沒覺得因為你的不幸我就覺得幸福了。”年柏宵一字一句咬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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