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送爽,遍地金黃。


    望著金燦燦的麥田,戲世英長長吐出一口氣。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抽幾天出來看這片麥田,因為隻有這片麥田才能令他在死氣沉沉的獨尊門中感受到世間的生氣。


    獨尊門。


    這三個字太過沉重,仿佛書寫它的每一個筆畫中都浸透著濃厚的鮮血。


    戲世英畢竟隻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年輕人總是更喜歡朝氣蓬勃的生活的。


    驟然。


    強風拂麵。


    一個身影踏著麥浪而來,其輕功之疾,足以令近來在江湖上崛起的大賊柳如風都讚一聲好。


    來者於空中翻了個跟鬥,隨即穩穩落在戲世英身旁,雙腳著地時更是未發出半點聲響。


    這也是一個年輕人,戲世英每次看到他便倍感親切,因為他打從娘胎裏起就認識這個人——來人當然便是戲世英的胞弟戲世雄。


    每當這對兄弟同時出現時,別人都會感慨上天的神奇,竟能塑造出這對完全一模一樣的兄弟。


    他們麵容一致,身形無差,甚至連穿著衣品都幾乎找不出差別。


    如果非要在他們身上找出什麽區別,那就是他們的眼睛。


    戲世英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他的眼睛裏總是帶著溫暖的笑意。


    戲世英與獨尊門的大部分人不同,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既然來到這個世上就應該走遍天下,適時享受。


    戲世雄卻截然相反,他的眼睛裏隻有漠然——那是對生命的漠視。


    他不僅漠視別人的生命,也漠視自己的生命。


    在他眼裏,權力與獨尊門的複興高於一切。


    他有時也想不通,獨尊門這樣地方為什麽會生出兄長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人——既然兄長太不成熟,他這個做弟弟隻好多擔待一些了。


    他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然後沉聲道:“找到了。”


    這句話並不是對戲世英說的,因為戲世雄說這句話時一直看著一個盤腿坐在麥田旁的白衣人。


    這人的年紀不大,與戲家兄弟一般無二,可空靈的眼神卻讓他表現的像是一個呆滯老人。


    白衣本是顯眼的,但這個人卻仿佛是一塊不會動的石頭,如果沒有人去點醒他,他就會這樣坐在這裏當一天呆子。


    他當然不是一個真的呆子,因為沒有一個呆子值得戲世雄投去如此尊敬的目光,所以他當然就是獨尊門建立以來最年輕、武功最高的門主——慕容楚荒。


    “魔君”——慕容楚荒!


    聽到戲世雄的聲音,慕容楚荒眼珠微微一動,好像回魂一般緩緩回過頭,不解地看著他。


    戲世雄輕輕咳嗽一聲,自懷中取出一張信箋,小心翼翼地遞到慕容楚荒手上,道:“是師兄之前令我追查的臥底一事。”


    慕容楚荒這才露出恍然之色,拆開信箋後隻是匆匆一覽,便問道:“人呢?”


    戲世雄冷冷道:“殺了兩個,還有一個昨夜剛逃到海上,不過逃的這個已在今晨被我的手下抓捕於南海的一艘商船上……想來已在押回總舵的路上了。”


    慕容楚荒想了想,道:“茲事體大,你和世英一起去把此人帶回來。”


    戲家兄弟異口同聲道:“是!”


    慕容楚荒交代完畢,揮手示意二人自行離去,而後又再次癡癡地看回麥田,仿佛又變回一個呆子。


    誰也不知道他這樣坐了多久,隻是當他再次醒過神時已是黃昏時分,戲家兄弟也已再次站在他身後。


    隻不過,這一次他們又帶回來兩個人。


    戲世雄手上提著一個被五花大綁、口中塞著抹布的漢子——這漢子身材魁偉,但戲世雄提著他時卻像是提著一隻小雞般輕鬆。


    至於戲世英帶回來的那個人……


    慕容楚荒目光閃爍,即便是他這樣一心於武道的癡人,此時居然也是心神一恍。


    此刻安靜站在戲世英身後的這名女子,可謂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美。


    五官容貌、身姿儀態,無論是單獨看某一部分,還是看全部,都是難以言述的美。


    女子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夕陽的餘暉中,年輕的臉上有幾分朝氣、幾分好奇還有幾分哀痛,仿佛惆悵文豪筆下的仙女,自詩詞中走出來一般。


    “師兄,這位是孟芯兒孟姑娘,本是隨經商的父母一同出海的,豈料路上竟……竟遇到了海盜。”


    戲世英說著忽然歎了一口氣,道:“我與世雄返程時正好撞上,這才……把孟姑娘帶了回來。”


    慕容楚荒目光微眯,一番打量後已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


    想來這孟家姑娘的父母已死於海盜刀下,本來也是難逃淩辱之命的——如果不是戲家兄弟的出現。


    戲世英一向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最看不得這樣的不平事——即便三人自小一起長大,慕容楚荒有時也禁不住懷疑這個二師弟是不是三大正宗插入獨尊門的臥底。


    “孟姑娘既是你帶回來的,一切便由你安排吧。”


    慕容楚荒擺了擺手,看著戲世英喜形於色的模樣,以及戲世雄眼底不易察覺的歡喜,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


    算算年紀,這兄弟倆確實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


    他隻是萬萬想不到,這性格大相徑庭的兄弟二人竟然會對同一女子一見鍾情。


    時光如白駒過隙。


    一年後的同一天,獨尊門的總舵裏布滿了歡天喜地的紅緞子,哪怕是陰森恐怖的議事堂裏都換上了喜慶的紅蠟燭。


    慕容楚荒坐在門主寶座上,看著堂內明亮的燈火與擺滿的酒桌,竟有種走錯地方的荒誕之感。


    吉時已到。


    今夜的新人身著紅衣,在眾人的矚目下緩緩走入議事堂。


    望著新郎官臉上的笑容,以及緊隨其後、竭力隱藏目中失落的戲世雄,慕容楚荒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


    他絕不是一個呆子,早在一年前他就已料到今日這個結果。


    孟芯兒自小飽讀詩書,傳統的禮教早已深入心海。


    比起行事狠厲的戲世雄,她當然會選擇如日輝般溫暖的戲世英。


    ——好在世雄是一個胸懷大誌的人,他的抱負很快就會衝淡兒女情長。


    慕容楚荒如此想道,他也隻能這麽想——其實世雄比我更適合領導獨尊門,再過幾年就把門主之位退讓於他罷了。


    這一夜,有人歡喜有人惆。


    可不管怎麽說,這冰冷的組織中似乎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氣息。


    隻是好景不長,戲世英新婚不過一個月,便死於一次外出的任務中,同行的戲世雄回來時也隻剩下半條命。


    他咬緊牙關,趁著自己還沒有昏倒,掙紮著說道:“活佛……我們遇到了活佛……”


    活佛!


    聽到這兩個字,慕容楚荒雙拳緊握,牙呲欲裂。


    他早在多年前就開始關注江湖中有哪些並非出自三大正宗的後起之秀,或在日後成為獨尊門的勁敵。


    其中最讓他在意的,是兩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年輕人。


    這兩個人一個叫劍修,一個叫陸景雲。


    劍修無疑是武林中最年輕的神話,出道至今戰無不勝,隻是此人卻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他不殺對手。


    同為當世頂尖高手,慕容楚荒當然知道劍修在想什麽,所以他很清楚劍修這樣的癡人永遠不會成為獨尊門的對手。


    不過,劍修卻會成為他的對手——因為他們是一類人。


    至於陸景雲則比劍修成名更早一些,但此人雖有一身絕世武功,卻淡泊名利,一心雲遊四海,聽說近來還迷上了書畫之道。


    這樣的人,對獨尊門更加構不成威脅。


    是以,隻有活佛!


    隻有活佛才能擊潰戲家兄弟的聯手,更險些將兩人全部擊殺!


    當日在場之人永遠也忘不了慕容楚荒當時的暴怒模樣,他們也以為門主必是要對涅音寺宣戰了。


    可是,慕容楚荒卻什麽也沒有做。


    “活佛是武林千年以來的第一人,我不是他的對手,至少如今的我還不是他的對手。”


    這是慕容楚荒閉關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但終有一日,武林第一門派的涅音寺、武林第一人的活佛,皆要被獨尊門與慕容楚荒踩在腳下。”


    慕容楚荒再出關時,已是一年之後。


    戲世雄當然是第一個來迎接他的人,隻是他的身旁竟然跟著一個令慕容楚荒想不到的人。


    孟芯兒。


    慕容楚荒更想不到的是,孟芯兒的懷裏居然還抱著一個熟睡的女嬰。


    “師兄,我可以解釋……”


    戲世雄不安地牽著孟芯兒的手,忐忑道:“兄長走了,我和芯兒自然都很難過……所以……所以我們很快就……”


    兩個心中有傷的人在一起彼此慰籍,結果卻成為了伴侶——這樣的事倒也不算太罕見。


    慕容楚荒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


    就在這時,本來睡的安詳的女嬰忽然睜開了眼。


    那真是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睛——雖然她還很小,但看過她的人都很肯定女嬰長大後必會有一雙令人心醉的眼睛。


    她也必將出落成一個讓男人挪不開眼睛的美人——孟芯兒畢竟有著沉魚落雁之容,而戲世雄也是一表人才。


    慕容楚荒收回目光,微微笑道:“她叫什麽名字?”


    提到女兒,連戲世雄那張如刀一般冷的臉上竟也有了溫情:“她叫小幽……戲小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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