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舞抱著個球, 邊走邊同大哥說話, 說到得意處手不覺一鬆,球掉下滾走。


    程家規矩,自己東西自己看管。小強小廝, 甚至帶曉舞出門的小紅小綠,都不伸手, 笑眯眯地看她挪動小短腿,回頭追球。


    後麵那個高個子男人往前緊走兩步, 撿起球, 遞給小丫頭。


    感覺這人盯著他的臉看,曉舞不甘示弱地盯回去,看著看著, “咦”了一聲, 開始叫大哥。


    等到小強擔心地走過來,曉舞拉著他, 指著段世昌:“這人象大哥。”


    段世昌的注意力挪到小強身上:“你是小強?我姓段。”


    小強皺了皺眉, 有些不好的感覺。這人口音象阿福的父母,是北邊來的。麵容確實和他有點相像,會是他生父那邊的什麽人?


    母親從不提他的生父。唯一可能知情的姐姐很怕她從前的爹。小強直覺自己生父不是好人,也不提,有繼父那麽好的爹爹, 誰都該知足了。阿福一家離開,表麵上理由充分,小強總覺得有隱情, 涉及他們來泉州以前的事。隻是媽媽不說,他就不問。


    如果是正經親戚,正經事,該登門拜訪,找母親說才是,這麽鬼鬼祟祟地跟蹤他和妹妹——


    小強伸手一拉,將妹妹護到身後,鎮靜地對向這人:“你找的人是我?”


    “是。”段世昌有些驚訝,更多的欣慰歡喜。這才是他的兒子!


    止住他再說什麽,小強招手叫過小紅小綠和自己的小廝:“送五小姐回家去。”


    “大少爺,你一個人——”


    小強轉向段世昌:“往前二裏地,離官道不遠有個亭子,平日少有人去。我們到那裏說話。”


    “好。”


    小紅小綠對視一眼。大少爺主意大,人機靈,有武藝,身上帶著防身匕首,在官道旁,應該吃不了虧。這事她們管不了,還是趕緊回去報告大奶奶。小紅抱起五小姐,叫上小廝,小綠則先小跑回家報信。


    段世昌跟著小強往前走,一路上問了幾個問題,都被不鹹不淡地擋了回來,不惱反喜。他的兒子就該是這樣,聰明,大膽,冷靜,不亢不卑,進退有據。而不該是揚州那三個那樣,要麽畏畏縮縮,要麽自以為是,要麽一眼能看出不安分。


    待到進了亭子坐下,小強不慌不忙地問道:“你們從南京來?是我生父家裏什麽人?”


    “我從揚州來,是你的親生父親。


    饒是小強每逢大事有定氣,還是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合不攏嘴。


    張歆正在馬廄詢問新生的小馬駒和母馬的情況。


    聽說小強路遇北方來人,獨自跟人家去了,尤其聽說那人跟小強有些相像,隻覺後背發涼,頭皮發麻。解下邊上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直接從最近的門出去了。


    小綠跟了她多年,還從沒見她這麽驚慌,一時呆住了,聽馬夫摸不著頭腦地問出了什麽事,才反應過來:“快去找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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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有馬,還有馬道,張歆也學會了騎馬,雖不精,對付這點路程足夠。不多時就趕到了。


    看見她,重陽迎上來,聲音帶了哽咽:“給奶奶請安。”


    小強站起身,喚道:“媽媽。”


    段世昌穩坐不動,一隻手拉住小強,眼睛牢牢落在她身上,心裏空空,說不出什麽感覺。


    張歆見狀,也不下馬,拔下頭上的簪子,將尖端頂在自己咽喉:“段世昌,放開我兒子。小強,到媽媽這來。”


    段世昌眼神晦暝難辨。


    小強卻是大急,手臂一翻一扭,掙脫開,跑出去,帶了哭腔:“媽媽,媽媽。”


    段世昌那隻胳膊頹然放下,就算能強行帶走小強,玉婕不發話,他也不會肯認他為父:“玉婕,你何以恨我至此?”


    張歆不理他,翻身下馬,對小強說道:“你上馬回家,叫輛車來接我。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小強猶疑地望望段世昌,想對媽媽問點什麽,終究隻是點點頭,上馬而去。


    直到他轉過彎看不見了,張歆才轉過身麵對從亭中走出來的段世昌,卻不說話。


    “玉婕——”


    “段大爺。我叫張歆,不是你的玉婕。”


    “玉婕,我知你惱我恨我,離家出走,改名換姓。可你是周氏女兒,周家——”


    “段大爺,我很清楚姓名的意義。不論在揚州,鬆江,還是泉州,我都是張歆。我從不曾改名換姓,隻是用回我原本的名字。我是張家女兒,名字更是父母所起。若那日開始改名換姓,我不會在意多改幾回。”


    段世昌臉色一變,竟有些驚慌:“你分明是玉婕。我是有錯,對你不起,可你畢竟——”


    張歆臉上浮起淡淡的嘲諷:“段爺,玉婕在你眼皮底下長大,你竟然也隻認得她的殼子。”


    “你說什麽?”


    “玉婕不甘屈辱,自傷求死,魂歸天外。機緣巧合,另一人的魂魄進到這個身體。旁人看不出還罷了,虧得玉婕在你眼前長大,還曾以你為知己,你竟然也看不出來,還敢說什麽疼愛珍視。”


    “不可能!”


    “玉婕善良心軟,就算恨你,就算心碎求死,也做得小心翼翼,不願給你抹黑,讓你難堪。她一深閨女子,極少邁出二門,對市井地理毫無知識。她喜靜,愛女紅,遠庖廚,除了揚州鎮江方言,官話講得都勉強。你真覺得,我和她是一人?”


    段世昌不願承認,可心底裏已信了。聽夥計講程大奶奶時,甚至更早,他就有些疑惑。玉婕擅長刺繡,喜歡刺繡,為何竟不以繡品謀生?而選擇了不合她性格才能的食鋪酒樓?嫁進程家以後的種種,以玉婕之能,有可能,可之前,她是怎麽獲得泉州人接受?尤其竟是讓陳氏族人相信她是陳家血脈?她從哪裏知道陳氏兄弟的事情?


    如果,是另一個人,這些疑問都可迎刃而解。可這若是事實,又令他情以何堪?


    “你說玉婕求死離去,你取而代之,是幾時的事?”


    “段爺讓她覺得人生無望,不如離去的時候。”


    段世昌心中一顫,嘴唇哆嗦幾下,想起一些舊事。秀美的臉慘白,溫暖的眼絕望。隨後,那張臉透出疏離,眼中寫著陌生。是那時,就是那件事了。


    段世昌掙紮說道:“倘若如你所言,你既占了玉婕身體,也當是我妻子。我自問並無哪裏對你不住。”


    “我進了玉婕身體,也有了她的記憶。有些事,她忍得,我忍不得。我知道,大爺後來後悔了,想要彌補,重修舊好。然而,大爺悔也罷,情也罷,是給玉婕的。我不是玉婕,受之有愧,隻能一走避之。我並非真身,也是心虛的,怕有朝一日露了破綻,被大爺當作妖怪打死,又或者當作瘋子關起來。我辛辛苦苦孕育生下的兒子,被大爺搶走,交給不知哪裏來的女人禍害。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我隻有一走。”


    她說得大大方方,理直氣壯。段世昌竟無從反駁,半天喃喃說:“小強他,畢竟是我的兒子,段家嫡子。”


    玉婕命中無子。那孩子原本應是保不住的。應是玉婕引了這個張歆來,將孩子順利生下,養大。這麽說來,她還是段家恩人。過去種種,無從計較,他也不想追究。他隻想要小強回段家,做回段乘雲。


    張歆猶豫了一下:“我說過待他十六歲,會讓他回揚州。他離十六,還有幾年呢。”


    “你果然肯讓他回段家?”


    “我肯。到時還要看他願不願意。”


    段世昌心中一喜,剛要說什麽。


    馬蹄得得,一人趕來,飛身下馬,一把把張歆拉過去,著急地打量一番:“阿歆,你沒事吧?”隨即將她藏到身後,對著段世昌一揚下巴:“你這賊人,白日行凶,妄想掠我兒子,傷我妻子,看我怎麽教訓你。”


    “阿啟,別亂來。”眼看談判成功,被他跑來攪局。


    程啟輕輕推她一把:“男人的事,你不要管,好好呆在一邊,看我教訓這賊。”上前對著段世昌就是一拳。


    段世昌閃身避過。兩人你來我往,戰成一團。


    打上了,張歆也不好上前,也不敢叫喚害程啟分心吃虧,隻好拉住馬匹,取下馬鞍上掛的大刀,對重陽晃了晃:“這裏是泉州,你老實點,不許助拳使壞。”


    重陽離得有點遠,隱約聽見她與段世昌方才對話,知道奶奶已死,殼子仍在,可芯已經換了人,還沒完全回過神,聽見這話,簡直哭笑不得:“奶奶,好歹看在少爺的份上。”


    看在小強的份上,不會打死他,讓他吃點苦頭,出出氣,也不錯。


    程啟和段世昌兩人學武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行商防身。武藝可能也差不多。段世昌大了十歲,生活方式又不如程啟健康,體力差距就大了。加上段世昌乍知實情,還沉浸在往事追悔中。程啟卻是保衛眼前的幸福,鬥誌昂揚。


    也不過幾十個回合,段世昌落了下風,挨了程啟好幾拳。


    重陽著急,又不敢動作,隻能哀求地看著張歆:“奶奶。”


    段世昌摔倒在地,程啟跟上前,膝蓋頂在胸口,對著腹部一陣猛拳。


    張歆還真怕程啟下手太重,將他傷得厲害,不好收場,忙開口:“阿啟,差不多就是了。叫他離開泉州,就夠了。”


    程啟聞言,鬆了勁道,讓他起來,不料段世昌爬起來,對著程啟的臉就是一拳,正砸在鼻子上。


    “啊。”張歆吃驚,跑上前扶住,怒視段世昌:“奸詐小人!白眼狼!無恥!”


    這麵貌聲音,分明是玉婕的。段世昌眼前一黑,吐出一口血,幸得重陽扶住,才沒到下。程啟少年時沒少打架,知道打人不打臉。麵上看不出來,段世昌內傷慘重。


    程啟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安慰妻子:“別怕,我無事,他傷得比我重。賊人,你既有力氣,我們再打過。”


    “爹,你傷到哪裏?重不重?”小強猶猶豫豫往回走,路上遇到往這邊趕的程啟,也叫他回家。


    一個是最親的媽媽,一個是敬愛的爹,還有一個是親生父親,涉及他身世的秘密,小強哪裏願意走開,墜在後麵,又跑了回來。眼看兩個爹打起來了,不好上前,遠遠看著。看到程啟受傷,媽媽驚呼大罵,隻恐傷得重了,再顧不得,衝了過來。


    眼看妻子兒子都圍著那人,對自己怒目而視,段世昌胸口翻江倒海,連連咽了幾下,才把湧上來的甜腥都壓下去,勉強說道:“程夫人,別忘了你方才承諾的事。”


    “你不惹麻煩,我就不會忘。”


    段世昌一窒:“放心。我斷不會害自己親兒。”


    強撐著回到客棧,段世昌倒在床上起不來了。重陽請客棧夥計幫忙請大夫,診脈,開方,讓跟著來的心腹小廝去抓藥煎藥。


    段世昌緩過氣來,叫過重陽:“你明日去一趟程家,見到奶奶,安排一下晚些年送少爺回去的事。再去打聽一下回鬆江的船。”


    “大爺,你的傷——”


    “大夫說了不妨事,就不妨事。我們早些離開此地,免得引起風波,對少爺不利。”


    程家。程啟還不放心:“那人不象是個老實的,真的肯罷手?”


    “他已知曉,我並不是他妻子,為了小強,會罷手。”常家那個令牌,帶出來也沒用上,交給他帶回去,對常家也是個交待。為了小強,她和段世昌,段世昌和常家周家之間,都別鬧僵了。


    “你不是他妻子,可他不是小強的——”


    “阿啟,我還有些事沒有告訴你。”張歆將來龍去脈細細講給他聽,連曉揚的身世也一並說了。


    程啟愣愣地聽完,不可思議:“真的?你不是編了故事哄我?”


    “真的。你現在知道了?我是個妖怪。”


    程啟咧著大嘴笑,一把摟住老婆:“你不是妖怪,是仙女。”想起什麽問:“你還有什麽親人?嫁過人沒?”


    “本來有爹有娘有姐姐,都不在這世上了。訂過婚,後來,我悔婚了。”


    “必是因為那人不好。”程啟理所當然地說:“不管是誰的種,曉揚小強都是我們的孩子。隻是,你真要讓小強回那個段家?”


    “我是答應了,怎麽樣還要看小強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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