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世昌坐在茶樓門口不遠的位子, 望著街麵, 若有所思,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茶送到唇邊啜飲一口。


    濃重中帶著苦澀,這是鐵觀音, 不是他日常喝的碧螺春和龍井。這裏是泉州。他在等待從小失散的唯一嫡出之子乘風。


    十多年了,毫無線索, 他嘴上堅持玉婕和孩子仍然活著,會有團聚的一天, 可心裏也已經認定他們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就算苟活在某處,也不過勉強熬日子。


    玉婕再聰明機智,也不過深閨女子, 從沒獨自出過門, 在揚州,在家門口, 以有心算無心, 對付他可能占點先機,真地走進大千世界,麵對各種危機險惡,還不是隻能隨波逐流,任人宰割。


    算命的說他隻有庶子送終, 原來並不是沒有嫡子,而是失落了,留不住。


    錢氏生下兒子後, 錢家幾次三番,明說暗示,要他將錢氏扶正。


    段世昌煩不過,索性將當日算命所言明白告訴錢氏,問她是要正室之位,還是要親兒性命?


    錢氏終歸不是貪婪野心之人,驚愕之下,哭了一夜,便不再提扶正的話。段世昌便也將家務放心交給她執掌。


    沒有嫡子還罷了,庶子數目不對,也讓段世昌心中惴惴不安。


    這些年,大小妾室總共給他生了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夭折了兩個,還剩下三兒一女。女兒就罷了,兒子——當日算命的和後來的孫老夫子都說他有二庶子送終。這三個兒子,到底哪一個長不大,活不長?還是——有一個不是他的骨肉?


    段世昌被這些想法折磨著,看哪個妾室都帶懷疑,對那個兒子都不敢多放感情。


    對命運之說,他年輕時不大信,卻是為了求子的緣故,漸漸信了,也漸漸畏了。


    月桂,當日算命的說她有二子,一子為官。那時,他和月桂都以為那兩個會是他的骨肉,哪知道那幾年,月桂不但自己沒生出孩子,還弄得他子嗣艱難,妻子反目出走,好容易得的嫡子也丟了。不管月桂怎麽,他對這女人再無半點情義可言。出於道義,不好丟開,也是怕周璜揪住她清算自己,將她送到徐州附近的鄉下安置看管。


    月桂從來不是個肯安分的,竟然逃了出來,跑回揚州找他。段世昌驚怒之下,狠責一頓,斷絕情分,拿了徐州那個破莊子給她養老,將她逐出門去,並在官府過了檔。經此一番,月桂大約明白不能讓他回心轉意,回徐州後,下功夫使手段,勾搭上附近一個老鄉紳,也不知怎麽哄的,居然讓那老頭抬了她回去做填房。


    老頭的孫子都十七八歲了,兩個兒子,一個在當地縣衙做小吏,是朝廷備案的最低級官員。月桂的命,到底還是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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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世昌諸般心思,輕易不敢與外人道,輕易不敢再讓人算命。兩年前,趙義兄受傷,昏迷不醒,孫老夫子未卜先知,帶了個善醫術的道友,上門來給外甥醫治。


    段世昌見他鶴發童顏,比多年前還顯精神,心中更是敬服,因他知曉自己家中事,更曾為他和玉婕推算,就求他幫自己開解,算算子孫之數到底如何,玉婕母子是否還活著,現在何處。


    孫老夫子望著他笑而不語,好半天,反問說:“時至今日,段爺以為命是算出來的,還是,算出來的成了命?”


    段世昌無言以對。看結果,命似乎是算出來那樣。可細想來,要不是當初那場算命,就不會有後來許多事,他和玉婕之間就不會有紅薔,不會有月桂,也許今天玉婕仍是他的賢內助,夫妻恩愛,子女繞膝。這麽說來,倒是算出來的成了命。


    不過,最後,孫老夫子還是給了他一點希望:“那日在農莊所見的那位夫人,福澤深厚。段爺與她,還有再見之緣。”


    段世昌追問小強下落。


    孫老夫子笑道:“她母子緣分極深。母親無事,孩子自然也是好好的。至於那孩子以後能不能姓段,隻看段爺如何了。”


    看他?不管他們母子在外麵遇到什麽,隻要找到他們,他自是想讓他們回來的。


    十多年沒有頭緒,半月前在鬆江吃了頓飯,竟意外地找到了線索。


    玉婕出走後,家中一片混亂。過了些日子,對方上門討要欠款,管家們才想起來,呈上宜興送來的奶奶定做的陶器。


    那器皿形狀古怪特別,段世昌問過白芍黃芪才知道叫氣鍋。玉婕孕中喝了不少雞湯,某日想起叫廚房蒸雞湯,又嫌蒸得不好,就畫了圖,寫了個大概,叫人去做。前後做了兩個,玉婕都不滿意,重新畫了圖。後來兒子出生,上下忙得昏天黑地,都把這茬忘了。好容易做好送來,玉婕已經不在。


    說不清懷著什麽心情,段世昌命玉婕的兩個廚娘按照她的描述烹調氣鍋雞。那湯果然很鮮很香又很清淡。段世昌把張嫂子留下,隔一陣讓她做一回氣鍋雞。他都是自己享用,不曾拿出來待客,更不許家中廚子外傳。


    沒想到在鬆江那家開張不久,還不甚出名的酒樓,見到了以為獨他一家擁有的氣鍋,吃到了氣鍋雞。氣鍋和雞湯都勝出他家的。


    單隻氣鍋和菜肴,還有可能是巧合,可當知情人介紹起主人兼主廚,說是南京人,十多年前就曾跟著一個姓張的寡婦在鬆江開了個食鋪,雖然小,卻很快打響,後來食肆關門,他送張氏南下尋親,又在閩南幫著開了間極賺錢的酒樓,年長思鄉,不回南京,就在鬆江落了戶。


    時間頗對得上,段世昌上了心,留意打聽出來一些細節,越發確定那廚子從前的東主張氏就是化名張歆的玉婕。


    那廚子口風頗緊,可他女兒——那丫頭心懷妒恨,兜底說出了玉婕養女的身世,雖不知曉玉婕的根底,卻幫他確認了張氏名歆,愛子叫小強。


    玉婕還是心慈手軟,這麽個禍害,竟然放她一家到鬆江來。不過,也幸虧這樣,才叫他得了消息。


    得知奶奶在南京收養的女兒的舅舅是捕頭倪乙,重陽就明白了當初為什麽在南京什麽也沒查到。


    找到奶奶和大少爺要緊,段家和周氏的名聲也要緊,大爺隱了蹤跡,匿名來到泉州。原以為需要費些力氣才能打探到奶奶的消息,卻不知奶奶與那後夫竟是此地名人,才不過問了一句,就招來客站夥計長篇大論。


    先說到不久前,程四老爺和夫人為孫輩大小姐選婿。雖然最後還是家世不顯,曾青梅竹馬,雙方母親早有默契的陳二少得中雀屏,過程中卻有閩南一帶好幾個名門望族提親。


    夥計嘖嘖稱羨,不過是個沒有血緣的繼孫女兒,還是天足,就有這般派頭,等他家往下幾位小姐成年,還不知會是怎樣的盛況。想當初,程家大爺克妻之名在外,好點的人家都避恐不及,哪想得到他家會有今天。


    眼下,程家名義上的家主還是嫡支那位老爺,可嫡支衰敗,實力在旁係手中。程四老爺早些年名為家主副手,實際掌管著程氏很多重要事務,如今更是旁係公認的首領人物。不過,四老爺顧念情義,不願與家主衝突,隻肯在旁參謀指點,實際上出頭發聲的是他兩個兒子。兩個兒子辦不動的事,才會勞動四老爺出麵。


    他父子三個各有擅長,分工合作,通情達理,待人以誠,行事低調,不但程氏旁支船主,別姓人家,甚至程氏嫡支一些人,都信任膺服。婆媳兩代,都是能人,將家中產業打點得妥妥當當。


    程啟大爺迎娶寡婦張氏前,真沒人看出來他家有這般潛力。大奶奶進門後,程家發生了很多事,越來越好,越來越旺,不能不說那位大奶奶給他家帶去了運勢。大奶奶自己也是能人,孤兒寡母地,千裏尋親,掙下一份家業,提攜娘家親人。如今,程家在本地的生意都是她管著。


    因為這位程大奶奶,泉州一帶,寡婦的婚嫁行情看漲呢。一個女人,運勢好,能旺家,死過個把男人又算什麽?隻能怪前頭那位命太薄福太淺,天年不假,縱使娘子帶來福氣,也隻能讓他多喘幾口氣,救不得。


    程大奶奶娘家南安陳氏,有人透露,這位奶奶本非俗人,乃是陳家子弟得遇仙人,生下的女兒。


    還有人附會出來一個故事,說程大奶奶本是半仙之體,遊戲海上,逍遙自得。某日,不幸遇險,恰好程啟的船經過,無意中救了她,結下情緣。故意收養了兩個孩子,當作拖油瓶,考驗程啟對她的心意。程大奶奶壓根就沒真是過寡婦,之前也沒有男人。


    夥計眉飛色舞地說這些時,重陽都不敢去看大爺,不知大爺是什麽臉色。


    重陽心裏也覺得奶奶是個身帶福氣,能旺夫的。他跟了大爺很久,記得大爺最順利的就是娶了奶奶之後那些年。奶奶出走後,表麵無事,內裏卻很吃力。後來這些年,段府能在風風雨雨中屹立不倒,也多虧了奶奶娘家周氏庇護。


    周璜的兩個兒子官員亨通。奶奶雖然不在,大爺這麽多年沒有繼室,府中獨尊的仍是奶奶。大爺對周家老太爺和兩位老爺執晚輩之禮甚恭,年節的孝敬送得足。周氏還承認大爺這個女婿。這也多虧當年奶奶處置莊子時,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倘若有奶奶在內相助,如今的段府,想必不隻是這般。可惜,奶奶把運勢帶去了程家。


    夥計也提到了程家繼子,聽說那位小公子長得好,聰明過人,小小年紀文武雙全,書畫一流,文章也好。隻可惜不能科舉,要不然中狀元也是可能。小公子那般品貌,還是探花郎好聽,狀元就讓給別人做吧。


    段世昌聽完程家的故事,沉默良久,命重陽出去打聽少爺的消息。


    那是他的兒子段乘風,奈何世人隻知他隨母姓張,名自強。


    也許中間隔了十餘年,各種更壞的可能都想到過,聽聞玉婕改嫁時,他有些難過,也並不很意外。可沒想到她這一嫁,嫁得這般得意,這般轟動,這般快活。段世昌心中百味紛呈,猶以苦澀最重。


    即使她有了另外的男人,倘若玉婕願回他的懷抱,她仍可以是段府正房奶奶。然而,段世昌清醒地認識到,她不會回頭了。


    她遠遠地躲到了閩南,有那麽多手段渠道,卻不曾給他送過隻言片語,完全是再不相見的意思。


    倘若,在她沒改嫁前,他找了來,還有辦法攜了她回去。可如今,她嫁入程家,立足已穩,又給程啟生了一雙兒女。


    泉州偏安一隅,遠離朝堂,論錢財勢力,程家父子未必能強過他,然而,在泉州,他們是地頭蛇,他隻是個外鄉人,根本無勝算。


    除非揭破鬧大,玉石俱焚,毀掉程家,毀掉玉婕。可那樣,於他又有什麽好處?他唯一的嫡子,也會跟著一起毀了。消息傳回揚州一帶,他自己的名聲地位也要完蛋。周氏常氏名譽受損,也斷不會放過他。


    他可以放過玉婕,讓她繼續作程家大奶奶。可乘風,是段家骨肉,他一定要帶回去。


    夥計提供的信息很全。重陽不費力氣就找到了少爺的學堂,打聽到少爺每日下學回家的時間。


    段世昌就在西門大街上,小強回家必經之路,等待著與兒子一見。


    來了!離著一段路,段世昌就看見了小強。


    這孩子輪廓五官都很象他,看見他,好像看見少年的自己。年紀小,身量未足,置身於一群少年中,卻不容忽略。


    幾個人邊走邊說,小強說得少,嘴角始終掛著燦爛又有些漫不經心的笑。


    快到城門,幾人揮手作別。小強帶著小廝往城門外去。


    段世昌剛要起身跟上,卻見旁邊一個鋪子裏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往小強身上撲去。


    小強往旁一閃,卻捉住女孩的胳膊,帶著轉了兩圈,才停下。


    女孩咯咯笑著,揚起臉,說著什麽。


    玉婕!段世昌險些驚呼出聲。女孩兒的容貌分明象他第一次見到的玉婕!不,這孩子太熱鬧,太開朗,不象玉婕安靜憂鬱,應是玉婕的女兒。


    那邊兄妹倆個說笑玩鬧。這邊段世昌怔忡出神。


    他第一次見到玉婕,是什麽時候?什麽樣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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