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責怪他走錯了路。


    他隻是一個走錯路的同伴。唐棠還記得那個在野外點燃篝火的夜晚,狐三也曾用溫暖的大掌輕輕拍過自己的腦袋,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這麽過激,像一個愛開玩笑的溫柔長輩。


    醒來,已經是淚流滿麵。


    仇恨如同鎖鏈,一環扣一環。


    仇恨生生不息,仇恨永無止境。有恨意永恒。唯有恨意綿延一百五十年,從王女到貓妖,再到每一個唐棠。唯有恨意,綿延上千年,點燃人類與妖族的戰爭之火,綿延到每一個最渺小的塵埃身上。


    他們這麽多人,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輾轉流離,上下求索,從天南行至地北,一次又一次從泥濘和血泊中站起來,不過是想為受盡欺淩的妖族在這廣闊天地間乞一條活路。


    明明隻是這麽簡單的願望……為什麽會那麽難?


    第142章 ??逐月二十一


    唐棠從回憶中睜開眼。


    她心裏隱約有了一個猜測:牧行之把這東西給她, 恐怕不止是給她記憶這麽簡單。這可是法器——可以逆轉時間的法器。


    她一清醒,狼婉便問:“你想起了什麽?”她站得遠遠地,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唐棠。


    唐棠覺得她知道的事情應該也很多:她目睹了天玄宗的慘案, 又受了妖王牧行之的委托。


    “不多。”唐棠說, “很散的三段記憶, 一段是狐三出兵, 一段是妖王的死,還有一段是王女去天玄宗談和被狐蛇兩族刺殺又指使狼族殺了狐三。”


    ……這又是一筆爛賬。唐棠想,一旦陷入仇恨的循環,便是陷入了不斷輪回的怪圈裏。


    唐棠本以為狼婉知道這塊懷表裏的記憶是什麽,她這樣問不過是為了確保自己沒有遺漏記憶,然而她說完之後, 狼婉愣了一下, 問:“沒有別的了?”


    狼婉的語氣太自然又太疑惑,搞得唐棠也愣了一下:“還應該有什麽?”


    狼婉張了張嘴:“……”


    一個冷冷的男聲從唐棠的身後傳來,代替了狼婉的回答:“死亡。”


    說這話的人是時竟遙。因為貓妖的緣故,他或許是在場這群人裏最了解那段曆史的人。


    唐棠說:“在記憶裏我已經見過很多死亡了……”


    話音未落,時竟遙有些急促地打斷了她:“不是那些人。是你。唐棠,你沒有發現嗎?記憶還缺最後一段。”


    ——最後一段, 王女的死。


    這一回唐棠真的愣住了。


    為什麽沒有那段記憶?唐棠的心裏閃過這個疑惑, 但幾乎是立刻,她就找到了答案。


    這法器是逆轉時間的法器, 記憶是關於遺憾的記憶。在這裏麵沒有那段記憶,隻有一種可能——對於自己的死, 唐棠並沒有感到遺憾。


    王女死於主戰派的暗殺, 而且暗殺手法低劣又下賤。人人都以為她一定有遺憾或憎恨, 就連妖王牧行之都不例外。


    可真相卻被一個法器輕飄飄地掀開了一角, 人心總比死物器具難料。


    唐棠想了想,想說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一段記憶而已,既然她已經知道了結果,記憶自然無有可無,但一抬頭,卻見狼婉和時竟遙皆是一臉凝重。


    她不解,轉頭,見站在自己身邊的牧行之也是麵色沉沉。


    唐棠:?


    她是錯過了什麽嗎?


    正當時,天邊忽然響起轟隆隆的巨響,一瞬間地動山搖,仿佛在這地底發生了一次地動,在場所有人順著那聲音的源頭望去,隻見遠方那一片天空忽然破了個大洞,露出黑漆漆的岩石牆壁——或許隻有在這種時候,妖族們才能意識到,他們所處之地是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忽然,一道由各色妖力組成的橋梁拔地而起,漸漸延升至天邊那個黑漆漆的、通往地表的大洞,它看似溫和緩慢,實際速度卻很快,在唐棠他們愣神的片刻便已經從洞口衝出了地表。


    緊接著一批身著鎧甲的士兵沿著橋梁往上,他們排成好幾列,動作迅速而整齊,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這是……妖族的軍隊!


    唐棠吃了一驚,然而仔細想想,卻並不如何意外:妖族早有複仇之心,曾三番五次地提起過要殺回地麵。唐棠還記得,這一切的開始,便是妖族擄走人類女子,唐棠跟著牧行之來地底尋那些女子。


    當時那群妖族還說,他們抓走人類女子是為了用人類的血做獻祭,打開屏障,好上地麵。


    現在他們知道了,這屏障就是妖王牧行之……他保護他們,也禁錮了他們。


    唐棠看向時竟遙。


    時竟遙道:“地麵早有天玄宗弟子布下天羅地網,他們跑不掉。”


    唐棠看著他的臉,時竟遙雖然話是這樣說,但他臉色卻冷冰冰的,有些難看——誰都沒有想到妖族的動作這麽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天玄宗弟子雖然早等在地麵,但他們所做的防備僅限於防止有妖族悄悄逃跑,若妖族整支軍隊強行突破地麵,天玄宗的弟子們未必抗得住。


    最重要的是,現在地麵上的人類和修者,他們甚至不知道地底還有這麽一支妖族,自六十年前那次大戰開始,所有人都以為妖族這一族群已經消亡了。


    時竟遙尚且措手不及,他們隻會更加驚慌失措。屆時,又將是一場大戰。


    唐棠握緊了手裏的法器。


    在拿到這個法器的時候,唐棠就無師自通了如何使用,隻要撥動秒針,法器便將啟動,回溯時間,將使用者送回過去彌補遺憾。時間點是使用者曾經感到後悔或遺憾的某一刻——最重要的是,隻能用一次。


    隻有一次機會,且不能選擇。她會回到什麽時候?唐棠在腦海中尋找自己曾有哪些後悔的時候——其實並不多。


    這個法器使用條件很苛刻,會將人送回“感到後悔的時刻”,而不是“做出後悔的事情的時刻”,說起來有些像是繞口令,但區別卻很大。


    許多事情,都是許久之後得知真相才後悔,在做出那件事的時候,往往隻道是平常。


    例如唐棠現在最後悔的事情,應當是沈流雲等四人的“任務”,早知道那不是任務,唐棠不會這樣對他們,但後悔已經太晚了。


    唐棠咬咬牙:管不了那麽多了!這種時候,能回溯多少時間都算他們賺了,哪怕隻有一天,她也有自信可以改變結局。


    唐棠下了決心,握住法器,便要轉動指針——


    “等等!”一旁時竟遙幾人異口同聲地說,“棠棠!”


    唐棠手一抖,好懸沒碰到指針:“……怎麽了?”


    “記憶。”四個男人互相對視,像是確認了什麽,牧行之快速地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棠棠,你的記憶還缺一塊。”


    “你在拚妖王牧行之的記憶和靈魂。”牧行之指了指自己和其他三人,“妖王牧行之將記憶留在各種物件上等你——因為他也在拚你的記憶。”


    有如醍醐灌頂。唐棠心裏眾多疑惑都能解釋了。


    可現在的問題是,妖王牧行之也算錯了,這法器上少了一部分記憶——他們該去哪裏找那部分丟失的記憶?


    唐棠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遺物。


    既然她從妖王的遺物上獲得過記憶,那麽能不能從王女的遺物中記起點什麽呢?


    至於要去哪裏找王女的遺物……唐棠看向站在一旁的那群狼族。


    唐棠猶豫開口道:“當年……王女是怎麽死的來著?”


    狼妖們:?


    “我的意思是,狼族是王女的勢力,你們手上應該也有王女的遺物吧?比如說,她留下的畫、她常用的刀劍甚至證明身份的玉佩之類的……”說這話時,唐棠本來還有些不確定,雖然狼族是王女的勢力,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也不見得會留下些什麽——王女死後可是連墳都被人刨了。但她剛剛說出“遺物”這個詞,幾個狼族的臉色便變得十分微妙,“……你們還真有?”


    狼族們互相對視,低聲交談著什麽。片刻後,狼婉揚聲道:“你們等等。”說罷,她轉身離去,沒過多久又腳步匆匆地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黑色的木盒。


    這一回她沒有再將東西拋過來,而是十分鄭重地遞給她。


    那木盒隻有手掌寬,卻足足有小臂那樣長,唐棠一見木盒的尺寸,心裏便有數了。她將木盒上的小鎖打開,果然,黑色的木盒裏靜靜地躺著一把細長的匕首。


    說是匕首也不太準確,它更像是一把過於細長的長劍,沒有劍柄,通體是長刺的模樣,即使過了那麽多年,依然沒有褪色分毫,刃上明晃晃的光芒昭示著它的鋒利。


    善於隱藏、見血封喉。若是要刺殺什麽人,這是一把再適合不過的武器。


    而當年,王女便死於刺殺。毫無疑問,這就是當年殺死她的凶器。


    很難說這是來自於王女的遺物,但若要找與王女的死亡相關的物件,沒有什麽比這更合適了。可是直到唐棠將它從木盒裏取出來,放在掌心細細摩挲,都沒有任何記憶湧入她的腦海。


    ……失敗了?怎麽會這樣?


    唐棠百思不得其解,不死心地將長劍在手上轉了轉,仍然沒有任何變化,劍仍是劍她仍是她,旁邊也仍然站著熟悉的人,沒有陷入記憶中。


    於是場麵就這樣陷入了僵持,隻是,她這邊沒有進展,不代表另外一邊沒有進展——


    天邊又響起轟隆隆的聲音,眾人抬頭看去,隻見天邊那個巨大的窟窿旁邊又塌下去一塊,那裏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天空,如今破了一邊,另外一邊也搖搖欲墜,如果不阻止,這片偽裝成天空的屏障肯定會盡數碎裂,到了那個時候,不隻是妖族的軍隊,就連最普通的小妖都能穿過屏障上到地麵。


    不能再等了!


    唐棠深深地呼吸,伸出手,放在了法器的表盤上。


    在撥動時鍾的最後一刻,她抬起頭,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人們。對麵的狼族們還維持著茫然的表情,稍遠處,沈流雲和牧行之執劍站在一起,雲中任站在稍遠處,表情冷淡,眼神卻很柔和,而時竟遙含笑對她點了點頭。


    唐棠其實經常在他們身上感受到既視感和相似感,卻沒有任何一刻這樣確定:他們本質上是同一個人。不同的經曆和性格造就了他們的不同,而她也造就了他們。


    她對他們投去一個笑容,然後將手伸進表盤,轉動了時針。


    第143章 ??逐月二十二


    唐棠將手放上表盤上, 撥動指針時,腦海中第一個想法是:好輕。


    那指針根本沒有重量和實體,輕緲如雲霧, 劃過她的指尖, 唐棠分明沒有觸碰到指針, 指針卻旋轉起來, 飛快地逆時針倒退,並且愈來愈快。


    隨著指針轉動,有無數回憶中的畫麵展現在她的眼前,仿佛虛空中有一雙大手正撥開雲霧,翻閱著她的記憶,尋找那麽一個合適的時刻, 將她送回過去。


    ……後悔。唐棠想, 她有什麽可後悔的呢?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她甚至有些懷疑這個法器會因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將她拋出記憶的漩渦。


    她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指針慢慢停下了。但它沒有將唐棠送回過去,隻停了一瞬,突然,它好像陷入混亂似的,在表盤中瘋狂轉動!這件法器本身與時間有關, 若是在正常的時間中, 它會表現得像是普通的鍾表一樣順時針轉動,若是有人發動法器, 逆轉時間,時針會逆時針轉動。


    可現在, 它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 就好像自己也陷入了混亂般, 不斷嗡鳴著, 還想從唐棠手中跳出去!唐棠用力抓住它,忽然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袖子裏跳出來,唐棠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伶的名片——之前伶把名片給了她,說什麽事可以用名片聯係她。


    銀白色的名片無風自動,漂浮在唐棠的麵前,它不斷振動著,在空氣中蕩出無形的波紋,波紋一圈圈往外擴散,撞到表盤的刹那,彼此都安靜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名片好似失去了支撐的力氣,在空中搖搖晃晃地往下墜落,唐棠眼疾手快地抓住它,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隻聽天邊又是一聲巨響——這已經是第三個口子了。地底的妖族們興奮起來,隔著幾條街,唐棠都能聽到妖族們在大聲疾呼的聲音,


    唐棠看向手裏的懷表,它重新恢複了正常,分針滴滴答答地走著。


    怎麽回事?它失靈了?!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唐棠手裏的名片忽然散發出一陣淡淡的銀光,伶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唐棠!穿書局檢測到了時間逆轉的軌跡,怎麽回事?!”


    危急關頭,唐棠來不及多說,三兩句講清前因後果,又問:“法器沒法啟動,是穿書局限製了時間逆轉嗎?”時間逆轉不是小事,特別是對於穿書局來說,唐棠知道有時候穿書局會限製設計逆轉以免世界線崩壞。


    名片那頭沉默了一瞬,然後響起模糊的交談聲,應該是伶在與景頌確認情況。


    片刻後,伶的聲音再次響起,她不答反問:“唐棠,你那個法器,是不是一個手掌大的懷表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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