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宅邸的兩個主人不說話,屋內又陷入了寂靜。隔著院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嘈雜聲居然隱約傳來,無形的聲音好一瞬間就填滿了屋子,讓這裏變得狹隘起來。唐棠和牧行之就像兩個依偎在狹小空間中的小動物,一瞬間靠的很近很近。


    唐棠偏過頭,牧行之不知何時閉上了眼。一陣風吹來,將酒香吹到唐棠的臉上。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覺得這酒的確醉人——不然為何她也覺得暈乎乎了呢?


    或許是酒精誘使,唐棠鬼使神差般低下頭。


    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似乎能震響蒼穹。


    她低頭、低頭、再低頭,說不清自己是被誘使還是被一個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操控。然後她將唇貼在牧行之的唇上,很輕很輕地蹭了一下。


    在響徹雲霄般的心跳聲中,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她看向大開的窗。


    今晚月色真好啊。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牧行之的眼睫猛地顫了顫。


    幾杯酒,當然放不倒他,隻是他想醉而已。唐棠靠過來的時候還懷疑自己的心跳聲太大會驚醒牧行之,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牧行之的心跳比她劇烈多了。


    牧行之的心裏如同驚濤駭浪般:唐棠她……她難道喜歡自己?!雖然他自己也……


    但他一直自詡為年長者,教導她愛護她。牧行之內心激烈地掙紮,生怕自己呼吸大聲一點就會讓唐棠發現自己醒著。他對自己說:牧行之,先別急,待會兒唐棠應該就會離開了,等她離開之後,他再想一想……他規勸自己,她是他的孩子,自己不應當對唐棠有別的想法,更何況她那麽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比唐棠長了那麽多歲數,他應該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唐棠不懂事,難道他也不懂事?!不行,不能這樣……


    但唐棠遲遲沒有動作。


    她怔然般看著窗外的月,和牧行之互相依偎著。兩顆激烈跳動的心髒,兩個七上八下的靈魂,就這樣在寂靜的長夜中徹夜不眠。


    直到早晨的第一縷晨光穿過窗,落在他們的腳下,牧行之不得不按照作息,裝作剛醒的模樣,睜開了眼。


    他看著唐棠,好似醉酒後醒來很茫然的樣子:“棠棠……?”


    唐棠如釋重負。她好似想通了什麽,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道:“行之,你喝醉了。”


    “……是嗎。”牧行之說,他在內心深處鬆了口氣,覺得唐棠不會再提這件事,這一頁就算是揭過了,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樣看待唐棠的,但他隱約覺得這樣就很好,“可能是太久不喝酒了,就……”


    話音未落,唐棠忽然俯下身,親了一下他的唇。


    牧行之:?!


    少女在熹光中笑道:“牧行之,我想了一下,我應該是喜歡你。”


    第138章 ??逐月十七


    “……”牧行之呆住, “……”


    唐棠含笑看著他,等他的反應。


    然而出人意料的,牧行之沉默一會兒, 站起身, 伸了個懶腰, 一邊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一邊好似唐棠根本不存在一樣喃喃道:“狼四今天什麽時候來做掃灑,有點困,再去睡一會兒好了……”


    “喂!”唐棠不滿:“牧行之,給點反應啊!”


    牧行之無奈地回過頭來:“你想要什麽反應?”


    唐棠斜了他一眼,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牧行之慢吞吞地說,“我覺得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你爹我年紀大了, 不要折騰……”


    話還未說話,唐棠打斷道:“昨天我親你的時候明明你也很開心吧?”


    牧行之:?!!!


    唐棠眨眨眼:“心跳那麽大聲我都聽見了哦。”


    牧行之完全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過頭去,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心跳大約比昨天晚上還激烈。


    隻聽唐棠又說:“哦,那我猜對了,你還真醒著啊?”


    ……原來這倒黴孩子是詐他的!


    牧行之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仔細想想也正常, 以他的酒量,唐棠會懷疑也很正常, 詐一詐他罷了,但她有沒有證據, 牧行之完全可以翻臉不認, 也怪他自己亂了陣腳, 才上這麽低級的當。


    那種無語的感覺衝散了激烈的心跳, 牧行之認命般轉過頭來,見唐棠實在笑得很開心,一時不確定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捉弄自己,隻能無奈道:“棠棠,別開玩笑了……”


    唐棠眨了眨眼:“我沒開玩笑啊。”她沒開玩笑啊,她就是認真的。


    牧行之撇了她一眼,反正不管唐棠認不認真,他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棠棠,你還小。你還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話音未落,唐棠直接從身後邁步走到他麵前。她收了笑臉,擺出嚴肅的表情,牧行之知道她要說什麽,偏過頭去,唐棠就用力地抓住他的臉頰給他扯回來,硬生生把妖王大人那張俊秀的小白臉扯出一個滑稽的模樣。


    牧行之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了,仍在試圖打斷她:“唐棠,你……”


    唐棠不管不顧:“牧行之,你……”


    他們倆誰都沒說完。


    因為這時,忽然有人從窗邊翻進來,呼道:“大人!”


    兩人一起錯愕地轉頭看去:那是一個狼族的少年,身形瘦小,麵容平平無奇,黑衣黑發黑耳朵,單膝跪在地上,低著頭快速道:“大人,軍中來報。”


    唐棠認得他,他是牧行之手下的暗衛,一般負責打探情報。其實牧行之私下裏有許多手下,並不歸屬軍中,而是單獨行事。不知道為什麽,唐棠覺得牧行之應該是很信任狐三的,但牧行之在軍中安插了很多狼族,似乎是在監視狐三他們的動向。


    這並不是什麽稀奇事,牧行之也完全不避諱狐三,他有意讓狐三知道這一點以震懾他不要輕舉妄動,雖然牧行之自己退居後線,但對於軍中的動向他一清二楚。當然,他也沒有避諱過唐棠。但是唐棠雖然見過這些暗衛來向牧行之匯報軍中動向,卻沒有見過他們這樣急匆匆的模樣。


    她的心裏驟然騰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那暗衛看了一眼唐棠,不言而喻。牧行之沉聲道:“說。”


    “……軍中我們的人傳來線報,大軍在沒有您的命令的情況下居然開拔進了漠北城。”


    “什麽?!”唐棠錯愕道,“你在說什麽?一定是搞錯了……”


    牧行之冷靜地抓住了關鍵問題:“什麽時候的事情?”


    “……前天。”暗衛將頭埋得更深了,“但軍中消息被攔截了,我們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是您的人類好友牧修遠傳來的消息。他還說,若您有什麽需要,可以去尋他。”


    前天。那就是唐棠離開的第二天。


    狐三一定是早有預謀,先支開了唐棠,又攔截了軍中線人的消息,才在牧行之的眼皮子底下成功起兵。


    唐棠道:“怎麽可能!你的意思是狐□□了?他圖什麽?!”她是絕不會相信狐三他們有反心,像那種人類曆史中互相猜忌的君臣。


    暗衛沒有回答,低聲道:“大軍開拔後進了漠北城,狐三將軍下令將城中人類一律處死,拋屍到護城河中。”


    唐棠隻覺得荒謬:“就為這個?!就這麽一件事,能讓他反了嗎?我知道他一直不忿想處理那些人類,但行之馬上要到漠北了,他就不能再等等……”話音未落,她想到了一個可能性,瞬間失聲。


    牧行之顯然跟她想的一樣:“沒有這麽簡單。”


    果然,那暗衛接著說:“大軍從漠北城一路向南,算算日子,這個時間,應該到了天玄宗了。”


    ……他不是為了泄憤。他是為了斬斷妖族的退路,向人類宣戰。


    這是牧行之和狐三的分歧,從很多很多年前就開始了。牧行之要求他們止步於漠北,狐三卻希望能一路打至北方,占據人類城池,擴大妖族的生存空間,同時也要為妖族這幾百年來收到的壓迫報仇雪恨。


    這分歧其實說不上誰好誰壞,就像曆史從不為妖族們的哀嚎多費筆墨,隻為他們忍無可忍的反抗留下寥寥幾筆。


    唐棠看向牧行之。


    男人的臉色似乎從蒼白變成了慘白,即使窗外的朝陽落在他的臉上都不能讓他看起來多幾分活氣。可是他看起來並不如何意外,反而閉了閉眼,隱約有種猜想成真、塵埃落地後那種悲哀地鬆了口氣的感覺。


    “牧行之……”唐棠喃喃道,“你早就猜到了?”


    牧行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對暗衛道:“備馬。聯係軍中的暗衛們,我要去漠北。”


    ……


    兩人快馬加鞭,一路上沒有多言。來時與去時路途一樣,唐棠的心情卻截然不同。來時她心裏懷著欣喜,去時卻心髒卻狠狠繃緊了,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攥住了,攥得她說不出話來。牧行之也明顯有心事,兩人就這樣到了漠北。


    他們追著行軍的軌跡一路往北,一直追到了天玄宗山腳下,才看到在此駐紮的妖族大軍。唐棠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牧行之便駕馬直接衝進了軍營,一路上諸多守衛將弓箭□□對準了來勢洶洶的不速之客,唐棠連忙趨馬追上去:“還不閃開!沒看到這是妖王大人?!”


    不知道是她這一嗓子起了作用還是狐三早料到牧行之會追來問罪,吩咐過他們,總之他們隻在最初遇到了些守兵,而後一路進了軍中大帳,路上居然沒有任何人出聲阻擋,士兵們就像是沒有看到他們一樣。


    大帳前,狐三端著一壺茶正掀開賬簾往裏走。見到牧行之騎著馬就衝過來了,頓時簾也不掀門也不進了,他站直了,居然沒有任何慌張了模樣,反而笑了一下,語氣平淡一如往日:“行之,來了?”


    唐棠看到他這個樣子,還有什麽不懂?她怒目而視,正待說什麽,狐三又淡淡道:“來了就好,正好缺一道手諭,你來給補上吧。”


    唐棠都快氣笑了,補手諭?補什麽手諭,開戰的手諭嗎?再說,他狐三將軍“獨掌大權”,一道命令就可令軍隊開拔,還需要什麽手諭?他這是特意來譏諷牧行之的嗎?


    誰知道牧行之卻沒有生氣,他似乎從狐三的話語裏聽出了言外之意,定定地看著他。


    狐三掀開帳簾,朝他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行之,有很多人在等你。”


    唐棠本還在疑惑,她跟著牧行之往裏走,進了門才發現,屋裏竟然坐滿了人。狐三沒說錯,他們真的在等牧行之來,來發這一道開戰的手諭。


    屋內分了涇渭分明的兩邊,從他們身上的動物特征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進了門左手邊坐著狐族和蛇族,右邊坐著狼族和一些散門的小戶,例如熊和狗貓之類的。不隻是座位,也代表了他們的立場。


    狐三帶著他們走到最上方的主位,然後很恭敬地退了下去。牧行之一撩袍角坐上了主位,唐棠站在他的手邊。


    場麵一時間寂靜得落針可聞。


    牧行之垂下眼,環視四周。妖族們紛紛行禮——平時在軍中時牧行之從不講究妖王的排場,但此刻,妖族們深深地躬身下去,牧行之沒有讓他們免禮,也沒有喚他們起身。


    他就這樣垂著眼,看著這些人。這一刻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好半晌,他道:“好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


    眾妖起身。狐三看向他,欲言又止,牧行之又是一揮手:“在你們開口之前,能否先聽我這妖王大人一言?”


    語氣之中無不譏諷。狐三立刻道:“行之……不,大人。您若有言,眾將皆聽。”


    牧行之道:“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麽。你們沒有掩飾過,我也沒有。今日咱們彼此心知肚明。”


    “我不反對出兵北上,隻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過了漠北便是原屬人類城池的土地,在這些地方,沒有妖族援軍,隻有人類軍隊。”


    如此簡單的事情,為將者自然不可能沒有考慮過。狐三立刻道:“當然!但我們不怕這個!我們妖族軍隊無往而不勝……”


    牧行之直接打斷了她:“漠北往上便是天玄宗,你們有沒有想過,若妖族做得太過分,人類修士極有可能插手戰爭。即使我們妖族大軍無懼人類修士,可到那時,妖族的行動必將陷入泥潭,這場戰爭的開始和結束便不再是妖族能說了算的了。”


    狐三凜然道:“百年來人類修士式微,再說,他們修士憑什麽插手人類與妖族之戰?當年人類將妖族屠戮殆盡時,修士可沒有插手!”


    哪怕是妖族的五歲小兒都知道,修真界自詡高高在上,修士們自詡神明,無論地麵上人妖兩族相爭如何激烈,他們都作壁上觀,所謂神明眼中,世間一切生命都與草木別無二致,爭端廝殺,不過是世事輪回。


    站在狐三身邊的一個蛇族男人附和道:“大人,這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們乘勝追擊,避開修真界那些門派世家庇佑的城池就是。更何況,有可靠消息說修真界幾大門派與世家之間的衝突愈演愈烈,他們自己都忙著內鬥,哪裏有時間管其他地方事情?”


    牧行之不這麽看。他認為若人族土地遭到侵犯,修真界會首當其衝來“維護和平”。沒有理由,百年前修真界對妖族的慘劇視若無睹,隻是因為受到侵害的是妖族。


    可若是被欺辱的對象換了一個,修真界不見得會“公允地作壁上觀”。沒有原因,因為妖族就是這樣的種族,人類就是這樣的種族。


    但他沒有證據。這是行軍打仗,為將者做決定是要講究證據的。他大可以給這些妖族長篇大論地講述曆史和他判斷的依據,可是他沒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情哪怕說幹了口水也比不上線人傳回來的一張輕飄飄的紙條。


    牧行之閉了閉眼:“我不同意。”


    “大人!”有人驚呼,“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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