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找了背陰的無人處翻牆進去,唐棠腳一落地就抬起頭——果然,她的猜想不錯,這屋裏的布局也跟過去一模一樣。


    這座宅邸的布局是對稱的,有兩個建築從中線穿過:入門後是正廳,往後走,一直要走到最後麵才是另一座建築,妖王的臥室。夾在正廳與臥室之間、分開東西兩側的是一個大花園。


    西側是書房和庫房、廚房等地,東側是客房和偏房。貓妖幼年時就住在東側的客房,因為主人故去的緣故,中線上的兩棟建築是封著的,但西側的書房沒有封。貓妖曾經見過妖王畫給王女的畫像,就是在書房。


    唐棠和牧行之翻牆的地方正好在東側的偏房,這裏雖然與書房不是對角線,但已經差不離了。她帶著牧行之熟門熟路地往裏走,穿過中線上的花園,見花園裏花開正豔,池塘邊楊柳依依,肥大的錦鯉躍出水麵,一點不怕人的模樣,而池塘中心有個小亭子,亭側掛著的輕紗隨風飄揚,好似等待著主人回到此地避暑消食。


    牧行之問:“這裏時常有人來麽?”


    麵對如此詭異的美景,唐棠也隻是掃了一眼,見怪不怪地道:“狼族的人每天都來打掃。”


    “每天?”牧行之驚詫。他並不是門派世家出身,也曾在凡人城池摸爬滾打過,然而即使是塵埃遍地的凡人城池,奴仆成群的富有人類也隻不過三天掃一次屋子,妖王宅邸又沒有人住,自然談不上什麽髒汙,至多掃一掃塵土就是,“看來狼族真的很愛戴他。”


    唐棠聞言卻搖了搖頭:“狼族的習慣是每周掃灑一次妖王宅邸,至於每天都來的人……是那些狼族的小孩子,他們每天都來。”唐棠記得當年那群孩子每回都要為這一個名額搶破頭,足以見妖王大人在狼族內的聲名有多響亮,那些妖族又有多崇拜他。


    她偏過頭去,看了牧行之一眼:“別擔心,現在是早上,狼族的人要到中午才來掃灑。”


    於是他們大搖大擺地穿過了花園,一路到了書房門前,果真沒有遇到一個人,唐棠給了他一個眼色,牧行之會意,退後一步。唐棠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書房的門。


    歲月混合著經年的墨香撲麵而來。


    屋裏掛滿了畫像。畫中人或站或立,或白衣或紅衣,都有一頭雪白的發和金色的眼。她圓眼銀睫,嗔癡笑罵都那麽生動,叫人隻看一眼便恍惚起來,好似畫中人能從薄薄的宣紙中走出來。


    這些畫像,都是唐棠。


    饒是唐棠曾經見過一次,此時再看,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畫上的生氣壓得失了聲,直到牧行之幹澀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這些畫……都是妖王畫的嗎?”


    唐棠才回了神。她找回自己的聲音,一邊應聲一邊往裏走:“嗯……都是他畫的。”


    她原本以為自己見到這些畫就能想起什麽,但在原地占了片刻,什麽都沒有想起來,不由得疑心自己的判斷出了錯,她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觸了一下掛在最外邊的一幅畫。


    那是一副從房梁上掛下來的畫,雪白的宣紙如同飛流的瀑布,軟、輕又脆,就像畫裏的人。這幅畫畫得是靠在海棠花樹下的唐棠,穿著海棠紅的衣裳,沒有挽發,鬢邊簪著一朵妖力凝成的金色海棠花,整個人就像融進了海棠花樹裏。


    牧行之怔怔道:“妖王……竟還是個畫家?”


    “不是。”唐棠說,很多人都問過這個問題,她不厭其煩地這樣回答他們,“他隻是……他曾經受了重傷無法上戰場,他堅持隨軍,但很多時候身體不由人的意誌做主。後來,他還是被迫退居後方,在淮南修養……那時他已經不在軍中,大約是修養的時光很無聊吧,他畫了這些畫。至於是解悶還是寄托念想……我不知道。”


    她慢慢地將手貼在畫上,看著這幅畫。你知道嗎?你知道你的主人將朱筆落下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嗎?畫卷一言不發,隻將百年前的塵土帶給她。


    唐棠收回手:“我好像判斷錯了。”無論是看到這些畫,還是觸碰這些畫,她都沒有想起什麽。難道她真的錯了?


    話音未落,眼角一晃,隻見這幅畫的背麵寫了一行小字,字跡颯然而落拓。


    “棠棠,我在下一世等你。”


    唐棠眼角一跳。


    這個時候妖王還沒有病危,王女也無病無災,風華正茂……他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在這個時候,他就預料到了自己和唐棠的死亡?


    唐棠還沒來得及細思,隻覺得腦海中忽然一陣眩暈,又憑空多出了一段記憶。


    第137章 ??逐月十六


    “喂!小貓。”


    唐棠轉過頭去, 佯怒道:“不準叫我小貓,我有名字!是妖王大人給我取的!”


    說話的狐三“呦”了聲,笑嗬嗬地走過來, 拍她的腦袋——這群妖在牧行之微末之時就跟隨他, 與其說是牧行之的下屬不如說是牧行之的朋友, 既然都是朋友了, 那朋友的養女就是自己的侄女,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自己女兒,因此經常拍唐棠的腦袋,一點也不見外。


    狐三靠近了些,看那表情好似就差喚唐棠一聲“大閨女”,搞得唐棠有時候懷疑“小貓”就是“大閨女”的意思:“哎小貓, 過幾天你要走?”


    這個時候唐棠已經跟隨牧行之足足六年了, 兩年前牧行之因為身體原因退居後方,他讓唐棠出來見見世麵,還引用了人類的一句古話,說什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於是唐棠這兩年便跟隨妖族的軍隊一路北上,從唐城、淮南再到漠北,唐棠估算了一下距離, 感覺自己應當也算行了萬裏路。


    “回淮南。”唐棠說。“回去接行之過來。”


    如今他們在漠北城外駐紮, 花了半年,直到昨日才終於清理掉了城中的人類守軍, 牧行之傳來書信,意思是讓他們在此駐紮等候, 他要親自北上來漠北。


    其實唐棠不明白牧行之為什麽一定要拖著病體過來, 按照牧行之的計劃, 攻下漠北後他們就該修整軍隊, 留下一部分人在漠北駐守,另一部分人轉回淮南,既如此,為什麽牧行之又要多跑這一趟?他們攻下漠北時他都沒來,撤軍時再來,多少有點馬後炮的意思了。


    不過想不明白也就算了,唐棠覺得牧行之自然有他的思量——就算沒有,他就圖個開心還不行嗎?因此她沒有多問,隻是準備啟程去接牧行之。


    狐三說:“什麽時候走?”


    唐棠說:“後天吧。”雖然漠北的人類守軍退得退、逃得逃,但還有許多雜事要處理,譬如城中那許多普通人類如何安置,便是一個難題。


    唐棠主張將他們趕走,狐三則希望將他們下大牢,或者能就地處決是最好的。


    兩人爭執不下,其實唐棠也沒有多堅定,反而在心裏隱隱讚同狐三。因為這件事其實是牧行之傳信來讓她做的——想必任何一個人見到城中的人類對著自己的族人燒殺搶掠,都會讚同狐三。


    這半年來,唐棠見過城中被人類當作畜牲生生扔進油鍋裏的妖族、見過被人為圈養雜交的妖族、見過被當做鬥獸廝殺的妖族……見過太多太多。有時候唐棠做夢都能夢到那些妖族的慘叫,他們可是同族……同族之間,即使從未謀麵,都如同親人般親密。妖族就是這樣的族群。


    人類的城池隻是人類的家,不是妖族的。


    無數折磨過妖族的人類,隻要放下屠刀,就能被當做俘虜優待:因為牧行之說沒有武器沒有反抗之力的人類都不是他們的敵人,要善待他們。


    不僅是狐三,就連唐棠都在心裏不忿——但這是牧行之的命令。


    狐三說:“這麽快?”


    唐棠道:“這還快?要不是那群人類……恨不能今天去見行之。”


    狐三哈哈笑起來,拍了拍唐棠的肩膀:“你去就是!也就兩三天的事情,這裏還有我們呢,再說了,你不是要給行之一個驚喜嗎,要是去晚了,在路上錯過怎麽辦?”


    唐棠想了想,有點動搖了。她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過牧行之了,實在想念。更何況狐三說得對,人類都已經潰逃,剩下這些人能翻什麽風浪?而且也就幾天的事情,要真有什麽變化也趕得及回來。


    “去唄。”狐三吹了個口哨,“你這小貓身板在這裏能頂什麽用?”


    唐棠怒目而視:“我可是妖王大人欽定的繼承人!不許埋汰我!”


    “好好好,繼承人,王女大人。行不行?”狐三隨口敷衍,又道,“王女大人,再過一個時辰軍中的傳信兵要走了,再不走可就趕不及咯?”


    唐棠連忙撒開腿回帳篷收拾東西去了。


    狐三嘴邊含著一抹笑,目送著唐棠遠去。而後那笑容漸漸消失了,就如同玻璃上的霧氣被人拂去。“妖王啊……行之,唐棠。這回算我狐三對不住你們。”


    ……


    唐棠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當天就跟著軍中的傳令兵快馬加鞭地走了,她走得很放心,一點也沒有懷疑,因為覺得那群人類翻不出風浪,根本沒想過狐三會背著自己和牧行之搞什麽幺蛾子。


    個人要比軍隊行進的速度快得多,到了第三天傍晚,唐棠騎著白馬一路飛奔進淮南城中,惹得路邊的小攤販紛紛驚呼,待認出她來,又大聲跟她打招呼:“王女!”“王女大人回來了!”“大人,好久不見!”


    唐棠大笑,衣擺被馬蹄高高揚起,帶著翩飛而至的漠北風塵,如風般穿過大街小巷。她歸心似箭。


    可是待到了妖王府邸前,又不由得放緩了速度:原因無他,她是背著牧行之偷偷回來的,想給牧行之一個驚喜。


    她想了個法子,把馬拴在後院的大樹下,直接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翻牆進去,一路穿過無人的花園,待到了正廳也沒見著人,這個時候,那就隻可能在一個地方了:書房。


    唐棠沒有驚動任何人,妖王這麽大一個宅邸也沒有仆人,隻有一些住在隔壁的狼族會定期來給他做掃灑維護之類的,唐棠一路順利潛到了書房,此時那輪殘缺的夕陽正掛在天邊,投下血紅的一片。


    屋裏,紙糊的窗上投下來一個剪影,牧行之正站在桌子前,手執毛筆,不知道是在批注還是在寫信,隻是他的影子久久不動,保持著那個握著筆停在空中的姿勢,似乎在深思什麽。


    一滴墨從毛筆上滴下來,驚醒了牧行之。他站直了些,揚聲道:“進來吧。”


    似乎是將唐棠當成了來拜訪的同族。


    唐棠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道:“行之!我回來了!”


    入目是牧行之錯愕的表情。從來淡定從容的妖王大人瞪大了眼,第一反應是扣下了手中的筆。


    唐棠這才看清楚他剛剛在做什麽:他在畫畫。桌子上鋪了長長的一張宣紙,一直從桌子這頭鋪到那頭,還有一節超了桌子的長度,掉在空中。畫卷是扣著的,看不清楚牧行之畫了什麽,隻是有海棠色的彩墨投了出來,這美麗的顏色被他鋪滿了畫卷,灼人眼地豔著。


    他手上的畫筆上沾了黑色的墨,看這樣子是想在畫卷的背麵落個款題個字,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動,可能不知道寫什麽吧。


    他愕然道:“你……棠棠……你回來……”


    唐棠笑著接道:“回來見你。”


    刹那間牧行之明白了什麽。時候尚早,牧行之卻早早點起了蠟燭,燭台就放在桌邊,劈啪著響了一聲,跳躍的火光落在牧行之的臉上,他的臉色好像在一瞬間蒼白了許多。


    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最後隻是緩緩地搖頭,喃喃道:“……天命如此。”


    “什麽?”唐棠沒聽清。


    牧行之回過神來,笑道:“沒什麽。一路辛苦了,先去換件衣裳吧。吃飯了嗎?”


    唐棠搖頭,牧行之溫聲道:“去把衣裳換了,我給你下碗麵。”


    唐棠大喜,笑著走了。她沒有注意到身後牧行之悠長的目光,似乎透過她的背影一路遙望至遙遠的漠北城外軍中。


    半晌,他閉了閉眼,重新提起筆。


    一行墨字落在宣紙上。


    “棠棠,我在下一世等你。”


    畫的正麵,白發少女靠著海棠樹,笑容如晴日朝陽。仿佛從沒有見過那些陰霾和苦痛之事,猶是幹幹淨淨的模樣。


    他提起筆,還想在寫些什麽,但猶豫了。似乎在唐棠身上,他的猶豫變得特別多。


    不知過了多久,牧行之聽到唐棠在外邊喚自己的聲音:“行之!”


    於是他放下筆,用滿是風霜的握劍手緩緩拂過畫中人的眉眼,將畫卷卷起來,擱在一旁。


    事情還是朝著預定的結局走下去了。牧行之讓唐棠去狐三身邊守著,就是為了防止這件事發生。然而想來,都是天意。從他受傷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從他選擇站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個結局了。


    他隻是不甘心。


    人定真能勝天麽?


    ……


    晚上是牧行之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麵,唐棠也不嫌寡淡,反而覺得懷念——早年行軍艱苦,能有一碗熱騰騰的麵已經算牧行之給她開小灶了,為此她沒少遭狐三他們嘲笑貪嘴。


    牧行之開了壺酒,說是隔壁狼族小孩送來的果酒,養身的。唐棠掃了一眼,也不懂酒,還沒等她發表什麽感想,牧行之就喝上了,唐棠隻好自己管自己的,吃飯。


    她一路快馬加鞭,也沒吃什麽,此時能有一碗麵,還是牧行之親自給她下廚,登時感動得就差把臉埋進碗裏,等挑著吃完麵裏最後一根小青菜抬起頭來,才發現牧行之撐著頭,坐在旁邊看著她。


    穿堂風拂起簾外的輕紗,月光灑落一地,月涼如水。


    他們挨得太近,近到彼此之間的呼吸可聞,近到牧行之金色的瞳孔裏落了兩個小小的她。唐棠一時怔住了。她從沒有想過,太陽上也會裝人影。


    隻是牧行之的眼睛並沒有聚焦,瞳孔是渙散的。他好像喝醉了。


    “……行之?”唐棠輕聲問。


    沒有回答。於是唐棠確認了,牧行之真的喝醉了。這就稀奇了,別看牧行之一副文雅書生的模樣,軍中的人沒有不會喝酒的,牧行之幾壺烈酒灌下去都麵不改色,不見得恍惚一分。這小小一壺養身的果酒,兩杯就把他放倒了?謔!了不起。唐棠對狼族幾個小崽子肅然起敬。


    忽然牧行之掙紮了一下,唐棠連忙扶住他,他順勢靠在唐棠的身上,喃喃道:“棠棠……”


    “嗯?”唐棠耐心道。


    他又喃喃了什麽,隻是這回唐棠沒有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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