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腳步聲徹底聽不見了,唐棠輕輕推開門,小心地跟了上去。


    她遠遠地墜在他們身後,這個距離,隻能聽到隻言片語,一些零碎的詞句,沒什麽意義,也猜不出什麽。


    唐棠數著又繞了七個轉角,那三人停下了腳步。唐棠從陰影處探出頭——是了,這裏就是目的地了。唐棠曾來過一次的,就是這間密室。


    三人推門進了密室,唐棠躊躇著,是跟進去,還是在外邊等?但她沒有太多猶豫,就將破邪拔出鞘,細細地挑開門邊的石子,以防開門時動靜太大。


    清理完畢,確認無誤之後,她屏住呼吸,將手放在門上,正準備推時,忽然想起牧行之的話:“你受過多少傷,出過多少意外,自己沒有一點概念的麽?”


    她怔在原地。


    她的確是沒有概念的。唐棠忽然後知後覺,自己現在這行為簡直算得上作死,這種長久以來對自身安危的隨意已經深入骨髓——來源於她無數個說好聽點是白月光說難聽點就是送死的任務。


    她沉默了一息,隨即將破邪收回劍鞘之中,退到一旁,重新將自己隱藏進黑暗中,等待起來。


    她很有耐心,三人也沒讓她久等,不過兩刻鍾,便提著燈推門出來,低聲談論著什麽,腳步匆匆地遠去了。


    唐棠在心裏感謝了一番他們的指路,推開了門——


    黑暗中,林立的櫃架對她回以沉默的注視。


    唐棠小心地踱身進去,將門掩上,而後直奔裏麵那間密室中的密室,推開那扇偏僻而又隱秘的門,然後,她愣住了。


    屋裏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唐棠記得自己來時,這裏曾經有一座放置妖丹的石台,那妖丹還被小狼崽給囫圇吞了。而現在,不知是不是沒有妖丹,妖族將石台也給撤走了,屋裏什麽也沒有,一眼就能望到盡頭。


    唐棠奇怪地往裏走了幾步,的確什麽也沒有,叫她摸不著頭腦。


    如果唐棠是一個人來,什麽也沒有見著,可能搜尋一番也就去了,但她跟著那三隻妖來的,那三隻妖大半夜聚頭,跑這山裏密室來,總不可能就為了走一趟空門吧?


    ……密室中的密室中的密室。唐棠心想,好家夥,套娃麽?要真的說起來,這地底妖城還能再算一層密室,四層保險——不,是五層保險。唐棠想起來了,當時這間屋裏還有個石台,放著一枚拳頭大的金色妖丹,流光四溢,妖力如江河海浪般澎湃洶湧。現在想來,竟也是障眼法。


    妖族到底藏了什麽東西,這樣珍貴?


    唐棠順著牆麵細細敲打過去,無果,將視線投向地麵,她想起什麽,摸索著當初石台的位置,沿著石磚的縫隙,拍掉土灰,果真有一處縫隙比別處寬大些。唐棠拔出破邪,挑進縫隙裏,用力一撬!


    破邪發出不滿的嗡鳴,唐棠彈了彈劍身,正準備說些好話,忽然耳畔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隆聲,伴隨著山崩地裂般的搖晃感,唐棠也顧不及安慰破邪了,她站都站不穩,隻得將劍鞘杵在地上才扶穩。


    這響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原本放置石台的地麵緩緩下陷,唐棠蹲下身去,用掌心按了一下下陷的石磚,這應該是某種機關。地麵下麵是深不見底的冰冷泉水——這房間底下居然是一條流動的河!


    隨著石磚完全下陷,下方的東西也緩緩上升,破開水麵。


    唐棠屏住呼吸,這一刻幾乎不敢置信——


    下方居然是一方石床!而且、而且……唐棠隻一眼便確定了,卻還是不敢相信……


    傳說中的妖王牧行之正閉著眼,躺在石床上,俊美的麵容安詳如同睡美人。劍眉星目,挺鼻薄唇,和方才見過的那座雕像一模一樣,然而他的臉過於蒼白,臉頰下顎也比石像消瘦多了,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這裏,活脫脫一個病病歪歪的病美人。


    唐棠差點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她幾乎是恍惚著伸出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妖王牧行之的臉,動作之輕柔好似觸碰一個易碎的泡泡。


    軟……軟的……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堅硬如石雕,摸起來就像是真人的皮膚……不,不對!這就是真人!


    此時唐棠在震驚下,做了一個日後看起來很離譜的動作——她伸出手,輕輕地靠住妖王牧行之的人中,想探一下他還有沒有氣,然而還沒等她冷靜下來感受一下這傳說中的妖王大人到底是人是鬼,忽然外邊一陣嘈雜聲響:


    “這裏!在這裏!”


    “水台被人動了!”


    糟了!方才開水台動靜太大,唐棠本來想看看妖族的寶貝到底有什麽秘密就跑,然而這妖族的寶貝分量實在太重,當頭把唐棠砸了個暈頭轉向,這樣重要的事情都給忘了。


    屋裏什麽也沒有,沒有躲藏的地方也沒有掩身的地方,唯有一道窄窄的門進出,以唐棠這個小身板,說不清楚是一夫當關還是甕中捉鱉,


    她提起破邪,醞釀了一下身體裏為數不多的靈力,這一刻詭異地又想起牧行之告誡的話還有時竟遙在客房畫的法陣,感覺自己像是不聽孫悟空的話走出畫圈的給人送菜的唐僧。


    窄門轟隆隆被推開,唐棠拋去那些胡思亂想,沉氣,提劍,準備先來一發劍氣殺妖族一個出其不意,找機會看能不能跑。然而就在她屏住呼吸緊緊盯著窄門動靜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她,一個用力,猝不及防之下,唐棠直接倒進了身後的石床上!


    那一刻她甚至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身後那具尊貴的妖王大人的屍體是怎麽詐屍的,隻覺得眼前一黑,隨即是徹骨的冰寒從她身上流過,身前那具原本冷冰冰的“屍體”在這種冷意裏居然像是風雪中的篝火,妖王大人抱住她,一雙鎏金般的眼睛緩緩睜開,像是沉沉夜色中升起的雙日。


    那是……妖王牧行之的眼。


    唐棠瞬間失聲,腦海中又多出了一段記憶。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男人低聲道,尾音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散逸在了狹小的黑暗中。


    ……真希望……真希望什麽?唐棠想問,卻陷入了記憶之中。


    ……


    她又回到了那個小小的半妖的身體裏。


    這一次,是行軍途中,在無邊的曠野中,妖族們駐紮休息,幾個將領點起篝火,圍坐在一團。唐棠站在帳篷門口,遙遙地望著那黑夜之中的星點火光。


    牧行之對她招了招手:“棠棠,過來。你的腳好些了麽?”


    唐棠便走過去,坐在牧行之的身邊:“好多了。”


    這是唐棠跟隨牧行之的第一個冬天,她跟著他們從唐城一直到了淮南邊境,一路踏平人類的城防,解救被人類奴役的妖族們。


    越是跟牧行之相處,便越覺得他一點不像傳說中妖王大人。他平易近人,待誰都很溫和,而且他過於病弱了——唐棠沒機會見到傳說中,那個在戰場上以一敵百,殺至黑衣都浸透血色的妖王,前幾年,牧行之在戰場上被人偷襲,受了重傷,不能再上戰場。


    旁邊一個狐妖將領將隨手將酒壺放在篝火堆上熱酒,笑著抱怨道:“小貓,行之最近老念叨你的傷,耳朵都要起繭了,這爹當得,嘖嘖。”一拍大腿,“沒話說啊!”


    牧行之好脾氣地笑了笑,沒接這茬。唐棠認得這個人,出身狐族,排行老三,大家都直接叫他狐三。


    酒壺咕嚕嚕地沸騰起來,狐三也沒心情管他們了,吆喝著大家來喝。酒過三巡,不免聊起事來。


    “馬上進淮南了,等過了淮南,一路到漠北,百年前咱們妖族丟失的腹地,就都可以收回來了。”說到此處,不免沉默。


    牧行之道:“狐三,你看著點。過了漠北,就撤軍回淮南。”


    唐棠聽得半懂不懂,她本以為牧行之的決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容不得質疑,但此刻牧行之囑咐了,狐三一反常態地沒有應聲,低著頭大口喝酒。


    “怎麽了麽?”唐棠小聲問。


    狐三忽然將酒碗一摔,小聲罵了句什麽,道:“行之,這算是個什麽事?漠北以北是那什麽勞什子天玄宗,咱們還能怕它?要弟兄們說,咱就一路行軍,踏平人類的……”


    牧行之平靜打斷他道:“漠北再過,便是屬於人類的地界了。”


    “他媽的……什麽人類地界妖族地界的,往上再數兩百年,都他媽的是我們妖族的土地!”


    牧行之:“往上再數三百年,咱們腳下也都是人類地界。”


    狐三沒吭聲,不知道是無法反駁還是不想跟他爭論這扯不清楚的滑稽爛賬。


    牧行之道:“過去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我們隻看現在就好。”


    唐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牧行之說得很有道理。這段時間牧行之也教了她很多事情,他有了個新身份:唐棠的老師。


    隻是,唐棠點頭了,那群將領卻都沉默下來。


    唐棠奇怪道:“怎麽了?”她看著那群將領的模樣,覺得他們大約不太認同牧行之的話,於是問,“為什麽我們不可以前進?很多人都希望向人類複仇,他們對我們做了這樣的事情……”


    牧行之慢條斯理地往那口簡陋的鐵鍋裏扔暖身的草藥,對唐棠說:“看到了嗎?”


    “什麽?”


    “這口鍋。”


    鍋裏的水沸騰著,新鮮的草藥扔進去後沸水很快平靜下來,但隻不過一息,它又開始往外冒泡。


    “當水沸騰的時候,放多少菜、加多少水都是沒有用的,隻不過能得一瞬安寧。讓它停下來的唯一的方法,隻有把火滅掉。”


    就像這片大地上永不止息的戰火。誰能用戰火去平息另一片戰火?戰爭隻能獲得暫時的安逸,卻永遠不能帶來真正的和平。


    “我以為您希望它燒下去。您所做的事情,不是這樣嗎?”就像牧行之所做的那樣,他煽動妖族們複仇的火焰,帶著他們站起身反抗。


    “不。”牧行之說,“仇恨源於醜惡,可很多時候人與妖爭鬥,並不是因為哪方善哪方惡,哪方對哪方錯,隻是大家的眼前都隻有這一條路,大家都以為自己隻能走這一條路。”


    唐棠問:“那怎麽樣才能把火滅掉呢?”要滅掉燒了千百年的仇恨之火,肯定不像滅掉煮湯的火這樣簡單。


    牧行之沒有回答。他看著火堆,陷入了沉思。火光跳躍,映照在他俊美的側臉上,明明暗暗,如晝夜交替。


    “行之?”


    牧行之猝然回神。


    他看向唐棠,笑了笑,抓起湯匙攪好鍋裏的熱湯:“我也還在尋找答案。”


    “您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嗎?”


    “那當然了。”牧行之失笑,“我是人,又不是什麽先知什麽神明。”


    “我以為您什麽都懂呢,他們都說您是妖族的守護神。”


    “我隻是比你年長,比你走的路要多一些,僥幸可以教你一些經驗罷了。”


    篝火劈啪地炸響,唐棠笑起來。


    跳躍的火光倒映在牧行之的眼底,大約是昏黃的顏色給他蒙上一層細膩的影,唐棠覺得那一刻他的眼神很溫柔。


    “再漫長的夜,再深重的仇,也總有一天會有盡頭的。”牧行之說。他就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好像看天上的月。“棠棠,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人與妖,也能相處相愛,誕下愛情的結晶。你這樣的孩子會是人與妖鏈接的紐帶,總有一天,你會為這片大地帶來光明,成為我們的妖王。”


    “妖王……就像您這樣的人嗎?”


    “不。”牧行之很隨意地笑了笑。


    “我不明白。”


    “我不是妖王。等你再長大些,你就懂了。”


    我……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做您這樣的人嗎?


    唐棠想問。


    但她不敢問。


    因為她根本不是什麽人妖兩族愛的結晶……她的母親是被人類圈養的妓/子,僥幸生下她這個沒爹的半妖。


    一旁的狐三大笑起來,道:“行之,你知道嗎,你的想法就像那種話本子會寫的結局——隻有話本子會這麽寫!”


    唐棠便站起身來,瞪著他:“不許嘲笑妖王大人!”


    一圈人跟著笑,狐三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哎呀,小貓也會為妖王大人咬人了?”


    牧行之也笑,覺得她這樣瞪人模樣像個賭氣的小孩。


    篝火熊熊,點燃了他的眼睛,遠似群星,近似煙火。唐棠捂著腦袋回過頭去,撞進了他盛滿星辰的眼睛裏。


    曠野的風呼嘯而過,帶著妖王這不切實際的渺小願望,天地遠闊,世間有無數高峰平原綿延著,他們行過曠野與山川,向前,向前,再向前。


    去往一個已經知曉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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