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樣的動作,完全是一個守護的姿態,仿佛妖王牧行之就立在這裏,立在天地之間,立在這世間僅存的妖族的身前身後。


    在牧行之逝去的百年後,他的石像,仍在守護他們。


    唐棠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這雕像的模樣,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妖王牧行之的臉。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的腦海中突然多出了一段記憶。


    ……


    唐棠聽到了廝殺聲和尖叫聲。


    她回到了幼年時,被裝在小小的身體裏,透過幼年的自己的眼睛窗口,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


    這個時候的唐棠還沒有名字,她的母親沒有給她名字,她也不需要名字。人們都直接喊她,小貓妖。她身處一棟破舊灰敗的二層小樓,麵前擺滿了髒兮兮的桌椅,空氣裏彌漫著劣質的酒精臭味,牆角地麵都凝結著油脂汙垢,這裏應該是一個流浪漢和酒鬼買酒的酒樓。


    小貓妖不知道這些天來發生了什麽,她聽到有人說妖王的軍隊馬上就要殺過來了,整個城都亂成了一團,能走的人類都逃命去了,他們離開時把很多被圈養的妖族殺了,能逃跑的妖族也都躲起來了。


    而這些跟小貓妖毫無關係,從她出生起,她便跟母親一起呆在這座小閣樓裏,被人類用鐵鏈像是畜牲一般鎖著。前些天母親還會對她說,等閣樓裏那些人類也走了,她們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可也不知道是走運還是倒黴,那些人沒有離開,也沒有殺她們。


    閣樓裏不止她們母女,還有別的一些妖族,大多是女性小妖,貓妖狗妖之類的……


    今天似乎格外特殊。


    一大早,小貓妖便被母親從睡夢中叫醒,母親把一塊臭烘烘的布料塞進她的嘴裏,塞得死死的,然後她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般對唐棠笑了笑。另一隻貓妖順著地板小聲地爬過來,她們抓住小貓妖被鐵鏈鎖住的腳,用力一掰!


    小貓妖好像聽到了清脆的骨裂聲,腦海中一聲嗡鳴,疼痛瞬間擊暈了她。等她醒來,發現自己的一隻腳已經斷了,但也已經掙脫了鐵鏈。


    母親把她抱在懷裏,給她喂水和麵包渣,和另一隻貓妖用身體掩飾著她的腳。待到中午,兩個男人順著樓梯走上來,嘴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就要扒開一隻女性貓妖的衣服,就在這時候,母親往前縱身一撲,她身上的鐵鏈也被弄斷了,小貓妖被母親抱著,從地上二樓的樓梯上摔到一樓,她艱難地從母親的懷裏爬起來,渾身散架一般的痛。


    她看著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小貓妖母親已經變成了獸形,她推了推小貓妖,氣若遊絲,意思是讓小貓妖快跑。她看著她,眼睛裏的神采漸漸暗淡,被死氣覆蓋。


    樓上傳來男人尖叫的聲音:“跑了!跑了一個!”


    “媽的,還不快追!!!”


    小貓妖不敢停留,可她斷了一條腿,也跑不遠,隻能爬起來躲到了髒兮兮的酒櫃後麵。


    木製的樓梯就在她的頭頂,被酒櫃支撐著。片刻後,樓梯吱吱呀呀的叫起來,伴隨著沉重又拖遝的腳步聲,有人下樓了。


    那人粗重的喘息聲仿佛就響在唐棠的耳邊,她大氣也不敢出,捂住自己的嘴巴,緊緊地躲在酒櫃後麵,祈禱著自己不會被發現。


    小貓妖從酒櫃縫隙裏看到那個男人走下樓梯,俯下身查看倒在地上的貓妖,嘴裏罵著不幹不淨的話。緊接著他拉扯著貓妖的屍體,想走回樓上。


    酒櫃就在男人的身後,在他的視線死角。他們還不知道少了一隻小貓妖,如果她安安靜靜地呆在這裏,等到男人上樓,她就能逃出去了。


    這個時候,樓上忽然傳來女人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貓妖一滯。她聽出來,那是今早上跟母親一起幫她扯開鎖鏈的貓妖。在尖叫聲中,她小小的身體似乎又被縮小了,她隻能拚命捂住耳朵,她隻能瑟瑟發抖地躲在酒櫃裏,她隻能——


    她看到一個酒瓶放在酒櫃旁。


    她顫抖著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酒瓶的瓶頸,冰冷,堅硬。


    天知道她哪裏來的勇氣。她深深地呼吸,將酒臭味吸進鼻子裏又吐出來,然後握緊了酒瓶,拖著斷腳,從男人身後走出來。


    她吸氣,呼氣。


    男人還背對著她蹲在母親的屍體旁,越過他的肩膀,她看到母親無神的眼睛,仿佛嗬斥,又仿佛鼓勵。


    她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在男人起身那一刻,她雙手抓住酒瓶,用力地、狠狠地、拚盡全力地砸了下去!!!


    血肉飛濺,腦漿四溢。男人隻發出了一聲悶哼就倒下了,甚至就連那一聲悶哼都被樓上的尖叫掩蓋了。那一刻她沒有高興也沒有悲傷,她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原來人類的腦袋也並不比他們的酒瓶堅硬多少。


    很多事情,隻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並不難。她拖著斷腿上了樓,這件事並不如她想象中那麽難,或許是男人不敢相信這群低劣的妖族居然敢反抗自己,又或者是他伏在一個貓妖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周圍,她故技重施,殺了他。


    又是一次血肉四濺。隻是這一次,她甚至連感想都沒有了。幾個被鎖在牆角的妖族向她求救,但她視若無睹。她費力地掀開男人的屍體,被壓在下麵的貓妖已經死了,開膛破肚。她看了一會兒,有點不敢相信,但最後也隻能麻木地抬起腳,下了樓。


    方才一下樓,就感覺出了不對。寂靜的街道比往日還熱鬧,一隊隊騎著馬穿著盔甲的士兵行過大街,躲藏在屋裏的妖族都走上街來歡迎他們,在一片歡鬧的喜極而泣的聲音裏,她緩慢地走出房門,仰起頭。


    陽光正好,方才濺到她臉上的血被風吹過,一陣涼意席卷而來。


    有一個士兵注意到了她的模樣,將馬驅到一旁,翻身下來:“小妹妹,你一個人嗎?快回去,告訴你父母,妖王大人的軍隊來了,讓他們去城中集合,妖王大人會帶他們回家。”


    她給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閣樓,啞聲道:“我是從裏麵逃出來的……還有好多人被關在裏麵。你會去救她們嗎?”


    士兵一驚,連忙轉身回到隊伍裏喊了幾個人:“快來,過來過來!這裏還有人!來救人!”


    她沒有跟著他們回去,她站在門口,支這斷腿,用一種滑稽的方式站著,遙望著軍隊行進的最前方。那裏有一個高大的背影,應該是他們所說的妖王。


    又過了一會兒,士兵們帶著那些被關在閣樓裏的妖族出來了,路過小貓妖時,他給了她一個憐憫的眼神,蹲下身來問:“小妹妹,你還有去的地方嗎?”


    她搖搖頭。士兵又說:“你是貓妖吧?沒關係,我們隊伍裏也有很多貓妖,你可以跟他們一起……”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打斷他:“不。我是……半妖。”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半妖。她似乎不屬於任何世界,人類唾罵她一半低賤的血脈,而妖族仇視她血脈的另外一半。


    士兵噤了聲。原本憐憫的臉嚴肅起來。


    他對著周圍的士兵說:“守著她,我去找妖王大人過來!”


    ……這有什麽好守著的呢?小貓妖自嘲地想,他們還要為她去找妖王,找那位大人過來做什麽呢?他們要趕她走嗎?唉,隨便了。


    片刻後,行進的隊伍停了下來。人群自動給那位大人讓出一條道,小貓妖仰著頭,一個男人在周圍人的簇擁下朝她走來。


    他穿著黑色的寬大袍子,披散著長發,臉色蒼白得有些過分,也俊美得有些過分。總之,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傳說中驍勇善戰的妖王大人——她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個時候的牧行之在戰場上受了重傷——男人停在她的麵前,咳了一聲。


    旁邊有一個將軍打扮的狐耳男人說:“喂,小貓,這是妖王大人,叫人啊。”


    她沒有說話,妖王就擺了擺手,示意男人不要說話。他蹲下身來,對她招了招手:“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你還有家人嗎?”


    “……沒有。”她說,“都沒有。”她沒有名字,也沒有家人了。


    他保持著那個伸手的動作,說:“好孩子……過來些。讓我看看。聽說你是半妖,對麽?”


    她沉默了一會。她本來不想去,然而又想起前些天母親談到妖王的時候,那樣充滿希望的眼神。她還說妖王來了,她們就不用擔驚受怕了,就可以回家了。


    最後她還是緩緩伸手,將手搭在了妖王的手上,說:“嗯。”


    ——那一刻,小貓妖發誓,她從那個男人眼中看到了驚喜,又或者說,欣喜若狂。怎樣都好,她覺得他看起來又震驚又驚喜,好似黑暗中的人終於見到了燭火那樣欣喜若狂。


    但她不知道自己憑什麽讓他驚喜,她認識他麽?她知道妖王是個大人物,那些強壯的妖族都環繞在他身體,看得出來,他們在保護他。而她,一個肮髒的半妖。


    妖王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像是抱一個孩子那樣,拍了拍她的背。小貓妖想了想,低聲說:“我可以跟你走嗎?妖王……妖王大人。娘說你是個好人,嗯……我想跟你走。”


    妖王鬆開她,笑道:“當然可以。我一直在找你。”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找我?”


    妖王:“我一直在找世上的半妖。”


    “找半妖做什麽?”小貓妖盯著自己的腳背,感覺自己此時的姿勢滑稽極了,“像我們這種肮髒的半妖……”


    妖王摸了摸她的臉,製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微微笑起來:“像你們這種半妖……將成為連接人妖兩界的橋梁。”


    小貓妖完全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歪著頭看他。


    妖王道:“我的名字是牧行之,你可以不用叫我妖王。你沒有名字,要不要我給你取一個?”


    小貓妖點了點頭。


    牧行之將她一把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此處城池名為‘唐’,你便單名一個唐吧。”


    恰有一陣風過,樹上的花落下來,小貓妖下意識伸手去接——


    “海棠花。”牧行之笑道,反手攬著她,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唐棠!也不錯。”


    小貓妖嚇得扔掉了花,抱緊了牧行之的脖頸。


    “怎麽了?”牧行之又問。


    “髒……”她小聲說。


    牧行之大笑:“以後你就跟著我,做我的繼承人好了!”


    ……


    這就是她第一次見到牧行之時的場景。她的名字是牧行之給她的。她也真的成了牧行之的繼承人,成了王女。


    第134章 ??逐月十三


    唐棠從記憶中回過神來, 隻覺得恍如隔世。


    那段記憶中,妖王牧行之所說的“半妖會成為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想……


    可是也不對。唐棠記得,最初牧行之揭竿而起時, 打出的口號便是驅逐人類, 在當年那樣的環境裏, 人妖兩族互相仇視, 而牧行之煽動了妖族的仇恨……如果他希望人妖兩族和平相處,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這一點呢?


    算了。唐棠歎了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就留給以後去想。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她最後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石像,便邁開腳步, 向後山走去。


    正門這邊燈火通明, 重兵把守,側門卻安靜得很。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發現這裏還可以進入,隻有牧行之知道這件事。這恰好給了唐棠方便,讓她可以大搖大擺地從後門進入密室,悄無聲息地潛伏起來。


    進門之後,唐棠沒有遇到任何人, 第一次來時她就知道, 這座密室很大。她是來打探消息的,不是來躲藏的, 所以唐棠沿著記憶中的路一路尋了過去,想找到牧行之曾經帶她去過的那個藏著無數神兵利器的密室——神兵利器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密室裏還有一間密室。


    他們第一次來的時候疲於奔命, 沒有過多注意, 但現在想來, 那間密室絕沒有這麽簡單。


    唐棠順著密室的陰影處行走,在寂靜的密室中,心跳和呼吸都被放大了。她會在每一個轉角停一會兒,靜靜地等上幾息,以免發生迎麵撞上妖族的尷尬事情。


    事實證明,這種小心是很有必要的,在轉過第八個彎的時候,唐棠等了一會兒,正準備邁步的時候,聽到前方傳來了及其細微和交談聲和腳步聲。


    “時……他們怎麽樣……”


    “誰知道,我就說……”


    唐棠立刻閃進了一旁的房間,躲在門板後麵偷聽,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交談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一個女聲道:“回去了?不可能。”這個女聲應該就是那個很像蛇雪的蛇族。唐棠現在還沒搞明白她是誰,難道她是蛇雪的轉世麽?


    另一個陌生的男聲聽起來粗粗的:“有什麽不可能?你別不信,我親自看到那個青衣的被一路趕出去。”青衣的,應該是雲中任。果然,跟唐棠猜測的八九不離十,雲中任被發現了,然後按照計劃回了地麵。


    另一個男聲聽起來冷靜又平淡:“蛇四,你什麽時候能長個腦子?那個雲中任在這裏,天玄宗的掌門時竟遙能不在麽?”


    “怕他做甚?”


    女聲譏諷道:“你不怕?天玄宗的人把屏障縫隙圍起來,要將咱們一網打盡呢。”


    粗粗的男聲聞言大怒:“一網打盡?我呸!他們圍著正好,省得老子還得去找他們!總有一天,老子要……”


    腳步聲又漸漸遠去了。


    唐棠躲在門後,猜測著這些隻言片語:妖族明顯知道了時竟遙的計劃,但他們按兵不動,聽這語氣……他們籌謀已久的複仇要開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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