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 我還是我嗎?”


    秦流啞了聲。半晌, 她訕笑道:“遙遙,你這是說得什麽話?你就是你啊。”


    貓妖沒有應聲,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即使換了一具軀殼,她的眼睛都已經變成了玻璃珠子,仍還是那樣清澈而透亮,好似一瞬就能看清楚人心所想。


    她像個沉默的孩子, 隻是旁觀, 卻將發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心中自然是有定數的。


    秦流越說越無力:“其實往好處想,你是妖族,可以變成獸形也可以變成人形,你就當你又變幻了身形,不就好了嗎?”


    “……”貓妖也迷茫起來, 她說, “我覺得這不是我的身體。它更像是……一個棺材。你有沒有想過,複生需要什麽代價?”


    秦流隻能訕笑。她何嚐不知?


    古往今來, 複生從來隻是騙局。有人複活傀儡;有人複活野鬼;有人被複活,卻性情大變, 複活後的人還算是原本的人嗎?比起複生, 更像是一場騙局。哪有人能完好無損地從騙局之中脫身?


    “但是、但是, 遙遙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秦流說。


    貓妖緩緩抬起手, 在秦流的注視下,握拳,鬆開,又握拳。緊接著,她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茶杯。隨著她動作的變化,神情也變得微妙起來。


    “我好像知道代價是什麽了。”貓妖說。“我的觸覺……消失了。”


    從她醒來時,她便覺得自己被套在一個厚厚的套子裏,隔著套子觸摸周圍的一切,感知很弱。但現在,僅僅是這麽一會兒,她的觸覺已經從隱約能感受到,變成完全沒有辦法感受到了。


    現在想起來,她醒來時,分明在下床的時候膝蓋撞到了床腳,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痛,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是因為木頭身體本就沒有痛覺,但如果不是沒有,而是消失了呢?


    痛覺消失了,然後是觸覺,接下來……


    秦流猝然一驚。複活怎麽可能沒有代價?但她和時竟遙都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代價。


    一個人被困在身體裏,卻沒有痛覺、沒有觸覺、沒有聽覺嗅覺甚至沒有視覺,那會是怎麽樣的場景?秦流隻是想一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陷入無邊的黑暗中,沒有任何感覺,隻有思緒靜靜地流動,卻不能表達,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眼不能視,甚至無法感知。


    那樣,就真的是被封死在棺材裏了。


    “……一定是木偶身體的原因!我就說了,木偶身體怎麽能做人的身體呢?!”秦流忽然大聲地道。她的聲音急促,語氣很重,比起說服貓妖更像是說服自己,她急急往外走了一步,“咱們可以讓時竟遙給你換具身體!他既然能在木偶身上複活你一次,肯定還能再在別人身上複活你!”


    “走,遙遙,走!”她抓住貓妖的手,拉著她往外跑,“去找時竟遙,他肯定有辦法!”


    貓妖還不太能掌握自己的身體,被拉得踉蹌了一下,才跟上秦流的腳步。


    秦流急匆匆地帶著她出了屋子,往山下走。


    她們路過熟悉的小叢林,走過兩邊是樹的小道,踏過天玄殿外的青石長階。唐棠看到樹下斜插/著斷劍,石磚縫隙裏有幹涸的血跡,路上落滿了沒人打掃的樹枝樹葉,弟子們的破爛衣服上沾著血,腳步匆匆。


    “天玄宗……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修真界有那麽多門派世家,就這樣看著天玄宗弟子長老們廝殺殆盡?”


    秦流匆匆地瞥過一眼,很快轉開視線:“時竟遙關了護山大陣……除非他同意,沒人能進來,也沒人能出去。”


    唐棠又是一瞬窒息。


    時竟遙這是要徹底將天玄宗上下清理幹淨……這未嚐不是好事,但本不必走到這個程度的。


    秦流帶著她一路下山,腳步停在在山腰處,妖族的居所外。


    這裏靜悄悄的。


    從院牆外聽去,沒有聲音,屋門也大敞著,可沒有血跡,院內整潔如新,不像是有人的樣子,秦流奇道:“難道他們走了?那時竟遙豈不是撲了個空?”


    她抓著貓妖的手就要往裏走,兩人正全神貫注地打量著小院,忽然,從門裏傳來一道嘶啞的嘶吼:


    “時竟遙!!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隨即是時竟遙冷淡的聲音:“挑釁我?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貓妖一驚,快步進了屋門,入目就是一片血光,隻見屋裏地上躺著兩具僵硬了的狐狸屍體,毛發都已經失去光澤了;狼婉被綁在一旁的柱子上,嘴裏塞著她自己的上衣衣擺,正嗚嗚地含糊叫著。


    再往裏看,時竟遙站在屋子中間,右手拎著斷劍,左手掐著蛇雪的脖頸,把她提在空中。


    蛇雪的蛇尾從破爛的裙子下伸出來——已經被時竟遙斬斷了一節,斷麵整齊利落,還在往下淌著血。


    兩個人都渾身是血,貓妖驚呼一聲:“時竟遙!”


    時竟遙偏過頭來。“遙遙?”


    蛇雪被他掐著脖子,剛想說什麽,時竟遙麵不改色地收緊了手指,蛇雪滿臉通紅,痛苦地抓著他的手,時竟遙卻頭也不回一下。


    “你來做什麽?我不是讓秦流看著你麽?”


    秦流連忙上前一步,快速把兩人發現的事情與時竟遙說了一道,時竟遙還未聽完,便麵色大變。他轉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蛇雪。


    “時竟遙,你想……”


    話音未落,時竟遙已經將蛇雪扔在地上,扔在兩人麵前。他問:“遙遙,喜歡這張臉麽?給你換這個身體,好不好?”


    唐棠倒吸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被時竟遙扔在地上的蛇雪便大吼道:“時竟遙!你壞了妖王大人的事還不夠,你還想侮辱我?!你他媽的有本事就殺了我!”


    “哦,我沒本事。”時竟遙隨口說,上前一步,直接用腳踩住了她的頭,把她摁在地上,不讓她亂動,他嗤笑道,“怎麽,你們那個廢物妖王能有什麽事?能讓沒本事的我給壞了好事?”


    聽他侮辱妖王,蛇雪大怒道:“時竟遙!你這婊/子養的,我要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可是她卻在時竟遙沾滿灰塵的靴子下動彈不得,大約因為她隻能嘴上逞英雄,才罵得這樣難聽。


    時竟遙說:“遙遙說你對人類熟悉,看來你對人類的罵句也很熟悉。”


    蛇雪不說話了,恨恨地瞪著他。


    時竟遙微笑,隨即提起長劍,想要刺瞎她的眼睛。但緊接著,他想到什麽,又放下劍,道:“你這身體我還有用。”


    他將腳挪開,蹲下身,抓起蛇雪的頭發,讓她抬起頭來,看著貓妖。


    那是一雙充滿血色的眼睛。眼睛下,那塊讓貓妖印象深刻的青色蛇鱗依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時竟遙對貓妖道:“她害了你,再賠給你一條命,一個身體,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別怕。”


    貓妖看看時竟遙,再看看蛇雪。


    這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一旁被捆在柱子上的狼婉停止了嗚咽,秦流伸手推了推她,讓她接受。


    就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蛇雪突然癡癡地笑起來。她道:“小貓妖……不,王女,王女!”


    她伸出一隻手,抓著地,徒勞地伸向貓妖,那隻手上塗著青色的寇丹,但已經破破爛爛,滿是塵土和血跡了。她就用那樣的手指扣著地,指甲上全是刮痕,說不清楚是掙紮還是憤恨。


    時竟遙冷冷地提醒道:“她不是王女。”


    蛇雪置若罔聞。“妖族等待妖王第二次轉世已經十年了……王女!你十年前就該死了!你若不死,妖王如何轉世?你若不死、你若不死……”她咯咯地笑起來,“總有一天,你要死的!”


    靜默。


    長久的靜默。唯有蛇雪瘋狂的笑聲回蕩。


    其實,無論貓妖要不要她的身體,她都是要死的。


    半晌,貓妖伸出手,指了蛇雪一下,對時竟遙說:“……好。”


    第120章 ??晝短五十


    兩隻已死的狐狸屍體很快被處理掉了, 時竟遙把狼婉丟出了天玄宗,然後如同拎死狗一般拎著蛇雪回去,看在這個身體以後會住進貓妖的份上, 他勉強溫柔了些, 吩咐人把她關在側房裏上藥。


    蛇雪被帶下去的時候, 還在笑著。其實到後來, 已經說不清那是笑還是嗚咽了,那聲音匯成恐怖的河流,咆哮著流淌著,而岸上的人,沒有被淹沒的人卻全然不在意。


    時竟遙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她已經瘋了。”


    唐棠心說,是啊, 瘋的人可不止她一個。


    貓妖並不是不怨怪這些殺害她的凶手, 事實上,以貓妖淳樸的想法來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命還一命,也挺好的。隻是……人要如何習慣把另一個人當做容器盛放自己的靈魂?


    這已經和從木偶身上複生完全不同了。


    但時竟遙很讚同這事。他覺得貓妖失去感知是因為木偶的身體與人不同——至少很可能是,現在誰都不知道答案, 他們總要試一試的。


    貓妖則有別的擔心。


    這份擔心很快成真了。


    五天後, 在貓妖接連失去痛覺、觸覺和聽覺後,時竟遙將她換進了蛇雪的身體裏。


    本來唐棠還想著看一下他是這麽做到操控靈魂的, 但時竟遙似乎因為擔心她會不適,沒有提前告知她, 貓妖隻是一覺醒來, 本還想試一試今天木偶身體又有什麽變化, 舉起手後, 卻發現眼前一片羊脂玉般的白。


    這是一雙十分纖細的手,指甲留得很長,塗著青色的寇丹……這是蛇雪的手。


    這是蛇雪的身體。


    唐棠猛地翻身坐起來,卻一下不穩直接摔倒在地上,她勉強從地上翻過身來,看向自己的腳——已經變成了蛇尾的模樣。怪不得她會坐不穩摔下床來。


    一時間好奇占了上風,她有點好奇地摸上去,觸手微涼,滑膩的鱗片覆蓋其上,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帶著特殊的美感。


    她試著動了動,那感覺就像是兩條腿攏在了一起,蛇尾尖無意識地一翹一翹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硬硬的,想來是那一片鱗。


    她對蛇雪眼下的那一片鱗印象很深,它是青色的,卻又在陽光下變幻著顏色,紫、粉、藍和綠像是水珠般從上麵一滑而過。


    換了具身體……能聯係上係統嗎?唐棠在腦海中呼喚伶:【伶!你在嗎?】


    令唐棠驚喜的是,腦海中居然真的有了回應!隻不過,不是伶的聲音,而是係統機械的哢哢聲。好歹是有了聲音,唐棠再接再厲,連喊了好幾聲,又過了一會兒,腦海中才傳來伶不甚清晰的聲音,伴著係統的機械聲:【唐棠!你……滋滋……哢……不要……錯了……】


    【什麽?什麽錯了?】唐棠連忙追問。


    【我們都……嘶嘶……這裏不是……】


    【什麽?!你在說什麽?伶,我聽不清楚!】


    再沒了聲音。


    唐棠目瞪口呆。伶在說什麽?不要、錯了、我們都、這裏不是。這幾個詞連起來是什麽意思?她們搞錯了什麽嗎?


    正想著,忽然一人走到她麵前,蹲下身來。他朝貓妖伸出手,指尖用靈力凝出一塊水鏡,讓貓妖看清楚了自己的臉。


    秦流曾經罵妖族們賊眉鼠眼,但其實那全是她的發泄之語。不說別的,蛇雪的樣貌其實是很美麗的。


    她是標準的溫柔美人臉,鵝蛋臉,柳葉眉,唇有些厚,杏眼含秋光。都說相由心生,若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她眼睛裏精明的光和唇角的一絲皺紋,這張臉其實顯得精明。


    但換了個靈魂,精明便蕩然無存,溫柔也顯得空蕩蕩,徒留一些白紙似的天真。


    “喜歡嗎?”時竟遙說。


    貓妖注意到他用的是“喜歡”這個詞。意思是,若不喜歡還能再換。


    “……隻是覺得奇怪。”貓妖說,“明明前些天,我還看到這張臉,現在,它就成為了我自己。”


    “不是它成為了你,是你成為你。”時竟遙將她扶起來坐在床邊,貓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蛇尾巴,它一下一下地擺動,簡直像是一隻控製不住自己尾巴的小狗,“這隻是你的另一個身體罷了,遙遙,別想太多。”


    ……時竟遙說得也太輕巧了。


    唐棠看著他平靜的眉眼,沒有多說什麽。會這麽簡單嗎?操縱靈魂的代價……會這麽簡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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