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上也沾著血,已經浸潤過一節指節,指尖卻很幹淨,是畫過法陣的痕跡。


    他垂下眼, 用右手手指在左手臂上的傷口處沾了新的血, 然後轉過唐棠的木頭身體,在她的嘴上畫下一個法陣:“好了。”


    “時竟遙……”唐棠開口, 發現自己的聲音是木偶的機械聲音……時竟遙把她塞在木偶的身體裏?!“我怎麽了?”


    時竟遙環住她的腰。他把半身的重心都壓在唐棠的木頭身體上,似乎卸了力, 卻隻是沉默無言。


    “時竟遙?”唐棠推了推他, “我記得, 我應該已經死了才對, 怎麽會……”


    “遙遙!”時竟遙突然忍無可忍地打斷她,嚇了她一跳。見貓妖瞪大了眼,時竟遙又放軟了聲音道,“別說這種話……”


    唐棠隻好看著他。透過那雙木偶人的玻璃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被扭曲,這種感覺讓她不適極了。


    而時竟遙看著她,分明在一刻前這還是一截機械木訥的木頭,注入了貓妖靈魂後卻如此生動,一雙玻璃眼不再含著水光,卻折射出琉璃般的色彩。


    “時竟遙,”她生疏地操控著木偶的手,抓起他的手臂,“你流了好多血……你做了什麽?”


    這回時竟遙給了她回答:“一個抽取靈魂的陣法。”


    這就是給了她答案了。唐棠想起自己被殺時,時竟遙隔開手腕放血畫的那一個不認識的法陣。大約就是當時,他把她的靈魂從瀕死的身體裏抽出來,又放進木偶裏,讓她從木偶的軀殼裏醒來。


    “殺我的人……”貓妖又說,“我看到她了,是清屏真人,對不對?”


    時竟遙抱緊了她。


    “你分明答應讓她回去,她卻還想報複你……”


    “……不。”時竟遙動了動嘴唇,艱澀地說。“不是她想報複我,她是被幾大主峰的峰主慫恿……”


    清屏真人本就對他有恨,主峰之人多半會煽動她,讓她做他們的馬前卒。早在時竟遙接任掌門事物之事,他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他故意沒有立即讓清屏真人離開天玄宗,就是等待著她出手的那一刻。


    “但我沒有料到……”他沒有料到貓妖會撲出去,擋下這一劍。他不是與貓妖說過,若發生什麽事情,不要輕舉妄動麽?


    貓妖搖了搖頭——被困在木頭身體裏,她就連做個搖頭的動作都十分艱難:“時竟遙,有人控製了我。準確來說,是有妖用她的妖力控製了我。”


    時竟遙猝然一驚。


    貓妖也想明白了。她死的時候就想明白了。蛇雪特意接近她,是想殺她。蛇雪,又或者說受妖族指使的蛇雪想殺她,卻擔心動手會引起人妖兩族的戰爭,因此她用了一個很古老卻永不過時的計謀,借刀殺人。


    蛇雪隻用了很少的一點妖力控製住貓妖,讓她撲出去,死於清屏真人的劍下,在貓妖死後,妖力迅速散逸,任誰都找不到原因,所有人都會以為貓妖是擔心時竟遙,才撲上去為他擋這一劍。


    “是蛇雪。”貓妖肯定地說,“死時,我發現身體裏有她的妖力。”


    如此天衣無縫的計劃,妖族把自己幹幹淨淨地摘了出去——他們隻是在門外在人群中看著,是你們天玄宗自己內訌誤殺了貓妖,關他們賓客什麽事?


    如果不是貓妖自己說出來,誰也不會想到這一層,是死無對證。妖族大約也沒想到,時竟遙還真是個瘋子,複活了貓妖。


    時竟遙恍然。


    唐棠不能多說,貓妖的人設不允許她知道太多,但時竟遙是聰明人,他不可能想不到。她抬起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上的血。


    “時竟遙……你臉上也有血,你做了什麽?”


    時竟遙伸出一隻手,握在她的手上。木偶的手指又冷又硬,他卻全然不在意,握住木頭手親了親。他輕描淡寫地說:“昨日來參與宴會的六大主峰之人,意圖合謀殘害掌門。攏共三百餘人……皆已盡數伏誅。”


    說這話時,時竟遙又露出那種病態的笑容。雖然他平時也常常別有深意地微笑,但絕不是這樣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唐棠幾乎傻在原地。


    在唐棠心裏,時竟遙是個天生的政治家,絕對理智的陰謀家。但他所做的一切,不隻是為了自己,為了修真界,為了天玄宗,謀國而不謀身,說得便是時竟遙這種人。


    ……但,在大戰前發動屠/殺/清/洗這種事情,自古以來從沒有好下場。而時竟遙居然敢!他未雨綢繆這麽多年,居然敢在人妖大戰前在天玄宗將六大主峰的長老弟子們屠戮殆盡?!那可都是天玄宗的頂梁柱!


    這太蠢了。即使不知曉妖族野心不知道人妖戰爭即將到來的人,都看得出來時竟遙這舉動太蠢了。他把天玄宗的頂梁柱們殺了,如何服眾?又如何支撐起天玄宗?


    可時竟遙絕不蠢。一貫喜歡主動出擊的時竟遙能忍到掌門大典,能忍到讓主峰峰主們先動手這種程度,就說明他絕對不想做這個蠢人。


    他不惜讓自己置於險地都要讓主峰峰主先動手,就是為了得一個借口,有了這個借口,他就有理由可以在保住天玄宗弟子和長老們的信任和支持下更換掉峰主。


    而現在……他殺了他們,他越界了。


    時竟遙不可能不知道,這種行為是在自取滅亡。


    唐棠此時才真的意識到,時竟遙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他是真的瘋了。


    時竟遙摸了摸她的臉,那個木頭臉上有一道縫隙,看起來像是醜陋的傷疤,他卻全然不在意,隻是溫柔地低聲問:“遙遙,你喜歡這個身體嗎?”


    唐棠哪裏敢說不喜歡。她怕她要是說不喜歡,時竟遙會直接去殺人給她換個身體。


    果然,時竟遙不等她回答,接著說:“如果不喜歡……那四隻妖族還在天玄宗。你喜歡蛇雪的臉嗎?就是蛇的走路方式特別,我擔心你適應不了。不過也沒關係,要是適應不了,再換一個就是。”


    眼見他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貓妖連忙搖頭,把臉埋進了他的懷裏。


    “時竟遙,你不要這樣。”她機械的聲音帶著點哭腔,時竟遙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時竟遙渾身一僵。他緩緩抱住貓妖,就見貓妖抬起頭來,用袖子給他擦臉上的血,說:“你變得好奇怪。我不喜歡你這樣。”


    他緩緩俯下身去,握住貓妖的手臂,輕輕問:“那你想讓我怎麽樣呢?”


    “……我也不知道。”貓妖哀哀地看著他,木偶的玻璃眼不像她的金眼睛那樣清澈透亮,卻因為注入了同一個靈魂而閃閃發光。“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眼前的一切都讓她無所適從,無論是死而複生的自己,還是渾身鮮血的時竟遙,又或者他嘴裏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這樣吧。”時竟遙想了想,親親她的額頭。隨後他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把已經被砍出了缺口的長劍。他讓貓妖坐在床邊,揚起一個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先去把那群妖族處理掉。等我回來的這段時間,遙遙可以好好想想,你想讓我怎麽做。”


    說罷,他推開屋門。遠處的哀嚎和血腥味順著凜冽的風吹進屋裏,弟子們互相廝殺著,整個天玄宗,看上去像是一片人間煉獄。


    第118章 ??晝短四十八


    時竟遙走後, 唐棠連忙在腦海中呼喚係統:【伶!伶?!你在嗎?!出事了,出大事了!!!】


    腦海中一片寂靜,遲遲沒有回應。


    唐棠坐在床上, 麵對著自己的木頭手和木頭身體, 想起不久前伶意味深長的那句話:【你太小看他了。】


    完了。唐棠想, 伶說得對, 時竟遙太狠了,這回真的是當紅顏禍水了。


    緊接著,她又想,現在怎麽辦?能趁著時竟遙不在自殺嗎?不,不行。她實在太震驚了,都能想出這種糟心法子, 不行, 這樣會崩人設的,而且時竟遙肯定會把她再次複活的。


    唐棠冷靜下來,想到,她應該先去找秦流了解時竟遙做了什麽,現在的天玄宗又是什麽樣子。


    她環視四周,發現屋裏全是血, 但桌椅還好好的放在原位, 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想來這些血要麽是時竟遙的, 要麽是時竟遙所殺的人的。


    有幾架木偶還在原地,主人沒有命令, 它們便呆呆地立在牆角, 像是麵壁思過似的。唐棠叫來一隻木偶, 對木偶說:“秦流在哪裏?去幫我找秦流過來, 就說……就說我想見她。”


    木偶不為所動,仍然麵對牆壁。


    是了,唐棠恍然,之前驅使木偶是要靠時竟遙的靈力烙印的,時竟遙用靈力讓木偶們記住她的聲音,她才能驅使木偶。但她現在換了具殼子,也換了聲音。想必時竟遙還沒來得及做這些小事,她自然不能驅使它們。


    現在怎麽辦?她既不知道秦流在哪裏,也不敢獨自出門,現在整個天玄宗都亂成一鍋粥,怕就怕她這木頭身體出門沒幾步就被人抓住殺了,死不要緊,時竟遙要再發瘋就完蛋了。


    唐棠又坐回了床邊。她伸出手,看著自己充滿木紋的手指,心裏感覺荒唐極了。這就是時竟遙想要的複活嗎?


    比起複活,唐棠覺得,這更像是她的靈魂被困在了木頭裏。跟蛇雪操控她的時候有點像,好似跟外界隔著一層厚屏障,又好像帶著厚厚的手套去拿東西時那種不適。


    她沒覺得這個木頭身體是她的身體,恰恰相反,比起身體,它更像一尊容器,盛著她的靈魂,彼此之間界限分明。


    ……如果她還想再死一次,就要讓時竟遙自願放手,否則,他隻會不停地複活貓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正想著,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陰影,唐棠抬頭望去,驚喜道:“秦流!”


    來人正是秦流。


    但奇怪的,秦流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高興地跟她打招呼,反而用陌生而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


    她沒有掩飾,那目光的意思很直白:你真的是遙遙嗎?


    想必任何一個人,在知曉自己已死去的好友複活在一段木頭上,第一反應都會是為此感到荒繆和陌生,如果高高興興地就接受了,反而奇怪。


    貓妖也一時無措。


    好半晌,秦流才慢慢邁步。她走到貓妖麵前,緩緩拉起她的手,試探性地道:“……遙遙?”


    “啊……嗯。是我。”


    “我是親眼看著你……時竟遙同我說他將你複活時,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貓妖動了動嘴唇,她原本想說如果這真的是一個玩笑就好了,但她知道這句話太傷人,於是隻得苦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剛醒來時,我還以為我在做夢。秦流,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死之後,發生了什麽?”


    秦流複雜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像是憐憫,又像是悲傷,事實上可能前者多些,因為麵對這件事時她比時竟遙理智得多。


    “你死之後,天玄宗就亂了。時竟遙沒有完成掌門就任儀式,主峰峰主們借此攻擊他,擁護時竟遙的弟子們自然不肯,他們拿出了清屏真人受主峰峰主們指使的證據……”那證據是時竟遙早就準備好的,準備等清屏真人對他動手之後,讓弟子們拿出來,以防他受傷失去意識。但誰也沒想到,在混亂中受傷甚至死去的人不是時竟遙,而是貓妖。


    “於是,峰主們與弟子們分做了兩派。擁護時竟遙的本就多是年輕弟子,底層弟子早就厭煩了天玄宗被幾方勢力掌握,修煉資源被峰主瓜分,而此次又是主峰峰主們先動的手,於是,有越來越多的弟子選擇支持時竟遙,峰主們卻看不清局勢,居然想趁時竟遙處理你的屍體的時候,殺了時竟遙,一勞永逸。


    這一舉動自然引起了弟子們的不滿,引線點火,一觸即燃,但我沒想到,第一個動手的人是……是時竟遙。他第一個殺的人,是天玄大殿的長嶽峰峰主。”


    秦流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覺得貓妖聽不懂,也不需要聽懂太多。


    可不用她說,唐棠就能想象當時的場景。


    時竟遙是弟子們的主心骨,也是風向標。他這一動手,必定立刻點燃了兩派之間早已經積蓄已久的怒火,他這一動手,就如同某種應允,某種指示,某種號角,整個天玄宗,由此陷入了無休止的廝殺之中。


    除非時竟遙喊停,或是兩方有一邊死光,否則這場廝殺不會停止……而時竟遙,剛剛他又出門去殺妖族了。


    唐棠抓住秦流的手,說:“時竟遙……他出門去找妖族了!”


    “什麽?”秦流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弄暈了。


    唐棠快速地跟她講清楚前因後果,說:“天玄宗弟子們互相廝殺,也隻是天玄宗內部的事情,如果時竟遙這樣輕巧便殺了那群妖族,就說不清楚了!”


    秦流皺眉道:“賓客們在昨日就已經陸續離開了,但人太多,現在天玄宗也沒有辦法去管他們,妖族……我不確定他們是昨天走的還是今天走的,時竟遙讓我過來守著你,別讓人靠近這屋。”


    “如果時竟遙真的對妖族動手怎麽辦?我怕他當著賓客們的麵就……”


    “沒事。”秦流卻很輕鬆地說,“整個天玄宗就他們四隻妖,殺了便殺了,他們先對你下手,妖族應當也知道是他們無理,鬧不起來。”


    唐棠倒抽一口冷氣。


    秦流冷笑道:“這是他們罪有應得。”看那模樣,就差拍手稱快了。“這筆賬,我們需得要找妖族算算清楚,時竟遙不會放過他們的。”


    完了。唐棠腦海裏嗡鳴一聲,想,完了,劇情全完了……


    第119章 ??晝短四十九


    “遙遙?”秦流見她兀自沉思, 又問,“你在想什麽?”


    “……啊?啊,你問我啊。”唐棠連忙回神。但話一出口, 又默了默。“秦流, 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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