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竟遙眯著眼,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像狐狸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仙尊既然想看,可以看仔細些。”


    ——唐棠立刻知道了時竟遙是什麽意思。


    因為有一股藏在妖力裏的,不起眼的靈力,順著琉璃瓶探入了唐棠的身體裏。


    唐棠心裏一驚,但表麵還保持著波瀾不驚的模樣,她握著琉璃瓶,細細查看這件法器,瓶身上的陣法符籙一個套一個,密密麻麻,每一個都似米粒大小,精細至極。定魂陣雖然不難,但因其功效原因,即使在陣修修士裏都是極其偏門的陣法,而這兩指寬的厚底琉璃瓶上,光說大大小小的定魂陣少說也有上百個。


    而琉璃是一種越把玩越透亮溫潤的水晶,銀霧色的琉璃瓶身潤如白玉,看得出來主人對它的珍惜。


    “如何?”時竟遙問,“仙尊可看出什麽了?”


    唐棠心說看出來了,看出來你想作妖了。表麵依然不動聲色,將琉璃瓶還了回去,無不惋惜地說:“……我的確不太懂這些法器。”


    時竟遙也跟著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那股靈力在唐棠的身體裏打轉,鑽入丹田洞府,唐棠知道它在找什麽。


    時竟遙想在她身上找到靈魂的缺口。


    ——時竟遙有貓妖的靈魂碎片,他一直懷疑唐棠,隻是沒有證據,又動不得她。現在雲中任倒戈反將他一軍,複活了自己的師尊流光仙尊,倒叫時竟遙反應過來了。


    時竟遙是為數不多的知道雲中任想複活流光仙尊的人,但他不知道流光仙尊的模樣經曆,也沒興趣知道。事實上,他對雲中任的想法嗤之以鼻,覺得雲中任是個瘋子,流光仙尊可是修者,修者怎麽會有轉世?


    但誰也沒想到,雲中任竟然成功了。


    也是這個時候,時竟遙才發現,雲中任的仙尊,竟然和貓妖長得一模一樣——既然唐棠能是流光仙尊的轉世,為什麽不能是貓妖的轉世?


    他和雲中任不同,雲中任在絕望中隻能盲賭,時竟遙還能保有一分理智,最重要的是,他有貓妖的靈魂碎片。


    如果唐棠的靈魂缺了一角——那時竟遙就能確定,她就是貓妖。


    很可惜,他注定要失算了。


    唐棠毫無顧忌地大開門戶,讓時竟遙的靈力在自己身體裏隨意查看。


    查,隨便查。唐棠無所畏懼,穿書局對員工的靈魂有保護設置,員工靈魂有損會立刻被傳送回穿書局,她的靈魂可是穿書局確認無誤的完整靈魂。


    而且,在時竟遙打探唐棠的靈魂的時候,唐棠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


    她摸著琉璃瓶的定魂陣,感受到瓶裏激烈的掙紮和滾燙的靈魂的熱度,突然想明白了什麽。


    一直以來唐棠最想不明白也是最擔憂的一件事,就是為什麽她的係統會失靈。


    在時竟遙的任務最後,時竟遙好似察覺到了什麽,這個男人敏銳得過了分,最要命的是他表麵是個風光霽月般的端方君子,很能騙人,骨子裏卻是個極為強勢的人,許是童年經曆的緣故,他非得要將一切都牢牢抓在手心裏才睡得安穩。


    唐棠自然也是他要抓進手裏的人其中之一,而且是重中之重。


    平心而論,這樣的時竟遙和貓妖是極配的。


    貓妖生性膽小孤僻,軟弱溫順,如果沒有時竟遙擔當決斷者和保護者這個角色,她在天玄宗是活不下來的。


    但唐棠到底不是真的貓妖,她隻是頂著貓妖的殼子,兢兢業業地扮人設而已,殼子表麵上的軟弱膽小是一碼事,殼子底下的人的想法,自然是另外一碼事。


    所以,當唐棠發現時竟遙好似發現了係統,想要抓住自己的係統的時候,她顧不上暴露,立刻就找機會死遁了。


    但現在想來……


    如果那個時候,時竟遙並不是發現了她的係統,也並不是想抓係統,而是想保留她的靈魂呢?


    唐棠她會不會一開始就想錯了方向?


    唐棠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因為係統是ai,人工智能怎麽能與人類的靈魂相提並論,時竟遙不是傻子,怎麽會搞混?


    但是,巧就那麽巧,唐棠的係統不是ai,是人的靈魂,是穿書局出事之後不得已依附在她的係統上的,她的上司,伶的靈魂。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唐棠的係統從時竟遙那次任務之後就失靈了。


    她以為時竟遙要抓係統,而時竟遙以為自己抓住的是唐棠的靈魂。


    唐棠猝然看向時竟遙。大約是靈力沒有探出結果,這個向來從容不迫的男人握著琉璃瓶,垂眸陷入了沉思和猶疑。


    ……他們都搞錯了,鬧出了一個天大的烏龍。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烏龍,要不要讓它繼續烏龍下去?


    第79章 ??晝短九


    唐棠的大腦瞬間轉動起來:或許應該讓時竟遙意識到自己是貓妖。


    修者沒有轉世, 關於複生一類的記載在修真界也很難找到,但在凡人間並不是這樣。凡人間關於靈魂的傳說許多,例如人死後要喝孟婆湯, 忘記前世的記憶方可轉世。


    時竟遙和雲中任雖然都希望複活唐棠, 但他們走的是兩個路子。雲中任很明顯是這一種, 他將流光仙尊的記憶灌輸進唐棠的腦海裏, 再將唐棠原本的記憶洗掉,未嚐不是一種反向孟婆湯。


    如果說雲中任的做法是賭徒絕望的豪賭——若是他失敗,不僅不能複活流光仙尊,還會害死唐棠——那時竟遙的選擇無疑穩妥一些。


    因為雲中任沒有流光仙尊的靈魂,而時竟遙就不一樣了,他的籌碼多得多。妖族本就與修者不同, 時竟遙又保有貓妖的靈魂, 按理來說,隻要給她捏一個殼子,複活貓妖是很簡單的事情。


    但時竟遙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失敗過。在雲中任任務的最後一段時間,他用天機門造就的木偶傀儡複活過唐棠的靈魂,但失敗了。他失敗之後, 唐棠才得以離開了時竟遙的任務。


    時竟遙不懂定魂瓶的用法, 時至今日,都隻能用笨拙地用靈力去保留那個靈魂。


    如果唐棠讓他意識到她就是貓妖, 時竟遙會立刻被她誤導:為什麽他當年沒能在木偶傀儡上成功複活貓妖?因為唐棠的靈魂不全。


    時竟遙會用盡一切辦法將琉璃瓶裏的伶的靈魂保存好,然後想辦法補全唐棠的靈魂——對唐棠來說, 她隻用坐著等時竟遙努力, 係統就可以回來了。


    但……


    唐棠看向時竟遙。難得的猶豫了。


    白衣的男人跪坐在一旁, 他已經將琉璃瓶收進了袖子裏, 雙手交疊,專注地看著唐棠。不知是習慣還是什麽,他臉上總有股笑意,顯得他十分的溫和。


    唐棠是肯定要救伶的。但隻怕時竟遙不肯善罷甘休。


    一個雲中任都讓人頭疼了……再加一個時竟遙,她能應付過來嗎?


    或許,她應該穩妥一點,比如說……呃。唐棠努力控製自己的目光不落在時竟遙的袖子上。


    時竟遙聲音裏含著幾分慣常的笑意:“想來仙尊雖然是南岐長老的弟子,但與我天玄宗南岐峰並不親近,倒是我強人所難了。不過,若仙尊想起任何關於這法器的傳聞之類,都可以與我說說。”


    唐棠說:“自然如此。”心裏邊想著,或許她可以把這瓶子從時竟遙那邊偷來?


    但時竟遙對這瓶子肯定是隨身攜帶,愛若珍寶,偷也不好下手。又或者……找個人幫她搶過來?


    考慮到時竟遙雖然是陣修,但常年練劍,再說,搶天玄宗的掌門,誰敢?誰幹?


    唐棠意識到她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給時竟遙透點底讓他把琉璃瓶主動送上門來,要麽想個辦法從他身上偷來。


    鑒於這兩個選擇都是送命題,唐棠陷入了沉默。


    時竟遙又說:“還有一事,想向仙尊打聽。”


    “請說。”唐棠說。


    “我知曉,流光仙尊是藥王穀醫術最好的醫修。當年若不是那件事,藥王穀的穀主,本該是你。”時竟遙緩緩道,“所以,我想問……流光仙尊,你對複生之事,有什麽看法?”


    “作為醫修,我見過許多生離死別,”唐棠道,“也有許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人死不能複生,妖、修者,都是如此。節哀。”


    時竟遙袖裏的手摩挲著琉璃瓶上的刻紋陣法:“若我一定要複生一個人呢?那……”


    “那是你的事。”唐棠平靜地打斷他,“時掌門,若你一定要複生什麽人,不必與我說,我既無法改變你的想法,也就無法幫你。”


    唐棠頓了頓。緊接著,她看著時竟遙,尖銳地問:“還是說,你想逼我幫你?”


    屋中的其他人猛地扭頭,看著他。


    自古以來,逼迫醫者都是大忌。


    時竟遙不是沒腦子的人,他道:“仙尊想多了,我怎麽會這樣做。”


    唐棠說:“既然時掌門這樣說,我相信時掌門。”


    這下四個男人都看著她了。唐棠雖然惦記時竟遙的琉璃瓶,但暫時也沒有什麽辦法,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打了嗬欠,在他們的目光中尋了四個酒碗一字排開,往裏分別倒了半碗酒,巴掌大的酒壇剛剛好倒完。


    “夜已經深了,幾位喝口酒,回去睡個好覺罷。”她開始趕人,今晚這屋子裏人來人往,也夠折騰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說。至於去地底妖族城池的事宜……也明天再討論。”


    三人一狼看她有些困倦了,今晚發生的事情的確太多了,也不為難她,反正就像是唐棠說的,還有明天,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三人端起酒碗,小狼崽也將爪子搭在上麵,唐棠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它的小腦袋:“怎麽,你也想喝?沒聽雲中任說狼不能喝酒麽?”


    小狼崽被她一個指頭就摁得抬不起頭,搖頭晃腦地抗議:“嗚嗚嗷!”意思是它是妖!妖怎麽能算單純的狼或狗。


    唐棠視而不見,將酒碗端起一飲而盡,還倒過來給小狼崽看她喝幹淨了的酒碗:“行了行了,我說不能喝就不能喝。”


    幾滴掛在碗沿的酒釀緩緩落下,匯成一小股酒液,小狼崽一躍而起,準確地接住了那一股酒,看得唐棠一陣無語:“……不是吧?真這麽想喝?”


    小狼崽看了看她,小爪子勾住她的衣袖,順著往上爬,唐棠趕緊放低手臂把它抱起來,正想說它幾句,但小狼崽伸著腦袋,“吧唧”一下親在了唐棠的下巴上。


    三十年的杏花釀的酒香,說不清楚是來自唐棠喝的那半碗還是被小狼崽蹭得濕漉漉的下巴。


    一隻手從身後抓住小狼崽的脖頸,把它高高地拎起來。雲中任放下酒碗,咬牙切齒地道:“師尊好好休息,這家夥……我把它扔回客房去。”


    他拎著小狼崽,盯著沈流雲和時竟遙,看他們的表情活像警惕老鼠偷米的貓——但老鼠都落進米缸裏了,還能善罷甘休?


    沈流雲淡淡地一拂衣袖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站起身朝唐棠道:“的確不該深夜叨擾,你我之事,明日再找空與仙尊詳談。”


    時竟遙進了屋不到一刻,屁股還沒坐熱乎,倒是先蹭了半碗酒,幾個人都走了,雲中任不可能讓他單獨留下來,他也沒理由單獨留。事實上,來找唐棠問琉璃瓶的事情已經是他找的一個借口了。


    時竟遙走在最後,將門關上。關門之前,他一步站定,站在屋外兩人一狼與屋裏的唐棠之間,對唐棠道:“若是仙尊想起什麽有關定魂瓶之事,或者對複生一事有什麽想法,明日還請務必告知我。”


    這不是他今晚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除了強調他真的很看重這件事之外,還有一些試探的意味在裏麵。


    唐棠不動聲色地道:“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沒有得到想要的反應,時竟遙倒也沒什麽別的表情,許是早有預料,他朝唐棠頷首,反手將門合上:“祝您今夜好夢。”


    門被關上,屋裏又恢複了一地冷清。


    唐棠垂眸將幾個酒碗摞在一起,隨手將酒壇子也跟著酒碗放好,幾步轉身,倒回了榻上。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騰出一點心思,來看看這久違的房間和這久違的流光塔。


    ……三十年啊。對於雲中任來說,是三十年,但對於唐棠來說,好像隻是一個眨眼的事情。


    她死在百鬼閣,隨後一睜眼就到了唐家飛往青山派的天船上,如今這樣數來,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情。


    修者與凡人的時間尺度不同,她這樣的外來者,與雲中任四人,又何曾相同過?


    她在沈流雲的任務裏呆了十幾年,在時竟遙的任務裏呆了十幾年,在雲中任的任務裏呆了一年,然後又是三十年。


    唐棠曾經覺得時間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它會磨平一些愛恨和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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