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星辰失再次出鞘,凜然劍氣斬破鬼氣,無數濃黑色無聲地尖叫著掙紮著,迅速收束縮小,四周陡然陷入死寂,片刻後,滿堂紅燭齊齊熄滅,虛空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歎息,女屍驟然癱軟,滿頭黑發迅速融入暗夜,眨眼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顱頂。


    咚,咚,咚,三更鼓聲悠悠響起,第九個子夜,來了。


    第4章


    八具女屍一字排開放在地上,麵色如生,不曾有半點腐壞,紀長清邁步上前,聽見武皇後不疾不徐的聲音:


    “第一個,淩波宅舞姬蓬娘,少了腰。”


    “第二個,銅駝坊黨氏女,少了一雙耳朵。”


    “第三個,禮部劉侍郎之女,少了一雙手。”


    ……


    紀長清現在知道,為什麽這位永遠從容鎮定的皇後會親自下詔,請她出山了。


    這八具女屍,每具身上都少了一樣器官,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女屍缺少的部分毫無外力撕扯的痕跡,就好像這些人從一生下來,便是如此模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沒有人會像第一具女屍蓬娘那樣,該是腰的地方空出一大截,身體上下卻還像有無形的東西連著,讓她此時僵臥的姿勢如此渾然一體。


    這,絕非人力所能為。紀長清的目光停在剛剛抬進來的第九具女屍,太子良娣張惠身上,雪白頭皮上一個毛孔都沒有,就好像那裏從不曾有過頭發:“良娣生前,是否很珍愛自己的頭發?”


    武皇後眸中閃過一絲讚賞:“紀道長如何知道?”


    紀長清回想著剛進殿時那匆匆一瞥,漆黑長發從床上蜿蜒到地麵,綿密濃厚得如同烏雲一般,要想有這麽一頭好頭發,平時必定加意嗬護:“頭發很好。”


    卻在這時,看見武皇後高挽的發髻,許是錯覺,總覺得比初相見時濃密閃亮許多。


    “道長果然明察秋毫。”武皇後頷首,“張良娣一頭黑發長及腳踝,她向來視作珍寶一般,十分小心愛護。”


    她低頭,一一看過地上屍首:“這九個人身份各異,互不相識,所有能查到的關聯就是,一,她們均是全陰之命,二,她們所缺失的部分,就是她們生前最得意的部分。”


    舞姬蓬娘,憑著纖腰一束,戴竿之技冠絕兩京,黨氏女自幼學琴,任何樂曲隻要過她雙耳,便能原樣奏出,劉侍郎之女善畫,曾為皇帝千秋節獻上一幅牡丹瑞鳥圖,令禦前畫師也激賞讚歎……


    還有如今的張惠,生平最得意的便是一頭長發。紀長清目光幽深,陰人,陰命,陰時,死去多日屍體不腐,又缺了最引以為傲的部分,如此陰邪詭異,讓她想起玄真觀收藏的古舊典籍中,那些關於換命拚魂的零星記載。


    與其在這裏猜測,不如拘回死者魂魄,當麵追問。紀長清右手食指中指並攏了一晃,呼,三昧真火從指尖化出,武皇後後退一步,就見紀長清手指舞動,三昧真火如銀鉤鐵劃,迅速在張惠上方織出一張幽綠符籙,紀長清低喝一聲:“起!”


    屍體應聲而起,一直不曾合上的雙眼映著燈火,冷冷望著眼前人,紀長清左手捏訣虛虛一揮,向屍體拋去:“魂來!”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紀長清再次捏訣拋出:“魂來!”


    屍體頭頂慢慢鑽出一縷極淡的煙霧,一點點散開形成一個模糊人形,依稀便是張惠生前的模樣,武皇後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眼看人形越來越清晰,張惠似要開口說話,空蕩蕩的殿中卻突然響起極低的笑聲,悶得像夢魘:嗬。


    武皇後毛骨悚然,耳邊聽見紀長清的低叱:“住!”


    隨著這聲低叱,她的人便如離弦之箭,抓著笑聲的尾音激射而出,武皇後心驚目眩,突見她伸手一握,一柄澄碧長劍從天劈下,轟!


    滿堂燭光齊齊一晃,笑聲戛然而止,煙霧形成的張惠幽幽開口:“好熱呀……”


    下一息,煙霧驟然消失,噗!屍體撲倒在地,再沒了聲息。


    武皇後慢慢調勻呼吸:“紀道長,抓到了嗎?”


    “沒有,”紀長清從空中落下,揚手一拋,星辰失劍重又遁入虛空,“逃了。”


    “是什麽東西?”武皇後回想著方才令人心魂發冷的笑聲,驀地意識到,情況大約比她預料的,還要凶險幾倍。


    “抓到才能知道。”紀長清不再回答,停在張惠屍身之前,凝神觀察。


    如此應對並不算恭順,但武皇後向來有容人之量,況且方才也親眼見到她的能耐,包容不覺又多了幾分:“方才道長招來的是張良娣的魂魄?”


    “不,”紀長清看完張惠,走去蓬娘麵前,“張良娣三魂七魄俱已消亡,我喚出的,是她生前最後的意念。”


    張惠新死,三魂七魄按理應該還在屍身周圍徘徊,但她兩次拘魂,都不曾找到一星半點,竟是早已消亡殆盡,紀長清腦中忽地閃過幾個字,“神魂滅,骨肉生”,是在哪裏見過這些字?


    “好熱呀,”武皇後低聲重複著,“張良娣臨死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這麽說?”


    紀長清沒有回應,指尖三昧真火明明滅滅畫出符籙,一一搜過剩下的八具女屍——沒有任何結果,所有人的魂魄都消失得幹幹淨淨,就好像從身死的那一刻起,她們在世上的所有痕跡都隨之消亡了:“她們死的時候,分別是什麽情形?”


    “德壽,”武皇後叫過心腹宦官來德壽,“去尋大郎,讓他帶上卷宗即刻入宮。”


    來德壽匆匆離開,大門開合時,雪夜的森冷寒氣隨著漏進來,武皇後攏了攏裘衣的領口:“去審審張良娣身邊的人吧。”


    東宮中燈火通明,太子李瀛紅著眼梢迎出來,握住武皇後的手:“母親,良娣她……”


    “人生遭際,實難預料,”武皇後輕輕拍他,“節哀吧。”


    紀長清迎著花燈璀璨的光芒看向李瀛,比起武皇後周身豐沛洶湧的龍氣,李瀛的龍氣雖然清淡溫和,卻也是真龍正氣,東宮有他在,又怎麽會被妖異侵襲,取了張惠的性命?上前一步問道:“張良娣出事時,太子在哪裏?”


    李瀛怔了一下:“你是?”


    “玄真觀主,紀長清。”武皇後抬步踏進門內,“我請她來看一看。”


    竟如此年輕麽?李瀛怔了一下:“良娣出事時,我和太子妃在宜春苑賞雪。”


    “母親,”一道溫婉柔弱的聲音隨即響起,太子妃徐知微扶著宮女走過來,掩袖咳了一聲,“良娣身邊服侍的人都已收押待審,兒已遣人去良娣家中報訊安撫。”


    “你在病中,難為還能如此周全。”武皇後頷首,“回去歇著吧,有我和太子在,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身邊的宮人連忙上前攙扶,徐知微福身告退,纖瘦的背影在璀璨燈火中似蒙著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紀長清微微眯起了鳳眸。


    “走吧,”武皇後回頭叫她,“去問問那些宮人。”


    偏殿中,宮女宦官一字排開,屏息凝神等候詢問,那幾個貼身服侍張惠的宮女臉上淚痕還沒有幹,低著頭帶著惶恐,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全都是人,三魂七魄俱全,氣息端正沒有異樣,那妖異與他們並無瓜葛。紀長清轉身向外走去:“我要再看看寢殿,都別跟著。”


    武皇後神色溫和:“道長請自便。”


    紀長清邁步走進寢殿,簾幕低垂,香冷金猊,一切都保持著當時的模樣未曾動過,暗夜裏透著一股子陰森冷氣。


    殿門在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隔絕了燈光和話語聲,紀長清抬手拔下雲頭簪:“青芙。”


    殿外,李瀛麵帶猶疑:“母親,紀道長既不盤問也不核查,能找到元凶嗎?”


    武皇後望著緊閉的殿門:“方才我見過她的手段,世所罕有。”


    “宮禁中還能混進妖邪,實在讓人不安,”李瀛試探著,“母親,是否加強東宮防務?”


    “不必,”武皇後氣定神閑,“我已傳召大郎即刻入宮。”


    “由阿渾來查?”李瀛垂目,“也好。”


    殿內,紀長清彈指解開噤聲咒,青煙絲絲縷縷,化出青芙蒼白的臉:“皇後身上,好厲害的龍氣!”


    不錯,好厲害的龍氣,可她明明隻是皇後。紀長清一言不發查看四周,青芙試探著抓住她灰色衣襟的一角:“阿師,我有些心慌,能不能抓著你?”


    紀長清知道她是被武皇後的龍氣壓製,神魂不穩,伸出兩指搭上她的手腕,青芙立刻感覺到源源不斷的靈力注入體內,元神一陣鬆快:“多謝阿師!”


    “仔細查看。”紀長清鬆開手。


    青芙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問了出來:“阿師,那個賀蘭渾,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我入門一年多,從不曾聽說這麽個人呀!”


    什麽時候認識的?紀長清看著繡滿夭桃的簾幕,眼前閃過三年前的春夜,驪山頂上一輪圓月照得四周亮如白晝,她靠著碧桃開滿紅花的枝幹,聽見山道盡頭蹄聲得得,一人一馬踏著叢生的春草,輕快地向她走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賀蘭渾,彼時她還不知道,三年之後,她還會再次與他相遇。


    砰,緊閉的殿門突然撞開,紀長清回頭,賀蘭渾披著一身風雪,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殿外的天空泛著黎明前的蒼灰,賀蘭渾逆著光站在她麵前,桃花眼中笑意一閃:“道長,又見麵了。”


    第5章


    厚厚的卷宗擺在案上,紀長清一目十行地看過。


    第一個死者蓬娘,剛死的時候屍體沒有任何異樣,五天後腰身逐漸消失。第二個死者銅駝坊黨氏女,三天後雙耳消失。第三個死者劉侍郎之女,兩天後雙手消失。


    一個比一個快。


    “據說這是妖力越來越強的跡象,”賀蘭渾的目光越過卷宗看著紀長清,“道長怎麽看?”


    他靠得太近,強烈的男子氣息中夾雜著不曾消散的酒氣,紀長清眉頭微皺,合上了卷宗:“卷宗留下,你可以走了。”


    “走?”賀蘭渾摸著下巴,“不能夠。”


    他長腿一撩,索性挨著她坐下:“這幾樁案子都歸我管,你是涉案之人,我得問話。”


    灰衣一晃,紀長清瞬間移去一丈之外,隔著重重簾幕冷眼看他。


    青芙瞪大了眼睛,師父居然自己走了?照她以往的脾氣,難道不應該把賀蘭渾踢出去嗎?不對勁,很不對勁!


    耳邊傳來賀蘭渾低低的笑聲:“道長幹嘛躲得那麽遠?我又不是老虎,又不會吃了你。”


    起身向紀長清走去:“道長昨夜查過淩波宅,結果如何?張良娣身死之時道長在場,情形如何?聽說道長昨夜還跟妖物動了手,有什麽發現?”


    “還有她。”他停在青芙麵前,“道長昨夜入宮時孤身一人,她是誰,怎麽進來的?”


    青芙仰頭看著賀蘭渾。她的個子不算低,卻隻能到賀蘭渾的肩膀,那麽長手長腳的大個子按理說會讓人心生畏懼,可因為一雙桃花眼便是不笑也帶著笑意,又讓人生出親近之感,不過那飛揚的濃眉和棱角過於分明的嘴唇中和了桃花眼帶來的柔軟,平添了一股不好惹的混不吝勁頭,又讓人不敢輕易親近。


    再看膚色,並不是世家子弟那種養尊處優的白,帶著點粗野的底色,像太陽底下的麥浪,微風一吹,一層層耀眼的光。


    青芙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紀長清,全然不同的兩個人呢,是如何相識的?


    紀長清一言不發轉過臉,下一息,賀蘭渾走到近前:“道長一直躲著我,怎麽,心虛?”


    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力量抓住他,賀蘭渾冷不防,身不由己被摔了出去,撞向門外。


    青芙鬆一口氣,師父終於出手了,這麽看來,好像也沒那麽不對勁?


    啪!賀蘭渾重重摔在殿外廊下,值守的內侍嚇了一跳,連忙來扶時,賀蘭渾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灰:“道長這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毛病,還真是防不勝防。”


    “你查人,我查妖,各不相幹,”紀長清站在門內向他一望,“我不問你,你也休來問我。”


    “這話說的,”賀蘭渾晃晃悠悠走進來,“這些卷宗都是我一手弄的,道長看都看了,現在又說不相幹?”


    桃花眼盯著她,似笑非笑:“占了我的便宜就想走,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


    紀長清知道,他說的,肯定不隻是卷宗的事,漆黑眼睫微微一動,轉身向內室中那張黑漆嵌螺鈿四柱床走去,那是張惠最後橫屍的地方,能聞到床褥間有淡淡的檀香氣,又夾雜一絲如有若無的焦糊氣味,詭異突兀。


    賀蘭渾很快跟上來:“昨晚你走後王儉驗了萊娘的傷,摔壞了踝骨,爬高上低之類的事從此後恐怕是做不得了,如此倒是洗脫了一大半的嫌疑,不過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還有那個童宣,也有些怪怪的。”


    萊娘身上,有極淡的妖氣。紀長清細細搜尋著那點焦糊氣味的來源,童淩波的死應當與前八樁命案沒有關係,可萊娘身上的妖氣,也沒有關係嗎?


    “童淩波的屍體也驗了,致命傷乍一看是後腦的墜落傷,可如果是墜落致死,出血量不應該那麽少,”賀蘭渾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況且童淩波掉下來時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有掙紮,這不正常。”


    出血少,沒有掙紮,更像是先已死亡,隨後墜落,可這也不對,童淩波身上所有的外傷都是墜落所致,屍體也沒有中毒的跡象,怎麽可能突然死亡?又怎麽能在將死之時,把舞跳得毫無破綻?賀蘭渾走到近前,低頭看著紀長清:“道長,你怎麽看?”


    那股子酒氣越發濃了,夾在他呼出的氣息裏,劈頭蓋臉撲上來,紀長清有一瞬間想到了三年前,那時候他的喘息聲在她耳邊,呼吸中也是夾著酒氣,人間煙火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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