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的時候我沒在,後麵我跟童郎君過去找阿母的時候看見了,流了好多血,看著挺嚇人的,”張承恩咽了口唾沫,“郎君,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賀蘭渾放下曲譜:“你可以出去了。”


    屋裏安靜下來,賀蘭渾微閉眼睛思忖著,假如他們沒有撒謊,那麽看起來,童淩波失足摔死的可能性更大,假如他們撒了謊……


    推門出來時,裴諶正拿著紙筆,挨個詢問在場的人,賀蘭渾晃晃悠悠走過去,伸手勾住他的肩:“問了幾個?”


    裴諶沉肩躲過,冷著一張臉:“幹你甚事?”


    “問得很細致嘛!”賀蘭渾斜著眼看他手裏記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紙,忽地伸手拽過,“給我瞧瞧。”


    “你!”裴諶連忙來奪,早被他搶在手裏,隨手遞給小廝:“去抄一份,抄完了還給裴丞。”


    裴諶一向細心,問的口供多半錯不了,倒是省了他的事。


    “賀蘭渾,”裴諶咬牙,“那是我問的口供!”


    “都是為陛下辦事,”賀蘭渾咧嘴一笑,“分什麽你我?”


    丟下裴諶晃悠著走去王儉跟前,彎腰一看,王儉腦袋上一左一右纏了兩個鼓包,倒像是個白頭大蒼蠅,不由得嗤地一笑,伸手拍拍王儉的臉:“王十二,起來啦!”


    王儉沒醒,賀蘭渾等不及,朝他人中上用力一掐。


    啊!王儉大叫一聲醒過來,睜眼看見是他,一骨碌爬了起來:“賀蘭渾,今天不弄死你耶耶就不姓王!”


    “改姓的事以後再說,”賀蘭渾又拍拍他的臉,“會驗屍嗎?”


    王儉一怔:“會,幹什麽?”


    “就你?”賀蘭渾乜斜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會?”


    “耶耶會!”王儉登時炸毛,“賀蘭渾,你少瞧不起人!”


    “我不信,”賀蘭渾一指童淩波,“除非你能驗出來她是怎麽死的。”


    “童淩波?”王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吃了一驚,“她怎麽死了?”


    拔腿跑過去,邊跑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了是一套精致的工具,刀、剪、鉗、鋸樣樣齊全,還有幾個塞著木塞的小瓶,裴諶沉著臉跟上去,叫著他的表字:“向真,賀蘭渾在激你。”


    王儉低頭翻檢著屍體,原本滑稽的模樣顯出幾分肅穆:“要一間幹淨避風屋子,備熱水酒醋、白布麻紙,快!”


    看樣子是個熟手,能驗。賀蘭渾晃晃悠悠走過去:“這個不急,你先驗驗萊娘的腿傷。”


    餘光卻在這時,瞥見灰衣的影子一晃,紀長清走出了大門。


    賀蘭渾一個箭步追出去,橫身擋在她麵前:“道長要去哪裏?”


    北風卷著雪片,撲在臉上身上,凜冽潮濕的氣味,但賀蘭渾鼻子尖,愣是從這風雪氣息裏,嗅出一縷極冷極豔的香氣,像牡丹。


    是紀長清,這個冷冰冰的女人,偏偏香得很。賀蘭渾盯著她不帶一絲表情的眼睛:“道長是不記得我了,還是不想記得我?”


    許是風吹的緣故,能看見紀長清漆黑的眼睫極輕地動了動,賀蘭渾低低笑起來:“我可一直都記著道長呢。”


    他湊近些,口中呼出的白氣氤氳在她麵前:“道長住哪裏?改日定當登門造訪,與道長敘敘舊。”


    眼前人影一動,紀長清越過他,眨眼已在數丈之外,賀蘭渾望著她的背影,低笑著摸了摸下巴。


    她在躲他,她在心虛,她也記得那一夜,記得他們,曾經有多麽親密。


    第3章


    雪越下越大,二更的鼓聲被風掩住了,隻模糊聽見一點斷續的尾音,紀長清循著空氣中絲絲縷縷的鬼氣,向紫微城的方向行去。


    皇宮大內,真龍守護,原本該是天底下最幹淨的地方,可此時越靠近一分,那股陰冷怨毒的鬼氣就越濃一分,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阿師,”半空中撕破一個圓洞,青芙現出身形,“弟子查過一遍,淩波宅內外沒發現妖物!”


    “有,”紀長清回想著淩波宅中的暗流湧動,“藻井處殘留妖氣,那個叫萊娘的女子,身上也有極淡的妖氣。”


    然而萊娘是人,那時她迫近了查過,三魂七魄俱在,不折不扣的人,那麽淡的妖氣不足以行凶,看來她一開始把發生第一樁凶案的淩波宅當做第二次循環的起點,判斷是錯的。


    青芙在她身邊落下:“阿師是說,童淩波就是第九個死者?”


    “不,”紀長清看向遠處,“她不是。”


    童淩波的死或許與妖異有關,但第九個死者,應當比她的死詭異凶險得多。


    從去年五月十五開始,每月十五,洛陽城都會橫死一人,女人,四柱八字全陰,死於陰氣最盛的子夜,到今日之前,已經足足八個。


    這是帝後二聖在詔書裏的說法,但紀長清知道,詔書裏必定隱瞞了一些不能公之於眾的細節,否則,以這區區八條人命,還不至於讓那位殺伐決斷的皇後親自下詔,請她出山。


    陰人,陰命,陰時,沾上這三條,不是妖鬼,便是邪術。


    死去的八個女人,方位按順序排下來,恰以紫微城為中心,連成一個圓,今日來時她原想著周而複始,循環往複,是以去了第一樁命案所在的淩波宅,可此時看來,若真有第九個死者,更有可能落在圓心正中,帝後所居的紫微城。


    “阿師可是要入宮?”青芙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遠處燈火璀璨的紫微城,“那裏有門神和六丁六甲守著,弟子進不去呢。”


    紀長清抬手,拔下發間長簪。


    如意雲頭的形狀,通體瑩潤碧綠,似竹似玉,紀長清纖長手指捏住雲頭輕輕一扭,簪首分離,那長長的簪身,卻是中空的。


    青芙咯咯一笑:“原來如此!”


    搖身一晃,化作一縷青煙,悠悠蕩蕩鑽進簪中。


    紀長清擰上雲頭,將長簪重又插回發中,耳邊聽見青芙帶著好奇的語聲:“阿師,那個賀蘭渾認得你?”


    眼前閃過那張低低帶笑的臉,紀長清濃黑的眼睫微微一動,是媚狐珠,時隔三年再次嗅到那個男人的氣息,體內的媚狐珠正在不安躁動。


    簪中自有乾坤,青芙並不能看見外麵的情形,也就沒能發現紀長清的異樣:“他問的話好生古怪,什麽叫做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


    紀長清一言不發。既不是不記得,也不是不想記得,那夜對她來說原本就是個意外,過去了就過去了,並不需要特別留意,隻是沒想到時隔三年,竟會再次遇見那個男人。


    看他的樣子,倒像是不準備罷休。


    青芙早已習慣了她十句裏隻答一句的冷淡,自顧說了下去:“那人看著像是個紈絝,阿師怎麽會認識他?弟子從沒聽阿師提起過他,莫非是弟子入門之前……”


    語聲戛然而止,青芙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一絲兒聲音,紀長清對她使了噤聲咒。


    不對勁,很不對勁!青芙圓溜溜的水杏眼轉了轉,阿師雖然總嫌她聒噪,但用咒術堵她的嘴還是頭一遭,一定有問題!


    風雪越來越急,紫微城的燈火籠罩在蒼茫白色中,越來越黯淡,紀長清使出縮地之術,眨眼間便到了五鳳樓前,早有監門衛上前盤問:“什麽人?”


    “紀長清。”


    邊上的領隊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打量著眼前人,雪膚紅唇,清冷昳麗,天下第一女道士,該是如此模樣嗎?


    遲疑著問道:“有何為憑?”


    紀長清取下腰間禦賜金魚符,映著門樓上的燈光,紀長清三個大字熠熠生輝,邊上一行小字,注明玄真觀主。


    竟然真是,那驚動帝後二聖親自下詔恭請的,天下第一女道士。領隊連忙讓在邊上,高聲道:“開門!”


    沉重的宮門緩緩打開,傳訊的宦官搶先一步入內稟報,紀長清在門內略站片刻,邁步向東走去。


    漫天雪花飛舞盤旋在她身邊,卻沒有一片落在她身上,就好像有無形的屏障將她與俗世的一切隔開一般,明明近在咫尺,卻又無法觸及,領隊怔怔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漫長宮道前方,原來天下第一女道士,竟是如此模樣!


    宮門一重連著一重,幽深高闊望不見盡頭,紀長清抬頭,看向風雪密布的天空。


    在宮外清晰可見的鬼氣此時變得難以尋覓,空氣中隱約有一股壓抑不祥的氣息,陰森詭秘。


    “紀觀主請隨我來,”先前傳訊的宦官快步走來,“皇後殿下在瑤光殿召見。”


    宦官轉身向西,紀長清停在原處,望著東邊寂靜無聲的宮苑:“那邊是什麽地方?”


    “東宮。”宦官道。


    方才鬼氣最濃處,便在那裏:“帶我去看看。”


    “這,”宦官陪著笑臉,“皇後殿下還在等著,而且宮禁之中未得傳召,也不能隨意走動……”


    話未說完,紀長清縱身一掠,升起在半空中,宦官急急抬頭,看見她灰衣的下擺微微顫抖,正向東宮禦風而去,宦官目瞪口呆:“紀觀主不可!”


    紀長清從半明半暗的高處俯瞰東宮,上元夜千萬盞花燈密密匝匝掛滿內外,混沌龍氣中透出燈籠的紅光,宮門上新換了桃符,神荼鬱壘四個大字勾畫深刻,再往前看,是東夾城鬱鬱深深的高牆。


    安靜平和,如同每一個尋常的夜晚。


    “紀觀主快下來,”宦官氣喘籲籲追過來,“這麽亂走使不得!”


    下一息,紀長清在他身邊落下:“走。”


    穿過長長的永巷,眼前是冰雪覆蓋的九洲池,瑤光殿的歌舞聲驟然闖入耳中,紀長清停住步子。


    濃鬱龍氣縈繞盤旋,簇擁著九洲池正中的瑤光殿,雲頭簪發出低低的嗚鳴聲,是青芙,她感覺到了真龍之氣的壓迫,正在極力收斂身上妖氣。


    七孔石橋如同滿月,連接池畔和瑤光殿所在的小島,紀長清邁步上橋,隔著一重重飛揚的舞袖,看見殿中高坐的武皇後。


    龍睛鳳頸,寶相莊嚴,此時含笑望過來,慈悲如同佛陀。


    竟然隻有皇後,而皇後身上竟然不是鳳氣,而是龍氣。雲頭簪的嗚鳴聲越來越低,青芙斂盡妖氣,縮在了簪身最裏麵,紀長清在踏進殿門的一刻,突然頓住。


    方才在東宮時,雲頭簪裏的青芙,不曾發出過任何響動。


    長眉微低,紀長清撤身回頭,疾疾向東宮掠去。


    “紀觀主,紀觀主!”宦官追出去時早已不見她的身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向武皇後謝罪,“殿下恕罪,奴已再三告誡過紀觀主未奉詔不得亂走,不知她為何突然離開!”


    “無妨,”武皇後笑容不變,“高人異士,總有幾分怪癖。”


    她斜倚憑幾,慵懶中透出幾分銳利:“你說你再三告誡過她,莫非她先前就曾亂走?”


    “是,”宦官不敢隱瞞,“方才來時,她曾往東宮去,被奴攔住了。”


    “跟上去,”武皇後吩咐道,“看看她想做什麽。”


    風聲呼嘯,紀長清手中捏訣,望住遠處的東宮。青芙是妖,方才東宮上空龍氣湧動,門上還掛著桃符,青芙卻沒有任何反應,必定有假!


    東宮重重宮牆撞進眼底,紀長清未到近前便已伸手,指尖三昧真火激射而出,飛向宮門上的桃符,啪,桃符掉落在地,神荼鬱壘四個字化作一縷黑煙,被狂風卷入雪中,眨眼不見,紀長清眼睫微動。


    桃符是假,東宮早已失去神靈守護,妖魅橫行。


    向虛空中低叱一聲:“星辰失!”


    一把澄碧長劍破空而來,紀長清伸手握住,錚一聲抖開劍鞘,向著混沌龍氣正中當頭劈下!


    混沌破開,虛幻龍氣蕩然無存,寂靜中似有無數鬼魅淒厲呼號,紀長清鳳目微睜,看見陰鬱鬼氣從東側寢殿絲絲縷縷漫出。


    下一息,一聲長叫劃破長夜:


    “來人啊,良娣不好了!”


    殿門轟然撞開,幾個宮女尖叫著四散奔出,紀長清急急按落雲頭,昏黃燈火之下,一名女子橫屍床上,漆黑長發如同流水,流出層層簾幕,逶迤拖在金磚地麵上,再細看時,不是頭發,而是無數濃黑鬼氣糾纏扭結在一起,蠕動著暴漲著,迅速蔓延整個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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