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她卻在千道宗的一處偏僻角落裏再次聽到了這首歌。


    那園子被一道鐵鎖鎖著,外麵還封著幾道符咒,似乎是禁地。什麽樣的地方會關著一個女子,而這女子旁若無人地在園子裏哼唱著歌?


    她輕聲飛了過去,靠近了鐵門,而當她靠近時,那聲音突然顫了顫,突然不唱了。周圍瞬間寂靜一片,楚辭也在心中納悶,這女子究竟是何許人也,竟然能察覺到她的存在。


    “誰……”


    那聲音裏帶著一些顫抖,似乎極怕。楚辭也不敢說話,什麽聲音也不敢發出。而那女子卻大著膽子敲了敲牆,咚咚咚聲想起,楚辭這才意識到,那女子竟然是靠在牆上,兩人居然隻隔著一道牆的距離。


    她輕輕道:“餓。”


    餓?


    難道沒人送飯嗎?這不會是程修私自豢養的哪個小妾吧?


    楚辭一聲不吭,卻瞬間化身為人形,從懷裏掏出了一包芙蓉糕出來。她盯著那包芙蓉糕沉吟不語,自家師兄酷愛糕點,各種糕點擺滿了屋子,她便也常常隨手拿來當點心吃。


    不知,她吃不吃芙蓉糕?


    她閉上眼,手臂卻一送,那包芙蓉糕就被她塞到了鐵門內。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還伴隨著鐵鏈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人緩慢站起,再輕輕蹲下。


    楚辭則側身在外,頭也不敢露。隻看到一隻手緩慢地伸了出來,那隻手極美,手骨勻稱,指尖如青蔥。隻是,上麵卻落得了一些皺紋,將那美大打折扣。


    芙蓉糕很快便被拿了過去,緊接著,紙封被扯開的聲音便傳了出來,想必那女子應該是在吃芙蓉糕了。


    又過了一會,女子的歌聲又響了起來,輕盈淺哼。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楚辭也濕了雙眼,聽她一遍又一遍的唱那一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滿目蕭然,初冬已至,而這方小園中卻有一個受困的女子,執著地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園子上的石碑早已被長得旺盛的青草覆蓋了一大半,而“銅雀園”三個字卻依稀可見。楚辭怔怔地站在門外,聽著那首歌,心卻似乎已經墜到了穀底。


    曾聽聞,銅雀春深鎖二喬,是天下男子皆所求的願景。江山在手,佳人在側,何不美哉?曆史往往隻會為成功人而書寫,可真正淪陷為犧牲品的女子們,到頭來也無法在史書上落得個全名。


    若她今日不在這裏,是否早就已經嫁人為妻,也被人稱為某氏?


    她又在思念誰,將一句又一句的詩句掛在紫藤的枝,低頭半晌,對著萬物寂靜的此刻,懷念一個日夜思念的人?


    歎息悠悠,那個人,能聽見嗎?


    良久,楚辭突然開口了:“明天,我給你帶酸棗糕好不好?”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楚辭以為她不會再回應自己時,那個女子卻突然低聲道:“好。”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晚了sorry,情緒沒到位,於是就寫得有點久~


    引用:


    1.《詩經·鄭風·子衿》


    ? 89、不屑相思(雙更)


    “第二關試煉, 啟——”


    “請千道宗宗主——”


    遙遠的宣告聲響徹雲霄,千道宗的弟子為之歡呼,為他們最為強大的宗主而自豪。


    程有時攜著夫人的一同踏上了高座, 他緩緩抬手,對著底下的弟子示意:可以開始了。


    鷹似的金眸忽明忽暗,眼下卻因歲月生出了許多細密的皺紋, 更是為他添上了絲別樣的風致,將“有時真人”的溫潤之名襯得非凡脫俗。


    左手邊,他的發妻金九秋雍容華貴地坐在身側,笑容恬靜溫婉。


    無人不知, 他們是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神仙眷侶恩愛夫妻, 程有時溫潤翩翩,金九秋大氣和善, 隻是養育出了個放肆不羈的兒子程修, 被人稱作憾事。


    古淥山莊長老白益堂笑了笑:“宗主與夫人當真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啊。”


    金九秋掩著嘴笑了笑,輕聲道:“益堂長老說笑了。”


    程有時卻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 似乎對這毫不關心一般。他微微一笑:“白長老,第二關試煉如何?有多少弟子進入試煉?”


    白益堂踟躕了一會,拿不準主意,隻好去問長門宗宗主林再思。


    林再思拍了拍大腿, 哈哈大笑:“你這什麽臭記性,聽好了, 一共二十人,其中有長門宗弟子四人, 微山派弟子一人, 古淥山莊弟子兩人, 千道宗八人,塢都陳氏一人,東隅一人,函天宗三人,記住了嗎?”


    白憶慈冷冷道:“白長老大抵是因為自家弟子才入選了兩人,這才無暇顧及吧。”


    “哈哈哈哈哈哈……”


    遊亦方閑閑喝茶,不說話。可那樣子卻讓白益堂頗為看不慣:“遊掌門可要小心啊,這試煉中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你那寶貝弟子可別剛得了青月就要轉手送人吧?”


    “啪”的一聲,一股滾燙茶水飛濺而來,白益堂急忙躲閃,卻聽白憶慈道:“白長老,嘴下積德。”


    遊亦方卻全然沒有因此而生氣,反而摸了摸胡須,微笑道:“放心,我這弟子,以一敵百,白長老多慮了。話說回來,我昨日看了一句詩,眾位可願一聽?”


    長門宗宗主林再思爽朗道:“念唄。”


    遊亦方了然地撫了撫衣袖,高聲道:“曾聽聞少陵野老有一句詩,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詩講的是他曾追逐詩仙太白尋丹煉藥,卻毫無進展,隻可惜了這每日喝酒飲茶飛揚跋扈的虛度歲月了。”


    林再思立刻哈哈一笑道:“我怎麽好像聽說,這白長老近日修煉不得章法,在一個境界內卡了整整七年,可有其事?”


    遊亦方皺眉道:“白長老以丹修之身威震四海,境界更是一日千裏,怎麽會停滯不前呢?”


    白益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心中卻十分氣惱。他雖為丹修,卻已經停滯修煉了許久,旁人隻知他停滯了七年,卻不知他現在心念雜亂。而半月前被一個戴著鬼麵具的黑衣人襲擊後,他現在更是受了內傷,根本無法穩定修煉。


    他年過半百,已經逐漸衰老,早些年為了幫助自家師兄奪權,硬生生後退了十多年的境界,才得來了這大長老之位。


    可遊亦方和林再思這兩個老東西竟然當眾嘲諷他!


    “你!”


    正當白益堂要發作時,千道宗程有時突然插話道:“各位,試煉已經開始,這三日之中,任何人也不得幹預各門派弟子。與其坐著苦等,不如我們商議一下這青靈塔的修繕事宜吧。”


    他的夫人金九秋也含笑道:“對,正事要緊。”


    程有時側身看了夫人一眼,笑容感激。


    ……


    千道宗,銅雀園。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自草叢深處傳來,一雙黑靴踏過,隱在草叢中的人終於漸漸露出了麵容。


    程有時看著那方偏僻了的園子,突然沉默了下來。


    此刻正有人輕聲唱歌,婉轉動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程有時的眸子暗了下來,一聲低語,道不盡他的一片相思:“佩星……”


    什麽是如願?


    凡人大抵都是為了團圓與幸福安定,再或者是為了官運亨通、子孫和寧,無論如何,能笑對此生,便不足為憾。


    而修士呢?


    修士一生為人所敬仰,卻也終究逃不過愛恨癡嗔這四個字。


    那他呢?


    人人都說他這一生撞了大運,原本隻是一個娼妓之子,卻因為老天體恤而被千道宗認祖歸宗。而他從此,水漲船高,竟然有朝一日坐上了宗主之位,實乃蒼天垂憐。


    而他更是迎娶了麟夢金氏唯一的女兒——金九秋,拜了一個便宜嶽父。金程兩家喜聯姻緣,永結秦晉之好。


    程有時偶爾會恍惚,忘記自己到底今夕何夕,歲月更迭。


    隻記得七八歲時寒霜刺骨,人人在家歡聚春節,而他卻衣衫襤褸,小心翼翼地在街上乞討,受驚打罵與冷嘲熱諷,晚上再回到街角的那個草棚子,和他那得了病的娘娘苟且度日。


    他那時還不叫程有時,而被娘取名為程三,因為娘說了,賤名好養活。


    程三、三郎,這便是他的名字。雖為千道宗宗主之子,卻無人將他看在眼裏,隻因為,所有人都不信。


    笑話,他一個破要飯的是千道宗宗主的兒子,那別人明天就能去凡間當皇帝了。


    可娘說了,他就是千道宗的血脈,他這一輩子都會是千道宗的血脈。


    他的降生,全然隻是一個意外。


    千道宗的宗主程有道遊戲人間,偶然寵幸了一位煙花女子芸娘,卻因為貴人多忘事,全然忘了曾經春風一度摸著那女子的腰窩說美哉甚妙,明日一定要贖了她置個宅院好生養著。


    男子在床榻上的話,想來都隻是一時興起,而那個真摯過頭的芸娘卻突然動了心,日日期盼著她的程郎來贖她。


    可千道宗宗主程有道,向來都是一個大忙人,忙著除魔衛道左右逢源,哪裏會想起她的存在呢?她便瞞著所有人保住了肚子的胎兒,卻不料還是被嬤嬤發現了。


    嬤嬤看芸娘素來溫順又聽話,便給她一個機會:一碗墮胎藥擺在眼前,隻要喝下便可不計前嫌。


    可芸娘卻被所謂的甜言蜜語弄昏了頭,一心想要借著肚子裏的孩子求得個錦繡姻緣,也因為如此,懷胎八月的芸娘便被趕出了青樓。


    一朝賣笑,最為可惜,如今她終於脫離苦海,卻還是一心念念地要母憑子貴。謾罵、嘲弄,都讓她突然明白,原來之前的話早都不作數。如今要想再回青樓,也因為這個孩子而不了了之。


    於是,他們便距離千道宗最近的貧民區住了下來,偶爾受些鄰裏接濟,勉強度日。可見過錦衣玉食的芸娘又怎麽甘心,久而久之便再次墮入風塵,而他被街上的孩子輪番嘲笑,說他娘親是賣肉者。


    他原本不知什麽意思,卻偶然撞見了母親與街上屠夫調笑的樣子時,他突然麵紅耳漲,羞恥萬分。


    娘說了,有朝一日,他一定可以認祖歸宗出人頭地,他和娘都能過上好日子。


    他信了,可換來的卻是街上小混混們的拳打腳踢與嘲諷。


    可他不懂,將盛著窩窩頭的破碗摔在地上:“醒了嗎?夢醒了嗎?少說什麽我是千道宗的血脈,你知不知羞!”


    芸娘那張喜上眉梢的臉上突然煞白,而他推門出去卻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人。這些世家大族掌握著奇能巧計,尋常人萬萬不敢得罪。


    一個大漢凶神惡煞地拎起了他,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卻被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大力,不得無禮。”


    一雙白淨的手伸了出來:“你沒事吧?”


    “給你吃鬆子糖。”


    他喏喏地不敢抬頭,隻敢將那包鬆子糖攥在手中,不想放手。


    “咦?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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