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股不知因何而生的酸澀漸漸升起時,他才意識到,他也無法直視他們如此契合的身影。


    巍峨聳立的高山,狂風呼號的山崖,水流湍急的河岸……皆有過他踏過的痕跡。他也曾鮮衣怒馬天定風流,乘著一匹快馬走遍了天涯海角;他也曾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他也曾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如今他將那個少年再次喚醒,內心隱隱期盼著,她是否,會為這樣的自己心動。


    會嗎?


    他斂去了笑意,轉身走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雖然很想避免,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引用:


    1.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王維《老將行》


    2.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盧思道 《從軍行》


    ? 88、銅雀春深


    第一關試煉整整進行了十日, 那熱烈的氣氛將千道宗還沒掀個底朝天。


    而楚辭也的確看到了第一關中姍姍來遲的程修,與其他人所不同的人,他似乎很享受對戰的樂趣。哦不對, 準確地說,是單方麵揍人的樂趣,幸虧那個千道宗的弟子皮糙肉厚是個壯漢, 不然可當真經不起自家少主的一頓修理。


    而他玉立身長地穿著千道宗的那身黑白相間的道服,襯得整個人愈發地出眾。


    而那幅騷包的皮相也的確引得了不少女子為其歡呼,而他更是站在台上如沐春風地笑了笑,更是將全場的氣氛推到了高潮。可下一秒, 便是一陣劍風血雨颯颯而響, 將同門弟子差點掀飛。


    不知道他的隻知道這人實力強悍,就是頗為“戀戰”, 而了解他的人卻知道, 這少主脾氣一天一個樣,隻是皮笑肉不笑罷了。正因如此,千道宗弟子紛紛求神拜佛, 祈求別和自家少主撞上,不然不僅要被揍,還要被罵。


    “這劍怎麽拿的,重來。”


    “你當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啊……竟然還沒因為自卑到羞恥, 臉皮倒是比城牆都要厚些。”


    “你當真不是來湊數的嗎?”


    ……


    對此抨擊別人自尊心的惡劣行為,楚辭表示十分譴責!


    雖然這繁絲入結的毒性已被抽去了七成, 還有三分不足為懼。


    可楚辭沒想到這毒的副作用竟然讓她格外嗜睡,經常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一夜無夢。而她經曆了謝晚月的無情紮針之後, 短時間內看見銀針都要抖三抖。


    這天下午, 楚辭正躲在廚房裏偷吃,突然聽到了院子裏一聲輕微的開門聲,似乎是從東邊傳來的。她靜靜靠在廚房門前聽了半晌,卻忽然聽到了餘令和元宵的交談之聲。


    “師兄現在就去?”


    “是,很快便會回來。”


    元宵擔憂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師兄小心些,按照晚月姐姐說的,應當沒有什麽大問題。掌門不讓師兄去摻和太多段家的事,師兄你千萬別自曝身份啊。”


    餘令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摸了摸元宵的頭道:“放心,我不去,這件事別給師父說。”


    元宵嗯了一聲,緊張道:“要告訴楚姐姐嗎?”


    餘令神秘莫測地搖了搖頭道:“千萬別。”


    隨即他翻身跳出了牆,打算直奔千道宗。隨著自家師父年輕時的性子,微山派大弟子偏偏就劍走偏鋒不愛走門,楚辭也是,酷愛翻牆。


    餘令手中捏著一卷謝晚月給的地圖,上麵詳細地標注了千道宗裏的一些房屋構造,還有幾張藥方。


    據程遠所說,謝晚月曾多次去千道宗看病,卻一直不能見那位病者的容貌。這其中的緣由有些複雜,但他卻似乎抓住了一些線索,準備等今日取完解藥後去段府一探。


    一些隱隱的期盼隨時都會破土而出,一向機敏耳聽八方的餘令隻顧著看手中的藥方,卻沒發現身後的不遠處還跟著一個鬼鬼祟祟的人。


    為了防止這個眼睛鼻子都極靈的人發現自己,楚辭捏了決將自己化成了一隻紙鶴,還專門用上了謝晚月給自己的靈水,專門用來隱藏自身氣息。她輕悠悠地飄在他的身後,飛來飛去。


    她在心裏默默地笑了笑,餘令竟然沒發現自己。於是她膽子便也大了起來,隨著風動時輕輕貼在了餘令的背上,清冽的竹香縈繞在鼻尖,她放鬆地伸了個懶腰,想要看他在做什麽。


    卻見他一邊飛一邊在低頭看著什麽,紙頁聲翻飛,似乎是在看東西。


    楚辭頓時就起了濃烈的好奇心,然後她慢慢伸出翅膀,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想要爬到他的肩膀上。


    一寸,兩寸,三寸……


    眼看就要爬到了。


    卻有兩根手指將她夾起,楚辭嚇得動也不敢動,趕緊僵直了身子裝死。


    “嗯?”


    餘令疑惑了一聲,心中卻思忖是不是沒將紙鶴收好,便將這隻紙鶴拍了拍,放進了懷中。他的紙鶴向來都有靈性,到處亂跑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餘令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而是繼續看著手中的藥方。


    而楚辭輕飄飄地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愈發明顯的心跳聲,瞬間囧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之前那次浴桶驚心的經曆再度在腦海中浮現……這人大概似乎好像身材很好的樣子……


    楚辭一邊肯定著帥哥的身材,一邊呲牙咧嘴地往外爬,一點都不想多待下去。


    楚辭絕對有自知之明,再待下去她怕是會被蒸熟。萬一再來個被發現,變回本人之後,到時候趴人家懷裏嗎?這這這這這這這怎麽行!


    她她她她她她要臉。


    千道宗大概是隨了他們一派的張狂,牆也高得不行。楚辭原本以為這人會再次翻牆而進,卻不想,他隻是在門外晃了幾圈便打暈了一個千道宗的小弟子,二話沒說就換上了千道宗的道服。


    楚辭便也正好趁著換衣服的空當飄了出來。


    她閉眼飛得極快,滿腦子都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呼……


    楚辭顫顫巍巍落在了一棵樹上,這才鬆了一口氣……看著樹影下他換上那身黑白相間的衣服,活脫脫便是一個千道宗弟子,而他容貌也跟著搖身一變,徹底變成了一個……一個極其眼熟的人。


    他坦然地將肩膀聳了聳,模仿著那個小弟子的樣子,大步一跨便走進了千道宗的大門。


    楚辭一見他化身的容貌,差點一聲噗了出來。她在心中嗤嗤的笑,覺得這人裝成那個人來格外怪異,說不出的違和。


    哈哈哈哈這什麽緣分呐……怎麽會是他。


    餘令也是頭鐵,當真是熱衷演戲……


    餘令恭敬地往門內走,頭也微微垂了下來。他早已將那張地圖牢記於心,此刻便順著藥塔的方向走去。跨入一進又一進院子,一座高塔引入眼前,是為川烏塔。


    川烏為劇毒之物,別名也叫鵝兒花、鐵花、五毒。因為采集炮製的方法不同,這毒性也便有所不同。一旦勿服川烏,也便會瞬間產生頭暈眼花麻木的症狀。而千道宗向來以製毒為宗,便將這塔命名為川烏塔。


    一走進塔內,一股悠悠的中草藥香傳進了鼻腔之中。餘令不動聲色地往樓上走,卻被一個人擋住了,那人年紀不大,手裏還捧著一個罐子,他驚喜道:“唉?小六?你去哪?”


    小六?


    杜小六???


    餘令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才敲暈了誰,不就是那個臉圓眼圓的杜小六?


    那個說話笑眯眯打起架來張牙舞爪哇呀呀的杜小六????


    不過這杜小六正好是程修的護衛,正好一舉兩得了。


    餘令十分入戲,他欣喜地笑了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你怎麽也在這裏?沒去報名白虎大會麽?”


    那人苦著臉道:“我去幹什麽,我都快忙暈了我,兄弟,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慘,我們上個月不是剛從鄒城回來嗎,剛歇了兩天,這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被少主指揮著去編書了,我一個大老粗,我哪會編書啊,你說這這這……”


    餘令歎息一聲,一副我懂的模樣:“兄弟辛苦了,少主他那脾氣……的確是不怎麽好。”


    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那人也歎氣道:“你也是慘,做了少主的護衛,雖然這風光無限,但是還要天天對著少主,我可不想,唉……對了,你說你要去哪?”


    餘令心中笑了笑,他皺眉道:“少主說讓我來取繁絲入結的解藥,我一直在外麵跑,太久沒來川烏塔了,怎麽給忘了,你說我這記性……”


    那人也笑了笑:“哈哈哈,怕不是被那謝青尋給打傻了,那藥就在三層,唔我想想……啊對了,是第三排往左數第三個格子裏,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個。”


    餘令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將手中的金葉子遞了過去:“兄弟最近辛苦,請兄弟喝酒。”


    全然一副好人緣杜小六的樣子。


    那人哈哈一笑,也沒推辭,便收下了那枚金葉子。兩人又敘了一會話,便分別了。那人說的果然不錯,繁絲入結的解藥確實在這川烏塔三層。想來這杜小六平日人緣頗好,說話又討喜。


    當那白色的小藥瓶落在手中後,餘令心情頗好地笑了笑。這一趟來得順利,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陣風吹之後,川烏塔三層的窗戶嘎吱嘎吱地響動著,而窗邊卻早沒了他的身影。


    更別提什麽杜小六了。


    楚辭見那個身影飄進了川烏塔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為了繁絲入結的解藥而來。一股暖意自心肺之中蔓延而上,眼看他已經進了塔,楚辭想著不能破壞了他的正事,便打算晃上一圈打道回府。


    紙鶴在草叢中輕盈地飛啊飛,一會落在了石獅的頭頂,一會又歇在了書房上的硯台上,簡直好不快活。


    這千道宗可真大,飛了這麽久都沒出去,反而參觀了不少地方。相比於微山派的典雅清靜,千道宗的建築便是金碧輝煌,氣勢非凡。


    若不是知道這是一個修煉門派,不知道的人還定然以為這是哪個王孫貴族的府邸,那是一個霸氣側漏。


    相比也與這千道宗宗主程有時有關係,聽聞他主張政道合一,率先入了朝堂,做了王爺幕僚,連帶著千道宗也是水漲船高,躋身一躍成為了江湖第一大門派。


    正當她在瞎想著,卻不想自己飛到了一個荒廢的園子外麵,而裏麵正傳出來一陣又一陣清幽的歌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似乎沒什麽氣力,略微沙啞。


    歌手悠悠,回蕩在這一方偏僻的園子內。而那聲音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蝶,奄奄一息地吟唱著最後的哀歌。


    每一句,都能牽扯出纏綿的痛與哀傷,而那聲音極輕,似乎怕驚擾到別人一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什麽樣的人,會是她的牽掛?隻因著這個緣故,便思念至今?


    楚辭的心突然輕輕地抽痛了起來,曾經的回憶紛紛湧上了心頭。


    在很早的歲月裏,她還是那個不知人生苦樂的孩子,常常靠在爹的腿上,看他臨帖。家裏沒有書房,楚晟便在房中安置了一張長桌,三餐時用來吃飯,而閑時便在上麵鋪開一張潔淨的宣紙,專門寫字。


    爹寫得一手好字,風骨俱全。


    橫提豎折之間皆有情意,而他酷愛謄寫《詩經》與《楚辭》,也正因此,楚辭才有了這麽個托古的名字。沾染著飯香的木桌上緩緩鋪開一張宣紙,而楚晟便會抱著她寫詩。


    一首又一首,纏綿悱惻。


    偶爾是一些悲戚的詩句,偶然又是一些纏綿悱惻的情詩。她那時還沒識字,還問爹爹那是什麽,爹爹摸了摸的頭,指著那詩一個字一個字地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而她也有樣學樣道:“群群子金,有有我心。”


    那副天真可愛的樣子常常逗得爹爹哈哈大笑,兩人都被這稚嫩的口音笑成了一團。


    末了,爹爹便會抱著她唱歌,唱很多歌,其中便有這首《詩經·鄭風·子衿》,據說是爹爹家鄉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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