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年輕時拜在微山派門下,家師應逢知,為微山派第八代掌門人。門下有徒三人,除了我之外,還有師弟於盛,師妹段佩星。”


    “於盛與我少年相識,我和他情同手足,關係極為融洽。在一次下山曆練中,我們偶然搭救了一位姑娘,那姑娘昏倒在山洞中,當她醒來後,她說自己叫做段佩星,其他的一概都想不起來了。”


    佩星失憶後無家可歸,我們便將她帶回了翠微山。回到門派之後,師父發現佩星天賦異稟,似乎有些修道基礎,便將她收為了親傳弟子,悉心教導。”


    “我們三人誌同道合,曾化名去過很多地方,瀏覽名山大川,欣賞四時美景,也曾進過雪域北漠,差點就回不來了。於盛與佩星情投意合,兩人便在師父的主持下成親了,從那以後,他們二人便遊山玩水四處遊玩,隔三差五便會回翠微山探望我和師父。”


    “那時,江湖上突然開始出現一群修傀儡術的魔修,以活人為祭,修行魔道,逆天下之大不敬。人稱蒼梧人,蒼梧人以鬼麵具為代表,外形邪氣詭異。蒼梧人中更是有一位修為極高的首領,人稱蒼梧君。”


    “”前輩們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將蒼梧君徹底封印,蒼梧君肉身四分五裂,魂魄永世鎮壓在青靈塔下,不得超生。也正是從那時起,許多原本可以飛升的大能卻在中途隕落,即便有得道修士,也最終逃不過走火入魔的下場。”


    “也正是那時,這難得的和平便被打破了,妖魔遍地橫行,這才惹得中原大亂,定州、塢都等地皆有妖魔。我們師兄們三人便再次下山斬妖除魔,也正是那一次的曆練之中,魔修便已經將目光放在了微山派身上了。


    樸洲當時白骨叢生,更有蠱惑心誌的黑眚,黑眚從水氣中誕生,卻生來卻帶著不詳災禍。黑眚渾身黑色,眉目不詳,卻最喜歡蠱惑人心,引誘人們自相殘殺。消滅黑眚花了我們半個月的時間,而於盛也在那時受傷,再被蠱惑後亂了道心,心魔一旦產生,便一直留存於體內。”


    “魔心在於盛體內潛伏了半年之久,後來,這魔心終於開始侵蝕於盛的道心了。魔心若繼續存在,便會徹底害死於盛,因此,隻能用術法剝離。而要剝離魔心,需要以情人之血為引,輔助以北海聖水,方能做成引子。”


    “佩星贈之以血引,師父再耗費十年修為,勢必要將於盛一身魔心全部剝離而出。但是在最關鍵時刻,佩星的血引卻出了問題,當那血引被於盛服下之後,於盛卻兩眼猩紅,六親不認。”


    “那時我們便知糟了,有人在這血引裏動了手腳,那並非佩星的血,而是蒼梧君之血。蒼梧君是魔道,魔氣衝天,當修士服下之後,便會繼承蒼梧君的三分功力,瞬間走火入魔,此為魔身。若再有人將蒼梧君之魂釋放而出,魔心、魔身與魔魂一旦相遇,便會成為下一個蒼梧君。”


    “於盛走火入魔之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人人都說蒼梧君橫空出世,天下大亂,而紙包不住火,於盛之名也再度被提起,名門修道墮入魔道,微山派瞬間成為了眾矢之的。任憑我們再怎麽解釋於盛是被人所陷害,卻依舊無人相信。”


    “被蠱惑後的於盛一心要搶奪蘭亭符,無上秘境裏為我派傳承,萬萬不可被他奪得。他功力渾厚,法術高強,又因修煉了魔道禁術,竟然無人能敵。爭奪之中,記載著無上功法的天書也是在那時從秘境中跌落而出,掉進了輪回道中,這才有了書靈轉世。”


    “我的師父逢知真人自兒時修煉,功力渾厚,若再有幾年時日便可飛升。但是卻在當初迎戰蒼梧君時身受重傷,一直在調養生息中。”


    “為了將於盛的魔心徹底剝離,師父不惜耗費了百年修為,終於將這三分魔心徹底剝離而出。魔心一滅,於盛很快便恢複了神誌,對於他闖下的大禍,他悔恨難當,供認不諱,最終自裁於翠微山巔。”


    “而師父也因重傷不愈,自行離開了翠微山,隻將蘭亭符傳給了我,他自己卻尋了一處無人之地自生自滅了。想來,早已魂歸天際,再也不能相見了。


    “愛侶離世,佩星肝腸寸斷,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微山派,從此這微山派,便隻有我一人了。我那時還不知,她已有身孕。而七個月後,佩星突然再次出現,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


    “她那時的神誌已經不太清醒,說話顛三倒四。她說於盛為人所害,這才墮入魔道,又說是自己無能,這才連累了眾人。她說自己無牽無掛,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孩子,隻求我能好心撫養孩子,切莫知曉前人之事。而她無牽無掛,也要去追隨於盛了。”


    “從此,她便再也沒有出現了。而你,為了掩人耳目,便給你取了餘姓,對外人隻說是我抱養的棄嬰。”


    回憶裏,憔悴的女子抱著啼哭不已的孩子向他托付,說自己時日無多,此事歡樂盡在微山派,希望他能替自己教養這個孩子。


    最後一眼,便是她跪在地上熱淚滾燙的樣子:“師兄,佩星驕縱,此生隻求你一件事,求你……幫我將他撫養長大,求求你……”


    往事如煙,將一字一句拉得很長、很長。昔年歡聲笑語的翠微山終於寂寥,而他卻茫然地坐上了掌門之位,坐得心驚膽戰、如履薄冰,生怕將這一脈傳承的門派砸在自己手中。


    “於盛性情剛直,直到自裁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被人所害。我們都知道其中緣故,卻依舊難擋天下悠悠之口。”


    “如今鬼麵具重新出世,魔道卷土重來,當年設計陷害於盛的人,我至今都未尋到。而天書本體依舊流落江湖,微山派好不容易修生養息二十多年,不知還要麵對什麽。”


    “這,便是全部……”


    楚辭早已聽得心驚膽戰,原以為那時屬於前人的恩恩怨怨,可如今當這是是非非落在頭頂時,她才覺得涼意滲骨。


    這便是他的身世?


    這便是他的身世?


    這便是他苦心追尋多年的身世?微山派弟子,墮入魔道的父親?為救愛人無果後不惜赴死的母親?這便是他的身世?


    何苦來,何苦來……


    難怪,師父一直將一切都隱瞞不提,唯恐他再次卷進這場風波之中。


    楚辭頹唐地軟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去看餘令,隻見他近乎絕望地跪在地上,麵容蒼白。


    似乎心有靈犀一般,他向她抬頭看來,輕輕扯了扯嘴角,似是安撫,可目光裏卻牽連出癡痛的情愫。


    楚辭的心突然開始劇烈地痛了起來,為那絕望中卻依舊安撫的笑,為那決然赴死的女子,為那醒悟後悔恨自裁的男子。若沒有這一切,餘令是否能生在一個極其幸福美滿的家庭中。


    嚴父於盛,慈母段佩星,溫和的師祖逢知真人,平易近人的叔公亦方真人,那便是他真正屬於天之驕子的一生,對麽?


    而他如今,父母雙亡……在這二十三年中執著地去尋找身世,唯恐生母未死、流浪江湖。那曾是他夢中的期望,期盼她還活著,那曾是他寂寥一生中難得的期望。


    曾經他也可以擁有明媚的光輝與歲月,卻被這淒慘到可笑的過往所灼傷,就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要徹底破碎,終於還他一個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


    餘令身子震了震,隨即他低低一笑,似是自嘲:“早就有猜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我曾以為……我曾以為她還活著……”


    “我竟然還以為她還活著!”


    握劍的手開始顫抖,他越說越急,以至於逆血上湧,氣急攻心,噗的一聲噴出了一口血。


    楚辭急忙去扶他,卻握得了一手的鮮血。不知何時,那銳利的劍身竟然被他握緊在手中,割破了手掌,流出點點殷紅。


    “餘令!”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新五千字,希望將這一切講得仔細些。


    現在的不美滿,會引導他們走向另一處心之所歸,別擔心。


    ? 81、心上桃花


    那一口血噴得突然, 也叫人心驚膽戰。


    楚辭在那樣的血色中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絕望,她不禁紅了眼眶,為這背負著慘痛苦楚的男子。


    他是否常常孤寂, 又要強忍著思親之情,將一切的眷戀與思念都化在了那一道又一道的劍法之中。滿城燈火,卻從未有一盞燈是為他而明, 從未有人輕柔地撫過他的額頭,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他是否也會在兒時好奇,為什麽永遠都感受不到父母獨有的溫暖,是否自己不被珍視, 隻是一個棄嬰?是否會羨慕街上被娘親抱在懷裏的孩子, 是否會難受、會惆悵、會痛?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1]


    在這個團圓的中秋夜裏, 尋常人家歡聲笑語, 賞月看花,其樂融融。而他……卻在此夜得知身世,雙親慘死, 那一腔悠悠期盼的心也就此跌落穀底。


    一陣旋風而來,餘令掀袍飛身而起,楚辭竟然沒能拉住他,她隻得叫道:“餘令!”


    可無人回她, 向來有求必應的他,第一次置若罔聞地衝出了無上秘境。他越飛越快, 隻怕有人緊跟其後,不小心看到他泛紅的眼尾。


    “師父, 怎麽辦?”


    遊亦方講完這一切後, 肩膀也隨之頹唐地塌陷了下來, 他茫然地張了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深知這個徒弟的脾性,看似散漫無心,實則重情重義,對於所求之事萬分執著。


    良久,他才微微一笑,似是乞求:“小辭,你去看看他,好嗎?”


    “我怕他……”


    後半句並未說出,含蓄地隱藏在了空氣之中。楚辭卻聽懂了,她紅著眼點了點頭,啞聲道:“師父,你放心,有我在,他會沒事的。”


    隨即她也離開了無上秘境。


    遊亦方輕輕閉上了眼,肩膀一鬆,任憑自己遊蕩在這無上秘境之中。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呼百應高高在上的微山派掌門,隻是一個普通的微山派弟子。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2]


    段佩星,傳聞中麟夢段氏最小的女兒,卻渾然天成,一心向往自由。


    於是便有了那幾年的時光,他生性肆意散漫,比不上師弟穩重些,便也不懂情的滋味。親情、愛情、師門之情,又都算的了什麽呢。百年之後,不過都是悠悠一抔黃土,吹散在風中罷了。


    可當他抱到那小小的孩子後,心裏卻似乎有什麽地方被悄悄填補上了。他第一次養孩子,養的磕磕絆絆,極其艱辛,就連一身的脾氣都被餘令學了個徹徹底底。


    隨著時間的流逝,羈絆就此連上,故人之子不再隻是一個責任,而是他身側最為親近的家人,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驚才絕豔的徒弟,更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歎息聲悠悠,將遺憾拉長。


    楚辭飛出不居堂後,卻發現餘令早已不知所蹤。她急匆匆跑到賦竹居,可賦竹居內卻空無一人。


    她的眉頭擔憂地皺起:餘令,你到底去哪裏了……


    正此時,一隻白狗從賦竹居裏衝了出來,竟是契之!


    契之衝著她汪了一聲,尾巴急促甩動著,似乎在示意她跟上。


    走,我們一起去找他!


    一人一狗僅僅一個對視,便明白了彼此所想。楚辭心中一動,急忙跟著契之往外飛去。


    一夜,她與契之在翠微山裏轉了一夜,卻一直難獲餘令行蹤。直到天明時,她累極,幾欲癱倒,剛想原地休息一會,卻聽到前方傳來契之驚喜的叫聲。


    來不及多想,她推開層層樹枝走了進去,卻一眼看見一處渾然天成的山洞。


    而山洞旁,卻筆直地跪著一個人。


    那人衣衫盡濕,寒霜落滿了肩膀,樹葉簌簌沾在了頭頂,他也毫不在意。整個人的魂魄都被抽幹殆盡,隻留軀殼。


    他……竟然在此處跪了一夜!


    她哆嗦著唇,忍住心中的酸澀,慢慢地走過去。


    餘令卻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靠近,他並未回頭,而是自顧自地平平開口道:“九歲那年,我曾和師父大吵一架,後來在一處山洞中昏倒,恍惚間曾記得有人溫柔地抱起我,神情安詳,我想……那便是我的母親。


    “藏書閣後,我曾對著自己的樣子,畫了她上百張畫像,我想,那就是她。


    翠微山四時之景不同,而這山洞,便是我遇見她的地方。但凡有煩心事,我都會到這裏,靜靜安坐,我期待,那便是陪伴與珍惜。也許,會再遇見她一次呢。


    可如今,師父卻告訴我,她早就死了。楚辭,你信嗎?”


    平淡無波的眸子轉過來,輕輕問她:“你說,她還活著嗎?”


    楚辭為之一震,她酸澀地想著,餘令聰明絕頂,又怎麽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她一把攥住他的手,嗚咽著搖頭,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很久很久,餘令才低低一笑:“自然是不會了,想必,她早就隨著我爹去了吧。”


    深邃的眸子卻在此刻泛起漣漪,他輕輕道:“是否,我生來便是一個錯誤?”


    輕輕一句,便在這此間震起驚心的波瀾壯闊。


    楚辭終於哭了出來,她伸出手臂,飛快又迅猛地從後麵抱住了他的後背。


    眼淚一點一點打濕他後背的衣襟,一片深色的水漬漸漸暈染而開,她抱著他開始痛哭:“不,這不是你的錯,你從來都不是一個錯誤。你是父母之愛子,掌門的高徒,是我的師兄,是最為強大無所不能的人,你絕不是一個錯誤,你就是你。


    前人之事已去,他們隻是想讓你平靜快樂地度過餘生,你絕不是……絕不是錯誤。”


    熱淚滾燙,燙得他輕輕一顫,反握住了她的手。


    可獨坐一夜的四肢早已累極不堪,他的手又垂了下來。她似乎是怕他離開,更緊地將他抱住,將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


    微涼的後背觸碰上熱源,竟然格外地安心。他靜靜看著那雙纏在他腰上的手,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


    溫暖……他竟然貪心地想要汲取更多。


    不知何時,他已經轉過身來,黑眸深沉,直麵著這個女子,這個為他而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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