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終於醒過來了。


    宴春醒來的時候,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她身上蓋著厚被子,猛地起身,頭腦還有些眩暈。


    脫凡境修者圓融的道心和經脈自動流轉起了靈力,她的不適很快恢複。


    然後宴春掀開被子赤著腳下地,直接跑到了門邊,一把推開了門——


    外麵大雪紛飛,康寧院的地麵上滿是積雪,可院中的荷花缸卻開著豔色的荷花。


    宴春穿著一身單薄的中衣,直接從門內跨出了腳,赤足踩在雪地上,絲毫也感覺不到冷。


    這便是脫凡境修者的身體,被劫閃淬洗,又有荊陽羽全力兩劍的加持,她死去活來,才是進入脫凡境最佳,也是最能鞏固修為的進境契機。


    宴春踩在雪中,不去想自己這一覺到底睡了多久,但是她快步朝著雙尊的屋子跑去,雙尊屋子的禁製,在現如今的她麵前,根本無需結印開啟,直接闖進去,就能暴力破除。


    宴春進屋之後,抬袖一揮,強橫的靈力掃開了蛟龍出水陣,她等不及,身形一閃,便鑽入了疊陣。


    宴春在尹玉宸經常站著的關於豢養魔靈和靈降之術的書架旁,抬手一勾,之前她看到的那本書,便飛到了她的掌心。


    書籍隨她心念所動,自然攤開,在她曾經看到的那一頁。


    若要製造魔靈——需得先令生人死於絕境。


    宴春視線盯著這一行字,半晌又再度往下看。


    魔靈分為三階,低階便於操控,但魔力較弱。


    中階保有完整靈魂,但無神誌,不知生前死後事。


    高階魔靈保有人智,但煉製需尋意誌極其堅韌之人,激發其生平最濃烈的愛恨,再投入魔窟,與萬魔相互吞噬,最終成靈者,修為可超越煉製者本人。


    宴春看到這裏,眼角抽搐了一下,表情微微扭曲,似哭似笑。


    她深吸口氣,繼續朝下看。


    高階魔靈下麵還有注解——高階魔靈極其容易失控,因為保有部分人智,噬主者繁多。


    煉製之時,需得將魔靈天魄封於煉製者靈台之中,經年以修為壓製鞭撻,隨著煉製者修為漸高,魔靈魔力心智日益增長。


    宴春死死盯著書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然後下意識伸手摸了下自己眉心靈台,那其中……存著尹玉宸天魄半魄。


    是手鐲在劫閃之下破碎之後,鑽入她的眉心靈台的。


    她死死抓著書脊,靠著書架跪坐在地上,額角細細的經脈暴突,這一刻,她簡直恨尹玉宸。


    他怎麽能這樣?


    怎麽能這樣不聲不響地讓她肝膽俱裂一次,轉過頭還要替他守著這半魄天魄,好日日夜夜期盼著他不被魔窟裏麵的萬魔分食消失麽!


    他怎麽就那麽篤定他能成為高階魔靈呢!


    他怎麽就能篤定她能在他跳了魔窟之後……還能進境幫著他守天魄呢。


    宴春咬牙切齒地自齒縫碾出“尹、玉、宸!”這三個字。


    恨他機關算盡,也恨他拿命去賭。


    宴春抬起手,想將書砸出去,卻手臂在空中顫抖片刻,最終將書收回來,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她慢慢縮起了肩膀,抱著這本書,像抱著救命稻草一樣,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她覺得自己不行,她做不到的,她怎麽可能像他賭的那樣勇敢?


    這一路都是他陪著自己走,他待自己那麽好,怎麽舍得才答應了她的求愛,就扔下她一個人呢!


    宴春低低哭了起來,蜷縮著委屈得像個孩子。


    但是很快她又笑了起來,瘋了一樣靠著書架仰頭大笑。


    他沒死!


    他沒有死。


    死去之後的人魂魄會慢慢散去的,可尹玉宸封在她靈台的天魄還好好的,她睡到了大雪紛飛,也還好好的!


    宴春哭著笑,笑著哭,又恨他恨得發狂,又想他想得發瘋,想一刀劈了他,還想撲進他懷中傾訴委屈。


    他這滿肚子的陰謀詭計,全都用在她一個人身上了。她有幾顆心眼,經得住他這般算計?


    宴春情緒大起大落,如癡如狂,卻再也不用怕自己情緒波動,伺機被另一個人占據了什麽。


    她的內府如今靈力充盈,經脈平滑寬闊,她吸取了兩個人的生機,外加脫凡境中期大能豐沛偉正的劍意,還借了劫閃轟擊魔窟之勢,成就了脫凡境界。


    而事到如今,宴春怎麽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總想著神魂離體去?


    她答應了尹玉宸那個混蛋,隻要他在,她永遠不會神魂離體去。


    宴春恨他用話術騙自己,他說會永遠陪著她,可宴春從未想過,竟是以這種方式。


    他說會在自己從曆練場出來後告訴她一切,也是用這種方式。


    甚至還在他的記憶之終挖了好幾個坑,非要讓宴春不受控製反複去觀看兩人過往,在傷心欲絕恨不得隨他而去全了這份情誼的時候,發現他的鬼祟伎倆。


    宴春簡直要被狂喜和怨恨兩種情緒拉扯瘋了。


    不過很快她聽到了康寧院大陣外有聲音,她現如今的境界再也不是如凡人一般的“耳聾目盲”。


    宴春再顧不得歡喜憂傷,立刻起身,出去屋子來不及了,她將關於魔靈和靈降的書籍卷入袖口,而後抬起雙手,第一次動用了她進境以來脫凡境的能力。


    在伏天嵐進門的瞬間,宴春猛地向這存放邪書的陣法之中散開裹著威壓的靈力。


    書籍和書架霎時間崩散,如紛紛揚揚的雪花一般自半空散落。


    伏天嵐一進門,便看到宴春站在崩塌的陣法之中,隻著了一身單薄中衣,肩頭落滿了碎紙,如同赤足站在紛飛的大雪之中一般。


    “水雲!”伏天嵐因為宴春蘇醒喜極而泣,快步朝著宴春走過來。


    “怎麽不穿鞋子就跑出來了,衣服也不穿,”伏天嵐連忙把自己的外袍解下來,披在宴春肩膀上。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將宴春當成小孩子,當成永遠也長不大,瘋玩都不知道添衣服的小丫頭。


    卻忘了宴春已經是脫凡境修士,她隻要不想,根本感覺不到周遭氣溫,寒冷也並不能侵蝕她的身體。


    “母親。”宴春被伏天嵐緊緊抱住,嘴角勾了勾,回抱住她,露出一個真心的笑意。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宴春靈府不曾破碎之前,伏天嵐控製不住哽咽。


    可是很快她便意識到,一切都不同了。


    宴春並沒有如伏天嵐所想,窩在她懷中撒嬌,傾訴伏天嵐和宴高寒下山那短短的時間之內,宴春所經曆的一切心驚和委屈。


    宴春看著她的眼神依舊充滿孺慕,卻沒有了依戀。而且伏天嵐第一次發現,宴春竟然不知何時,比她還要高上許多了,她要微微仰起頭看著這個昔年在她膝下撒歡撒潑的小女兒了。


    宴春放開伏天嵐,說道:“母親安心,我已經沒事了。”


    “你……”伏天嵐聽到宴春這麽“懂事”地安慰她,並沒有覺得欣慰,眼中都模糊了。


    她張了張嘴,聲音幹澀道:“水雲……從前……”


    “母親,一切都過去了,我先回屋換衣服,我們再一起去見父親。”


    伏天嵐到嘴邊的道歉,就這麽被宴春生生噎回去了。


    她想說:“從前的事情是我們不對,我們不該不信你,不該逼著你和那個妄圖鳩占鵲巢的人共生。”


    伏天嵐不僅知道了莫秋露的真麵目,她甚至還從荊陽羽那裏知道了,宴春曾經試圖神魂離體去,並且拜托一個外門弟子為她捏碎命牌,決絕到要拋棄一切的事情。


    她寧死,都不肯苟且偷別人的生,更不肯讓她人取代自己。


    這在伏天嵐和宴高寒之前看來,是他們的能力給不了的兩全。所以他們不肯聽宴春說的話,忽視她的痛苦。


    可現在一個外門弟子給了宴春,他用了兩個月,僅僅兩個月,做了他們這對父母十幾年也沒有做到的事情。


    伏天嵐內心愧疚不已,宴高寒更是內疚自苦,整日練劍。


    就連荊陽羽……也因為當時魔窟現世的時候,劈了宴春兩劍,又看到了尹玉宸不知何時放在他桌案上的留影玉,裏麵皆是宴春不曾宣之於口的痛苦和決絕,現如今道心不穩,閉關兩月有餘了。


    而作為承受了十幾年家人愛侶不信任,最終要靠著一個外門弟子翻盤的宴春,卻根本不想聽伏天嵐的道歉。


    她表現得毫不在意,仿佛步入了脫凡境,她便斬去了凡人應該有的,對親人的依戀。


    這讓伏天嵐比被宴春責問還要難受。


    “水雲……”伏天嵐看著宴春的後背,又叫了她一聲。


    宴春“嗯?”了一聲轉過頭,看向伏天嵐笑著問:“怎麽了母親?”


    伏天嵐看著她微紅的眼睛,知道她剛才肯定哭過,現在卻隻字不提,嘴唇抖了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宴春將伏天嵐痛苦的表情盡收眼底,她歎口氣,轉身又來抱她。


    越過她看向陣法破碎之後到處散落的邪書碎片,說道:“母親,我這不是好了嗎?不必再難過了,這些邪書到底不為正道門派所容,我便毀去了。”


    “隻不過我修為剛剛進境,操縱起來實在不熟練,沒能一次性將這些書籍震為飛灰,倒惹母親傷心了嗎?”


    她可真不是故意震成“大雪紛紛”的樣子,給伏天嵐看的。


    她現在對伏天嵐宴高寒,對荊陽羽,甚至對莫秋露,都沒有恨和怨了。


    不是她脫凡除了七情,而是……她曾經無處安放的喜怒哀樂,全都由一人全盤收下。


    現在那人帶著她的七情六欲跳了魔窟……宴春念他恨他,愛他怨他,思他惱他,反正七情六欲全都是他。


    除了他還是他……分不出多餘的來給任何人了。


    第49章 脫凡四 是一條通向未知,卻足夠兩人並……


    宴春換好衣服,準備和伏天嵐去侍劍院。


    衡玨派門中其實還是到處仙花靈植遍布,隻有康寧院被伏天嵐故意改了陣法,讓氣節同凡間一樣。


    這是宴春很小的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她不喜歡四季如春,更喜歡凡間的季節更迭。


    隻是宴春現在對這些已然不甚在意,她換好了衣服,看了看康寧院紛飛的大雪,又仰頭看著天幕,心中百感交集。


    “走吧母親,我們去見父親,我會親自勸他的。”宴春對著伏天嵐笑,她一身鮫紗法衣,乃是伏天嵐曾經為宴春煉製,期盼著她同荊陽羽結為道侶的時候穿的。


    宴春穿著這層層疊疊如雲霧繞身的法衣,墨色的長發垂落腰下,她頭上卻是一柄火紅的翎羽簪。


    是宴春在百寶箱發現的,不知道尹玉宸什麽時候偷偷放回去的。


    從前宴春壓不住這等豔色,但現在她許是進入了脫凡境,整個人的氣質都改變了,眉目似乎都長開了一些,眼角眉梢,隱隱透出清清冷冷地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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