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軟的,屬於女人的帶著馨香的懷抱,讓他覺得自己陷落在雲裏麵,暈乎乎地沒了掙紮的力氣。


    然後他聽到宴春帶著淚意的潮濕聲音,裹著讓他不反感的憐憫,手掌輕輕撫弄他有些蓬亂髒汙的頭發,說:“你好慘啊,這樣吧,我帶你回山,你別做邪修了,跟我一起修仙吧。”


    尹玉宸那時候似是抓緊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妄念。


    他揪住宴春的衣服,用自己最柔軟可憐的聲音,利用自己畸形的孩童身體,祈求著這個“仙女”。


    他聲線發顫,軟綿綿地說:“那姐姐,你要說話算話哦……”


    第48章 脫凡三 他沒死!


    宴春陷在這些屬於尹玉宸的記憶當中,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尹玉宸,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麽。卻有時候覺得,那裏麵的自己就是自己。


    當時門中曆練的弟子都很青澀,處理影魔因為不夠了解,甚是費力,就連那時候的荊陽羽,對影魔了解也不夠透徹,所以這一次曆練,宴春在小漁村待了快半個月。


    宴春每天閑的鬧心,整天在溪水邊上坐著,等小狗兒幹完活找她玩。宴春每天會給那時候的小尹玉宸帶上一些他這輩子都沒有吃過的東西。


    她會擁抱他,跟他打水仗,誇他的眼睛其實很漂亮,皮膚這麽勞作也依舊白皙,像個大戶人家嬌養的小公子。


    宴春打定主意要帶那時候使勁兒朝著宴春裝可憐的尹玉宸回山,隻想著找到機會,就立刻和荊陽羽說。


    結果影魔未除,魔窟先至。


    荊陽羽當時在另一個村子追蹤影魔,魔窟現世的時候,整個小漁村如墜人間地獄。


    曆練的弟子們確實下山是以救助凡人為己任。可是在這等強橫的魔窟麵前,能夠自保便已經是奢侈,法器撐開,容納當時的曆練弟子已是勉強,連動作慢的宴春都被擠在了法器的外圍。


    然後她看到小漁村被扭曲,村民們無論如何哀嚎求助,凡人也根本敵不過裹挾著魔氣的罡風,盡數被吸進其中。


    那是宴春為數不多的下山裏麵,第一次直麵這般慘烈的情狀,她心中巨震,看著狂風暴雨和吃人的旋渦,眼中是真切的悲憫。


    這時候她看到了尹玉宸,看到了那個和她這小半月以來,陪她在後山消磨了無聊時光,給她采了好吃的野莓和野果的“小孩兒”。


    他也被旋渦吸了過來,不同於大人們的相互撕扯和尖叫,他的表情在天翻地覆一般的魔窟麵前,麻木而平靜。


    仿佛這就是他注定的宿命,他單薄的雙肩和弱小的身軀,從出生起便已經注定的宿命。


    一個被父母厭棄被全村打罵的魔種,他最好的下場便是這樣痛快地帶著全村人一塊去死不是麽?


    等死了,就誰也不會罵他了。


    可是……


    可是什麽?


    對,有個答應了他要帶他去仙山修煉的“傻仙人”,活像是他家院子裏養的那頭笨鵝,他說什麽,那個人都信。


    可那是當時的尹玉宸感受到的來自別人的唯一好意,他在被卷的連滾帶爬的時候,下意識地環視周遭,想要再看一眼那個人。


    他其實心裏不覺得她是呆頭鵝,她生得像個仙女,心思亦是真的純善到憨傻。


    她像他曾經有幸在後山窺見一次的仙鶴,跟鵝有點像,但是仙鶴是生在仙山上的,對他們這些凡人來說,生在仙山,就是生在天上。


    他沒癡心妄想的覺得那個“仙鶴”真的會帶他這樣一個發育畸形的侏儒,一個眼底如魔修一樣遍布紅斑的怪物去天上。


    他隻是想再看一看他得到的那唯一的一份溫暖,死之前懷念下那些好吃到要吞掉舌頭的美味。


    然後他看到了她,她和一群“仙人”被扣在一個透明的罩子下麵,裏麵沒有狂風,那些人的頭發都好好地落在肩上,隻是個個神情惶恐。


    尹玉宸知道,那是仙器。


    尹玉宸在仙器裏看到了“仙鶴”,她表情尤其誇張,淒惶地仿佛比在那仙器籠罩範圍之外的他還要怕。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尹玉宸竟然有些想笑。


    他故意朝著那邊匍匐,很快,就在他分不出腦袋屁股被狂風卷著路過那“仙器”籠罩範圍邊的時候,他如願以償和“仙鶴”對上了視線。


    他對她勾出了個笑,是她一直想要在他臉上看到的那種笑。隻可惜狂風打散了他的發髻,他那張總是繃著不屬於他這個身量該有的拘束陰沉的小臉上,難得露出的釋然笑意,竟無情地被亂發埋沒了。


    但是很快他就真的笑不出來了。


    那“仙鶴”看到了是他,如夢初醒般,竟是從那透明的仙器裏麵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後“仙鶴”便被罡風和他身體的重量扯出了仙器籠罩,和他一起被卷向了旋渦。


    那時候的尹玉宸常年拘束自己的情感,並不知道該如何對這種情況表達震驚。


    可那時候他渾身僵硬,一雙眼在風沙和亂發之中刺痛,卻死死盯著“仙鶴”。


    她瘋了,他想。


    然後他被抱進了懷中,他聽到了她的悶哼,感覺到了她用對於“仙人”來說過於不入流的靈力裹住了懷中的他,看到“仙鶴”張開了稚嫩的羽翅,試圖護住他。


    她的口鼻很快溢出鮮血。


    那鮮血被卷到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要殺掉他父母之後,鮮血濺在臉上的味道。


    那時候尹玉宸生的扭曲,思想也早就腐爛成了一灘淤泥,他恨不得身邊所有人去死,卻在那瞬間生出了至少這隻“白鶴”不應該死的想法。


    她自己都自顧不暇,被仙器罩著還嚇得魂飛魄散,為何要不自量力地伸手來拉他呢?


    他們最終沒有被卷入魔窟,來救他們的人宛若真的天神臨世,他叫“仙鶴”為小師妹。


    他順便也救了自己。


    宴春在尹玉宸的視角看了當年的魔窟現世,又抽離了尹玉宸的意識,開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一切。


    魔窟吞噬了大量生人,之所以沒有將宴春和尹玉宸撕碎,是因為荊陽羽趕到的時候,它正在回縮。


    但宴春依舊碎了靈府,昏死過去,被一行人帶回了仙山。


    而被救下的那個同樣昏死的孩子,荊陽羽派人去安置,那時候安置尹玉宸的弟子,將他送回了他們家殘破的院子,交給了他們僥幸沒死的一個鄰居老太太。


    這樣的“安置”算是很尋常,修真者並不是真的神仙,他們能夠下山除邪祟,卻不能和凡人有太多牽扯。凡人自有命數,修真界也不是什麽孤兒寡母都管,否則仙山豈不是要人滿為患?


    自然的,待到尹玉宸再醒過來的時候,就隻剩下了他自己。


    他在殘破的小漁村裏麵等了三個月,宴春哪怕是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來看,也知道他在等什麽。


    他一直看著當時的宴春和他說的仙山的方向,一直靠吃著村裏在死了人之後,官府集體辦過喪葬之後的貢品,撐了三個月。


    從初秋等到深冬。


    沒等到救下他,答應帶他回山去修仙的“仙鶴”。


    他再不走就活不下去了,於是他小小的一隻,獨自上路。


    記憶就到這裏,宴春身在夢中,卻已經淚流滿麵。那時候她因為靈府破碎還在昏睡之中,待到她在滌靈池第一次醒來,已經是出事幾月之後,令人下山去找尹玉宸,他已經不知去向。


    她躺在床上哽咽痛哭,伏天嵐和宴高寒守著她,卻叫不醒她。


    記憶不全,手鐲破碎之後,飛入宴春靈台的,隻有尹玉宸親自撕裂的天魄半魄。


    他從小漁村離開之後去了哪裏,都經曆了什麽,宴春根本看不到,是一片白茫。


    是尹玉宸不肯給她看。


    宴春穿過一片白茫,又看到了尹玉宸。


    那是他們在衡玨派外門後山的初見。他已經長大了,絲毫沒了小時候的模樣。


    他壓著自己的激動和興奮,閉著眼睛,被冒冒失失滾下山的宴春壓在身下,卻不敢看宴春一眼。


    因為得知了宴春當初為自己落得靈府破碎,他不敢和她相認。


    怕這個故人,現在是宴春最痛恨的罪魁禍首。


    宴春用另一種視角,看著屬於他們之間的一切過往……


    “回師姐,我叫尹玉宸,玉器,玉,北辰,宸。”


    “師姐小心,水中石頭漫生青苔,很滑。”


    “她學你也不像的。”


    “我身無長物,唯有自身……不若做師姐的爐鼎如何?”


    “深呼吸,冷靜點,你說的話,我全都相信。”


    “我去幫師姐把她殺了,不就解決了?”


    “那我就叫姐姐如何?”


    “我願姐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我不覺得命爛,遇見姐姐,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情”


    “姐姐,你生來便有遮天蔽日的羽翅,束縛解開後,不要怕,飛吧”


    “姐姐這次說話要算數哦。”


    宴春深陷在這些記憶之中,不肯醒過來,反反複複地回味著她和尹玉宸之間的一切,原來那些她的不解,其實早有原因。


    他對她的予取予求,溫柔備至全心信任,並不突兀,也不是為她淺薄的施恩和招攬,那都來自於她曾經的救命之恩。


    他說過自己身無長物,無以為報,想要做她爐鼎。


    卻原來他這個爐鼎,是用來供命的。


    宴春在這些記憶之中痛苦、迷失、思念、崩潰。


    她像尹玉宸曾經教她的一樣,心有不解,就反反複複地將事情事無巨細地重溫。


    然後宴春又發現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確實對她不惜一切地好,但這份好中,未必沒有私心。


    他引著她一步步跟隨他,對她隨時敞開懷抱,利用她的單純和對情愛的懵懂,經常做那些看似無意,實則最是勾人的小動作。


    還有提前準備好一般,隨口對她說出的,比情話還動人的語言。那些精準抓住她胃口的食物。


    利用莫秋露把她和荊陽羽的矛盾扯出來在明麵上,讓她看清楚從而徹底灰心。


    這一切,都是一場精心布置的勾引。


    誠然在這份勾引的天平上,他先放了自己的真心上去,可這也讓人無法忽視他的故意。


    他知道自己要獻祭自己,要離開她,卻也故意回應了她的求愛,而且一回應就跑了,讓她看不見摸不到,思之如狂胡言亂語。


    他在引導著她,鼓勵著她振翅的同時,也悄無聲息地在她的羽翅上印上了標記。


    宴春終於在這些回憶之中平靜下來的時候,她又在回顧之中發現了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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