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的薊城,忙亂,慌張,驚疑,恐懼,痛苦,絕望,各種情緒籠罩,上至王公將相,下至庶民百姓,各有各的不同的心情。普通人隻看到了那綿延燃燒了上千間房屋大的大火的殘亙殘壁,看到了滿麵灰塵的士兵們從廢墟之中抬出一具具慘不忍睹的屍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具具屍體扔到馬車,隨著馬蹄聲得得,向著城外的化人莊走去。而位高權重者們卻看到了這一場大火之後的那濃濃的陰謀味道,家裏的子弟們幾乎在第一時間被勒令禁足,不得踏出家門半步,這些身居薊城的大家貴族在十數年之中,已經經曆了數次政變,每一次都有一個大家豪門被掀翻在地,伴隨著的是雪亮的鋼刀,滿地的人頭以及飄杵的鮮血。


    這一次,這一把火會給薊城帶來什麽?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著濃濃的不安。


    貴族大臣們走向王宮,每個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誰曉得今天會碰上什麽呢?


    葉天南沒有去上朝。


    去不去已經不重要了,他決定呆在家裏,等待最後的結果,而現在,唯一讓他擔心的就是,高遠還活著嗎?


    平靜下來的葉天南,此時已經恢複了冷靜與從容,畢竟十年的逃亡生涯,讓他經曆了太多的凶險,與那些年比起來,這一次的失敗還真算不得什麽,不管怎麽說,這一次隻是政治上的失敗,還不會危及到身家性命,隻要命還在,那就還有扳本的機會。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葉天南當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現在的自己,居然是這麽的渴望高遠能平安無事,而在數個月之前,自己還咬牙切齒地恨不得將這個家夥碎屍萬斷,人生就是這麽荒謬。


    葉天南搖頭苦笑。


    荀修麵色有些緊張地走了進來。“天南,剛剛接到消息,城中軍隊有大規模的調動。”


    葉天南眉毛陡地豎了起來,“大規模地調動軍隊?”


    “高遠如果活著,會不會到我們這裏來?”荀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高遠當真逃到了我們這裏,可就要糟糕了。”


    葉天南臉上肌肉跳動,荀修一提醒,他立時便醒悟了過來,如果高遠逃了出來,而且能準確地判斷出不得自己下得手,那麽,逃到自己這裏,便會是他的一個選擇。


    “高遠不會連這點政治智慧都沒有吧?他如果真逃到了我這裏,我就要壞大事了。”葉天南聲音都有些抖了起來。


    “他還年輕,也許看不透。”荀修也是驚疑不定,“周淵突然調動軍隊,很有可能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掀開被子,葉天南從床上跳了下來,焦燥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高遠出現在自己這裏,在一般人看來,正是自己洗脫冤曲,找出真凶的最佳辦法,但是葉天南知道,如果真出現了這一幕,那麽就是對方狗急跳牆,圖窮匕現的時候,因為這樣一來,就會將對手逼到了牆角,如果對方實力一般也就罷了,但是,對方的實力偏偏卻是太強大了,強大到連自己也毫無還手之力。


    高遠如果出現在葉府四周,那薊城馬上就將迎來又一次政變。血流成河將是可以預見的事實。


    “來人!”葉天南沉聲喝道。


    一名家將應聲而入。


    “葉真,集合所有家兵,準備戰鬥!”


    叫葉真的這名家將聞言一愕,抬頭看著葉天南,臉上一名茫然。


    “下去準備,葉重回來了,就叫他馬上來見我。”葉天南揮揮手。


    “遵命,相爺!”雖然驚疑不定,但葉真卻沒有出言相詢,轉身走了出去。


    “我去見見寧則誠,周淵!”荀修看著葉天南。


    “好,先生一切小心。葉重一回來,我讓他馬上回王宮去,不管怎麽樣,王上不能出一點問題。”葉天南道。


    荀修苦笑,“如果真走到了哪一步,憑著葉重掌控的那些王宮禁衛,是改變不了現實的。天南,如果,如果高遠真出現在了葉府,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屍體送過去。這是唯一的方法。”


    葉天南微微點頭,“先生放心,我省得要怎麽做!”


    荀修剛剛離去,葉重腳步匆匆,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過來,臉上也掛著喜色。


    “相爺,薊城九城封閉,燕翎衛偵騎四處,高遠沒有死,他還活著,他跑了。”葉重喜氣洋洋地道:“這小子,果然不簡單,厲害,厲害,這樣的局他也能逃將出去。”


    看著葉天南的臉色,葉重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相爺,您這是?”


    葉天南歎了口氣,將剛剛荀修擔心的事情說了一遍,“葉重,如果高遠出現在葉府,那對方一定會以為我們要帶著高遠上朝對質,這樣一來,周淵他們的陰謀便徹底暴露在了陽光之下,你說,他們會怎麽樣?”


    葉重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當然明白,對方會怎麽做,因為現在的薊城,說白了,就是在對方的控製之下。“難怪我們府外,突然多了那麽多的探子,我,我還以為這是對方監視我們之舉。”


    “監視不假,隻怕更重要的是盯著高遠會不會出現在這裏吧?”葉天南苦笑,“你馬上回宮去吧,保護王上,隻要王上不出事,我們葉家總還有重新出頭的那一天。”


    “是。”


    “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嗎?”


    “沒什麽關係!”葉重走了兩步,突然回過身來,“相爺,如果高遠當真出現了,那怎麽辦?”


    葉天南仰首向天,卻是沒有回答。


    葉重臉色變了變,嘴唇嚅動了幾下,終是沒有說什麽,轉身向外走去。


    王宮之內,姬平看著堂下濟濟一堂的貴族大臣,卻沒有看到葉天南,沒有看到周淵,也沒有看到寧則誠,他的臉色一變再變,臉上的怒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恐懼。堂下一片嗡嗡之聲,顯然,來上朝的大臣們也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燕國三大巨頭,在本來應該第一時間出現在這裏之時,卻都是沒有出現。


    “國相呢,太尉呢,寧大夫呢?”姬平的聲音有些變調。


    堂下沒有人作聲,環顧四周,都是麵麵相覷。


    “來人,去請三位大人上朝。”姬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讓自己看起來有些驚慌失措,但藏在袖子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高遠沒有死!當寧則誠第一時間得到報告的時候,不由勃然大怒,周淵做事,竟然如此不靠譜,昨兒晚上,還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高遠死定了,現在居然是這個結果。寧則誠當然知道高遠如果沒有死的後果。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周淵,眼下,已不是互相埋怨的時候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第一時間找到高遠,然後殺之,將影響局限在最小的範圍,而最不好的選擇,便是高遠準確地判斷出了誰想讓他死之後,然後與葉天南匯合,揭穿他與周淵的陰謀,如果真到了這一地步,那也就隻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而寧則誠並不想走到這一步,如果真要這樣的話,那燕國少不了一場內亂的,那接下來什麽征伐東胡,什麽製霸中原,都成了一句空話。


    燕國,經不起再一場內亂。平息令狐潮的政治風潮,因為與趙國之戰的大勝已經完全平複,如果再來一次同樣的政變,燕國如何才能緩過氣來?


    要爭權不假,但寧則誠同樣也明白,他也好,周淵也好,說起來都是依附在大燕這棵大樹之上的,如果樹要倒了,他們這些附在樹上的藤蔓焉會有好下場?


    燕翎衛偵騎四出,而周淵也已經封閉九門,軍隊也開始在調動,作著最後的準備。此時此刻的兩人,根本顧不得上朝了,王宮中的那一位,此時此刻,在他們心中,根本就不重要了。


    “大人,荀大夫來訪!”家人的稟報讓寧則誠一呆,這個時候,荀修怎麽會過來?相信到了這個時候,葉天南他們都已經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請!”寧則誠吐出了一個字。


    荀修站在寧則誠麵前,看著這個他眼中的晚輩,心中暗歎一聲,一代新人換舊人,這位以前在他眼中表現並不怎樣的禦史大夫,燕翎衛的掌控者這一次給他好好地上了一課。


    “寧大人!”荀修抱拳,向寧則誠深深一揖,“佩服,這一次,我們輸得口服心服。”


    寧則誠瞳收縮,惱羞成怒的敵人不可怕,而冷靜而敢於認輸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到了現在,他們與葉天南之間,已經不可能是朋友了。


    “荀大人,請坐,上茶!”


    一撩袍子,荀修坐在了寧則誠的下首,“寧大人,葉相讓我帶來幾句話,不知大人想不想聽?”


    “荀大人請講!”寧則誠欠了欠身子。


    “我們都坐在大燕這艘大船上,不論是你們,還是葉相,都不想這艘船上沉了是不是?”


    “當然。”


    “所以,葉相認輸,他退出了,他將辭去國相,回到琅琊郡去,燕國,從此就交給你與周大人了。”荀修淡淡地道。


    “葉相退出了?”寧則誠有些驚訝,在他看來,葉天南是那種百折不撓的人,換句話說,也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家夥。


    “是。”荀修道:“眼下燕國挾勝趙國之勢,征伐東胡,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東胡一滅,大燕才會在這片大地上,有說話的資格,葉相不想大好形式毀於一旦,所以,他退出。過了這段日子,他便回琅琊去。”


    寧則誠沉默半晌,“那高遠呢?”


    荀修笑了起來,“高遠如果出現在葉府,寧大人將看到他的屍體,但是,如果高遠逃出了薊城,回到了扶風,就又另當別論了。我想,寧大人應當明白吧!”


    寧則誠身子向後一靠,荀修所說的,他當然明白,高遠如果逃了出去,回到了扶風,那麽,自己從此以後將添了一個勁敵。而荀修所說的明白,也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自己,如果高遠活著逃了出去,那葉府以後必當全力支持高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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